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4年第7期 | 劉汀:普通生活(組詩)
挑山工
挑山工為了背
比身體重幾倍的東西
上山,得先跪在
一個下坡或者臺階
站起來后,他
就比山還高了
一整路,那低過的頭
繼續低著,直起來的腰
卻再也不會彎下去
四十年來,我的靈魂
也曾無數次,俯首屈膝
四十年來,我只愛看
平原上的日出
所謂可持續生活
就是清晨蒸飯多放米
中午跟火腿、雞蛋
胡蘿卜丁一起炒
或者熬粥,配小菜
也是晚上煮雞加足夠的水
這樣就有富余的雞湯
第二天下面條
也能配小菜
如此說來,要安安穩穩
抵達并度過老年
需要在少年時,攢下
雙倍的激情,還得在青年
儲存充分的心力
中年如此困頓、漫長
堅持鍛煉肺部吧
呼——吸,呼——吸
萬一在人潮里溺水
好向著回憶大聲求救
早班飛機
疲憊是永恒的
見過太多云霧之后
它不得不成為
信命的無神論者
某次凌晨,離開地面的前一秒
忽然心生怨念
起飛降落,起飛降落
自己竟然一直
活在二維的空間中
超越、失重、俯瞰所帶來的
快感,只是一個小黑點
在白紙上自生自滅的幻覺
第一次對高空
有了恐懼感,但慣性
仍令空洞的身體準時起飛
太陽正在上升,光芒越來越近
云朵凝固成鏡面
轟然閃過一團
比鋼鐵更實在的倒影
借助冰冷的不穩定氣流
它終于能盡情地
哭泣和顫抖了
酒 肉
一個月滴酒未沾
甚至做菜時
料酒都不放
讀書遇到酒字
也自我催眠——
視力真是越來越差
那明明是“灑”
清晨醒來
仍常常有宿醉的
癥狀:頭痛,疲憊
想來應是某些往事
早已暗暗發酵
把這具中年肉體
釀成了濃烈的酒糟
左右手
我有種奇特的敏感,總能
第一時間從滿桌吃飯的人里
發現左撇子;不過我自己
始終習慣依賴右手
完成大部分日常生活
比如拉著年老或年幼的親人
過馬路,比如給貸款協議、危險告知書
簽字;再比如極度憤怒之時
對著墻壁狠擊幾拳。我的左手
當然并非一無所用,除了配合
掩護,它還擅長擦掉額頭的汗
和臉上的淚,它更擅長的是
輕撫右手微微碎裂的骨頭
刀
坐地鐵過安檢
安檢員喊住我
“先生,您的包里
有一把小刀。”
他邊說邊比畫
“這么長的小刀。”
仿佛他正握著它
小心地躲避著鋒刃
“不,我沒有刀。”
“就在您的包里
中間的部分
一把小刀
這么長的小刀。”
那一瞬間
我覺得自己
可能真帶著一把刀
他找來置物盒
讓我把所有物品
都倒出來:
只有一本書
和雨傘、雜物
我拿起書
嘩啦啦翻開
好讓他們看看
什么都沒有
“抱歉,是我們看錯了。”
“哦,我可以走了吧?”
“是的,祝您愉快。”
我火速離開
生怕他們看見
那本講命運的書里
有幾百上千個
明晃晃的
“刀”字
普通生活
經過和房東長達一下午的
拉鋸式談判,終于拿回了全額
押金,然后把鑰匙、門禁、水電卡
和一棟住了三年的房子,交到
新住戶手里。他們也是三口之家
也是懵懵懂懂,第一次租房。我演示
熱水器的用法,紅燈表示壓強低,得
旋轉黑色旋鈕,把內心的部分壓力
轉移給它;冰箱里的冰層必須
隔月用刀砍一次,否則那些
蘿卜白菜,就會寒了心
新主人仔細測量每個房間的
長寬高,討論著如何安排接下來的
清晨和日落。看啊,這巧合又無聊的
緣分,這相似又不斷更新的場景
像是我們都活在一面鏡子里
我出小區門右轉,爬四十層臺階
再一次住進別人的房子
打開水龍頭,看流水會帶來什么
擰開煤氣灶,看熱火能溫暖什么
相對于巋然不動的鋼筋、水泥和
硬核世界,我不過是有規律的漂泊者
我追逐的不是水草,而是粗茶淡飯
普通生活。人啊,總是把每一處住所
都叫成家,總是在回家的路上
跌跌撞撞,急急忙忙
咳與言
猛咳一陣
便能得到片刻安寧
像是暴雨之后
大地只剩下
水汩汩流淌的聲音
人心起伏如肺葉
我吃五種藥
來殺死喉嚨里淤積的話
我寫十行詩
來喚醒這個無聲的瞬間
耐 心
我對生活的耐心
遠低于對它的渴望
就像一顆核桃
妄圖在破碎里尋找節奏
又如遺失在火堆的冰塊
蒸騰時已忘卻融化之痛
而這一切并非全然是幻念
按照這個邏輯
還可以推導出
我抵抗中年的全部努力
仍然過度依賴沖動和偶然
這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我應該學習河流
無論是低矮的河床
還是可有可無的彎路
它都自然流淌,它都盡情沉浸
棉 服
找出一件十年前買的棉服
穿上,依然能夠抵御初冬的冷
每次清洗完,棉絮都會縮在一起
再穿時,需要隔著外層
一點一點把板結處拆開、攤勻
像是重溫它經受過的冰雪
我的心在這軀殼已四十年了
比棉服還老,還舊,還灰塵撲撲
生活的滾筒,一遍遍清洗、甩干
它也一次次把自己抱成團
和棉服不同的是,心上的褶皺
不再需要哪雙手將它撫平
劉汀,男,1981生8月生,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水落石出》,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說集《夜宴》《白云死在遠行的路上》《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