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的遙遠的茉莉花
    來源:文匯報 | 王曄  2024年07月18日08:41

    記憶里會有些什么呢,我能記起許久之前的聲音、色彩、圖像、人物、事件……跟好友青鋒說記憶,她說小時候喜歡汽車發出的汽油味,一直記得那氣味。“你能記得氣味啊!”我羨慕極了。吃一份看不出食材的料理,我能借口感,警覺地辨認出里頭有菠菜。可對于氣味,我能做的只是聞到相同氣味時,認出那正是某年某月,某朵花兒、某個果子的氣味。我能說出夏天的圖景,卻不能復現其中存在過的氣味,不能讓氣味借回想飛到鼻端。被我這一問,青鋒說,她也不能。哎,我想多了,潛意識里,我太希望她有那特異功能了吧。

    過往的記憶里,有些是單張圖片,不連貫,卻烙在頭腦里,不褪色。

    青石鋪地的四方天井。門前一盆結滿花骨朵也開滿花的茉莉,一個坐著和茉莉一般高的女孩坐在木板凳上,面前一張月牙形木桌,木桌上擺著一只花瓷碗,碗里盛著青白色的大米粥,女孩左手里有一只青白色外殼的咸鴨蛋。

    這黃昏時分的天井里按說總有其他人物和其他聲音,一兩個鄰居或女孩的爸爸和媽媽。然而經過記憶修飾的圖片中,在這讓記憶選擇的時間點上,鄰人隱去,女孩的爸爸媽媽似乎剛回屋拿什么零碎去了。

    “茉莉花開白如霜”,吟詠茉莉的詩詞不少,《霓裳續譜》里的這一句談不上好,不知怎的卻讓我難以忘懷。它不像其他詩詞多著墨茉莉冰清玉潔的外觀、天下第一的香氣,稱它是神仙拋下的玉簪,并把那“枕痕香”“鬢邊香”之類的字眼顛來倒去。我覺得那一切都不如“白如霜”直接,盡管“白如霜”也落了俗套,常給拿去形容這、形容那的。遠的,有李白寫“玉面耶溪女,青娥紅粉妝。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白居易寫“櫻桃昨夜開如雪,鬢發今年白似霜”。還有其他不出名的詩人寫“中庭寒月白如霜”,“梔花葉大白如霜”,“新裁白苧白如霜”等。要說近的,江都民謠夸謝馥春鵝蛋粉,唱的是“鵝蛋粉,白如霜,搽在臉上噴噴香”。實在要避免俗套,我只想說一句更通俗的,“茉莉花開白胖胖”,其實那還正是茉莉當年給我的印象。

    茉莉花擺在門口靠天井邊沿的青石板上,那時的我坐在板凳上,面對一碗大米粥,粥泛著青白色,中間窩著一汪米油。成年后,我再也沒吃到過那樣的好粥,媽媽沒更換煮粥方式,是米質發生了變化,能熬出青白色米粥的米難得一見了。我吃著那碗咸鴨蛋殼色的粥,我的左手握著一顆流油的咸鴨蛋。我的夏天的黃昏里有青白色蛋殼的咸鴨蛋、青白色的米粥,還有青白色的茉莉花。

    茉莉花當然是白色,可也還是青白色的。茉莉的白帶著葉片折射的青綠底子。我的眼睛同時看到白色和濃濃的綠,卻也因此不能只感受白色了。柳永寫茉莉花,“環佩青衣,盈盈素靨,臨風無限清幽。出塵標格,和月最溫柔。堪愛芳懷淡雅,縱離別,未肯銜愁。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凝眸,猶記得,菱花鏡里,綠鬢梢頭。勝冰雪聰明,知己誰求?馥郁詩心長系,聽古韻,一曲相酬。歌聲遠,余香繞枕,吹夢下揚州。”(《滿庭芳·茉莉花》)環佩也好,清幽也罷,溫柔、離別、多情、暗香等,還是陳詞濫調。下闋“菱花鏡里”“綠鬢梢頭”,開始有趣起來。再到“吹夢下揚州”,雖談不上新穎,且那時的揚州在地域上遠大于今日揚州,卻還是打動我這揚州人的心。“綠鬢梢頭”是茉莉插于鬢角的樣子,茉莉花白而葉綠,我猜柳永的感受和我的差不多,葉的綠色影響了花給人的視覺印象。

    大約從我六七歲開始,那些年里,每到夏天,插隊在揚州東鄉、后來在那里安家的姑媽會提來一盆茉莉花。那時揚州人家的院落里多種鳳仙,姑媽認識東鄉花農,才會有茉莉這算得稀罕的花。

    等夏天去了,秋風緊了,茉莉花也開得筋疲力盡,姑媽又將它提溜回去,給花農保養。來年夏天,又是打滿了花骨朵、香氣由淡漸濃的一盆茉莉回我家來。說它回來,因為每年夏天的那盆茉莉看上去差不多,又像是為了出門做客,多少給剪過“頭發”的。我弄不清它們究竟是不是同一盆茉莉,姑媽恐怕也不能,記得她說的是,跟花農拿盆茉莉花來。回想起來,多半不是同一盆,而是把那茉莉家族的表姐表妹輪流帶到我家過個暑假。那家族里有沒有表哥表弟,不得而知,古詩詞都把茉莉和女子掛鉤,我也只好不提表哥表弟的話了。我辨不出那是否同一盆茉莉,就像很多年后,在瑞典,看到冬天如期飛到我窗前啄食的藍山雀,推想它們當然是去年的那一群,去年那個藍山雀家族的成員,但我沒法確認它們到底是哪幾只。至于在茉莉眼里,我是否一年年長大,還一點點變了,變得像媽媽說的,“不如小時候更好玩了”,我不知道。茉莉無語,只散出花香,它的香沁人心脾,聞起來總不像批評。哎,散發著好香氣的茉莉是不會發脾氣的好人兒吧。

    成年后每每讀到古詩詞里寫女子以茉莉插滿頭之類的句子總覺得隔,我記得的茉莉滿開,明明是茉莉自己給自己的頭上簪滿了花的。而坐在茉莉邊的那時的我,只覺得茉莉花一朵朵白嫩嫩、圓鼓鼓,像圓臉娃娃。一個女孩的眼無法從茉莉花上看到女子的秀色,而只把它看作花,或看作像是一個女孩兒的花仙子,看作一個伙伴,不同物種卻可共處的夏日伙伴。對于既沒有一只貓,也沒有一只狗的那時的我而言,一盆茉莉也和貓呀狗的沒什么差別。這或許正是我清楚地記得那幾盆茉莉的緣故。它是幼嫩的一盆花兒,它是我童年的夏天的伴兒。

    意大利詩人喬凡尼·帕斯科里在題為“Gelsomino Notturno”的詩里,寫“夜間的花兒,在我想念我愛之人的同一時刻開放”。那首詩寫到花開的時刻、花香、花朵形狀,但意大利文“gelsomino”意思還是寬泛,相當于英文“jasmine”,指素馨屬的整個族群。而其中的茉莉出自古羅馬帝國,漢代經海上絲綢之路抵達古波斯、天竺,隨印度佛教傳至福州,我猜帕斯科里寫的還是茉莉。

    茉莉,葉翠、花白、香濃。《廣群芳譜·花譜二二·茉莉》里記錄了茉莉花開的時辰,花、莖、葉以及香氣的特征,乃至它所愛的肥,雞糞里加泔水,可保開花不絕。如此便不可放盆花于床頭,最怕的不是臭,而是引來蜈蚣云云。把茉莉插在頭上、擺在枕邊的舊時美人,如果聽說雞屎肥秘話,不知會不會花容失色。

    這晚間開放,尤其于月下悄然滿開、夜越深越香的茉莉花,在古詩文里不免和月色、浴后、美人枕掛鉤,重復多了,便少些讓人震動之處。明代陳淳的《茉莉花》曰,“茉莉開時香滿枝,鈿花狼籍玉參差,茗杯初歇香煙燼,此味黃昏我獨知。”這七言絕句談不上多好,唯“我獨知”一句強調了很多文人不曾強調的,那就是茉莉黃昏時的開放。人在靜靜暮色下,在茉莉的近旁。暑氣漸散,天色漸暗,很快,人和茉莉都將沉浸在夏夜的影子里。如果說香氣是植物的思考,那也可以說香氣是植物對思考的表達。茉莉在暮色中的表達,讓我的鼻翼接收了,不是借助嘴巴和耳朵,而是通過茉莉的呼出和我的吸入,實現著直抵內心的交流。童年的我,那個掏著咸鴨蛋喝粥的我,面對的正是黃昏的茉莉花。

    清陳維崧有“重五節,記得在揚州。歌板千群游法海,酒旗一片寫高郵。茉莉打成毬”的句子,他還寫下“拾篷劃子更軒昂,荷葉為燈四角張。欄桿千圍皆茉莉,風來水面隔船香”,記錄了揚州的夏日。暑中有清涼的景致。荷葉相隨,船桿裝飾著茉莉,水隔香不隔,船上人舒心,岸上人愜意。

    冶春后社成員吳索園寫《揚州消夏竹枝詞》,有“對面人來香撲鼻,白蘭襟上一枝枝”,“滿籃梔子賣門前,一個花球十個錢”的句子。這并非太久遠的光景。我小時候去富春茶社吃早茶,也見到里頭走動著賣花的大媽,挎竹籃,籃子底襯白布,布上放白蘭花、茉莉花、梔子花。梔子花粗些,價錢最低。茉莉花做成手串,也能擋住一對串在一起的白蘭花花梗。花戴在手腕、別在衣襟、掛在帳簾。大姑娘、小媳婦的,如果沒錢選上幾朵,也都眼巴巴看著。

    有個朱馀庭先生寫《海陵竹枝詞》,“梔子如霜白可夸,摘來香草滿籃加。壞銅鐵釘換花戴,引動深閨人買花。”海陵就是今日泰州,屬揚州地區。拿廢銅爛鐵換花戴,倒解決了無閑錢買花之難。

    直到初中,我都常聽見有人走街串巷地,先敲鑼,再喊“甲魚殼賣錢,廢銅爛鐵賣錢”。童年在國慶路上的外婆家,更能看到這樣的人,將推車歇在路邊,再敲一下銅鑼,喊上一兩聲,把我們孩子弄得心癢癢。那時外婆的廚房窗臺上時不時地有曬干的甲魚殼、牙膏皮之類。那時的馬路上很少有汽車,公交車也不從國慶路走,自行車偶爾滑過一輛。拿著牙膏皮之類奔出去,收廢品的人按廢品品質和分量,在他的車子擺了一個大大圓圓的糖餅的那頭,敲下一小塊“大塊糖”(麥芽糖)來。我并不愛吃大塊糖,卻也喜歡跟著表哥表姐,前腳后腳,踩著國慶路上的梧桐落葉,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馬路另一邊。我們少不得跟收廢鐵的人嘰咕,說他太小氣,不能只給那一小塊,再大點再大點,我們給了好幾塊雞肫皮、牙膏皮呢。真的,有時也糊涂了,那人究竟是賣糖的還是收廢銅爛鐵的。我完全不記得大塊糖的滋味,可見不曾用心吃過,不像街頭攤點的豬頭肉、兔肉,那是記得清清楚楚,香極了,好吃極了。如果不換錢也不換糖,而是換花,恐怕外婆也會心里喜歡。

    茉莉在薄暮開花,緩緩放,吐香氣,第二天早晨香氣減弱。我的茉莉滿開后露出疲憊之態,我把它小心摘下,放在杯里,續入開水,很快就有一杯清香撲鼻的花茶了。興奮地喝上一口,竟苦澀難咽。心頭詫異卻不敢啰嗦,怕人知道我干了大大的蠢事,手忙腳亂地把這茉莉水倒了。

    我們家其實是有茉莉花茶的,定居福州的姨奶奶給郵來,就在那菱形的鐵盒里。可我不想扔掉哪怕一朵,哪怕已開敗的茉莉花,也以為沒曬干的茉莉花瓣總比干枯的更好喝的呀。

    幾天后,爸爸打開茶葉罐泡茶喝,“哎呀”叫出聲來,“茶葉怎么都發霉了,蓋子明明是蓋得緊緊的呀!”媽媽慌慌地奔去看,真的呢。還沒吃上幾回的一盒茶葉,全都霉了。“哎呀,是我是我!”媽媽說。我和爸爸還以為是媽媽前幾天沒關緊茶葉罐,媽媽卻說,是她在里頭放了七八朵新鮮的茉莉。“還以為那么一來,茉莉花茶香就更濃的,誰曾想,沒放出香味,倒捂出霉味來了。”媽媽簡直有些氣惱。“人家做花茶是有特別制法的,不是摘幾朵花下來這么簡單。茉莉花放在鐵盒里,倒把花里的水汽悶在里頭了,這大夏天的。”爸爸這么推測。媽媽把茶葉罐晃了又晃、看了又看,“花是白摘了,早知道還不如讓它們在枝頭上多留兩日的。”才喝了沒幾回的茶葉全白費了,她心疼得不得了。我也覺得可惜,可我也發現一個讓我開心的小秘密,我想著前幾天自己咽下的有苦說不出的茉莉水,我的異想天開有著出處,我是那么地像媽媽。是長大后,我才搞清楚爸爸提到的特別方法叫“窨制”,一層花一層茶重重疊疊,最后見茶不見花,茶中有花香。對呀,媽媽當年就是因為“見茶不見花”,才想給它添幾朵花的呀。

    說到茉莉花茶,揚州的茉莉可以拿來和其他花卉一起裝飾個門樓子或穿個花手鐲、插個發髻。但它最主要的用處還在做茶。揚州雖不是福建那樣的茉莉花茶鄉,平山堂后也有一畝畝茶園,所出“綠楊春”茶,口感真不比龍井遜色。除了綠茶,茶農也拿次一等的茶加茉莉香遮丑,制些花茶來吃。我姑媽所在的東鄉有花農種茉莉,北鄉堡城也就是觀音山一帶更是如此。

    幾十年后,在瑞典,我驚詫地追著一陣飄來的香氣走到一叢開花的灌木邊,有那么一秒,我恍惚地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棵大茉莉,可它也太大了,能圍成一座灌木涼亭。幾乎所有的植物都比中國遲幾月開花的瑞典,這株灌木卻在六月初就滿開了,光從時間看,便知它不是茉莉而是素馨了。素馨的香聞起來也不錯,可還是比我記憶中的茉莉香粗重多了,素馨的花看起來也還好,但白中帶黃,缺晶瑩剔透之感。它突然在我眼前出現,像是遙遠的茉莉借著它親戚的身形和氣息跟我招了招手。茉莉配合了我童年的腳步,并一直在我心里,素馨卻大大咧咧地,順勢和踏入中年的我一起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