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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笑就是永遠
    來源:文匯報 | 林那北  2024年07月17日08:33

    男人站在山凹處左右環視。這是元至正元年一個大雨初晴的日子,茂盛的草木像張大網向他圍來,風也起了,撩動袍裾,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凌空的鷹,正急著完成一個捕獵使命。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總是這樣抿緊嘴,鎖著眉頭,步履匆匆地反復游走,眼光不停地巡來脧去。沒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也不打算對誰訴說。一個懷揣秘密的人,在臨海的山水間日復一日制造出更巨大的謎團,健壯的身影被家鄉的晨光與晚霞不斷拉長又一次次壓扁。

    直至這個雨過的日子,在這個僻靜的山間,他才長出一口氣,終于決定佇足下來。

    尋尋覓覓,原來不過為了一塊石頭啊,它正立于草木叢里,高大巍峨,青中泛白,質地堅硬,形狀端莊。很快,叮當鑿打聲響起,比鑼聲急,比馬蹄聲脆,三面拱圍的山體合力加入共鳴,于是十里八鄉都聽到了,人們魚貫而至,看一場大戲般瞪大眼看著一個男人和一塊石頭揮汗如雨地糾纏。春過了,秋又驟然而逝,季節緩緩輪回了整整二十七次,歲月催人老,石頭卻獲得了新生命,它不再是原先的模樣,而是漸漸有了截然不同的形象——它成了佛,一尊盤腿趺坐的彌勒佛,九米高,八點九米寬,八米厚,慈眉善目、袒胸露腹、兩耳垂肩、笑態可掬。

    2024年初夏,我站到位于福清市瑞巖山的這尊彌勒佛前,抵近了,久久仰頭注目,眼光從其近兩米寬的頭頂移至捻珠的左手和撫腹的右手,再至雕刻在腿腰上的那三尊活靈活現的小羅漢,某一瞬猛地后背一顫,佛與小羅漢都活了,他們抬身站起,擺手邁步,咧開的嘴里發出脆亮的一波波笑聲,山谷回響。

    至正元年是公元1341年,掐指一算,二十七年后已經是1368年了。那也是元朝進入垂垂老矣的動蕩日子,兵亂四起,天災不斷,坐在龍椅上的是元世祖忽必烈的五世孫孛兒只斤·妥懽帖睦爾,其名字在蒙古語中有“鐵鍋”之意,似寄寓了“結實堅固”,其命運卻從一出生起,就始終磕碰跌宕艱辛異常。每一步不慎都可能萬劫不復的緊張,致使他即使君臨天下,也無法安寧順暢。元統、至元、至正,在位第八年,他已三改年號,而所謂“至正”,是指極致的公正和正直,可在那個不堪的年月,卻只能是一個飄渺的空想。宮廷內亂和起義軍涌起相交加,成為壓垮這個朝代的最后一根稻草。1368年正月,鳳陽人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國號為“明”,其所率的明軍呼嘯洶涌,氣勢如虹,一步步把元軍逼進絕境。怕自己重復北宋徽、欽二帝的悲劇,可憐的“鐵鍋”不敢在大都再呆下去,連忙帶著后宮和一百多位大臣北撤至上都,第二年再撤到東西北三面眾山環抱的應昌市,第三年就因痢疾駕崩,終年才滿五十周歲。

    如果不是一塊1996年就由國務院核準的全國文物保護單位石碑立于佛像旁,真的很難相信這個造型如此生動、神態如此精美的全國最大石彌勒佛坐像,竟是在改朝換代那么血雨腥風的紛亂中那么神閑氣定地雕刻完成的,刀工洗練,線條精細。除了連綿不絕的烽火,那時沿海還倭患日盛,從遼東到山東、江浙以及福建,均受荼毒。同時一場起于泉州的亦思巴奚兵亂,也禍及這一帶長達二十余年。在波斯語中亦思巴奚是“騎兵”的意思,那些來自異域的番客縱兵殺掠、焚物毀人,攪得天地失色,雞犬不寧,而這些竟然也沒有讓佛像的雕刻進程絲毫受阻,更沒使審美的尺度削減半分。再三細品,唯有再三驚嘆。

    回家好奇一查,查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呂伯恭。《海口特志》中記載:“元至正元年(1341),邑人呂伯恭琢大石為彌勒佛像,高三丈五尺。”耗時這么長,將整塊花崗巖圓雕出這么巍峨巨像的人,卻僅留下區區這兩行字,除此以外,再無任何信息。他的生卒?家庭背景?求學經歷?還有其他什么作品?耗費多少錢財?誰資助了他?……疑問太多了,卻沒有任何答案。《海口特志》還寫道:“據相傳琢匠日間有百人,夜間只有九十九人,疑有神助。”這也是關于這尊彌勒佛建造的唯一記載。鼎力以最精湛的手藝和最虔誠之心,與呂伯恭站在一起的那九十九人究竟是誰?他們中真有一個是下凡助力的神仙?一切都超乎想象和難以置信,史料的缺失讓由石成佛的過程變得虛幻,而立在山凹里的佛像卻實在得氣勢恢宏。

    瑞巖山在海口鎮牛宅村,距福清市中心大約十公里,山上的瑞巖寺始建于北宋宣和四年,南宋時毀了,重建則是在明洪武初年,也就是說在彌勒佛二十七年漫長的修造中,寺并不存在,山因此孤寂清冷,花開了又謝了,風吹來又蕩走,把那個叫呂伯恭的男人的青春和強壯也一并帶走。如今寺猶存,精亮的陽光下紅墻烏瓦翹檐都美輪美奐,肅穆中又四溢著通透靈慧的雅致。寺的旁邊山石嶙峋,巖洞幽邃,竟有宋元明清歷代許多名人的摩崖石刻一百多處,篆隸楷草各體皆備。明嘉靖年間,倭患更盛,山東蓬萊人戚繼光揮師入閩殲寇時,曾數次屯兵于山上。在撰寫于嘉靖四十三年九月的《福清瑞巖寺新洞碑》一文中,這個終日忙于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卻以一腔詩意記錄了當時的景象:“寺之西垣外,有彌勒石像,高數丈,乃就地中石為之,鐫制頗佳。余興之時,每集眾賓坐于肩乳手腕足膝之上,分韻賦詩,間以歌之,鱗次高下,傳觴而飲。”興之所致,他還在山上辟大洞天、宜睡洞、歸云洞、沖虛洞等景點,并手書“穿云洞”“獨醒石”“振衣臺”“宜睡洞”等字以及七絕《望闕臺》一首刻到石上,落款或是自己的號“孟諸子”,或“榮祿大夫戚繼光”和“敕鎮守福、浙、廣東伸威營等處總兵官定遠戚繼光”,至今仍赫然醒目。

    這個把自己生命毫無保留地交給疆場的軍人,原來吟詩作賦、題寫撰刻才是他真正的書生本色啊,他渴望這樣的日子,更渴望讓天下人都能平安無虞地暢飲豪詠,但為了安民保境,他必須舍身上前,以槍矛迎敵。那些在山中的日子,不知他是否和我一樣,也曾站在彌勒佛像前久久仰望,某一瞬也被那開裂達一米多寬的大嘴所打動,也驟然聽到了沸騰的笑聲?六百多年過去,斗轉星移,日月常新,那尊彌勒佛仍恒定端坐,頭頂高天流云,腿吸大地精華,慈眉善目,一笑就是永遠。

    沒有留下任何具體記載的呂伯恭,當他在1341年那個多事之秋,執意選擇這塊花崗巖石,要拼盡全部,為世間雕一座前所未見的大佛時,內心必定正被悲天憫人的情緒所充盈。一生不過幾十個秋,他竟義無返顧地拿出近半時間,堅定表達了理想:愛山川愛草木,愛眾生愛自己。笑比哭好,請人間平安,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