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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豆》2024年第5期|王方晨:地嘯(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紅豆》2024年第5期 | 王方晨  2024年07月19日08:00

    第一章(1935—1997)

    老人小蝦的出現,是他父親始料未及的。

    那時候的皂壩頭,還是一片水洼。很多野鳥都從水洼里飛走了,他的父親羅得寶依舊每天堅守在那里,苦苦等候他的母親。給羅德寶捎信兒的老鄉,從二十里外的八大組,已走了一整年,但羅得寶至今沒見她的影子。

    初冬,他已割了五個大蘆葦垛的蘆葦。他時常爬到高高的蘆葦垛眺望,可他看到的蘆葦仍像一片茫茫的大水,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翻騰不息。

    后來他的蘆葦垛全部腐爛掉了,但當時確實沒有想過為什么要割那么多葦子。他只是不能再割下去了。巨大無邊的蘆葦蕩,漸漸讓他感到一陣陣恐慌。

    在他住的那座簡陋的茅草屋里,堆著上千斤顆粒飽滿的大豆。他還采集了很多能吃的草籽。那些金燦燦的大豆,沒有一刻不讓他思念遠在魯西老家的妻子宋蘭香。他們將在這塊荒無人煙的退海之地世世代代居住下去。

    他一直想象著宋蘭香馬上就要來到自己跟前,他把她脫得一絲不掛,深埋在大豆里面,捧起大豆撒在她的頭上。大豆嘩嘩亂跳,他年輕的心也跟著亂跳,然后他們就在大豆上面纏繞在一起,狂叫著一遍遍交媾。他們的子孫,一定要在這些美麗可愛的大豆上面開始孕育。

    他知道,宋蘭香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糧食。她驚喜的目光就像大豆金色的光輝,將要照亮整座茅草屋。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作為一個孤獨的墾荒者,所承受的無比的艱辛也將因此得到報償。

    當時只有二十三歲的年輕漢子羅得寶,很容易被自己的臆想搞得熱血沸騰。他躺在蘆葦垛頂上,目光所及全都是他的土地。而在老家他只有七畝地,平時免不了出門打短工,替人家耕種。

    那七畝地也被大水泡軟了。

    一九三五年的那場大水,使魯西的菏澤、巨野、濟寧、金鄉、定陶等十幾個縣的良田和村舍,一夜之間化為汪洋。成千上萬的災民紛紛向黃河尾閭遷移。那里有大片大片無主的荒地,但羅得寶一時還舍不下他祖蔭的那份產業。在他的計劃中,不久之后那七畝地就會變成七十畝、一百畝。可是眼看著一個一個的村莊都快空了,他再也沒有耐心等下去。灑淚離鄉時,羅得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為了擁有更多的土地而背井離鄉的。他推著獨輪車,一個人沿著滔滔不息的黃河日夜兼程,也不記得到底走過了多長時間。終于有一天,他真的走不動了,就放下車子在河灘上躺下來,迷迷糊糊地讓秋陽曬了一天,又讓寒露浸了一夜。泥沙在他身下,不住地塌陷著,他好像渾然不知。天亮時,恰巧有一幫逃荒的魯西災民從這里路過。他們發現了他。

    “快起來!”他們對他喊,并丟給他一塊煎餅。他們并不就此止步,而是逐漸地分散在枯黃的荒草叢中。

    羅得寶不忘占有土地的雄心壯志,堅持往前走,因為越往前走意味著會有更多的土地為他所有。土地對他具有強大的誘惑力。他落腳在皂壩頭的水洼里,依水結廬。浩浩漫漫的蘆葦蕩包圍著他,經常使他想起淹沒家鄉的那場大水。

    天地蒼茫,他仿佛正獨自在大水上漂浮,漂過莊稼,漂過樹木,漂過村莊。他就像葦叢里的野鴨一樣守候在那里,要在這塊人跡罕至的土地上建設家園、繁衍生息的念頭,絲毫沒有動搖。

    六十一年前的一個午后,困倦的羅得寶,趴在垛頂上睡著了。宋蘭香挺著大肚子,來到蘆葦垛下,神情可笑地四處張望了一陣,試探地喊了一聲:“喂!”羅得寶醒了,但他一睜眼就看到宋蘭香穿得臃腫不堪。

    雖然已是初冬,一到中午卻跟陽春差不多。羅得寶驚喜異常,身子一挺就從蘆葦垛上滑下來,撲通一聲,雙腳落地,還沒站穩就要撲上前抱住她,但她不顧腳下尖利的葦茬,一下子跳開了。羅得寶看得出她并不是受了驚嚇,而是躲他。他渾身的火苗,立刻就凝固了。

    宋蘭香頭一扭,就朝旁邊的茅草屋走去。羅得寶稍停了一下就跟了上去。宋蘭香進了屋子,笨重地坐在羅得寶用葦絮墊得厚厚的地鋪上,臉色蒼白地對他說了一句:“你出去吧,我要生了。”

    羅得寶的目光,慢慢地從她臉上移向那些金黃的大豆。每一顆豆子,都在硌他的心,但他仍舊退出門去。宋蘭香又喘著粗氣說:“你去拿根葦子來。”

    羅得寶沒問她要葦子干什么。他離開屋子,繞著幾個大蘆葦垛慢慢轉了一陣,然后蹲在蘆葦茬上。他也感覺不到痛,但似乎聽見腳下的這片土地正在舉著無數小小的利刃,高一聲低一聲地嘶喊。他沉浸在這浩大的嘶喊聲里,雙手抓住頭發。他忽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他跳了起來,伸手從蘆葦垛里拽下一根蘆葦,就向他的茅草屋快跑過去。

    宋蘭香把嬰兒的臍帶用葦篾割斷了。她似乎用盡了氣力,在地鋪上安靜地閉著雙眼。

    羅得寶燒起火,把大豆煮得稀爛,才給宋蘭香盛了一碗。大豆的香味把昏睡的產婦熏醒了。她臉上露出溫柔的神情。她看著眼前的羅得寶,對他笑了笑。但她猛地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她慌亂地在茅草屋里搜尋著嬰兒。羅得寶朝她咧了咧嘴。她突然變得兇狠了,用力推開羅得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奪門而去。

    天已經黑了,支在屋外的鍋灶還在冒著點點火光。棲息在蘆葦蕩里的野鳥,發出一聲聲顫抖的哀鳴。

    宋蘭香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好像有誰在指引著她。沒費多大工夫,就在一片水洼旁找到了赤裸的嬰兒。宋蘭香記得,嬰兒一聲也沒有哭。她當時不顧一切撲上去,把全身冰涼的孩子撿起來,焐在懷里,直到孩子身子熱乎了才松一口氣。但腹中一陣絞痛向她襲來,她感到萬分饑餓。她的手在地上摸索著,抓了一把快要干透的草塞進嘴里,使勁吞咽。她差點被噎得背過氣去,但她終于咽下去了,接著又用手捧水喝。她吃了一驚,嘴里差不多塞滿了活蹦亂跳的小蝦。她大口地咀嚼起來。小蝦新鮮的汁液,很快遍布她的全身,使她精神陡增。

    宋蘭香回到茅草屋時,看到坐在大豆堆上的羅得寶露出牙笑。宋蘭香沉靜地把嬰兒放在柔軟的地鋪上,然后小心地緊挨著躺上去。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宋蘭香兩只眼只看著吃奶的嬰兒。

    半夜,她看到羅得寶從大豆堆上站了起來,一個人蹲在屋外,吃他煮熟的豆子。他吃得那樣響,這使她很驚異。她也很驚異他又吃得那樣多。他可能把鍋里的豆子全吃光了。她又開始聽見他一個接一個地打飽嗝,也是打得很響,而且他的肚子也跟著咕嚕咕嚕地發出很大的響聲。

    宋蘭香一直沒有看他。她感到他在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極度地緊張起來。嬰兒也像預感到要發生什么一樣支棱起耳朵,止不住地抽搐著。宋蘭香本能地弓起腰來護住他。接著她感到羅得寶沉重的身子向自己撲了過來,但她一動也沒動。

    大豆不住地順著她的四肢往下滾。她想自己馬上就要被深深地掩埋了,也想起了那場一九三五年的大水。她和她的孩子正穿行于洶涌的大水之中。

    天麻麻亮時,羅得寶毫無聲息地躺在大豆堆上,目送懷抱嬰兒走出去的宋蘭香。

    這一天的早晨,跟以往一樣寂靜。野鳥畏于寒冷,依舊躲在草叢下的巢穴里。荒原上沒有一只早起的動物。

    羅得寶忍不住瑟縮起來,孤獨的恐懼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他嗓音嘶啞地叫了一聲:“蘭香。”可是宋蘭香已經離開了茅草屋。羅得寶癱在那里,兩眼茫然無所視。支持他挺到這天前夕的希望已化為泡影,他慢慢地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他像一年前的那天躺在黃河沙灘上一樣,心力衰竭。大豆在他的重壓之下,悄悄陷落。他又聽到了黃河轟隆轟隆的咆哮聲。茅草屋也好像被震得不停搖晃起來。

    宋蘭香并沒有棄他而去。

    宋蘭香在傍晚返回時,羅得寶清楚地從她身上聞到了一股水的味道。確切地說,那是小蝦的味道。他已經快被大豆埋住了,他并不想讓宋蘭香看到他那個樣子,而且也不想當著宋蘭香的面從大豆里掙脫出來,他憋得發紅的臉呈現出一種慚愧的神色。

    宋蘭香一聲不吭地放下嬰兒,就出去給他做飯。飯做好了,他已經從大豆堆里出來。他知道宋蘭香不會離開他,他的心神似乎安定了許多,但他也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了一點兒力氣。那時候他忽然有些怕宋蘭香。宋蘭香做好了飯,盛好了一碗。他在默默地端起碗之前,還沖著嬰兒討好地一笑。

    一剎那,他明白過來了。他和宋蘭香已用行動定下了一個可怕的契約。他必須承認這個暗影里的嬰兒,他們才有可能在一起生活。他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宏偉計劃,才有可能實施下去。

    這個該死的嬰兒,就是小蝦。

    宋蘭香的奶水,出奇地充足。小蝦長得又白又胖。

    嚴格地講,羅得寶并不是小蝦的父親,實際上小蝦大半生從來沒有把羅得寶當作父親。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這一生是為尋找父親而活著的。

    有女人在,羅得寶的日子就過得滋潤多了。

    蘆葦蕩深處,遍布著一個又一個清汪汪的水洼,那些很少被人騷擾的魚蝦很容易就能捕到。草叢里還有無數的野鴨、野兔和獾。只要下了套子,就絕不會落空。

    宋蘭香的臉色也比初來時添了不少的光澤,但她對自己一年來的經歷,只字未提。羅得寶一次也沒有問過。因為已入冬,他在家里無所事事,天天都是一頭扎進蘆葦蕩里拼命地割蘆葦。沒過多長時間,五個大蘆葦垛已經堆起來了。

    蘆葦蕩仍然無邊無際,羅得寶身后那些嫩嫩的蘆芽,已經悄悄冒出了地面。空中的鳥群,掠下一片片的陰影。羅得寶這才松開手里攥了一冬的鐮刀,但他的脊背卻再也直不起來了。從此以后,他的目光就習慣于盯著腳下的土地,好像只有這樣他才安心。直到六年后,他的大蘆葦垛傾頹之前,他再也沒有看到藍天下的垛頂。很多狐兔和別的小動物,紛紛鉆到蘆葦垛里做窩,甚至不小心把洞打到了他的屋里。

    羅得寶撿起去年丟下的镢頭,開始在茅草屋周圍開墾著一片又一片的荒地。宋蘭香的身體早已復原,現在看上去要比羅得寶強多了,干起活兒來也總是把他落在后面。他不由得發出輕輕的嘆息。腳下黑油油的泥土就像被蒸熟了一樣。羅得寶常常忍不住掉下淚來。他有股沖動,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吃進肚里,但他一直沒有那樣做。他的視線總是被放在地頭的嬰兒小蝦牽引過去。

    成群結隊的野兔在遠處狂奔,它們驚起的野鳥發出繚亂的叫聲。羅得寶的耳朵被春天的陽光照得麻麻的,他搓了一下耳朵,瞥見宋蘭香只顧埋頭刨地。她每一次用力,肩膀都震得抖上一抖。她離他越來越遠了。

    羅得寶的耳朵里回響著陽光的嚶嚶聲,現在在地面上看到的,已經不是那種像發酵透了的泥土。一群群鳥破碎的影子在他眼里晃,這使他不知不覺地掉轉了方向。

    羅得寶緊緊地握著镢頭。泥土變得那樣軟。他即使不用力,镢頭也會一下子刨到土里去,而他的雙腳幾乎就像踩在棉花上,使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埋到胸口了。

    陽光開始發出巨大的響聲。羅得寶的镢頭,忽然變得沉重如山。他咬著牙想著把它再從土里舉起來,但是隨著宋蘭香的一聲呼叫,他的力氣不可抵擋地四處潰散了。他全身濕透。他蹲了下來,想把手伸向躺在地上的小蝦。宋蘭香已經趕到跟前,飛快地把孩子抱了起來。

    “呵,你這個駝子!”宋蘭香憤怒地大聲嚷嚷。

    羅得寶收回自己的手,在黏糊糊的胸口搓來搓去,說:“我在刨地。”他摸著那里的汗。他覺得胸口已經裂開了,正汩汩地往外冒水。他的手很快被濡濕了。汗水從手指流出來,使手背上的土變成了一些泥巴。“我是在刨地。”他再次小聲地為自己申辯。

    “哼,刨地。”宋蘭香拍著懷中的孩子,“哼。”她踢一下腳邊被刨起的土塊。它的表面已經被陽光曬得發白了。

    羅得寶的身后,留著一行凌亂的腳印。他的雙腿深深地插在土里。他挪動了一下,反而插得更深了。那行印跡清晰得就像一道剛劃出的傷疤,里面跳動著鮮紅醒目的血肉。他忽然捂住臉,低低地哭了。淚水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混著沾在他臉上的土。他嘴里發咸、發澀,卻又覺得醇厚無比,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泥土的滋味。但在他哭泣的時候,確實覺得是泥土感動了他。他干脆順勢倒在地上,把身體緊緊蜷縮成一顆大豆。那種姿勢,也很像胎兒的形狀。

    宋蘭香不由得對他充滿了憐憫。她沒有再說什么,抱著小蝦向近旁的水洼走去。

    羅得寶發現宋蘭香正彎腰向水洼不停地嘔吐。他的哭聲,已細弱如絲。陡然間他覺得心里非常溫暖。羅得寶悄悄注視著嘔吐過的宋蘭香,她把嬰兒綁到了自己背上,又去干活兒了。

    過了一會兒,羅得寶膝蓋支著地,慢慢爬了起來。他遠遠地跟在宋蘭香后面干活兒。此時他覺得心情舒暢多了。他甚至心滿意足地微微笑了笑。

    接近八月,就開始下大雨。已經過去十天,雨還沒有止歇的跡象。

    這天夜里,感到就要生了的宋蘭香,早早地在地鋪上躺平了身子。大雨穿過墻壁和屋頂的茅草,化為一團團潮濕的濁霧,把豆油燈光稀釋得像是一點若有若無的暈斑。在這飄忽不定的昏暗的暈斑中,宋蘭香默默凝視著坐在角落里的羅得寶。

    外面雨聲如鼓,房屋的地基也好像被雨水泡軟了。

    羅得寶恍恍惚惚,覺得身體一忽兒傾向前,一忽兒向后倒。宋蘭香在他眼中越來越溫柔動人。他這一年來,還是第一次發現她對他這樣。他心里軟軟的,力不能支。

    宋蘭香的腦袋,突然耷拉在一旁。他分明記得宋蘭香在生小蝦時,自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拿一根葦子給她。羅得寶就像被人猛提了起來,他飛身跳出門外尋找蘆葦。

    無數熊熊燃燒的火球,在大雨中跳躍。透過急如箭矢的雨水,羅得寶看見了一群眼里發著幽暗的綠光的狐貍。雖然他不可能看到更多,但他確信再難有機會目睹這荒原上的壯景。那支狐貍的隊伍冒著大雨,在遠處涌動。火球懸在半空中忽明忽暗,除了蒼白的雨線,什么也照不見。羅得寶又極目遠望,也僅僅是發現在不知有多遠的地方,飄動著一抹白亮亮的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了一聲就驚慌地朝屋里趕。

    “大水!大水!”他面無血色地叫道,聲音都直了。宋蘭香緊閉雙眼,張著嘴大口喘氣。羅得寶也不顧自己滿身泥水,撲到床上。他哆嗦成一團,嘴里狂亂地說著:“完了,完了。”

    宋蘭香下意識地用手推著他。她已經累得不能說話了。恐懼的羅得寶死死抓住她不放。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說什么也要跟他的女人和即將出生的孩子在一起。

    急風裹挾著急雨,從門外撲進來。豆油燈馬上滅了。羅得寶真切地覺得,自己已陷入了死亡的黑暗之中。但他又鬼使神差地要從冥界中掉過頭來,伸手在地鋪上摸索著。他摸到了小蝦,內心一陣狂喜。宋蘭香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在干什么。他把小蝦放在漫著水的地上,又在他的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心里說:“去吧,小蝦。”

    小蝦向前爬去。羅得寶的胸襟一時間變得寬闊無比,好像所有的重負都一下子丟掉了。他這才從容地朝冥界趕去。

    宋蘭香碰了他一下。一股溫暖的血氣撲向他的鼻端。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兒子在他送走小蝦之際誕生了。他清醒過來,以極快的速度關上屋門,堵上墻洞,重新點亮了那盞豆油燈。

    一九三五年,他踏上尋地路程時的那種豪情,突然重新降臨到他身上。面對著床上入睡的女人,他有著說不出的感激。現在的這個家有妻子和兒子,他就是想要這樣的家。他收獲的大豆將使他的兒子茁壯成長,并承繼他辛勤開墾的每一寸土地。接著羅得寶神態肅穆地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從來沒有為此感到一點羞愧,他像在莊嚴的祭壇上一樣朝著他家鄉的方向,撲通一聲跪下來連磕三個響頭,默默禱告一番,然后膝行到女人身邊,狗似的慢慢舔食女人流出的血液和分娩出的胎盤。等他抬起頭來時,已是淚流滿面了。

    大雨還在下著。

    羅得寶絕對沒有想到,在這樣的風雨之夜,會有人趕來敲他家的門。也許因為他早已對敲門聲感到生疏了,所以他很大一會兒都認為那是雨水擊打在門上發出的聲音。

    宋蘭香也聽到了動靜。她慢慢抬起手,朝屋門指了指。羅得寶疑惑地起身走過去。從門縫透入的寒氣讓他止不住猛地一抖。當小蝦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全身都涼了。

    一個陌生的長臉大漢,一步跨進門來。小蝦正伏在他的懷里。雨水順著他的褲腳往下淌,一會兒就在他腳下匯成了一片水洼。

    “請弄點兒火……烤烤。”他牙齒咯咯地響,艱難地說。可是房屋的主人默然無聲。

    他只得再次懇求他們:“弄點兒火吧。”

    他抱成一團蹲下來。他的目光散亂。他很想看清楚屋里的人,但他一時還很難做到。

    宋蘭香兩眼緊盯著小蝦。她沒有說話,但轉眼看著羅得寶。很快羅得寶就經受不住她的眼神。他神情麻木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氣憤的宋蘭香一扭頭,不再看他。這一陣子她把小蝦給忘到腦后了。她克制著自己,向小蝦伸出了手。那大漢見狀,把小蝦遞過去。“小蝦,小蝦。”她叫道,轉身就把濕漉漉的孩子塞進了被窩。

    “你們太粗心……”大漢臉上露出了笑容,善意地指責他們夫婦,“我在雨里撿到的。”

    羅得寶把火生起來了。大漢坐在火堆旁,他牙齒已不再打戰了,話也便慢慢多了。羅得寶不愿漏掉他講的每一個字。他告訴羅得寶,前幾天黃河在蒲東縣的麻灣決口了。河水沖倒房屋,卷走莊稼,淹及黃河下游的好幾個縣。八大組擠滿了災民,可是八大組也隨之被淹了。他就是從八大組逃出來的。他不擇路徑,從遠處就發現這兒有個土壩一樣的黑乎乎的東西,便直著往這兒趕,走近了才看清是個大蘆葦垛。

    “兄弟,你家賣不賣蘆葦?”他親切地問羅得寶。

    羅得寶說:“不賣。”起初他真的沒有想到過賣蘆葦。話一出口,他心里已經對大漢不存一絲猜疑和戒備了。

    “我就是收葦子的。”大漢說。

    事實上,幾年之后他就搖身一變成了鐵板會的大師兄。他的大名李墨川,也傳遍了整個荒原。

    “記著,再割了葦子,就賣給我好了。”他伸手拍了一下羅得寶的肩膀。

    羅得寶的心里熱乎乎的。他已經對這個自稱是收葦子的人滿懷著說不盡的敬意。

    “入了冬,你再來吧。”羅得寶說。

    “你們皂壩頭共有幾戶人家?”已經暖和過來的收葦子的人問他,“你家種幾畝地?”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無意中的一句話,就給羅得寶居住的地方起了名字。

    羅得寶很想告訴他,皂壩頭只有他們一戶人家。這座茅草屋前后左右,幾千畝幾萬畝地,都是他姓羅的,是他和他的兒子以及將來還要出生的兒子永遠所有。但他覺得喉頭哽咽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收葦子的人盤著兩腿,火光映紅了他的臉。仔細在這張臉上搜尋,還會發現一些未褪盡的稚氣,但羅得寶早把他當成了不起的人物,根本不會相信,李墨川在一九三七年的雨季,還不到十九歲。羅得寶有生以來頭一次遇見這樣一個讓他尊敬和愛戴的人。

    在溫暖的火光中,收葦子的人又說:“農民頭上三把刀,租子重,債利高,苛捐雜稅多如毛。”

    羅得寶覺得他的聲音是那樣悅耳。他想,天底下怎么會生出如此靈秀、出口成章的人呢?

    “你家日子苦不苦?”收葦子的人問道。接著他又讓羅得寶感到吃驚,從他嘴里說出這樣的話來:“窮人只有三條路,要飯、上吊、坐監牢。”

    羅得寶忙不迭地點頭,并不想他說的是什么意思。收葦子的人又告訴他,在不久的將來,一律取消二地主二東家,生荒三年不納糧,熟荒一年不納糧,誰種誰收,誰種誰有。

    在火光暗下來羅得寶又要添柴的時候,收葦子的人起身要去外面找地方休息。羅得寶這才告訴他這里沒有別的人家。

    雨聲還是很響,收葦子的人大概也不愿再受雨澆,就答應了羅得寶的挽留。羅得寶從沒有過這么充實的夜晚。他根本合不上眼,又加上要照料宋蘭香母子,就一直熬到次日早上,但天色仍是昏暗的,雨腳如麻。羅得寶忍不住咒罵了一聲。

    收葦子的人已經知道昨晚自己來到這里的時候,這里的女主人剛剛生下嬰兒,因而心里為自己的打擾感到有些歉疚,便執意要離開。在他正要出門時,他發現小蝦的臉上好像呈現著十分喜歡的樣子。他猶豫了一下,轉身走過去抱了抱小蝦。小蝦在他懷里出人意料地笑出聲來。宋蘭香和羅得寶還沒有見他笑過。收葦子的人親了親小蝦,又把他放了下來,然后冒雨離開了茅草屋。只走了二十來步遠,羅得寶就看不清他了。

    大雨在第十五天上午終于停下了。

    少了嘈雜的雨聲,整個世界都好像猛地清靜了下來。羅得寶出門看見太陽光像血一樣,從很近的地方向外冒,浸染著一望無際的大地。時隔不久,那些紅光才逐漸地匯聚成一個又大又圓的濕漉漉的太陽,就像他那剛剛生出來的嬰兒。

    羅得寶站在院子里,還能看到遠處沒退去的白茫茫的大水。可他開墾的土地因為地勢高,存水并不多,豆秧也沒有被沖走,遠遠望去,更是青翠喜人了。他不由得想到,皂壩頭真是一塊風水寶地,遇上如此大的雨基本上不被水淹。

    一天,羅得寶在蘆葦垛下面發現一個大洞。收葦子的人這幾天住在這里,是確定無疑的。羅得寶猜想,他或許又回到八大組了。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總是不停地想收葦子的人,可他一直沒有露面。

    秋收的時候,大豆雖然減產,但也足夠他們一家人糊口了。羅得寶想著收葦子的人的話,準備再去割葦子,但他一看依然挺立著的大蘆葦垛,就泄了氣。他忽然想去八大組看看。他知道,那一年從魯西遷來的災民就集中住在那里。當初請回鄉的人給宋蘭香捎信時他去過八大組,過了這么長遠離人群的日子后,他也很想出門散散心,而他也確實想探聽探聽那個收葦子的人的消息。

    羅得寶的八大組之行,并不是一無所獲。他雖然沒能找到那個收葦子的人,但他遇上了一群因歉收而打算結伴回家的老鄉,并把他們帶到了皂壩頭。他當時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動機。他倒是很怕他們不跟他走,因此才盡力把皂壩頭描繪成一方少有的人間福地。

    這群人半信半疑,跟他走進茂密的蘆葦蕩里,拐來拐去,一直走了很遠,才看見他的高高挺立的大蘆葦垛。他們趕到之后站在羅得寶家的茅草屋前,四下瞭望,很像是站在一只倒扣的瓦盆頂上。

    羅得寶領著他們看了他收獲的大豆,又領他們到了他的田里,抓一把土捏一捏,松開再抓。他們禁不住感嘆:“這該是多么肥沃的土啊!”羅得寶從他們每一個人眼里都看到了那種感激的目光。他覺得跟他的意圖相比,他犧牲一些土地已不算什么了。

    宋蘭香在這群逃荒的老鄉面前,沒有掩飾住自己的驚訝。她簡直無法相信羅得寶會忍心白白地丟棄大片的土地。羅得寶清醒地認識到,要重新恢復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必須借助別人的力量。宋蘭香讓他受夠了,可他打不敗她。如果他的兒子長大,他就不會怕她了。可那勢必要等很長時間。他等不及了。不然他就真的會被宋蘭香毀掉,而他實際上從來就不甘心,因為他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性格剛強的漢子。

    這一天,羅得寶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勝利興奮異常。他跑來跑去,熱情地幫人張羅著搭起草棚。等他們全都安頓下來時,天已經很晚了。他頭腦發熱地回到家里,就像真的換了一個人似的。

    宋蘭香正和衣躺在地鋪上給孩子喂奶。小蝦擠在墻角漠然地朝前看著。他總是這個樣子,好像并不是在看眼前的東西,而是穿過一切障礙,將目光投在一個神秘的世界里。老了的小蝦知道,他常常把目光投在一片大水上,多少年一直是這樣,這使他的視線不免帶有一些冷森森的水光。從那天夜里他被收葦子的人從大雨里撿回來時,他的父親羅得寶就發現了他水淋淋的視線。羅得寶覺得一旦碰到它,就像被涼水澆透一樣不舒服。但是在這一天,小蝦的樣子讓他覺得特別刺眼。他只是暫時還不能發作出來。

    “飯呢?”他坐在一只葦編的墩子上,很想聲音再大一點兒,可是空氣里沒人回答。一股奶香從宋蘭香的懷里飄出來,柔和、純凈,但讓羅得寶惡心。他又問了一聲,卻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還是煮豆子嗎?”他知道,他們一家天天都吃豆子。他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加上這句話,但話已出口,是不能改變的了。

    仍是一陣沉默。羅得寶忽然發現,宋蘭香開口笑了。他一哆嗦差點就坐不住了,但他必須挺著,不然又要潰敗下來了。

    “你該做條炕了。”宋蘭香頭也沒抬,“你不能凍死俺娘兒們吧。”

    她一開口,羅得寶就馬上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了。“小蝦——”他極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一些,“小蝦,兒啦,給爹盛飯去。”

    “你不算算再過幾天就要冷了。”宋蘭香摸著嬰兒柔嫩的臉說,“不做炕凍死俺娘兒們算了。”

    “兒啦,聽話。”

    “這鬼地方刮起風來,就像耍刀子。還天天下雪,誰見過那么大的雪?”宋蘭香說,“你倒是不怕冷。凍壞了俺娘兒們,你一個人吃豆子。那你就高興啦?俺們都惹著你了?”

    “讓他盛個飯還不行嗎?又不是拿不動。”羅得寶嘴里嘟囔著,“他還叫不叫我爹?”他渾然不知地站了起來。

    宋蘭香不說話了。她肥碩的奶頭堵在嬰兒嘴上。

    羅得寶剛一開門,風就吹進來。他縮一縮身子。風從他的袖口、領口灌進去了。

    宋蘭香看著嬰兒說:“你別出去了。老蕭家的生了病,我全盛給她吃了。”

    羅得寶在門口呆呆地站了半晌,但他沒有返回來。

    宋蘭香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在她睡眼蒙眬的時候才感到羅得寶悄悄爬進被窩,哆哆嗦嗦地貼住了她的身子。她微笑著伸手擰了他一下。

    他雖然覺得滿懷屈辱,淚水在他緊閉的眼皮底下突突直撞,但他管不住自己。在他猛地松弛下來的時候,才有一小滴淚花擠出眼角。這個女人讓他恨得要死,也讓他怕得要死,更讓他想得要死。今天的較量,讓他明白過來,他有些操之過急了。

    皂壩頭已經變成了一個松松散散的小村落。大家認為村里應該有個主事的。在老蕭的提議下,羅得寶作為皂壩頭村大片沃土的發現者,理所當然地被推舉為村長。他沒有推辭。

    現在有了隨時從家里走出去的借口,他覺得很高興。村子雖小但村務不少。男人們冬天無事可干,喜歡聚在一起。他們制定了村規公約,做出很多長遠的打算。因為八大組一帶時常有土匪出沒,老蕭他們深受荼毒,在這里也不能不加防備。大家便決定依照別村的樣子,也組建一個自衛團,就叫“羅團”。幾家共同出資,去八大組買來鑼鼓、火銃和刀矛。

    整整一個冬天,羅得寶都忙于這些事。宋蘭香沒有干涉他。她和兩個孩子每天躺在燒得熱騰騰的土炕上,與前來串門的婦女們閑聊。家里有的是柴禾,可以把土炕燒得燙人。那些婦女都喜歡到他家里來。

    但這一冬還沒有過完,羅得寶就發現自己大勢已去了。在村子里享有威望的不是他羅得寶,而是可恨的宋蘭香。不管是家庭、鄰里矛盾,還是地界糾紛,他們需要聽的不是羅得寶的公斷,而是宋蘭香隨意說的一句話。還有笑模笑樣的老蕭,已開始威脅他在村里的地位。他說的話老蕭反對得最多。老蕭還多次拆他的臺,改變他的意思。老蕭來他家的時候也不是來找他羅得寶的,老蕭跟宋蘭香說起話來別人簡直插不上嘴。

    羅得寶止不住慌亂起來,而這產生的后果是嚴重的。很多人都認為他沒有明晰的頭腦。操縱村里大事的變成了宋蘭香和老蕭,但他并不想一賭氣就丟掉村長的頭銜。因為他內心認為這是他犧牲本是屬于他的土地換來的。他當村長也就是對他最先擁有這片土地的肯定。他多少也感到一種安慰。這個名義上的村長被叫了一輩子,而且他還差點兒為此送掉了小命。到了小蝦六歲那年的春天,羅得寶在皂壩頭村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

    一種絕望的情緒,不斷地困擾著他。他開始徹夜咀嚼內心的傷痛,以及身負的永遠也洗刷不掉的恥辱。這使他常常冷汗淋漓。他望著懷抱幼女入睡的宋蘭香,很想一下子撲過去扼住她的脖子,但他的胳膊僵硬,什么也做不了。他覺得自己再不采取行動就不可能有什么指望了。

    這年的春天,跟往年無異。原野萬物萌生,草長鶯飛。可是在羅得寶的心頭,卻盤繞著一團可怕的死氣。往年讓他感到無比快樂和幸福的耕種,這回沒有讓他產生一點兒激情。他陰沉沉地干著活兒,背駝得更厲害了。在他耳朵里又響起了陽光的聲音,腳下的土又松又軟,他一腳踩上去就不由得一趔趄,手中的镢頭也越來越重了。忽然他拼足了力氣,高高地舉在空中,隨著镢頭的墜落,他聽到有什么東西尖叫了一聲。羅得寶疲乏地喘著氣。他慢慢四下瞭望,一群群的飛鳥像被風卷起的樹葉。遠處水洼的反光像一把把長劍。他扔掉镢頭匆忙往家里趕。老蕭這時和他的老婆都在田里敲土塊,他們發現羅得寶奔跑的樣子像一頭驢。他們都笑了。

    “村長,”他們向他喊道,“出什么事了嗎?”

    羅得寶壓根兒沒聽到。空氣都好像讓開了道,供他順暢地往前跑,簡直收不住步子。老蕭對老婆說:“村長快把身子搞垮了,他不愛惜自己。”村里沒誰知道羅得寶深藏內心的苦悶。他們誤以為,他夜里太過于迷戀男女之歡。他那萎靡的眼神,莫名其妙地獨自微笑,很容易讓人產生這種誤解。

    羅得寶遠遠看見他家門前沒有一個人。他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動,兩腿打拐,絆得他幾乎站不穩。這時候,他聞到了一股焦煳味。確切地說是羽毛或毛發燒焦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從他家里傳來的。他不清楚宋蘭香在干什么。

    忽然他心生一陣恐懼,好像宋蘭香早有防備。她馬上就會拿著燒紅的火棍,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來。但他馬上告誡自己,不管發生什么,他絕不能手軟。于是他放慢腳步,一聲不響地走上去。屋里沒有宋蘭香的影子,只有小蝦在揪他妹妹的頭發。羅得寶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老天特意給他的一次機會,是老天把他從田里叫回來的。他再也不能錯過了。還沒等小蝦轉過頭來,羅得寶就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后脖頸。小蝦胡亂踢動著兩條小腿,一聲也叫不出來。羅得寶環顧屋內。他看到一股青煙,從炕頭的鍋灶里冒了出來。他不由得咧開嘴,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揭開鍋蓋,把瘦小的小蝦塞了進去,又用宋蘭香和面的瓦盆,壓在了上面。

    小女孩一動不動地看著羅得寶做著這一切。

    羅得寶心里充滿了一種殘酷的快樂。小蝦在鍋里并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羅得寶想,宋蘭香回來之后將會繼續燒火。她將最先聞到她兒子被煮熟的香味。他彎腰把小女孩抱起來,又順手往灶里扔了一把柴禾,才轉身走出去。羅得寶帶著他的小女孩回到他剛才干活的地方。他坐在那里,滿懷著柔情,一點兒一點兒地把女兒被燒焦的頭發弄下來。“好閨女,”他喃喃地說,“爹就指望你。爹會給你逮只小鳥玩。”

    一道影子伸到他跟前。他吃了一驚,抬頭看見老蕭站在那里。“今天晚上該你巡夜了。”老蕭告訴他,“你別忘了。”

    “你說什么?”羅得寶耳朵沒聽清,他心不在焉地摸著女孩的頭。

    老蕭就又告訴他一遍。

    “還是讓老黑巡吧,昨天下半夜他沒起來。”羅得寶煩躁地說,“再說,我是村長。”

    老蕭圍著他走了走。

    “你是村長,”老蕭說,“你該作表率。讓人搶了糧食,連種子都沒有,怎么種地?咱都得餓死。這,你知道的。”

    羅得寶很不想再聽了。他把手插進土里,向一旁扭著頭。

    “你不能像小孩兒。”老蕭說,過了一會兒他走了。

    羅得寶松了一口氣。老蕭走遠了,他就躺下來。土地大口大口地吮吸著溫暖的陽光,又吐出一團一團顫動著的蜃氣。羅得寶恍恍惚惚地在那里睡著了。

    等他醒來已是日落西山。他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想這一天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他手腳發冷,一陣陣地抽搐著,試了幾次都沒有站起來。而且他還發現他的小女孩也不見了。他急得在地上亂爬,大聲地叫個不停,很快把村里人引了過來。

    這天夜里,羅得寶低垂著腦袋坐在炕上,始終不敢看宋蘭香一眼。

    小蝦沒有死。小女孩是宋蘭香在他睡著時抱回來的。現在他們跟另外兩個孩子擠在一起,默默地注視著他們的父母。

    小蝦后來聽他母親叫了他一聲:“過來,孩子。”她把小蝦摟在懷里,摟得很緊。她忍不住哭了。她的哭聲越來越大。那是真正的悲痛,一發不可收拾。在她痛徹五臟六腑的哭聲中,小蝦似乎看到了一道幽暗的流水,有一群溯流而上的魚蝦,不停地閃爍著細碎的磷光。

    這是一九四二年,跟小蝦出生相關的那條大河,在河南省花園口決口,泛入淮河。四年有余,但小蝦還是感受到了走近這條河的沖動。他隱隱約約知道,他的親生父親,就在這條大河上以船為家,順水漂流。他小小的年紀,已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當他想從哭泣的母親懷里走開時,他就遠遠地離開了他的孩提時代。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墻角,抓起一把菜刀,在手里掂量一下,又不慌不忙地走到羅得寶跟前,冷冷地說了一句:“我要殺了你!”

    羅得寶剛才不曾留意小蝦在干什么。現在他甚至沒鬧清是怎么回事,那把菜刀就直直地砍了過來。菜刀砍中了他的胳膊,又一下子崩開了,隨后重重地跌在地上。宋蘭香馬上收住哭聲,猛地撲過去。小蝦還要再去撿刀,卻被他母親死死抱住了。

    “娘,你放開我,”小蝦說,“我要殺了他!”

    羅得寶撲哧笑了一聲。

    小蝦不但沒有砍傷他一根毫毛,反而受了他的恥笑。小蝦發覺自己的力氣太小了,他因為生自己的氣,而禁不住兩眼含淚。

    羅得寶慢慢摸著自己的胳膊。“來呀,小子。”他笑著還向他勾著指頭說,“來呀。”

    小蝦狠狠地看著他。后來他不笑了,他翻過身去。小蝦擦干了眼淚,一聲不吭地走到一旁坐下了。他臉上那種陰沉的神色,幾乎使宋蘭香不能相信他還僅僅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而在他六十歲時,他就已老得不成樣子了。他離群索居,住在村頭水洼旁邊的一個小屋里。據說那兒就是他剛生下來時,被他父親羅得寶遺棄的地方。那時候的皂壩頭已面目全非了,甚至沒有人敢肯定他家老宅的位置。他每天都要老態龍鐘地圍著水洼轉悠幾圈,然后就依著墻根坐下來,迷迷糊糊地回憶自己蒼老的一生。除了他的兒子,很少有人來打斷他。

    幾十年前,老人小蝦屋旁的那個水洼比現在大多了,就像一個波光瀲滟的小湖泊。水洼里還生長著豐富的魚蝦,簡直成了村里人的魚盆。因為原野上水洼星羅棋布,又互以溝溝汊汊相連,村里人常常能夠在水洼里捕到許多大魚。它們像傻子一樣,呆頭呆腦,絕不會被捉魚的人嚇跑,有時反而迎上去咬人的手。

    小蝦從小就喜歡泡在水里。他因此獲得了極大的樂趣,而他最喜歡的還不是摸魚。水洼里有一種蟹,是蟹中珍品三疣梭子蟹,生性晝伏夜出,特別是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成群結隊地從水洼里爬上來,一齊攀到蘆葦、小樹上去掬月光。很多時候,它們都把小樹或蘆葦給壓彎了。當年的小蝦,為捕蟹想出了很多花招。他頭一天夜里先在水洼旁邊插滿一排排枝條,第二天再去摘。這蟹子只會上樹不會下樹,只好乖乖地待在上面了。如果沒有月光,小蝦就先捉一些螢火蟲,用紗布包起來掛在枝頭,這些三疣梭子蟹也會被引誘上岸。小蝦只要能抽開身,就先往水洼跑。他可以聽到水底眾多的魚啦蝦啦梭子蟹啦在竊竊私語,也可以聽到遙遠處若有若無的呼隆隆的水聲,有時候他好像還聽到一個水上的人,在抑揚頓挫地呼喊號子。從這里回家時他總能夠帶回一些吃的。他父親羅得寶也會弓起身子,吃他捉來的蟹。他對父親充滿了鄙視,以至于后來發展到對父親所做的事,比如在田間勞動,也充滿了鄙視。他逐漸養成了游手好閑的毛病,這也是宋蘭香萬萬沒有想到的。

    小蝦初次向他父親羅得寶奮起反抗失敗后并沒有偃旗息鼓。因為他清楚意識到他倆力量的懸殊,便決定采取另一種方式,那就是無時無刻都不讓他父親忘掉他深深的敵意。他無所顧忌。他知道他仍處在母親的羽翼之下,他父親是不敢輕易惹他的。到了這年的夏天,小蝦覺得自己竟還沒有長成大人。他焦急不安,但想不出增加力量的辦法。

    天氣很熱,太陽烤得地上起火。人們都躲到屋里去了。小蝦大清早就跳到水洼里,只把一顆腦袋露在水面上,用手慢慢扒拉著水來回游動。他的兩道短短的愁眉都快擰到了一起。過一會兒,他就像個光溜溜的小蛤蟆似的,一個猛子扎下去,在很遠的地方才露出頭來。他整整一上午就是這樣度過的。太陽都快把他的頭給曬爆了,小蝦又鉆到茂密的蘆葦叢里,面對著水洼上縷縷的熱氣發呆。村子一片死寂。小蝦在困倦中覺得村子悄悄離他遠去了。他沉到了水里,接著被水嗆了一下。他趕緊冒出水面,使勁噴了一會兒鼻子。他又看見了村子。這時候,小蝦發現自己身旁有一條通向蘆葦深處的小水溝,他不由得走了進去。葦葉密密地交織著,藍色的天空被擋得嚴嚴實實。一股涼爽的微風,順著水溝吹過來。葦葉沙沙地響了一陣。小蝦忽然想到,這條水溝通向很遠的地方,也許是通向一條大河。他不禁興奮起來,他當即決定,離開村子去找他的親生父親。

    小水溝彎彎曲曲的。不大一會兒,小蝦不知道走了多遠。在這遮天蔽日的蘆葦蕩里,小蝦感到非常輕松,像水中的一條小魚,因為他暫時拋棄了對羅得寶的仇恨。就要見到他的慈愛的親生父親的幻想又一個勁兒地鼓舞著他。尖尖的葦葉像懸起的一把把小刀子,從他身上劃過,留下一道道淺淺的印跡,但他一點也不在意。小水溝有時候會變得很窄,他就硬著頭皮往蘆葦叢里鉆,連眼皮都給刮破了。被他驚起的魚兒,跳出水面,撞到他身上,他也沒心情去理。小水溝變寬一些的時候,他回頭一望,無數好奇的小魚竟跟在他的后面,擠滿了水面。但他不想多作停留,于是帶著魚群向前走去。走啊走啊,小蝦覺得離他的目的地越來越近了。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突然小蝦的耳朵靈敏地捕捉到一種不同的聲音,他停下來,仔細辨聽。魚群也慢慢沉靜了。小蝦彎著腰,悄悄撥開葦叢,走出水溝。他都快暈倒了,他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蘆葦蕩里吃東西。那個男人的樣子讓他感到親切無比,他不由自主地含了滿眼的淚水。可是小蝦沒有往前走也沒有驚動他。男人吃完了,抹抹嘴,就在原地躺下來休息。小蝦離他很近,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小蝦希望他能扭頭發現自己,小蝦想告訴他自己是他丟失多年的兒子,可他又打起輕鼾來了。小蝦心里非常難過,躲在蘆葦后面,一動也沒動。幸好那個男人只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來了,他站起來把蘆葦分開以便分辨方向。明亮的陽光射過來,就像丟進幽暗的蘆葦蕩里的一塊白東西。他開始趕路。小蝦也不管他要到哪里去,在后面跌跌撞撞地窮追不舍。走了一陣,那個男人放慢腳步,摘下草帽,扇起風來,又猛地轉過身,警覺地注視著蘆葦。可他只發現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孩差點撞到自己,便忍不住笑了一聲,重新把草帽戴上。小蝦剛才只顧追趕,被他突然轉身的動作嚇了一跳,但現在想躲也躲不及了,只好在他跟前站住。

    “你是哪個村的孩子?”那個男人和氣地問他。小蝦嘴緊閉,眼里淚水直打轉。等了一會兒,那個男人伸手在他腦袋上摸了一下,問:“你是不是出不去了?”

    小蝦覺得他被那個男人的氣息包圍了,且迷醉地體味著這種氣息的溫暖。

    那個男人見他很古怪的樣子,就說:“那你別跟著我了,我還有事。”說完轉身又向前走。

    小蝦停在那兒,在看不見那個男人時,卻又順著動靜悄悄跟上去。那個男人很快又發現了他,支他走開,可他過一會兒又在背后不遠的地方出現。小蝦什么話也不說,一心盼著他能認出自己。但是那個男人一直走出巨大的蘆葦蕩,都沒有表現出一點兒就要認出他的跡象。他簡直傷心透了,讓他更傷心的是他又回到了皂壩頭村。

    那個男人站在水洼邊,眼望著他家屋旁那座高高的小山一樣的大蘆葦垛,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曾經讓羅得寶朝思暮想了很長時間的那個收葦子的人,在他看來就像是從天而降。他激動得坐臥不安,眼里也閃著少有的亮光。在收葦子的人的要求下,他應聲從家里跑出去召集村里人。不大一會兒,人們用巴掌擋著陽光走來了,他們還各自帶著大刀和長矛。

    現在收葦子的人的身份是鐵板會的大師兄。他朝門口一站,那些人就看見了,齊聲歡呼起來。皂壩頭鐵板會的神案,就安在羅得寶家里,大師兄與眾會員拱手相拜,互道寒暄之后便就地設起壇場,滿屋子都燒上香。大師兄身穿長袍,體態風雅,宣講起神諭來,精辟透徹,聲若洪鐘。村里人還沒見過這么威風的人物,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小蝦更是看迷了眼,張著嘴,一口大氣也沒有出。大師兄的英姿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在他的一生中一直歷歷在目,常新如昨。

    這天晚上,大師兄仍舊住在羅得寶家里。

    小蝦透過五年前的雨水,又一次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張對他微笑的慈祥的面孔,而且又恍恍惚惚覺得自己正躺在溫暖的寬闊的懷抱里。雖然大師兄至此都沒有再抱他一下,他仍感到兩個人是那樣親近,就像是長在了一起。他是大師兄身上的一絲肉、一滴血,他在大師兄的體內自由地游動、浮起,像水里的一條小魚。

    大師兄跟羅得寶說了一陣話,就從懷里掏出一本舊簿子交給他看。羅得寶誠惶誠恐地拿在手里,湊著豆油燈光,看了半天,只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凈是些黑點紅點,還以為是記的賬呢。大師兄見他不懂,就翻到后面的一頁,告訴他,上面哪個是他的名字。他很納悶。

    “我沒欠過誰的,”他問,“寫我的名字干啥?”

    宋蘭香也伸頭去看。“他爹!”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一把搶過本子,嚓一聲,把那張紙給撕下來。“這是黑紅點,我聽老蕭說可不得了!還是燒了吧。”說著,就舉著紙,往豆油燈上湊。

    “慢著。”大師兄急忙攔住她說,“這是我師弟從別人那里搞到的,還要還給人家。我跟羅村長有老交情,才專門拿來告訴他的。”

    宋蘭香著急地說:“這可怎么辦?他爹黑點多紅點少,離死期不遠了。”

    大師兄要過那張紙,慢慢地說:“那就少做壞事,多做好事,積德行善,將功贖罪。”

    羅得寶看著他倆的神色,嚇壞了。他囁嚅著:“我沒虧了誰呀。我很安分哩。”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炕上的小蝦,又轉過頭來對大師兄說,“大師兄,你救救我吧。”

    大師兄把那張紙夾在本子里,鄭重地說:“你要求鐵板神救你。我是救不了你。我在你家避過大水,我要報答你。現在我就算盡力了。神說要多行善事。多行不義必自斃。”

    “還說什么?”

    “神說皂壩頭來了一群天兵天將,你要善待。”

    “可我沒看見。”羅得寶說,“我是肉眼。”

    “你看見了。”大師兄肯定地點點頭。

    “這幾天沒有誰來村里,”羅得寶使勁想想說,“除了大師兄。”

    宋蘭香插嘴說:“前天八大組有個什么清丈隊,要來村里量地,村里人把他們趕走了。”

    “對。”羅得寶恍然大悟地說,“他們準是化了裝的,可我們認不出來。”

    大師兄半閉著眼只顧說:“天兵天將還要來,你們不能阻攔。他們千變萬化,爬山過海,飛檐走壁,隨時都會來這里。神說夜里也不能亂敲鑼鼓,以防驚了大駕。你順了神的旨意,黑紅點簿上,就會加紅點,你就會增壽延年。你還要趕快告知別的村子,要挖溝培埝,村村相連。”

    “老蕭跟別的村子的人很熟。”羅得寶說。

    大師兄略停了一下,繼續說:“國難當頭,有錢出錢,有糧出糧,有心盡心,若有不軌,黑點添上。”說著兩眼一睜,長出一口氣,問了羅得寶一句,“你懂了嗎?”

    羅得寶趕忙點了一下頭。實際上他仍很茫然。

    大師兄一彈手指,蘸了一下豆油燈熏在墻上的煙子,掀開那舊簿子點了一下。“你瞧,”他說,“孔家灶村的孔鳳階黑點滿了,不出三朝,小命定然歸西。”

    羅得寶見狀,不禁打了個寒戰。大師兄替他指出了一條活路,令他不勝感激。他忙著侍候了一陣大師兄才到炕上躺下。這一回大師兄沒有推辭。羅得寶盡心給他一個人收拾了一條小炕。大師兄把黑紅點簿子塞進衣服里才躺下來。

    屋外蚊群如雷,屋內熱似蒸籠。一屋子的人汗流浹背,各揣心事,耿耿難眠。幸好后半夜有了些涼氣,他們才漸次進入夢鄉。

    但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黑暗里響了起來。大師兄警覺地睜開眼睛,聲音卻沒有了,過了一會兒又傳入耳中。大師兄發現大炕上面,緩緩蠕動著一個黑影,他已斷定不是羅得寶,也不會是他們夫妻在親熱。這時黑影從炕上溜到了地下。原來是小蝦。大師兄便以為他要撒尿,但他躡手躡腳地向自己走來了。大師兄趕緊裝著睡著了。小蝦稍停一下,就悄悄把手伸向他的衣服。他在找大師兄放起來的簿子。大師兄正疑惑他要干什么,他已經拿著簿子走到了豆油燈那兒。他看見小蝦踮著腳尖,試了好幾次向墻上摸去。小蝦肯定是想去蘸墻上的煙子。接著大師兄看到他在小心地翻弄那本簿子。從他眼里射出一道灼灼的亮光,都快讓大師兄看清他的與年齡極不相稱的陰沉沉的臉了。他還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像那口氣已在他胸中悶了許多年。后來小蝦又把簿子放回了原處。他沒有馬上走開,因為相信大師兄睡得很熟,就悄悄爬上炕去,一邊蜷縮在他身旁躺了下來,一邊還用小手摸了摸他的輪廓分明的長臉頰,把他弄得很癢。小蝦忍不住抽噎了一下。大師兄雖然很想把這個古怪的孩子摟在懷里,但又怕他受驚,便只好挺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小蝦在那里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就又回到自己睡覺的地方了。

    這時候羅得寶突然發出了一陣囈語。他夢見他的大蘆葦垛訇然倒地,夾雜著無數發霉變黑的大豆,沉甸甸地把他埋住了。

    土地清丈隊到皂壩頭村之后,重新把大師兄在五年前那個風雨之夜對羅得寶說的話當眾宣講了一遍。取消二地主、二東家,在皂壩頭村只是空談,因為他們一直在為自己耕種,并沒有牽扯不清的問題。

    羅得寶已有幸得了神諭,心里害怕黑紅點,便對清丈隊不敢怠慢,人家說要丈量哪塊地他就帶人家去量哪塊地。地界清理妥了,剩下的大片無主的荒地也被清丈隊以“段”為單位編好了序號。他們返回八大組之后就可以根據調查的情況安置外來的墾戶了。

    十里之外孔家灶村的孔鳳階,被八大組的八路軍處決的消息已經傳到了皂壩頭村。羅得寶惶惶不可終日,很想知道自己在那本黑紅點簿上的情況,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村里的老蕭、老黑等人不去按照大師兄的吩咐去做,他羅得寶是沒有絲毫辦法的。幸虧他們這些人很聽宋蘭香的,夜里有人進村也不再像過去一樣,不分青紅皂白一個勁兒地敲鑼打鼓、狂呼亂叫了。羅得寶暗暗感激宋蘭香顧念夫妻情分。

    這年的年底,各地的鐵板會已土崩瓦解。皂壩頭村因地處偏僻,消息不靈,幾個鐵板會員照例不時地設壇拜神。直到第二年七月的一天,大師兄親率一隊人馬從皂壩頭村經過之后才停止活動。

    羅得寶很痛惜錯過了與大師兄重逢的機會。他當時是在家,但一點兒不知道大師兄的隊伍來到了村里,還在一個空院落里稍作休整。他聽說后急忙趕了去,人已走院已空。大師兄雖然在皂壩頭村停留的時間很短,但仍被村里人認了出來。鐵板會已不存在的傳言得到了證實。連大師兄也都改頭換面了嘛。他們當時并不知道大師兄真名李墨川,是一位讓日軍聞風喪膽的八路軍鋤奸隊隊長。李墨川依仗自己對這一帶的地形了如指掌,來去如風,人馬出了村,一眨眼就銷聲匿跡在村東北的大蘆葦蕩里。

    羅得寶一心記掛著黑紅點,沒有見到大師兄,便神情沮喪地從空院子回了家。他剛一坐下,屋外就傳來了一陣嗒嗒的蹄聲。宋蘭香出門一看,有一個男人牽著一頭矮矮的驢來到眼前。那頭驢上低頭坐著一個穿花衣服的年輕女人。宋蘭香見她衣服鮮艷得很,便止不住盯著她。

    那牽驢的人含笑打了聲招呼:“大嫂,你見沒見有什么人從這里路過?”他指了指驢上的女人,“八大組的人都轉移了,我得把她送走。”宋蘭香如實說:“我沒看見,你進來喝碗水吧。”牽驢的人急著說:“哎呀,她是俺們領導的家屬,在俺手上出了事,俺可擔待不起。”

    羅得寶在屋里聽見了,就說:“你們向前走吧。他們都進蘆葦蕩了。”宋蘭香返回屋里,放低聲音對羅得寶說:“你去帶路,也讓他們省點事兒。”羅得寶不想去,就說:“我也沒看見。”“那我讓小蝦去。”宋蘭香喊,“小蝦!”

    小蝦不在,一時又找不到他,宋蘭香便想把那二人支走,可她又改了主意,回頭對羅得寶說:“他們要是想找大師兄,你就算幫忙做了好事。”羅得寶就說:“我去看看也行。”

    羅得寶走出屋,一見那女人光鮮鮮的,不由得一笑。“跟我走吧。”他說,“指指總比不指強。”

    不久,老蕭鐵青著臉走來了,一進屋就問:“羅村長領的誰?”

    宋蘭香告訴了他一遍。

    “什么人都來,這村子早晚得毀在他手里。”老蕭捏著大刀柄,使勁晃著,“我不管鐵板會怎么樣了,我的大刀可是嗖嗖地響。”

    宋蘭香到了晚上才發現,小蝦不見了。因為小蝦平時貪玩,白天總待在外面玩,晚點兒回家并不讓人在意。可是今天宋蘭香左等右等不見他的影子就急了,忙沿街喊了一陣,又去村頭喊,問了很多人,他們都說沒看見。宋蘭香知道小蝦光著屁股,蚊子已經響起來,如果一晚上待在外面,被蚊子咬也咬死了。村里人聽說后都幫忙找,可鬧騰到半夜也沒找到,只好等天亮以后再想辦法。

    宋蘭香一夜沒睡。天剛放亮時,由遠及近傳來了一陣漲潮似的聲音。起初還以為是遠處的潮水,但很快就聽出異樣了。羅得寶跑出去了,宋蘭香也緊跟著跑出去了。在朦朧不清的光線里,那漫長的地平線上,密密麻麻地涌來了一支巨大的蟹群。它們背負著一團團透明的泡沫,一齊發出那種壯闊無邊的沙沙聲,天玄地黃,慨然浩嘆。村里人也都跑出來了。他們驚異地站在門前,站在村頭,站在場院里,眼看著這支蟹群越來越近了。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咸腥的氣味。蟹群已經漫過了離村頭最近的田埂。在它們暗紅色的背甲上,全都隆起三個明顯的疣瘤。人們根本想不到,在他們生活的這塊近海的濕地上,竟會有如此之盛的三疣梭子蟹。他們迷惑起來,又因為迷惑而頭腦發昏,又因為頭腦發昏而使一九四三年七月的一天早晨變得異常沉悶、滯重。

    就在他們快要喘不過氣來時,蟹群后面響了一槍。尖銳的槍聲就像鋒利的刀刃一樣,將所有的人從頭到腳一切為二。一種不可言狀的恐懼,使人們渾身發抖,同時也驅走了意識中的混沌。

    一股黑壓壓的人流,向著皂壩頭村鋪天蓋地而來。他們的腳步,踏過野草、灌木和莊稼,踏過張皇逃竄的蟹群,一眨眼的工夫,就從村子里席卷而去。之后村里村外,遍地狼藉。無數蟹子,或丟了雙螯,或折了腳爪,或裂了背甲,躺在那里茍延殘喘,無聲地向外吐著一串串易碎的泡沫。這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赤血般的日光,充溢著天地間的每一道縫隙。腥風四起,令人作嘔。到了中午,那種腥味,更濃重了。宋蘭香夾雜在割葦子的人群中,一次次彎腰想吐。她這一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多的人,也不知日本兵是怎么弄來的。現在她很想看到一個本村的人。她記得村里的男女老幼全被日本兵趕出來了。當時大家還站在一起,但在人群中誰也顧不了誰,很快就走散了。他們被趕到村外的大蘆葦蕩前,按照日本兵的要求排好隊,每人領到了一把鐮刀。

    日本兵要割光蘆葦。可是在皂壩頭村人的眼里,蘆葦蕩連綿千里,遠接大海,從沒有想過能見到蘆葦蕩的盡頭。可是日本兵敢想。不到中午,民夫們就割出了兩三里遠,在背后留下了一個廣闊的光禿禿圓形場地。

    蘆葦蕩里的蟹群,仍舊繼續奔逃,而使蘆葦蕩一直在響。空地持續向前推進,日本兵也在不停地持槍威逼著人們加快速度。那些不堪勞累落在后面的人,旁邊的人就再也沒見他們趕上來,誰也不敢回頭看一看。

    一片片的蘆葦倒下去,掩蓋住蟹的殘肢斷體,也掩蓋了割葦子人的腳印。日光當頭照著。因為人人都是彎腰向著東北方向割葦子,那背上就如開著一家燒餅鋪,誰都覺得自己的身子,已烤熟了大半。

    宋蘭香口干舌燥。她割到了一片水洼,便順勢往水里一倒,耳邊好像立刻聽到“吱”的一聲響。一種前所未有的爽快,傳遍了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經。她突然決定不再站起來了。水進入了她的嘴,進入了她的皮膚。她等待著自己的軀體被水充滿的那一刻。她將振翮高飛,飛過她辛勤耕種的田野,在一個幸福清明的國度里降落下來,永遠與人世間的災難無關。但她忽然改變了主意。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上,還有她無限惦記的小蝦,還有她的另外幾個子女,她與世上所有人的惡緣、善緣都還未盡。于是宋蘭香用力撐著水底的泥沙,拼命地直起身子。一串串水珠,在她身上亂跳。雪亮的日光照著,使它們晶瑩透明,但又很快讓它們化為一團白白的水汽。宋蘭香透過繚繞在整個空場地上的濕氣,發現皂壩頭已經離她很遠了。

    這是夏季的午后,在驕陽下長時間割葦子的民夫又累又餓。很多人因得不到休息,也像宋蘭香一樣一聲不響地趴在了地上。日本兵尾隨其后,不停地來回走動,隨時用槍上的刺刀戳著倒地的人。

    宋蘭香的鐮刀,丟在水里了。她剛想伸手去找,一個日本兵打著飽嗝,走了過來。宋蘭香不由得后退一步,可是日本兵停住了,可怕的木然的臉色也緩和下來。他長著大大的眼睛,因看清宋蘭香是個水淋淋的女人而笑了笑。宋蘭香覺得從他眉宇間流露出的神情,很像昨天那個騎驢的女人。他擺了一擺槍口,示意宋蘭香跟他走,她不敢違抗,就跟了上去。來到一個剛搭起的蘆棚前,宋蘭香看見一口支起的大鍋。她斷定他們是想讓她做飯,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蘆棚里的日本兵,進進出出,他們輪換著在那里乘涼。又一個女人被帶了進來,宋蘭香仔細一看,見是老蕭的女人。她哭哭啼啼的,一群日本兵圍上去恥笑她,把她推來搡去,還不停地向她身上扔死螃蟹。

    后來日本兵閃開了。蘆棚的里面走出來一個很威嚴的軍官。他不滿地嘟嚕一聲,伸手從一個士兵懷里抓起一桿槍,把槍口插在老蕭女人的兩腿間。日本兵全都屏息地看著,蘆棚前只剩下老蕭女人嚶嚶的哭聲。她想把槍口拿開,可她絲毫拿不動。隨著一聲響,老蕭女人身子一震,雙臂張開,“嗷”地一叫,跳了起來。日本兵哄堂大笑,高興得拍屁股打腿。老蕭女人倒在地上,哭聲依舊不止。那軍官好像很滿意自己的惡作劇,手一揚返回了蘆棚。

    有兩個日本兵走上去,把老蕭女人扯到大鍋前。大鍋里盛滿了開始發臭的螃蟹。火生起來了。宋蘭香悄悄勸慰老蕭女人不要再哭,可是老蕭女人嗚咽難止,宋蘭香也就不勸她了。

    大鍋里的腥臭味擴散開來。一群群的大蒼蠅,嗡嗡地飛到大鍋上空,像一塊塊變幻不定的烏云在盤旋。濃濃的惡臭,把那些打瞌睡的日本兵也給鬧醒了。他們捂著鼻子,走到大鍋前探頭一看,又趕緊捂著鼻子跑開。

    老蕭女人終于不哭了。宋蘭香克制住自己的嘔吐,繼續生著火。大鍋里的水,燒得更熱了。那腥臭味也就更濃了。它們一次次有力地把蠅群頂開,蠅群又一次次頑強地壓過來。

    日本兵在空地上亂跑。那個軍官站在蘆棚前,大聲地咒罵著,好不容易才把幾個士兵叫到跟前。他向他們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陣,他們也就分頭走開了。他自己則坐在蘆棚前陰影里一把不知從哪里弄來的舊椅子上,掏出望遠鏡,姿勢端正地朝遠處瞭望起來。

    沒有人讓宋蘭香和老蕭女人熄火,她倆便只好一直守在那里。宋蘭香已經被大鍋里的腥臭憋得滿臉通紅,頭上的虛汗順著脖頸往下淌。突然她的鼻翼猛地顫動一下,接著好像全身所有的管道,都已擴張開了。她感到一陣舒暢。空氣里的腥臭已被另一種奇特的氣味所代替。宋蘭香起初還不知它是從哪里來的。她只顧大口地呼吸著,甚至忘記了危險,直挺挺地從大鍋旁站了起來。

    七八個小小的身影,在空場地上四處狂奔。他們一邊發出驚慌失措的尖叫,一邊發出濃郁的香味。輕盈的火苗,在他們的頭上燃燒,被日光照得好像什么也沒有。宋蘭香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一聲:“我的孩子!”就想沖上去,但被日本兵擋住了。她看著那些身影仍在跳躍,像一只只火球一樣滾來滾去。這些火球以一萬倍于太陽的烈焰,照亮了整個蘆葦蕩。除了日本兵沒有人再敢看一眼。就連猖獗的蠅群,也因畏于眼睛被灼傷,而遠遠地逃走了。宋蘭香眼前一片空白,竟不由得趴到了一個挺立不動的日本兵肩上。

    那個軍官用望遠鏡可以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到的細節,比如孩子的表情以及火是如何依次從孩子的頭毛、眉毛、鼻子、耳朵燒到腳跟的。通過觀察他還看到,如果從頭部澆下的汽油不流到胸口,火就會中途熄滅,因為人體內的油脂還沒能夠及時地融化出來,結果會給孩子造成更大的痛苦。

    這個軍官,名叫蟠井次郎,戰敗回國后看破紅塵,偏居鄉間一隅,曾致力于研究佛學和日本茶道,一九九五年十月八十二歲時死去。

    民夫們在日本兵的威逼下,接連割了三天蘆葦。一片片茂盛的蘆葦被夷為開闊的平地。第四天,多數民夫因吃多了螃蟹又無干凈水可喝而壞了肚子,屁股后面淅淅瀝瀝,流個不止,割葦子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蟠井次郎大為光火,當場擊斃了兩個虛弱不堪的老頭,但是仍有一些人不管怎樣催趕,就是揮不動胳膊了。每一根蘆葦都好像變得更加堅韌起來,而鐮刀的刃早就卷了,即使割到腿上,也只能留下一道凹痕。蟠井次郎試圖用望遠鏡看到蘆葦蕩盡頭海面上配合“八大組合圍”的日本軍艦,可他看到的蒼翠如洗的蘆葦蕩似乎并未縮小多少。他心里非常清楚,割葦子的進度事關全局,貽誤戰機的后果非同小可。一想到還將去見那個乖戾暴躁的華北派遣軍司令岡村寧次,蟠井次郎背后就直冒冷汗。

    三萬日偽軍清剿過八路軍駐地八大組,海上又有日本海軍封鎖,八路軍現已無路可退,只有這片蘆葦蕩暫可藏身。掃平了蘆葦蕩,也就是掃平了八路軍及其后方機關的最后一塊藏身之地。

    蟠井次郎急得團團轉。

    整個蘆葦蕩臭氣熏天,猶如人間地獄。接近中午的時候,一個民夫突然發現葦叢里躲著一個孩子,便趕快使眼色讓他跑,而他自己倒受了提醒。逃吧!于是這個民夫一丟鐮刀,腰也沒直就一頭鉆進去向前逃。他這一跑不打緊,可很多人也跟著往蘆葦蕩里鉆。一時間,人群騷動起來。但是日本兵的槍聲也隨之響了。蘆葦被密集的子彈一根根攔腰打斷,唰唰撲地。

    空地邊緣的騷動首先平息了,而跑進蘆葦蕩里的民夫們并沒有停下來。一大群日本兵嗷嗷叫著緊跟著沖進去,持槍亂射一通。不大一會兒逃跑的民夫一個個中彈身亡。蘆葦蕩里漸漸只剩下鐮刀遲鈍的聲音。

    日本兵挑著發熱的槍口,準備退到空地上,可他們一眼看見了那個孩子。他身上長滿了紅皰,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個日本兵向同伴擠了一下眼睛,就歪著嘴對他瞄準,但他一動不動。

    槍響了,撲哧一聲,打在了孩子的腳下。孩子猛地一跳。那個鬼子又開了一槍,孩子又跳了一下。日本兵都笑了起來。孩子剛站穩,十幾管槍就一起響了。子彈頂起的泥漿,把孩子掀翻在地。孩子好不容易爬起來,槍又響了。他像一條大泥鰍一樣,在地上翻騰。日本兵簡直笑得喘不過氣來。可是沒等他們再次扣響板機,那孩子就已經跳到他們身后,被一叢蘆葦擋住了。日本兵不甘心讓任何人從他們眼皮底下逃掉,即使是一個孩子。他們發瘋地對著蘆葦蕩掃射了一陣,就一起向前追趕。那孩子在綠色的葦海里仿佛一條小魚,不容易被人發現。被惹惱的日本兵又發出了那種野獸般的嗷嗷狂叫聲,但他們一直追出很遠也沒能將他射中。

    忽然蘆葦蕩變得稀疏了。那孩子只顧跑,沒想到竟闖入了一片開闊的紅荊灘。日本兵緊追其后,孩子眼看無路可逃,子彈飛過來他搖晃了一下,就跌倒在一簇紅荊叢前。他驚慌失措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因為他發現了紅荊叢的根須下面竟隱藏著一張人臉。

    八路軍駐八大組后方機關人員,能從一九四三年血腥殘忍的日軍“大掃蕩”中得以逃生者寥寥無幾。當時的小蝦并未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舉動,給了藏身在紅荊叢下的人創造了一次絕好的逃生機會。他在李墨川低低的視線里像紅色的小兔子掉頭跑開了,他選擇了另一個方向。

    日本兵忽略了這塊紅荊灘。這時候他們已經從這個突然冒出的孩子身上斷定,潛逃的八路軍就隱藏在附近。他們只要跟上他,就有可能一下子找到八路軍的藏身地點。蟠井次郎也隨后帶著一隊日本兵趕來了。一個偽軍追在前面,不停地向小蝦呼喊:“站住!”可是小蝦依舊沒命地跑。他跑到了一個水洼邊,眼看就要撲進厚實的葦叢里了。

    蟠井次郎舉起手槍,子彈朝著小蝦砰地射出去,小蝦騰空翻了個跟斗。又一顆子彈打過去,小蝦幾乎停在了半空中。蘆葦蕩星星點點地閃爍著美麗純凈的光輝,好像張開了懷抱迎接他的到來。但他身子一展掉到了水里。他又站了起來,只是站著,一步也走不動了。日本兵看見他一點點地往下陷,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個后腦殼,最后連后腦殼也看不見了。

    日本兵沒能走近水洼,因為水洼邊上是很大的泥潭,走進去就很難拔出腿來。

    這一天,民夫割葦子割到了這里。蟠井次郎從這里開始了嚴密的梳頭似的搜索。

    在這次日軍“大掃蕩”中,羅得寶失去了三個孩子。孩子們被點天燈的慘狀,一直停留在他的腦海中,使他忘記了無邊的勞累。“大掃蕩”還沒有結束,從皂壩頭村四下望去已望不見蘆葦了。劫后余生的人們躲在家里,就如剛從風中飄落下來的冰冷的死灰,徒勞無望地等待著元氣的恢復。莊稼也被日本兵的鐵蹄毀掉了。現在季節已過,種什么也都無濟于事了。村子一天到晚地沉在死寂中,家家的煙囪難得冒煙。

    日軍戰線在黃河南、黃河北來回擺動,偶爾有一些僥幸逃生的人來到村子里都是自己找地方藏起來。這天夜里,羅得寶、宋蘭香夫妻二人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還以為又是一個逃命的人。宋蘭香說:“鍋餅在窗臺上放著,你要餓了就拿去吃吧。”可是打門聲更急了,羅得寶雙腿哆嗦著披衣下炕。剛拿掉門閂就有幾條剽悍的黑影猛撲過來,把他牢牢扭住了。宋蘭香見狀也慌了,忙上前阻攔。他們已將羅得寶拋到一頭瘦驢上。“別叫!”他們壓低聲音嚷道,“這事跟你沒關系。”

    幾天以后,了無生趣的羅得寶回了皂壩頭村。跟他同來的還有小蝦。他們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從八大組方向走進村子來到家門口時,宋蘭香簡直把他們認作了兩個鬼魂。羅得寶并不明白那些抓他的人,為什么又把他放了。當時瘦驢馱著他走了很長時間的路,他暈暈乎乎的,失子之痛和連連的驚嚇,使他萬念俱灰。那伙人在路上一聲不吭,羅得寶只聽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趕驢的聲音。來到一個地方,他們把羅得寶往一間矮房子里一關就全走開了。他既不哭叫也不想逃,老老實實地在房子里待著。一天夜里,他被拉了出去。他斷定自己大限已到,渾身乏力,自己覺得像一捆干柴。他們把他帶到野外一個荒洼里。他聽著槍栓嘩啦一響就緊閉了兩眼,等著槍聲把他從干柴中解脫出去。可是一個人奔跑著趕來向執行槍決的人耳語了幾句,他們就一同離開了。等他們走得很遠,羅得寶才睜開眼。他發現小蝦竟在自己身旁坐著。

    這段經歷的意外結局,再次讓羅得寶生命的航船失去了駛向壯烈的機會。他注定這一輩子要活得像一根蔫巴草,孱弱的蔓上長滿了總是扎傷自己的芒刺,而這次戰爭贈予他的不朽的硬刺還在他右腳上那兩根結著紫色痂癍的丑陋的殘趾。

    一九四三年的冬天,日軍又在這一地區發動了一次空前絕后的“大掃蕩”。皂壩頭村兵來將往,雞犬不寧。被戰亂嚇怕的羅得寶決定舉家遷歸魯西故鄉,那里還有他的多年不通音信的老父和兄弟。此間村里的老蕭、老黑他們已大張旗鼓地打出了“皂壩頭羅團”的纛幟,團員已有二十五人,除本村人之外還有七八個是夏天被日本兵抓來割葦子時留下的。

    老蕭、老黑聽說羅得寶要走的消息后,便趕到他家阻攔。

    “村長,你不能走。”老蕭開門見山地說,“你是村長,你一走會讓人心不安。”

    羅得寶從八大組回來后,臉上的神情總是漠然。他的一條腿在炕沿吊著,像垂著一截木頭。“我還是村長嗎?”他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

    老蕭看著懷里的大刀。他摸摸刀刃,手有點兒哆嗦。“現在已經不是村長不村長的事了。”老蕭說,“就是一個小孩兒,也得留在村子里。”

    “小蝦,”羅得寶動一動他那條吊在炕沿上的腿說,“去,你去問蕭大叔,你是八路軍的小孩兒,你想走,蕭大叔放你嗎?”

    “我是好心勸你。”老蕭努力讓自己顯得心平氣和,可是他的目光卻一下陰沉起來,“你要想想,日本人害了咱村八個不懂事的小孩。慘哪!你也丟了兩個兒子一個小閨女。他們還毀了咱的莊稼,讓咱冬天挨餓。他們早不讓咱過日子了。我不信你能走得開。”

    “是呀,你也很可憐,老婆不是瘋了嗎?”

    老蕭臉色發白,摸著刀的手往下滑了一滑。

    “蘭香,”羅得寶下逐客令了,“蘭香,你把炕燒熱點兒,讓他蕭大叔上炕坐坐。”

    老蕭、老黑一聽,便一起向門口走去。但老蕭忽然轉過身來,帶著風聲一步跨到炕前,伸手摁住了羅得寶的身子,并用涼冰冰的刀片托住他的下巴,說:“你說吧,要不要死在村子里?”老蕭眼里放著兇光。

    “蘭香!蘭香!”羅得寶忙叫,可他不敢動。

    老蕭說:“我看你是早活膩歪了,整天鬼似的。我今天就成全你。”說著把刀把往上一提。

    “蘭香!”羅得寶還在叫,“蘭香你快說話,告訴他們這是咱自家的事兒。”

    宋蘭香麻木地坐在灶口射出的火光里,好像什么也沒聽見。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刀口已壓進羅得寶的皮膚里了。

    羅得寶見叫不動宋蘭香,就把眼直直地看著老蕭。“蕭兄弟,你替我想想。” 羅得寶說,“我爹都六七十歲了,我得回去看看。”

    老蕭說:“賊不滅,家安在?回去可以,但不是這時候。”

    羅得寶說:“你先拿開刀,刀把我割疼了。老蕭,聽我說,你才是自衛團當家的。我不管用,就放了我吧。行行好。”

    “少說幾句!”老蕭說,“兄弟們今晚還得趕到鐘離口。你想走,除非……除非你是墻腳下挖洞的老鼠。不!除非你真不是人!!”

    羅得寶驀地一笑,淡淡地說:“那好,我不是人。”他安詳地合上眼睛,讓自己躲在黑暗里。

    下巴底下的刀落下去了。老蕭按他身子的手也松開了。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刀痕,然后就像睡著了一樣一動也不動了,但他仍覺得自己就像擺脫了什么束縛,渾身輕松,滿心愉悅。他很高興自己這樣回答了老蕭。但是隨著一道寒光的閃過,一股冷氣,從羅得寶吊著的腿上傳了過來。他“啊呀”尖叫了一聲。在他還沒有真切感受到那種鉆心的劇痛時,老蕭、老黑已經走進了夜色里。羅得寶瞪大眼睛,看著那兩截斷指,在地上跳躍,好像它們并不是自己的。它們很快沾滿了泥土,滾到宋蘭香的腳邊不動了。

    整個冬天,羅得寶都沒出門,但羅團在村子里的時候也很少。老蕭帶領著自衛團團員們,四處偷襲日軍據點,攔截日軍運輸車輛,最遠的時候能跑到一百多里外的麗津縣城。春暖花開的時候,自衛團團員的大刀、長矛、火銃全都換掉了,人數也增加到三十人。

    傷愈的羅得寶,時常在田間停下干活兒,久久地凝望著這支不小的隊伍,從遠處走來,又向遠處走去。殘趾頭的腳仍在隱隱作痛。羅得寶發現,溫熱的泥土對消除這種痛楚是有很大好處的。他很喜歡赤腳插在土里,但不能有任何人在場,當然包括宋蘭香和小蝦。斷趾后的羅得寶,再也沒有提起過要搬遷回魯西。

    一九八六年夏天,七十四歲的羅得寶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宋蘭香和他的子孫還以為他會立下葬入老家祖墳的遺言,卻不料他竟說出這樣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別送我走,我要在這里睜眼看著你們活!”

    羅得寶被埋到昔日的大蘆葦蕩里。它的大部分現已是國營黃河農場的高產稻田。

    綠浪翻涌的時節,那些身強力壯的農場工人,沒誰會聽到幾十年前無邊蘆葦蕩的嗚咽,也沒誰會聽到,一個被命運摧垮的男人的靈魂,正迎風哀鳴。

    曾讓皂壩頭村東北的大蘆葦蕩發出惡臭味道的死蟹、人的尸首,又讓一九四四年夏天的蘆葦蕩,生機蓬勃得透著一股瘋狂的勁頭。那大片的青翠和茂盛,在熾白的日光下,令人炫目和不安。小蝦跟隨羅得寶在蘆葦蕩深處,親眼看見了羅團七年十個月的歷史中一次最為慘烈的激戰。

    他倆從村子里走出去的時候,宋蘭香正和一些女人忙活著把蒸熟的饅頭往地窖里搬。那是她們預先為羅團的勝利準備的。老蕭、老黑經過長達兩個月的細細謀劃運籌,選擇了那片大蘆葦蕩作為戰場。開戰的那一天,也就是去年無辜葬身在那里的上百個男女老幼的亡靈的祭日。村里的每一個人,都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這年的初春,皂壩頭一連遭到日軍三次“清洗”,老蕭的瘋女人因不知逃命而被日軍逮住豁開了肚子。村里只剩下殘垣斷壁,但日軍一走人們就會從各個角落出來重整家園。老蕭總結教訓,盡量不在村莊附近與敵人交火,也不輕易把隊伍拉回村子。

    一天,他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來到羅得寶家,想讓宋蘭香幫忙照看。宋蘭香一口應承下來。他臨走時對羅得寶說:“村長,咱自己的賬先別算了。等打光了敵人我賠你兩個腳趾頭。”

    這時候的羅得寶,還沒有想起要跟蹤羅團。他認為一個男人說話應該算數,但他實在想不出什么時候才能把敵人打光。老蕭走了卻把自己的兩個小孩留在了他的身邊。他認定老蕭最終會趕來履行自己的諾言。可是老蕭打過義和莊之戰后,村里便風傳羅團全軍覆亡。那些哀傷欲絕的女人,像丟了魂似的在村子里不停地蕩來蕩去,站在這里哭哭,站在那里叫叫。

    羅得寶的殘趾又開始疼痛起來。他懷著復雜的心情,一瘸一拐地走出村子,將右腳深深地埋在沙土里,但疼痛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慢慢消失。義和莊在黃河北岸。他凝神眺望了許久。村里一群要去義和莊為義士們收尸的女人,從他眼前路過。她們隨身帶著火紙和祭食,神情肅穆,不像在村子里那樣哭哭啼啼了。領頭的是老黑的女人。前天羅得寶還見她胸前被鼻涕淚水沾濕了一大片,看起來亮光光的,而現在她從頭到腳都收拾得干凈利落。

    羅得寶一下子受到了提醒,便拔腿追了上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去干什么。

    可是她們在半路上竟與死里逃生的羅團相遇了。老蕭率領著眾好漢,從遠處走過來。她們一聲不吭地停下腳步,在男人們沒有走近之前,悄悄把手中的祭品丟在地上,但仍是站成一堆。羅團見到她們也站成一堆。兩堆人相視了片刻,老蕭就說:“一塊回家吧。”

    羅得寶起初跟在女人的后面,但他慢慢落下了,想跟在男人后面,又覺得不合適,只有不前不后地走著。那些男人全都板著臉,沒有一個人說話。他也不認路,眼睛只看著自己的腳。布滿斷草、腳印和坑洼的路面,在他的視線下一截一截地向后面移動。后來羅得寶發覺一只又硬又沉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并沒有躲開。

    老蕭對他小聲說了一句話。他覺得只有自己聽到了。老蕭在向他表示感謝。羅得寶不抬頭也不說話。老蕭又把手拿開了,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彈藥混合著土的氣味。羅得寶把肩頭往上挑一挑。

    進了村子,隊伍自動解散了。男人們跟各自的女人回了家。那些在村里沒有家的男人全都去老蕭的空院落里駐扎下來。老蕭徑直去看兩個孩子。晚上羅得寶找出去年從日本兵那領到的那把割葦子的鐮刀,蹲在院子里全神貫注地磨了起來。磨鐮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里清晰而響亮,像有一把細長的利劍在飛速地割風。老蕭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他的身邊,但他沒有抬頭看他,手也沒有停下來。

    “村長,”老蕭鄭重地說,“跟大伙兒走吧。”

    嚓!嚓!羅得寶只顧磨鐮刀,并不吭聲。

    老蕭又說:“咱們一塊去殺日本兵。只要你敢挺腰跟他們干,你就不會再覺得活得窩囊了。老羅,你不知拿刀劈人的滋味。你向他們發一槍,別看他們張牙舞爪,可這一槍就算打不到他們身上也會讓他們變個樣子。子彈穿個窟窿,血一冒,叫的那個聲音跟挨打的狗差不多。走吧,村長。把這一輩子的惡氣,一輩子的腌臜,全都痛痛快快地放出來。你要活得嘹亮,就不能把小命看得那么重!”

    鐮刀的白刃映出了一道奪目的星光。羅得寶眨巴一下眼。

    “命是什么?不就是一抔土一口氣嗎?”老蕭繼續說,“咱就拼了,把這抔土撒了,那股做人的豪氣還在呢。聽我的,村長。攥把土,再捏巴,也是這抔土。捏得太緊了就成了塊死疙瘩。”

    鐮刀已經鋒利了,可羅得寶還在磨。

    “跟自己人過不去,有什么意思?”老蕭又說,“誰不是苦水里泡大的?朝前看,過了這場大難就好了。咱既不是八路軍,也不想總這樣下去。血洗了仇怨,啥都了結。咱還要種地,還要幫著活人。土里長出來的莊稼,咱心里才叫熨帖。”

    羅得寶用拇指摸一摸刀刃,刀刃發出了細小而清晰的響聲。“他蕭大叔,你還記得嗎?”羅得寶突然冷冷地問道。

    老蕭不解,想了一想,也沒能答上來。

    羅得寶又冷笑道:“我知道你已經忘掉了。”

    老蕭說:“我沒忘,是你把大伙兒從八大組帶到皂壩頭的。”

    羅得寶重重地說:“你到底還是忘掉了!哼,一個男人家。”

    老蕭不說了。羅得寶又開始磨鐮刀了,嚓!嚓!嚓!星光在刀刃上舞作一團。

    “好吧,”老蕭嘆了一口氣,他從羅得寶身邊走開兩步又轉過頭來說,“我欠你的,我會還你。”

    羅得寶用的力很大。他感覺得出來,自己每向前推一下,那刀刃就會變得更加鋒利。

    老蕭并沒有馬上走。他的口氣非常和緩,說:“可我蕭大個子說不定啥時候就會讓子彈打死。如果是那樣,村長,兄弟對不住你了。”

    羅得寶手里的鐮刀,發出一聲嘯。

    半夜時分,老蕭率領隊伍離開了皂壩頭村。在他們走后不久,羅得寶就踩著他們的腳印,趁夜色跟了上去。很長一段時間,老蕭都沒察覺到隊伍后面有人跟蹤。他們離開皂壩頭村后,打了不少惡仗,吃了很多苦。死人是經常有的,吃了敗仗也是難免的。可是老蕭一次次地從危難中逃脫了出來,好像真有鐵板神暗中保護,使他刀槍不入、逢兇化吉。

    作為一個旁觀者,羅得寶也漸漸明白了老蕭的隊伍與敵軍各自的智慧和愚蠢。他甚至有很多次想從自己隱藏的地方走出去,告訴老蕭應采取怎樣的戰術,攻打敵人的哪個薄弱環節。他也想告訴敵人,怎樣將這伙勇于反抗的中國農民一網打盡。但他克制住了。他冷眼觀看著戰斗由發起到白熱化,再到結束,專等著老蕭在槍林彈雨中倒下來。或許老蕭永遠不會倒,但羅得寶這樣守著,感到心里踏實。他體味著由自己頑強的意志,給他帶來的活著的感覺。雖然整天蹲踞在草叢、墻旮旯、壕溝里,他難免瘦下來,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自己的生命質量感到滿意。有時候他會發現在不遠處蹲著一條狗,那條狗比他還要專注地望著戰爭的場面。它在等待戰爭這個怪物生產出來的尸體。那溫熱猶存的血肉激起的欲望,在結實的狗皮下面洶涌,這使它雖然看上去蹲立不動,也如風馳電掣了。

    羅得寶起初十分厭惡身旁存在著這樣一條喜食人肉的惡狗。他舉起隨身帶來的那把鋒利的鐮刀,一再驅趕它,但它總會在跑開不久后又跑回來。漸漸地即使那狗的目光與他有些相似,他也不以為意了。他親眼看見老蕭打了幾仗,不光興趣越來越濃,連懼怕也丟在了一邊。他甚至很大膽地潛伏在日軍的工事一側。老蕭撤走了,日軍剛追上去,他也就出來了。

    羅得寶暗自認為,老蕭殺日本兵殺上癮了。他的隊伍差不多是五天一大仗、兩天一小仗,幾乎沒有休整的時間。羅得寶在跟蹤羅團的最初一個月,從瀕海的皂壩頭村到八大組,周圍百十里地范圍內的所有村莊幾乎都跑遍了。老蕭率眾打了辛鎮,又急轉直下,半天工夫趕到了小清河邊上的大廣子渡口。他們隱藏在河邊齊腰高的蒲草叢里,羅得寶疑心他們想在夜間渡河。大廣子渡口對面有一處孤零零的崗哨,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得見。

    這時候的羅得寶,由于患了痢疾,已經相當虛弱了,但他并不想一個人回去。況且這里到皂壩頭村有多遠,他一點兒都不清楚。他待在一個覆蓋著茅草的土坑里,蜷曲著身子,這樣還好受些。臭味從他黏糊糊的褲襠里一縷一縷地散發出來,飄至他的鼻端。他毫無辦法。待了不久,他覺得肚子又響了,屁股下面的土都浸濕了。他想起去年被日本兵趕著割葦子時吃螃蟹后人人遺矢的情景,覺得現在的狀況還不如那時候。他一定不能讓老蕭他們看見,不然他們會恥笑的。從大廣子渡口吹來一股攜帶著米飯香的微風。羅得寶不由得感到餓了。他小心地探出頭來,朝大廣子渡口看著。那里零亂地散布著七八座土房子,有一處日本兵的軍營,用鐵絲圍著。

    老黑出現了。他一身種田人打扮,肩掛著一個破布袋,在河岸上慢慢走著。羅得寶猜他是去渡口摸虛實的。河邊的蒲草叢里,卻一直沒有動靜。一個時辰過后,老黑回來了,一閃就不見了影子。羅得寶兩眼發花地等著。老黑突然又走了出來,接著又有五六個自衛團團員走出蒲草叢。他們分散開去,羅得寶還發現蒲草叢在向前晃動。他想他們大概不想渡河打對岸的崗哨了。他還一時判斷不出老蕭的決策是好是壞,那些人已經走出很遠了。

    羅得寶從土坑里爬出。他不知道,蒲草叢里留在原地的人,此時已將槍口對準了他頭發蓬亂的腦袋。

    老蕭這才發現跟在隊伍后面的竟是他欠了兩根趾頭的羅得寶。他伸手壓低了身邊那位團員的槍口,使了個眼色,一群人就跟他彎腰向前移動。羅得寶察覺蒲草叢里發出響聲,就趕忙退回土坑。等他再爬出來時老蕭的隊伍已掉轉方向,朝正北開去了。羅得寶緊跟慢趕,才沒被他們甩得太遠。路上他不時撿到一兩塊干糧,他不知道那是老蕭特意讓人放下的。

    老蕭的隊伍在離皂壩頭村不遠的地方停下來。羅得寶不堪病痛折磨,先跑回了村子。當他站在宋蘭香面前時,已是形銷骨立,那種滿面風塵的樣子,不能不讓宋蘭香認為他剛剛從陰曹地府歸來。他對自己一個多月的去向只字不提。這時候的宋蘭香已視他為可有可無的人,他的心思轉移,二人之間倒相安無事了。

    老蕭的隊伍隨后就到。老蕭當然還要來羅得寶家看看他的孩子。羅得寶好像抬不起頭一樣,腦袋低低地垂著。他和老蕭心照不宣,簡短的問候也是多余的。宋蘭香一眼就發現了老蕭的異樣。他失去了往常的那份從容和看到孩子后的欣喜。他顯得焦躁不安,雖然他在掩飾著,但仍然流露出來。

    “我要打一仗,”他臉色沉沉地對宋蘭香說,“這一仗非打不可。”

    “可你并沒有停下來。”宋蘭香疑惑地說。剛才她在縫一件小孩衣裳。這時候她的手不能很準確地將針扎在布上了。

    老蕭抓著自己的頭發,過了一會兒,轉向羅得寶。“快了,村長,”他疲憊地說,“我就選在北大洼打。在七月里。沒多長時間了。”北大洼是村里人對村東北那片大蘆葦蕩的俗稱。

    宋蘭香立刻感到了他話語里的不祥。“蕭兄弟,”她內心忍不住慌亂起來,“你們可不能跟日本兵死拼。咱得留著人哩。”

    羅得寶的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他慢慢站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在窗口蹲下來。他沒聽到屋里的說話聲。剛才宋蘭香六神無主的樣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老蕭的樣子,也在晃。他隱隱感到老蕭的氣數將盡,雖然現在老蕭還是干得那樣轟轟烈烈,但他吃得準,老蕭快衰頹下來了。他想起田野里中彈的兔子,那最后一跳將是很高的。老蕭雖然表面上毫發不損,但他的那顆心,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中彈了。這發奇妙的子彈,出自羅得寶那顆堅韌的心。實際上在那年的冬夜,老蕭掄刀削斷他的兩根腳趾的一剎那,子彈就飛快地發射出去了。它緊緊地跟在老蕭的背后,歷經八個多月的時間,終于將老蕭射中了。羅得寶嘗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樂。他從窗口旁走開,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里游蕩。他來到了村頭的水洼邊,忽然看見小蝦正在那里玩水。

    “小蝦,”羅得寶溫和地叫了一聲,蹲在水洼邊,“過來,孩子。”

    小蝦抬頭看了看他。

    “我給你好吃的。”他說著就在身上摸索,但他什么也沒有找到,“我再去八大組趕集時,一定給你買好吃的,就給你一個人買。糖啦,花生啦,馃子啦。告訴我,你喜歡什么?”

    小蝦感到這個人非常陌生。他像頭一次見到這個人一樣。他不由得向水中退去,水就從他的膝蓋,漫到屁股下面。羅得寶見狀,很失望地嘆了口氣。他站起來想走開,卻一轉身踏進水里,連鞋子也沒有脫。他伸手抱住了小蝦。小蝦身上冰涼,水還很冷。他抱著小蝦走上來。

    “你不是我的兒子嗎?”羅得寶放下他,緊盯著他看,“爹只剩下你一個兒子了。你還記得你的弟弟是怎樣被日本兵燒死的嗎?哦,我想起來了,你根本沒看見。你是個命大鬼。”他把目光移向蘆葦蕩深處。現在的蘆葦剛長到三四尺高,連小蝦這樣的小孩都擋不住,等到了七月半就能藏得下千軍萬馬了。

    小蝦看見羅得寶暗紅的眼角冒出了一顆淚水。他感到渾身冷森森的,剛想拔腿跑開,卻讓羅得寶一把捏住了小手。羅得寶扯著他離開水洼。他的手都快被捏碎了,這使他疼得咬牙。他們回到家門口,小蝦趁羅得寶不備,奮力一掙,跳到了屋里。

    “我爹要殺人了。”小蝦氣喘了一陣,才說。

    老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走了出去。“蕭兄弟,”宋蘭香追到門外,“蕭兄弟,記住我的話,咱可得留著人。”老蕭沒有回頭。

    羅得寶被水浸濕的鞋子里,吱吱哇哇地響著。那聲音令人厭惡。他在炕上躺下來,可怕地微笑著。宋蘭香走回屋里。“得寶,”她說,“你可不能這樣纏他蕭大叔。”

    小蝦低聲說:“我爹要殺人。”

    宋蘭香眼里,含著懇求的目光。“啥樣兒的硬漢也經不住你這樣纏。你就讓他一心一意地打敵人吧。不打光敵人咱家沒好日子過。他也是為咱的孩子報仇。你要有良心就不能那樣做事。”

    羅得寶感到一陣快意。他蹭掉腳上的鞋。“冤有頭,債有主。”他隨口說一句。

    “我爹要殺人。”宋蘭香又聽見小蝦說。

    羅得寶扭動著自己右腳上的兩截難看的殘趾。他低低地一笑。“瞧,過來瞧瞧,是誰給弄成這樣的?”他說,“是誰把我弄成這樣的?以前我不也是一條好漢嗎?可我現在成了這個樣。”

    宋蘭香恨恨地說:“你要殺人,那你就等著好了。大師兄可以殺了你,老蕭也可以殺了你!”

    羅得寶一臉古怪的笑容。“別嚇唬我了,大師兄放了我,蕭兄弟更不會殺我。”他轉過臉去,過了一會兒又轉回來,“我不配讓蕭兄弟殺。可是蕭兄弟該還我的趾頭。他說了,快了,快完結了。”

    宋蘭香她搖著頭,不禁發出感嘆:“天哪!天哪!”

    羅得寶又說:“我給你們留了空兒,我夠仁義的啦。”

    “天哪,天!”宋蘭香繼續嘆著。

    “小蝦,把爹的鞋子拿出去晾晾。爹身子虛得很,要好好養一養。”

    十一

    從這一天算起,整整兩個月的時間,羅團都在為北大洼之戰做充分的準備。他們想方設法惹惱敵人,引起敵人的注意。為達到這個目的,甚至采取了極為殘酷的手段,或者將捉來的日本兵開膛、剖肚、挖心后再丟到日軍軍營附近,或者將那倒霉蛋折磨個半死,再讓他身上缺著某個部件逃回去。開始的時候,老黑認為老蕭發瘋了,而后來他們每個人都紅了眼,各出奇招,顯示出了不同凡響的創造力。因為八路軍鋤奸隊隊長李墨川曾跟老蕭打過交道,上級便派他前去阻止羅團的行動。羅團神出鬼沒,李墨川費了很大周折才在一個村莊的舊房子里見到了老蕭。可是很不幸,老蕭認為李墨川曾經欺騙過他,便對他很不信任,話語中隱含著一種敵視。李墨川苦口婆心地勸說,一無用處,反被老蕭、老黑說了一頓。他們并不認為自己過分,因為他們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打活靶”(以活人當靶子)、“紅燒人肉”(把許多人關起來燒死)、“擠豆漿”(刺刀刺入人腹,再踏上腳,使血水四濺)、“拖活人”(把人拴在馬尾上拖死),以及油煎、鍋煮、割鼻、剜眼、活剝人皮等酷刑,都是日本兵對中國百姓開的先例,而老蕭他們只不過照葫蘆畫瓢,擇其一二而行罷了。

    李墨川本伶牙俐齒,倒被老蕭他們說得很茫然,結果在臨走時又被逼答應借給羅團四五套八路軍的服裝。老蕭需要這些軍裝,因為他覺得日本兵很可能對他們這幫草寇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李墨川當然不會隨便向外界亂借軍裝,但羅團仍然以別的方式搞到了幾套。

    這一年日軍已呈頹勢,不輕易出動大股部隊,只以小股精銳突襲村莊。而皂壩頭村遠在海濱,與日軍集結地又隔著好大一塊八路軍根據地,所以羅團大半活動都與預想效果相差甚遠。眼看七月將近,老蕭、老黑心急如焚,馬不停蹄,四處出擊。他們自己都覺得快瘋了,腦中有根弦繃得不能再緊了。皂壩頭村也快瘋了。每個人都在盼望著血祭亡靈那天的到來。大蘆葦蕩也快瘋了。唰——唰——一刻不停地從蘆葦蕩深處,發出狂躁不安的聲音。

    羅得寶望眼欲穿。他的身體已經復原。他也許比任何一個人都感到興奮。

    這一天,村里的女人全都集中在他家的院子里。那口支在地上的大黑鍋,是去年日本兵煮螃蟹時用的。宋蘭香帶頭忙活,又是蒸饅頭,又是燒水。

    日光如灼。羅得寶坐在屋內的最暗處,眼望著女人們在白花花的院子里走動。他莞爾一笑。他想了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笑。

    宋蘭香走進來了。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胳膊上沾著面粉。她在埋頭找什么東西。羅得寶輕輕叫了她一聲,她沒有聽到。她拿起一根粗粗的搟面杖,用手從這頭到那頭握著擦拭,突然羅得寶攔腰抱住了她。“死鬼!”宋蘭香小聲罵道。羅得寶抱得緊緊的,還用手摸她的肚子。“蘭香,你還年輕。”他激動地粗喘著,“我也不老,我才三十一歲。咱還會生兒子。皂壩頭還是咱的,地都是咱的。”

    宋蘭香使勁扳著他的手指。“死鬼!你說什么?”她掙脫了,匆匆走出去。

    過了一會兒,羅得寶松松散散地下了炕。他臉上竟失去了往日那種陰鷙的神色,剛才由于激動而泛起的一絲紅潤,還沒有完全褪掉,這使他看上去親切了許多。他變得非常平和。

    蒸籠上冒著白煙。女人們揭開籠蓋,稍晾一晾,就圍著朝大篾筐里扔饅頭,之后又往屋后的地窖里搬運。地窖曾經讓羅得寶家幾口躲過很多次大難。羅得寶拿出那把鐮刀,默默地想著。他走了出去,發現村東北的天空,被蘆葦蕩映得綠綠的。

    小蝦正在女人堆里鉆來鉆去。這一天,在他看來如同一個特殊的節日。雖然他早就感受到了籠罩在村子上空的緊張氣氛,但這并不妨礙他的內心一陣陣地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愉悅的戰栗。他母親和那些女人全都默不作聲,對他的奔忙視若無睹。當羅得寶的視線掠到他身上時,羅得寶馬上意識到自己找到了唯一的同伴。他向小蝦走過去,輕輕拍了一下小蝦的黢黑的屁股。小蝦回過頭來。

    “你想不想去找你蕭大叔?”羅得寶問他。小蝦眼望著羅得寶。他從來就不相信這個被他叫作爹的男人。“這兒是娘兒們待的地方,我領你去找蕭大叔。”羅得寶又說,朝蘆葦蕩的方向看一看,“你蕭大叔早在北大洼等著了。”前天夜里自衛團團員們自告奮勇的情景,又在小蝦小小的腦海里浮現出來。

    那些被老蕭挑選到的人,五人一組分成三個組。在場的村里人都明白,他們是自愿送死的。他們年輕的強壯的尸體,將鋪成一條通往北大洼的復仇之路。這三個小組編好之后,老蕭說:“去跟家里人說句話吧。”可是他們仍舊原地不動,一言不發。小蝦認得里面有四五個人是他本村的。沉默持續了許久,老蕭拱手說:“兄弟們上路吧。”

    那些人聽了,邁起腳步向村外走去。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了。老蕭突然追了幾步,他跳上一截土墻,向村頭喊:“記住,兄弟們,咱們天上見!”聲音在寂靜的村子里回蕩不已。小蝦身上火辣辣的。他真想跟上去,可不知怎地,他覺得兩腿沉甸甸的,很難拔動。羅得寶小聲說:“走吧,別讓他們看見。”小蝦隨在他的后面,來到村東北,一頭扎進蘆葦蕩。他們在一個沒水的地方停下來,羅得寶就開始割葦子。他割出一塊圓形的場地,個子矮矮的小蝦,就看見了一塊圓圓的發綠的天空。

    “別站著,幫幫忙。”羅得寶叫他。

    二人在空地中央堆起了一個蘆葦垛。從蘆葦垛頂上朝四下眺望,整個閃光的蘆葦蕩就盡收眼底。小蝦還從沒有爬過這么高。他不由得感到一陣眩暈。羅得寶用大拇指蹭一蹭他的鐮刀。他相信鐮刀的鋒利未減,才把它重新別在腰上。小蝦擠眼的樣子讓他笑了起來。

    “你沒膽量,”羅得寶說,“你像只兔子。”他朝遠處的村莊看了一眼。村莊變得很小了。蘆葦垛像浩瀚無邊的葦海里的一座小島。

    小蝦盡力鎮定下來。他發現蘆葦蕩里鑲嵌著一個巨大的古怪的圖案。定眼看了一會兒,就覺得那圖案呼呼地旋轉起來。

    “那是八卦陣,”羅得寶告訴他,“是你蕭大叔他們割出來的。我知道他從八大組請了一位老風水先生。這八卦陣能把日本兵搞迷糊嘍。你蕭大叔在那里待了半天了。”

    小蝦挺一挺身子,就要往下溜。羅得寶伸手抓住他,說:“別動!咱一塊兒看著。”

    小蝦望望他。他的臉色又有些發沉。他在盡力使自己緩和下來。小蝦不溜了。

    天氣很熱,在蘆葦垛頂上就更熱。蘆葦蕩里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羅得寶忽然問小蝦:“你不想聽我講點兒啥嗎?”

    小蝦不吭聲。

    羅得寶往臉上抹一把汗。“你總是不愿意跟我說話是不是?”他說,“你總是那樣瞅我,會把我瞅煩的。”

    小蝦眨巴一下眼。

    “小蝦你聽我說,我可不是個窩囊人。當初想要很多地,我就一個人從老家跑來了。整整一年,我連個人影都沒看見。我吃的苦比喝的水多。可一想到這些土地都是我的,是我的兒孫的,我就覺得什么樣的罪都能受得了。你知道嗎?是你娘把我毀了。她把什么都毀了。”羅得寶說著就向遠處望去,身子像凝固了一樣,停了好長時間也沒有再開口。蘆葦垛上的葦葉被太陽曬得打著卷。小蝦聽見葦葉在瑟瑟響,覺得羅得寶也不喘氣了,但羅得寶忽然又轉過頭,變得氣咻咻的了。

    “你是個冤家,雜種羔子!”他一把抓住小蝦,“你讓我沾了一身腌臜。你和別人一起毀了我。什么大師兄、老蕭、老黑,還有日本兵,連一根草都想毀掉我。”

    他松開小蝦,從身邊抽出一根蘆葦擱在手指上,狠狠地扯來扯去。手指馬上被劃破了,血流了出來。他可怕地笑了一聲,渾身發抖。“你看,你看。”他把手指舉到小蝦的臉上。

    小蝦睜大著兩眼,不知怎么辦好。羅得寶卻又把手指拿回去含在了嘴里吸吮。一會兒手指的血跡干凈了,只留下一道蒼白的創口。他慢慢沉靜下來,眼里也不見了那種狂亂的神情。

    蘆葦蕩被日光照得鮮艷奪目,宛如一大塊透明的碧玉。時間一點點地流逝,羅得寶出神地坐在那里,半天動都不動。

    這時候,一顆子彈從天上掉到羅得寶的腳邊,升起一小股彎曲的青煙。他馬上醒過神來,扭頭朝村子的方向望去,陡然間村里槍聲大作。他興奮地拉小蝦的手,說:“快看,他們把日本兵引過來了。”

    小蝦抻直脖子。他看見一大片蝗蟲似的日本兵朝村莊壓來。

    “咱村子要遭殃了!”羅得寶著急地說,“這么多日本兵,這么多日本兵。”

    有四五個穿八路軍服裝的人在日本兵的前面跑。那是老蕭前天派出去的自衛團團員。“你看吧,你看吧,老蕭竟讓人送死。”羅得寶又說,“村子還得跟著遭殃。”

    但是日本兵沒有進村,自衛團團員把他們引到了村子東面。

    槍聲一陣陣地響,又有兩個自衛團團員倒下了。剩下的三個團員邊跑邊朝后開槍。日本兵緊追其后。在蘆葦蕩前最后一個團員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對日本兵大喊著。他的槍已經不冒火了。羅得寶聽不清他在喊什么,日本兵沒有開槍,但一步步向他逼近。羅得寶為他捏著一把汗,可一眨眼工夫他就不見了。他跳進了蘆葦蕩。日本兵持槍掃射了一陣。蘆葦被打得亂飛。

    槍聲平息了。日本兵停在蘆葦蕩前,不敢貿然闖進,過了一會兒,就開始慢慢往村子里撤離。一個不祥的念頭,在羅得寶腦中一閃:村子真的要大難臨頭了!

    蘆葦蕩里又突然跳出來一個自衛團團員的身影。他砰砰地向敵人連開幾槍。日本兵慌忙掉轉方向,但他又飛快地跳了回去。一陣密集的掃射過后,日本兵仍舊停在那里。羅得寶看見他們正發瘋地用刺刀向地上亂戳。那是一具自衛團員的尸體。它肯定被戳得滿是窟窿了。

    這時候,又有一個人跑出蘆葦蕩,他大叫著。幾個敵人隨聲倒地。而日本兵的還擊也不遲緩。那個人搖晃了一下也栽倒了。日本兵的頭目揮一揮東洋刀,就有兩個士兵走上前去,要把那個中彈的自衛團團員拖過來。沒想到他又高高躍起,這兩個士兵躲閃不及,全部被他打倒了。他站在那里,并沒有馬上逃掉,他竟向日本兵招手。

    日本兵被激怒了,便一齊撲上去。這個自衛團團員邊打邊往蘆葦蕩里退,退到蘆葦蕩里不遠,羅得寶就發現一股鮮血,像水面的浪花一樣從綠色的蘆葦蕩里向天空濺。羅得寶想,他肯定死了。

    稠密的蘆葦,阻擋著日本兵的視線,使他們無法判斷子彈有沒有將那逃竄的人射中。他們因受到蘆葦的羈絆,追擊的速度很難加快。在他們踏平的道路上已留下了好幾具自衛團團員的尸體,可是在他們前面仍然有人邊向前奔逃,邊向他們開槍。

    羅得寶在蘆葦垛上看累了。那場景漸漸讓他感到一陣疲頓。在他看來那是一種游戲。

    日本兵終于走近了蘆葦蕩深處的那個巨大的圖案。羅得寶猛地振作起來。接著他聽見槍聲響成一團。日本兵紛紛倒下來。他們馬上停止追擊,慌忙躲避葦子叢里射出的子彈。稍作停留,日本兵就發起了猛烈的攻勢。他們把葦叢里的槍聲壓下去以后,就來到了自衛團團員們割出的葦道上。這時候羅得寶發現老蕭跳了出來。他向敵人打過幾槍,就順著彎曲的葦道飛奔。被子彈打飛的葦葉在他身后就像一支鳥群。

    葦墻夾峙的葦道,錯綜復雜。日本兵追來追去不知不覺陷入迷魂陣中。自衛團團員們忽隱忽現,把日本兵打得暈頭轉向。他們已經無法集結在一起,只好盲目地胡亂開槍。子彈像驟雨一樣啪啪地落在蘆葦垛上。小蝦神情專注地向陣地盯著,冷不防被羅得寶一把抱在懷里。羅得寶使著很大的勁,讓他喘息都很困難。他掙脫著,但他仍能清楚地感到羅得寶在發出一陣陣的顫抖。羅得寶還發出了一種古怪的笑聲。他想扭過臉去看看羅得寶的眼,但他被抱得太緊了,腦袋擠在胸和手臂之間,無法動一動。一顆子彈,嗖的一聲打來,擦破了他胡亂擺動的手掌,又從羅得寶的肩上打過去。羅得寶一閃身子,差點松開胳膊。他重新抱緊小蝦。他的一只手握住了小蝦的臉。小蝦的牙齒,抵著他的手指頭。他被咬了一口,但他握得更結實了。小蝦猛烈地扭動身子,像條光滑的打挺的泥鰍。羅得寶漸漸感到小蝦的動作越來越小,小蝦在他的懷里慢慢軟了下來。在羅得寶的眼前,出現了更為驚人的場面。很多日本兵忽然同時趴倒在地,在同伴的掩護下以他們的身體向一片片的蘆葦輾去。葦道兩旁的葦墻一倒,葦道就連成了一片,逼得老蕭他們一個勁兒地往后退。

    羅得寶把鐮刀拿在手里。他臉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突突直跳,使他的面目完全走了樣兒。一時間蘆葦蕩里,血光閃閃。他的雙眼像被什么罩住了,暗紅一片。激烈的槍聲好像突然從他耳邊消失了。他聽見的只是一片大水的呼嘯。他又覺得自己浮在了茫茫的大水上,忽上忽下地向未知的地方漂行。

    他從蘆葦垛頂上滑了下來,腳一沾地,就不擇路徑向前快跑。他鉆進了蘆葦叢里。蘆葦像鞭子一樣抽在他的身上,纏住他的腳,刮破他的臉,但他全都不覺得。他看見一把燃燒著怨毒的利劍,正穿過蘆葦蕩里的幽暗疾馳而去。

    已經被摧毀的八卦陣上,死尸橫陳。還有一些傷兵躺在那里不停地發出痛苦的呻吟。厚厚一層的蘆葦下面,流的不知是血還是水。羅得寶趴在地上四處翻撿,膝蓋陷得很深。那種吱哇吱哇的聲音一直跟著他。雖然他迷亂的目光根本分辨不出那些死人的面孔,但他還是在死人堆里發現了血跡斑斑的蕭大個子。

    “兄弟,我來了。”他心里默念了一句,竟止不住悲傷起來。他伸手在老蕭身上摸了一遍,最后落在了老蕭的腳上。他慢慢弄掉老蕭的沾滿泥污的鞋子,可是他拿鐮刀的手卻哆嗦個不停。老蕭微微地睜了一下眼。“別不忍心。”他的聲音太輕,像一個小氣泡,剛冒出咽喉,就靜靜地破滅了。羅得寶的鐮刀終于對準了老蕭的腳趾。他想老蕭不過是個死人。他用不著不忍心。

    這時候,一個女人呼叫一聲,從他背后撲來。他猛地推倒她。“滾開!”他低吼道。那個女人馬上翻身爬起來,死死抱住他。她有很大的力氣,讓他覺得腰都快被勒斷了。他只好用鐮刀把狠狠地敲擊她的手。“滾開!”他又吼,眼里噴火。“你不能這樣,他爹!”那女人喊道。

    羅得寶冷笑了一聲。蒼天有眼!他為什么不能那樣做?他要的只是別人還他的兩根趾頭。他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放棄了這次機會,只會給他的一生留下一次更大的遺憾。只要舉起鐮刀重重地朝他的女人砍下去,那他就自由了。他什么也不怕了。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內心堅如磐石。他的雙手,不會再那樣不爭氣地哆嗦了。正在他要下手時,有個又冷又硬的東西,頂住了他的背。

    鐮刀吧嗒掉在地上,濺起了幾點棕紅色的泥漿。他沒有回頭也知道這個用槍口抵住他的是誰。隨著鐮刀的落地,他覺得自己脆弱的脊梁骨馬上被無情地打穿了。在那個焦黑的彈孔里,風像凄涼的喇叭一樣,斷斷續續地吹了起來。

    十二

    李墨川無法說服老蕭,只好暗中相助,但他還是晚來了一步。

    戰斗結束后,日本兵在蘆葦蕩里撂下了二十幾具尸體和十余名傷兵,羅團也只剩下七八個人。老蕭大難不死。他中了三彈,一彈傷了腿,一彈剛擦著心臟的邊兒,一彈打碎了鎖骨。傷養好后,他的一條胳膊就不那么靈活了,平時也不用它,總讓它耷拉著。在他養傷期間,李墨川曾兩次來村子,爭取羅團參加八路軍,都被老蕭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為理由拒絕了。老蕭知道八路軍是窮隊伍,在李墨川第二次離開村子后,他就跟眾人商量,各家湊集五六百斤雜糧,派了兩個人用獨輪車直接送到了八大組。

    轉眼過了年,遍地都是短短的嫩黃的蘆芽,含進千年的日精月華似的,四處閃著硬實的碎玉般的光,但它們很快就會變成翠綠的,并將堅挺地密密麻麻地占據近海的每一片水洼。清明未到,陣陣激蕩的葦濤已在人們耳中隱約響起,宛如北大洼的余怒從未得到平息。

    沒人想到羅團會有三四天的工夫留在村子里。春天像從半空中撒落的棉花,暖融融的,纏纏繞繞的,幾乎能使人觸摸到了。不過是稍稍在家里減輕了些疲頓,老蕭就再次率眾走出村子。但他忽然戰栗起來,分明覺得是自己把春天從村子里帶到了漸漸復蘇的大地上的。那是曾歷經萬般劫難,但仍未被敗壞的大地。一股暖流從他腳下的土中不可抵擋地順腳涌了上來。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融化掉了。他將成為一粒微塵、一點水漬,在那渾厚的土中,驀然消失,再也無跡可尋。他急遽地喘著,果然感到自己已完全融入了蔚然的泥土的氣息,并在無邊的大地上蒸騰如云。

    大伙兒只顧往前走,并沒有察覺到老蕭的異常。他們像老蕭一樣,誰也不肯向背后的村子回望。村子經過了多次戰火的滌蕩,仍然生活著他們的女人和孩子。在他們穿過一片片田野之后那也許就是真正的春天了,他們將會發現女人們和孩子們的臉上,已經增添了些微的紅潤。而現在他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們在跟隨老蕭穿越田野。在過去的幾年里,這樣的穿越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但他們依然在穿越。田野里已有了參加勞動的人,當這支倔強的隊伍從田野上穿過的時候,他們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遠遠地注目。“他們在找敵人。”人們說。

    老蕭的神情,重新恢復正常。他聽見自己沉沉地踏在土里的腳步聲了。泥土像在發酵,踏上去噗噗地響。

    一九四五年初春,在田野上勞動的人寥寥無幾,羅得寶倍顯孤獨。他幾乎半天也不舉一下镢頭。這塊地已經荒了不少年月,需要重新開墾出來。“小蝦,你信不信?你蕭大叔找不到日本兵了。”羅得寶拄著镢頭把對小蝦和另外兩個孩子說,“可他們還在找。”小蝦跟另外兩個孩子全都站在新翻起的凝血似的泥土里。那支隊伍越走越遠,仿佛已經走到了天的盡頭,但他們還能看得到。羅得寶莫名其妙地露齒一笑。他不易察覺地伸出干燥的手掌,分別放在了孩子們頭上,輕輕摩挲著。孩子好像忽然僵住了,一動也不動。“他們會找到敵人的。”羅得寶說。

    這時候,孩子們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渾黃的厚土和沉靜的天空之間的那片混沌,在他們的視野里什么也沒有了。可是羅得寶又把手從他們頭上拿開了。他舉起了镢頭。孩子們靜靜地看著他。镢頭高高地落下來,迎著陽光像猝然墜下了一塊晶瑩剔透的冰,使他們的眼睛不由得一眨。但他又一次舉了起來,由于舉得更高,駝著的背也像陡然直了。他們似乎頭一次看到他是如此的高大,他們屏住氣息驚異地望著。而隨著镢頭的落地,他的心中一震。整個大地都已此起彼伏地涌動起來,仿佛有一顆掩埋在地下的巨大的種子,正在持續不已地膨脹著,眼看就要破土而出。羅得寶有些站不穩當了。

    “我要在這里種上大豆。”他說,“大豆會把你們養成小豬。”豆莢重新在他的耳中炸裂。豆粒重新在他耳中彈跳。在這些聲音的后面,他還聽到了大地深處的沉沉的低嘯。這低嘯,也并不是現在才開始響起,而是從未止息,雖然也僅是若有若無的,但仍讓羅得寶真切地聽到了。他站穩一些,像在應和什么似的,長長地噓出一口氣。他的腳深深地陷在凝血似的土里,他猛地拔了出來。這時他感到了手心里的濕潤,便把镢頭把握得更緊了。

    在小蝦成為一位老人時,面對屋旁那個平靜的水洼,似乎還能看到那一天父親臉上突發的熱情。穿過幾十年的歲月,小蝦的目光依舊能夠看到很遠。在這目光消失的地方,還有一群男人正在不停地走下去。但畢竟過去了幾十年,小蝦也不能不察覺到自己目光里的蒼老。

    十三

    一九四五年的初秋,羅團最后一次出征。大伙兒開始發現老蕭心神不安起來。終于有一天,老蕭對大伙兒說:“回去,回去種地。”

    路上,老蕭一直是滿臉悲壯,緘默無語。他的肩頭傾斜得更厲害了,幾乎讓人相信馬上就會掉下來。走到一個叫東營的小村子時,正趕上夜晚。有人提議找個人家住下來。老蕭卻不同意,他想早一點兒回皂壩頭村,大伙兒只好再往前走。在東營村北一大幫人迎面趕來,也看不清是誰的隊伍。羅團在一邊給他們讓路,那幫人走近了,忽然喊一聲:“下槍!”便把他們緊緊圍住了。他們措手不及,等那幫人走后,已是兩手空空,想再追也沒用了,只好垂頭喪氣地再往前趕。趕了三四里地才發現老蕭沒在大伙兒中間,慌忙回到原處,那幫人已無蹤影。

    可憐的老蕭一世英雄,到頭來竟落了個生死不明。羅團起于老蕭,也因老蕭而終。隨著他的消失,羅團的使命也就結束了。從一九三七年冬天算起,羅團存在的時間共七年十個月。

    幾天過后,大伙兒疲憊地趕回了村子。他們在這幾天里分頭找了很多地方,都沒能打聽到老蕭的下落。老蕭急著要趕回村子的情景,一遍遍地出現在他們眼前,好像他早有預感。他終究沒有躲過自己命中的大難。他們根本想不到,老蕭迫切的心情實際上只是為了盡早地履行自己的諾言:他要親手給羅得寶削下自己的趾頭。人們有理由相信,老蕭在與日軍浴血奮戰的日日夜夜,一直都在承受著羅得寶的重壓。他沒有輸給日本兵,更不能輸給羅得寶。他不想耍賴。可是在那幫流匪劫持他的時候,他不可能不做出一點反抗。他的同村人走了三四里路,竟沒有發覺他丟了。他是不是在被劫的那一刻,突然產生了巨大的轉變呢?他是不是因憐憫羅得寶而故意借此踐約呢?另外那伙人為什么劫他?他這幾年殺人如麻,是否樹敵于己呢?這些都是疑案。

    大伙兒把老蕭中途被劫的消息告訴給人們,之后村子里一片慟哭聲。羅得寶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里,總是精神恍惚、目光澀滯,脖頸不停地無規則地搐動,每天都像幽靈一樣在村子里和野外轉來轉去。人們遠遠地避開他,唯獨老蕭時不時走近他,跟他說上幾句。“再等等吧,村長。”老蕭對他說,“我那兩個孩子,還在你家放著。”羅得寶死死地盯著他,讓他陡生寒意。現在羅得寶跟著眾人一起哭泣,也許哭得更為悲切,但沒有人注意他,也沒人理他。他知道別人仍對他耿耿于懷,而他并不指望自己的哭聲會把別人吸引過來。

    雖然如此,村里大部分人仍舊徒勞地相信,老蕭有一天會突然來到自己的眼前。過了這年的春天,村里人才開始商議撫養老蕭的兩個孤兒的事。老黑等人認為不應該把孩子繼續放在羅得寶家里。宋蘭香撫養這兩個孩子久了,打心底不愿他們離開自己。她曾經被戰亂奪去了三個孩子,更不想再失去這兩個,況且又是她所尊敬的老蕭的遺孤。可是村里人的理由比她的多,因為他們是為孩子著想。羅得寶與老蕭生前的恩怨未解,人們無法相信孩子會在他的家里健康成長。這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五歲,并不理解村里人的苦衷,一聽要與宋蘭香分開,便常常啼哭。村里人商議定了,便一起來羅得寶家勸說宋蘭香松口。宋蘭香仍舊執意不肯,他們不免面露難色。

    羅得寶一直在屋里的角落里坐著。那是他慣常待的地方。只要家里來人他就會主動坐到那里。在一片沉默中羅得寶忽然開口了。“大伙兒就聽蘭香的吧。”他說得很從容。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敢相信羅得寶說出這樣的話,除非他另有所圖。羅得寶沒容別人發問,又感嘆了一聲:“蕭兄弟仁義哩,他是我見過的最仁義的人了。”

    村里人還是充滿疑惑地看著他。“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我。”他顯得非常傷心,“我只是想盡盡心。蕭兄弟也親口對我講過,要把孩子放在我家里。”宋蘭香同眾人一樣,對羅得寶心存疑慮,而聽他這樣說后,便不由得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羅得寶表明了態度,雖不知將來怎樣,村里人也只好把由誰來撫養孤兒的事,暫放下不提了。不料這一放竟是許多年。在小蝦二十三歲時,老蕭的大兒子也十九歲了。不管羅得寶當初決定支持宋蘭香撫養老蕭遺孤是基于什么樣的念頭,他現在是越來越感到跟不上趟兒了。他本想抓住什么,但他終于發現什么也抓不住。一切都如年輕人一樣健步如飛,而唯有他越來越步履遲緩。老蕭的兒子應征入伍,一下子強大到他無法比擬的地步。那個十八歲的姑娘蕭葦兒也肥碩得如一條巨大的泥鰍,整日撲撲棱棱,使他連靠近也不能了。他再次陷入了無邊的焦躁里。他開始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并時常像追尾巴的狗一樣,在原地打轉轉。

    十四

    這一年,鳥飛了,魚跑了,草不結籽,豆不長莢,可是小蝦有本事讓餓得發暈的父母時不時吃上一頓飽飯,更沒讓蕭葦兒姑娘挨過餓。村里人見蕭葦兒依舊那樣胖胖的,都感到萬分驚奇。但創造出這個奇跡的人,不是遠在天邊的大人物,而是皂壩頭村不務正業的小伙子小蝦。他長著一對尖耳,腮上無肉,瘦削矮小,只有兩只胳膊長長的,揮動起來倒顯著幾分優美。村里人都知道,小蝦從八九歲就學會了偷雞摸狗。他像是會障眼法,不想讓人看見別人就甭想看見。皂壩頭村現在也不是孤零零的了。往北有韓疃村和黃河農場,往東十里有望海村,往南八里有海王廟。小蝦的名聲傳遍了周圍的十里八村。他們不為蕭葦兒的胖和紅潤感到驚奇,而為小蝦能夠輕易搞來吃的詫異。

    羅得寶和宋蘭香各在一條炕上躺著,軟塌塌的,像沒氣兒了。小蝦走進來時,他們二人的視線就在他身上交合了。他先給母親拿出一塊窩頭,又端過去一碗水,然后才朝羅得寶轉過臉來。羅得寶討好地向他微笑著。他高高舉著另一塊窩頭晃了晃。羅得寶的喉嚨猛地一緊。他本想爬起來,可是力氣積攢得很慢,身子沒能移動。他認為小蝦是會把窩頭扔到炕上的,便顫抖著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小蝦十分熟悉他的那種眼神。那是一條餓狗的發綠的眼神。小蝦饒有興味地觀賞著。等觀賞夠了才將胳膊一拋,可是那窩頭卻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脫落了下來,滾在了地上。羅得寶馬上將半個身子從炕上探出去,伸手抓那沾土的窩頭。

    蕭葦兒依著窗子,捂著嘴咯咯笑了起來。小蝦看見她身上的肉在跟著動。

    羅得寶抓住窩頭,停也沒停就往嘴里塞。他也跟著笑,含糊不清地、嗚嗚地叫著。小蝦朝蕭葦兒使了個眼色。他先走出去,蕭葦兒后出去。羅得寶翕動了一下鼻孔。他聞到了一股肉香,非常真切。沒嚼爛的窩頭在他肚子里被胃液浸潤著,漸漸散發出熱力。他爬下炕走出屋門,靈敏地嗅著空氣,順著那一縷肉香向前走。村子里了無生機,就像一頭氣息奄奄的老牛,伏在地上等死。路上他還看到地上坐著很多餓得臉色灰綠的人。他們連抬高一些目光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只能看見羅得寶慢慢走過去的一雙腳。這雙腳到達村頭的一片蘆葦叢邊,就停下了。羅得寶隱藏在那里,從蘆葦中間,看見那姑娘正大口地嚼著一塊紫紅色的狗肉。羅得寶的涎水猛地流出來,他覺得自己肚里長出了兩排尖利的牙齒。他剛想不顧臉皮地說一句“讓我嘗一口吧”,就見小蝦一邊含笑地滿意地看著蕭葦兒的吃相,一邊向她的腰伸出了胳膊。羅得寶馬上屏息不動了,靜靜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

    蕭葦兒腰上的衣服撩起了一角,露出一片滑膩膩的皮膚。羅得寶的眼被那片油亮的白光刺了一下。小蝦的手已停留在那兒了。蕭葦兒下意識地扭了扭。她咽下嘴里的狗肉,對小蝦說:“哥,你別摸我,我嫌癢。”但并不躲開。羅得寶看見小蝦的神情緊張起來。小蝦呼呼地發出喘氣聲,眼里的火苗子冒了出來。他突然一提屁股,就把蕭葦兒摟緊了。“松手!”蕭葦兒嚇了一跳,用空著的手打小蝦,“松手!”

    可是小蝦欲罷不能,一使勁兒就把蕭葦兒頂倒在了地上。“我要娶你。”小蝦用發抖的聲音說。他開始手忙腳亂地解蕭葦兒的褲子。蕭葦兒丟了手里的狗肉抓住小蝦的脖子。小蝦的目光紛亂,雖然他已憋得滿臉通紅,但仍沒有放棄自己的企圖。“我要娶你,親親蕭葦兒。”他又說,卻不能把聲音發得很清楚。“我不干。”蕭葦兒堅決地搖著頭。小蝦又說了一遍,但忽然癱在了她身上,并出了一口氣。她推開小蝦,爬起來就走。

    羅得寶看呆了,他也忍不住面紅耳赤。蕭葦兒低頭從他身邊走過去,但并沒有看見他。蕭葦兒走進村里了。羅得寶想一想,就鉆入葦叢。

    “我能幫你,小蝦。”羅得寶意味深長地對小蝦說。小蝦微微一驚,沒有理他。

    羅得寶又向前走了一步說:“小蝦,我真的想幫幫你。”他暗自為自己的一項新的計劃感到一陣陣的興奮。

    “呸!你偷看!”小蝦騰地站起來。他向葦叢外走去,又回過頭來說,“老不死的!”

    羅得寶獨自待在葦叢里,神情沮喪。過了一會兒,他發出了一聲冷笑。他的目光落在那半塊滿是泥污的狗肉上,肉香透過泥污依舊濃郁,他撿起來一把塞進嘴里。他覺得那狗肉出奇滋潤、味美。他細嚼著,肉糜增加了他的幸福和愉悅。他在街上經過的時候,似乎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張大了鼻孔,朝著他猛嗅。

    羅得寶一家重新陷入饑餓之中,因為小蝦不再從外面帶回吃的。小蝦和蕭葦兒見了面就像不認識一樣,兩個人相互躲著。小蝦晚上就搬在屋后地窖里睡。沒有吃的又不想挨餓,宋蘭香就掙扎著從炕上爬起來,叫上蕭葦兒,一塊去地里挖野菜。地里早就光禿禿的了,泛起的鹽堿白花花一片,想找根茅草都難。這塊退海之地有一種黃蓿菜,長出來的嫩葉味美可口,一旦老了就變成一把苦澀的干柴。宋蘭香和蕭葦兒鉆頭覓縫,弄到的只是這種東西。他們拿回家用水泡發了再煮,可蕭葦兒吃不下,吃了也是吐。

    “我快餓死了,我快餓死了。”蕭葦兒哭道。

    宋蘭香搖晃著來到地窖。小蝦目光直直地在那里躺著。“小蝦,我的兒。”宋蘭香說,“快起來,弄點兒吃的,你妹妹不能吃那個。”

    小蝦不說話。宋蘭香摸摸小蝦的額頭。“記住了,小蝦,你是葦兒的哥哥,你不能欺負她。”宋蘭香說。她已看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事。

    有時候,蕭葦兒自己也出去挖菜。如果有幸找到一棵苦苦菜或酸拉草,她會忍不住自己吃掉。這一天她在地里走累了,就坐下來休息。她的眼前發花,紅道、黑道、藍道,輪番出現。她沒有察覺她的養父羅得寶隨后跟了過來。

    “葦兒,大爺求你一件事。”羅得寶對她說。

    蕭葦兒振作一些,以便能聽見羅得寶的話。“小蝦要跟你好,你就應了他吧。”羅得寶說,“你這是救了咱全家哩。你能忍心看著你大爺、大娘活活餓死?大爺、大娘拉扯你兄妹幾個長大,不容易哩。”

    蕭葦兒虛弱地說:“可是……可是……沒人能看上小蝦。他都這么大了連提親的都沒有。跟他好,我就毀了。”

    “看你說哪兒去了?你怎么能毀了?沒人提親,你就更應該替大爺、大娘操點兒心。”羅得寶說。

    “做別的行,就這個不行。”蕭葦兒說。

    “這個不行,咱就等著餓死吧。”羅得寶說,“大爺、大娘拉扯你們也不圖你們報恩,可咱得活過去啊。”

    “大爺大娘的恩,我蕭葦兒記著。”她的臉上,沒有表情。

    “咱還得指望小蝦,這是救我也是救你。那狗日的有神通哩。”

    “那我就死。”蕭葦兒小聲說。

    “你死不得!”羅得寶忽然嚷道,但他馬上又讓自己緩和下來,“我不信你會忍心把你大娘扔下。你大娘疼你和你那當兵的哥哥,村里誰都知道。”

    蕭葦兒沉默了一陣,她站起身來說:“我去問問大娘,她讓我跟小蝦好,我就認命了。”說著就要往村里走。

    羅得寶一時沒了主意。蕭葦兒已向前走了六七步。“等等!”羅得寶又叫她。

    蕭葦兒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了。羅得寶踢掉鞋子指著自己右腳上的殘趾說:“葦兒,你來看。”

    蕭葦兒并沒有轉過臉去。她早就見過羅得寶那兩根丑陋不堪的集中他一生的羞恥的腳趾。

    “這是你親爹給削去的,”他陰沉地說,“是你親爹干的。他欠我兩根趾頭。他死得太早了,我卻替他撫養孤兒。你說你認命了,好姑娘,要你這樣做也是命哩。我遭的難都是命哩。”

    蕭葦兒也聽說過她爹和羅得寶的那段孽緣,但沒想到從羅得寶的嘴里聽的卻分外覺得驚心。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就快步向前跑去。羅得寶望著她在不遠處又停留下來。她抱著身子坐在了地上哭。

    羅得寶長出了一口氣。他裸露的殘趾,被深秋的陽光照得麻酥酥的。很多年前他躺在地上的那種陶醉的感覺驀地回到了他身上。噓——光禿禿的大地也在輕嘆,這奇妙的聲音,渾然包圍著他。

    晚上,羅得寶家燈影綽約。家里好長時間沒有點燈了。今天晚上羅得寶親手把燈點上,豆大的燈光剛剛照見屋里人的臉。宋蘭香從羅得寶反常的舉動,預感到今晚將要發生什么事。羅得寶給蕭葦兒拿了一塊黑窩頭。蕭葦兒接過來就吃,吃完了就在那里呆呆地坐著。

    “葦兒,”宋蘭香不安地問道,“你怎么了?”

    羅得寶插嘴說:“餓久的人剛吃上飯就這樣。”

    宋蘭香看著他說:“他爹,缺德是要遭報應的。”她的肚子空空的,話中失去了應有的分量。

    羅得寶說:“你睡吧,說話白費力氣。”便給蕭葦兒使了個眼色。過了一會兒,蕭葦兒慢慢地站起來。

    宋蘭香慌忙叫道:“葦兒,過來睡,天黑了哪兒也不能去。”

    蕭葦兒沒有回頭,她說:“我就出去一下。”

    “我說過了,哪兒也不能去。”

    羅得寶說:“她不就是要出去一下嘛。你這大娘管得也太寬了。”

    “我就叫你陪我睡,你這就給我回來。”宋蘭香掙扎著起來說,“你不聽話,我就打你。”她抓到炕上一把小掃帚。

    蕭葦兒向屋門走去。宋蘭香使勁把掃帚扔過去,但她的力氣太小了,掃帚輕輕打在炕角上。“回來,葦兒。”她氣喘吁吁地再次向蕭葦兒喚道。

    蕭葦兒轉身撲到炕上。“大娘,”她哭著說,“你就是俺親娘!”

    宋蘭香疼愛地摟著她說:“挺著點兒,好閨女。過了這場大難咱找個好人家,體體面面地嫁出去。咱不能為一口飯把一輩子搭上。”

    “娘,我親娘!”

    “等你過好了,你的好漢爹在天上也會高興。千萬不能一糊涂犯下大錯,補都補不回來。”宋蘭香很累了,話說得很輕。

    蕭葦兒淚光滿面地抬起頭,望著宋蘭香。宋蘭香給她擦擦淚,可她停下哭。“娘,讓我去吧。”她說,“我愿意去。”

    宋蘭香還想阻止她,可她已經走到了門口。蕭葦兒開門走了出去,羅得寶也隨后出去了。他剛要關門的時候,宋蘭香拼足了力氣,從炕上翻身下來。她帶出的風把搖曳的燈光給吹滅了,屋里馬上漆黑一團。羅得寶看不清她是否摔倒了。“葦兒!”她還在叫。羅得寶哐啷一聲把門關上了。她重重地撲在門上。“他爹,”她哀求道,“他爹,行行好吧。”

    羅得寶聽了沒有馬上離開。宋蘭香在他跟前的態度總是很強硬的。她這樣求他,讓他不由得感到一陣快意。宋蘭香哭了。羅得寶在走開之前,沒忘了把門從外面牢牢地掛上鎖。

    羅得寶繞到屋后,他沒看見蕭葦兒。一絲微薄的光亮,從地窖里透出來。他趕過去輕輕地掩上了地窖的門洞。他守在那里,想到很多年前,他頭一次跟蹤老蕭時,也是在一個月黑天。夜幕上繁星低垂,星光流轉,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神秘。羅得寶凝神傾聽著天上的絮語。他微微一笑。他想如果老蕭在天上,是會看到人世的一切的。也許此刻老蕭穿著一件寬大無比、輕柔透明的白衣裳,從星際間飄然而過。

    ……

    (節選)

    王方晨,山東省文聯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老大》《公敵》《老實街》《花局》《大地之上》《背后》,小說集《鳳棲梧》《不凡之鏡》《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艾先生幾多魚》等,共計九百余萬字。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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