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75周年紀實作品特輯 《朔方》2024年第7期|賈平凹:地道風物
編者按:
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5周年,本刊特委托寧夏報告文學學會組織了一期慶祝性質的紀實文學特輯。讓人驚喜的是,他們不但組到了國內名家賈平凹、李春雷、鐘兆云等人的力作,也組到了部分寧夏報告文學作家的紀實新作。作家們的紀實作品內容涉及生態保護、抗戰人物、隱秘戰線、國企創新、鄉村振興、非遺事跡等,內容廣泛而豐富。他們站在時代前沿,從不同視角展現了中國精神、中國氣象、中國之新面貌、中國之發展,同時也為讀者帶來了一種新的閱讀體驗。本刊的宗旨是,無論紀實文學的外延怎樣拓展、延伸,可讀性與內涵意義仍然是其生命之所在。
一
紅魚河往東到浦渡,百里之地峰巒疊嶂,山高峽深,少有走獸,卻集中了百十種鳥類。雨后天晴,這些鳥類就在林子里爭鳴,奇聲異調,蔚為壯觀。這里的人也話多愛唱,村寨里一直流傳著民歌。1999年,有個叫康世銘的去那里采風,在高壩鄉招待所遇見縣文化館干部劉師道也在那里收集民歌。兩人談起來,劉師道得意他發現這里民歌旋律和地理一致,山是一座座直上直下,曲調是忽高忽低,不舒緩,卻歡快。內容當然多男女愛情,詞里稱女的是姐兒,稱男的是小郎,都是女大男小。但劉師道總嫌歌詞太黃,他就改編,一改編,失了味道。康世銘就不滿了劉師道,晚上還住鄉政府招待所,白天便獨自去走村串寨。這一日進了一寨子,寨里人家門上的對聯多是紅紙上扣碗畫出的圓圈,而僅一家寫著文字。一打問,這家祖上三世都是中醫郎中,到父輩以后雖都念過書,也只是上完小學就回來種莊稼了。康世銘去了那家,主人粗手大腳的,面容倒十分清秀,說起話來不說土話,極力用些新詞,顯得結結巴巴的。康世銘說:你就用當地話說吧,土話聽著舒服。主人笑了笑,說:你城里人不要笑話呀!
他放開了來說,說得非常有意思,康世銘倒記下來,把土語和新詞做比較。比如“吃飯”和“咥飯”,“抱孩子”和“攜孩子”,“呻吟”和“呻喚”,“滾開”和“避開”,“收拾”和“攏掛”,“折騰”和“勢翻”,“輕狂”和“擰趾”,“蹦”和“蹕”,“不舒服”和“不諂”,“蛇”和“纏”,“親切”和“對近”,“舒服”和“受活”,“瞌睡”和“丟盹”,“沒心眼”和“差竅”,等等。康世銘高興了,起身給主人敬煙,扭頭見到后墻的木架上有一個鴨子,眼睛一亮,便問:那是件陶?主人說:是陶,十年前修水渠挖到個墓,墓里的。康世銘除對文字感興趣外,也喜歡古董。他走近去再看,這是一只漢代的陶鴨,上面紅的白的畫有圖案。就說:能不能把這賣給我?主人說:行么。你們城里人咋都愛這東西。上次也是來了人,買走了一個小桌子,還要二百元買這陶鴨,我沒賣。康世銘笑了笑,知道山里人以前沒有商業意識,城里來人看上了什么就讓拿去;而后來稍有些商業意識了,就是啥都要錢,值一元的東西就要百元價。他說:一個陶鴨哪能值二百元呀?既然有人出到二百你沒賣,我給你三百。主人同意了,但康世銘身上沒帶那么多錢,說好明日一手交錢一手拿貨。當晚回鄉政府招待所,康世銘向劉師道借了錢,第二天再來,陶鴨子身上沒有了灰塵,沒有了包漿,沒有了色彩花紋。問這咋啦,主人說:我嫌不干凈,特意給你洗了一下。康世銘大失所望,就不再買那陶鴨,問:家里還有啥老東西?主人說:泥樓上倒是有一堆舊書。泥樓是臥屋上又加了一層,柴排搭的,上下用泥涂抹了,放些雜物。康世銘上到泥樓,確實放著籮筐、紡線車子、草席、麻袋之類,而樓角是有一堆舊書,翻了翻,除了主人小時候讀過的課本、作業本外,也有一些發黃破爛的書,是皇歷、算卦的、看風水的,全是手抄本,其中還有一本,封面寫著《秦嶺草木記》,署名麻天池。康世銘在縣上借閱縣志時,知道民國時期的一個縣長叫麻天池,記載此人不善俯仰,仕途久不得意,常寫些詩文排遣郁怨。而麻天池還寫過這本小冊子?這小冊子怎么能在這里?康世銘覺得好奇,就掏二十元錢買了。
夜里返回鄉政府招待所,康世銘發現《秦嶺草木記》一共三十頁,只有前十二頁有文字。燈下翻看了,第一頁到第七頁的內容如下:
蕺菜,莖下部伏地,節上輪生小根,有時帶紫紅色,葉簿紙質,卵形或闊卵形,頂端短漸尖,基部心形,兩面一般均無毛。葉柄光滑,頂端鈍,有緣毛。苞片長圓或倒卵形,雄蕊長于子房,花絲為花藥的三倍,蒴果。
大葉碎米薺,葉橢圓形或卵狀披針形,邊緣有整齊鋸齒。外輪萼片淡紫或紫紅。四強雄蕊,子房柱形,花柱短,長角果扁平。種子橢圓形,褐色。
諸葛菜,莖直立且僅有單一莖。下部莖生葉羽狀深裂,葉莖心形,葉緣有鈍齒。上部莖生葉長圓形,葉莖抱莖呈耳狀。花多為藍紫色或淡紅色,花瓣三四枚,長爪,花絲白色,花藥黃色,角果頂端有喙。
甘露子,根莖白色,在節上有鱗狀葉及須根,頂端有念珠狀肥大塊莖,莖四棱,具槽,在棱及節上有平展的硬毛。葉卵圓形,先端尖,邊緣有鋸齒,內面貼生硬毛。花萼狹鐘形,花冠粉紅,下唇有紫斑,冠筒狀,前面在毛環上方呈囊狀膨大。小堅果卵珠形,黑褐色。地下肥大塊莖,可食。
白三七,全體無毛,根狀莖圓錐形,肉質肥厚。莖直立。葉三片輪生,無柄,葉片寬卵形,先端鈍尖,莖部寬楔形。聚傘花序頂生,具多數花,花梗纖細,萼四片,條狀披針形。
六道木,葉片菱形,卵圓狀,莖部楔形或鈍,緣具疏齒,兩面附毛。花生于側生短枝頂端葉腋,聚傘花序,花萼筒細長,花冠紅色,狹鐘形。核果。其葉含膠質,用熱水浸提可形成膠凍做涼粉。
接骨木,皮灰褐色,枝條具縱棱線,奇數羽狀復葉對生。聚傘圓錐花序頂生,疏散,花小,白色或黃色,花冠輻射狀,具五卵形裂片,漿果黑紫色。莖皮、根皮及葉散發一種只有老鼠才能聞到的味,可頭昏腦漲致死。
胡頹子,幼枝扁棱形,密披銹色鱗片,老枝鱗片脫落,黑色具光澤。草質葉長橢圓形,邊緣反卷或皺波狀。花生于葉腋銹色短小枝上,萼圓筒形,在子房上驟然收縮,裂片三角形,內面疏生白色星狀短柔毛。果食可生食。
第八頁的內容如下:
秋季紅葉類的有槭樹、黃櫨、烏桕、紅瑞木、郁李、地錦。黃葉類的有銀杏、子、欒樹、馬褂木、白蠟、刺槐。橙葉類的有櫸木、水杉、黃連木。紫紅葉類的有榛樹、柿樹、衛矛。
枸樹開的花不艷不香,不招蜂引蝶,但有男株和女株,自己授粉。花柱草的花蕊能從花里伸出一拃或尺余,甚至可以突然擊打飛來的蜂蝶。鴨跖草是六根雄蕊,長成三個形態。曼陀羅,如果是笑著采了它的花釀酒,喝了酒會止不住地笑;如果是舞著采了花釀酒,喝了酒會手舞足蹈。天鵝花真的開花像天鵝形。金魚尊開花真的像小金魚。
第九頁到第十二頁的內容如下:
草木比人更懂得生長環境。
山中可以封樹封石封泉為××侯、××公、××君,凡封號后,禱無不應。
山上葛條無聊地生長著,然有時被用來縛人手腳。它即使生于高山頂上,也是朝下長。
不同的草木,有著不同氣流的運行方向。
窗前有棗樹,梢舒展又繁雜,雨后太陽下,枝條閃亮,透望去將院樓門如鐵絲網住。
讀懂了樹,就理解某個地方的生命氣理。
樹的軀干、枝葉、枝間、表情,與周遭情形的選擇,與時間的經歷,與大地的記憶,都不是無緣由地出現。
進芒山,傍溪穿林,攀蘿鳥道。
百花開荊棘之花亦開,泉水流而糞壤之水亦流。
枸杞最能結果,一株可結成千上萬,其根幾丈長,從沒人完整地挖過。
鎖陽是活血壯陽通便之不老藥,數九寒天,它仍在地下生長,其地方圓一尺不會結冰。
問荊,不開花不結果,沒葉,只是枝條,但極深的根須,能把土壤中的金、銀、鐵、銅吸收出來。尋找礦藏,往往它是依據。
竟然還有楷樹和模樹。
香椿稱為樹上熟菜,嫩芽暗紅色,其味原本是驅蟲的,人卻以香味吃了它。
有些植物傳宗接代是鳥。
樹是一站在那里,就再不動,但好多樹其實都是想飛,因為葉為羽狀。
菟絲子會依附,有人亦是。
核桃樹結果有大年小年,為了年年能掛果,需用刀刻樹身一圈皮。
何首烏只發兩支藤,白天里分開,一支向東另一支向西,或一支向南另一支向北。夜間,頭靠頭尾接尾纏繞,如膠似漆在風中微微抖動。白天吸收陽氣最多,晚上陰氣最重,其用藥,陰陽雙補。
康世銘讀罷,感慨萬千。回到縣城,打問縣上有沒有麻天池的墳墓,他想去憑吊,被問人都說:沒聽說過。康世銘把《秦嶺草木記》捐入了縣檔案館。
二
秦嶺南端的漫峪里,明清時期遷來了許多湖北湖南山東廣東的人,也有蒙古族人、羌族人和回族人。他們群居為純粹的漢人,得意他們有大板牙,小拇腳趾的指甲是兩半。但他們的說話又和別的地方漢人仍有區分,把父親叫大,把祖父叫爺,而爺又指尊貴的神圣的東西,如天爺、日頭爺、佛爺。再是把水發音為粉,把飛發音為虛,把影發音為擰。王西來的兒子在縣城讀書,為此沒少遭同學們的嘲笑。
上元壩在漫峪垴,村前就是柴溪,柴溪源于再往北五里地的茨坪。茨坪是個極小的盆地,四面山圍,青岡成林,盆地里有一冒泉,形成小湫,湫滿水溢,七拐八拐地從山口流出。茨坪以前是漫峪林場的場部所在地,后來林場取消了,上元壩的各家都在那里種人參、天麻,或在那些廢棄的房院里培育木耳香菇。
2000年的時候,突然間人參天麻不能種了,木耳香菇也停止了培育,茨坪封閉了,開始大興土木地搞起了開發。一年的光景,那里有了一幢幢房子,高低錯落著,各自獨立,又長廊亭臺關聯,逶迤巍峨,十分壯觀。茨坪里的房屋是什么人建的,建了做什么用,上元壩的人很好奇,要進去看看。但茨坪周圍都有了鐵絲網,山口的門樓下站著保安,不讓進,還齜著牙,牙是露出了骨頭的恐嚇和威脅。他們只好繞到旁邊的山頂上,遠遠望去,在一片蒼青里,房屋像城堡似的,顏色全是白的,就說:哦,白城子。村主任在宣揚白城子給上寨,這些村寨就一直風俗不同,語言有別。上元壩人自詡是元壩帶來了文明和吉祥,他們也和白城子達成了一項協議,上元壩可以派十二個男的十二個女的去那里做工,每人每月工資兩千元。
二十四人在村主任的安排下很快去了白城子。十天半月了,有人從白城子回來,說白城子是省城十多個老板聯合開發的康養別墅,住的都是老板們的父母和岳父母,還有一些小孩子。說他們在白城子里有養豬喂雞的,有種菜栽花的,有打掃衛生的,有帶小孩和伺候老人的。說白城子的屋里金碧輝煌,屋外奇花異木,冬不冷,夏不熱,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喝什么就有什么,還有按摩室、桑拿房、錄像廳、麻將館、佛堂、戲堂。他們說得津津有味,聽的人就一愣一愣:這是人間天堂么?他們說:可不!就展示他們身上的外套、帽子、皮鞋,說都是人家送的,六成新啊。二十四人去白城子享福了,上元村就騷動起來,先還是羨慕,接著嫉妒,后來就恨了:為什么去的就是那二十四人呢?這太不公平!沒有去的人家和去的人家發生爭吵、謾罵,甚至大打出手。鬧騰得不行了,村主任應允了讓所有人輪換,一輪三個月。但輪換的人必須健康,沒有疾病,眼里有活兒,手腳勤快,而且人還得長得周正。村里有一個跛子、三個禿頭、五個五官丑陋的,當然遭到淘汰;而王西來眼睛太小,嘴又是地包天,他也不符合條件。王西來在好長時間里罵罵咧咧,脾氣煩躁,一次走夜路從地塄上跌下來,昏迷了二十天。醒來后人就瘋瘋癲癲的,說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能知道還沒有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事情。比如早上太陽紅紅的,他說要下雨的,果然下午暴雨傾盆。比如他說梁三老漢肚里有個疙瘩,一個月后,梁三老漢吐血,去縣醫院檢查了,真的是肝癌,到了晚期。村人驚奇了,說王西來這是“出神”了么,以前馬王岔有個“神婆”,王西來是不是要成“神漢”?王西來也就以“神漢”自居,在家設了神堂,開始給人祛邪消災,收取費用。事情也怪,自他成了“神漢”,身體越來越強壯,記憶超群,為人祛邪消災時長聲念唱,編詞編曲。
這一年,王西來的兒子王長久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回到上元壩。王長久瞧不起王西來的裝神弄鬼,又目睹了村人仍在為誰家去白城子的人多誰家去白城子的人少而矛盾、爭吵、互相攻擊,他就去質問村主任:外人是怎么在茨坪建別墅的?合不合法,違不違規?和鄉政府有沒有幕后交易?和村主任又有什么利益勾結?村主任當然不理睬他,他又去鄉政府質問,鄉政府也不理睬他;他再向縣政府告了一年,還是沒有結果。而村里人倒起了吼聲,說他是刺頭、攪屎棍,要斷他們的好事,破壞上元壩的富裕。王長久一氣出山去了省城,在省城打工竟然認識了一些詩人,也就跟著人家學寫詩,也是受了那些詩人的鼓動,他又向省政府去信反映白城子的問題。
這樣過去了五年,是不是王長久的反映發生了作用,這不清楚,但秦嶺開始真的全面整治違法亂建現象。秦嶺外沿山一帶整片整片的別墅被拆除了,又深入秦嶺里,漫峪里也拆除了不少。有一天,上元壩前的公路上駛過十多輛汽車,風傳著這是去拆除白城子呀。村里人都站在村口被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激動著。有人就問村主任,啊拆呀,這真的要拆呀?村主任說,你高興啦?那人立即說:不是高興,主任,我只是擔心害怕么,你摸摸我心口,跳得突突的。村主任沒摸他的心口,倒吆喝著都散了,散了,自己先回家去。
白城子真的被拆除了。那是個黃昏,拆除隊的負責人先進了白城子,他強烈感受到了一種淫逸安樂的氣息,那游泳池里、按摩室里、麻將館里,凡是見到的都是些肥男胖女,目光呆滯,行動遲緩。在最高處的房子里,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大塊頭人,估摸三四百斤重吧,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三文魚片和一瓶紅酒,而身邊還躺著一個小姑娘,正在念一本書。這是念給大塊頭聽的,但大塊頭已經睡著了;而在翻身的時候,竟然把小姑娘壓在了身下,小姑娘被壓得出不了氣,手腳亂動,就昏過去了。拆除隊的負責人趕忙去把大塊頭往起掀,掀得趴在那里,圓形大腹,背上長滿了疣疙瘩,形狀像秦嶺的蟾蜍。
白城子里的主人陸續搬走了,所有的建筑在挖掘機面前轟然倒塌。上元壩的二十四人在廢墟里撿拾一些家具、電器,沒有撿拾到家具、電器的,就去拆卸門上的把手,窗上的玻璃。但很快,他們也被驅趕,所撿拾拆卸的東西不能帶走,集中在那里被推土機碾碎了。
茨坪恢復了原狀,這里再沒有了人,晝夜刮風,草木點頭,百獸率舞。有豹子每殺一只巖羊,跑來的就有狼、豺、野狗,而即便是一堆腐尸,禿鷹和鷂子也呼嘯而至。
上元壩安靜了下來,沒有了吵罵和斗毆。王西來還是“神漢”,在家里為遠近來的人祛邪消災,但費用提高了,原先一次是五元,現在是八元。而王長久仍是沒有回來。村主任已經不再當村主任了,他也害了病,去省城求醫,竟然就遇到了王長久。在廣場的“保護秦嶺生態環境”的宣傳集會上,王長久在以上元壩的口音朗讀著他的詩作。一片叫好聲中,他竟然脫掉了外套,跳在了桌上,又在朗讀他的又一首詩。
老村主任站在人群邊上,他能看見王長久,又不愿意王長久看見他,就把頭上的草帽壓低,他聽到了朗讀的詩的最后一節:“我是個有串臉胡的兒子/我是個有故事的秦嶺人/故鄉以父母存在而存在/ 父母過去了,語言就是故鄉/讓我做石頭,敲擊我吧/ 敲擊出火 / 讓我做棵樹/被太陽提著往上長/讓我喝酒吧,吃煙吧,讓我迷幻和瘋狂/我就是詩人/給我個獎吧/ 獎會尋找天賜神授的人/我波譎云詭,我宿怨抑憤,我自立崖岸/一掃頹靡之風,軟溫之氣。”
老村主任回到了上元壩,說起王長久在省城的行狀,村人就都說:“這王長久也是瘋子么,比他大王西來的瘋子還要瘋子。”
三
秦嶺中段多地震,當地人說是走山。最近的一次走山是1995年,火神崖沒有了,羊角山向北縮短了三里,而羊角山東邊的屹甲溝,兩邊的梁四分五裂,溝里的紙坊村完全被泥石流壓埋,后又形成堰塞湖。
紙坊村十一戶人家,都姓黑,合伙開辦了紙坊,做宣紙,更多的做祭奠用的火紙。走山的那天下午天就下雨,屋檐吊線的,后半夜門閂子搖得哐啷啷響,接著炕面子像是上了牛背,顛得厲害,把人從炕上撂了下來。有人啞聲地喊“走山了”,臉盆子敲得咣咣響,各家都呼兒喚女地往屋外跑,還沒跑出來,瞬間里泥石流就把一切都埋沒了。黑老三的兒子黑有亮在縣城讀書,他是紙坊村第一個考上縣中的學生,也是紙坊村唯一活著的人。待他從縣城里趕回來,他看到的只是堰塞湖。黑有亮從此不再上學,在湖邊搭庵住下,每天挖湖邊的土石,尋找著村人的遺體。挖了三年,一無所獲。縣政府因地制宜,在打造堰塞湖為旅游景區,景區主任對黑有亮說:“山梁坍下來把溝都填滿了,你怎么個挖?就是能挖出來,你又能為他們修多大的墳?把這湖叫作紙坊村湖,算是紀念他們吧。”
人是很容易忘記過去的。景區建成后,游客蜂擁而來,他們完全不再說走山的事。黑有亮就在景區打工,做個導游,當游客們在欣賞和驚嘆著紙坊村湖的美麗,黑有亮總是不吭聲,他們問:“你是哪兒人?”黑有亮說:“當地的。”他們“哦”了一聲:“古書上說有野趣而不知樂者,樵牧是也。”后來,黑有亮不做導游了,被安排去經管三處釣魚臺。
黑有亮不明白湖是新湖,并沒有投放魚苗,哪有魚可釣?問主任:“魚從哪兒來的?”主任倒問他:“你身上的虱從哪兒來的?”
果然,湖里就開始釣出了魚,有鯉魚、草魚、鲇魚、鯽魚和身上有紅斑的花魚。游客們凡是定時付款釣上來的魚,稱過斤兩,可以折一半價,拿去湖邊的餐館里清蒸、紅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有了一種黑魚,那是黑得像炭的顏色,頭很小,卻有著黃鼠狼一樣的尖嘴,白生生兩排牙,能發出哇哧哇哧的叫聲,如同紙坊的木錐搗竹絨的聲音。黑魚初釣上來,咬傷過很多游客的手,也曾發生過餐館里的廚師把魚殺了,剛要捏起魚頭放鍋里煨湯,魚嘴竟咬住了指頭的事。后來再釣上黑魚,用竹籠罩住,剖宰時也得先用勺子按住魚頭。
秦嶺中段的河里溪里從來沒見過這種魚,景區就宣傳這和土雞土鴨土豬一樣是土魚。游客多來自城鎮,城鎮里的人婚娶、找情人,都講究要漂亮的,而吃食上卻要土的,越土越好。黑魚皮厚,剝了皮,肉嫩,味道鮮美。為了能吃到黑魚,游客來得就特別多,而且來過了還再來。黑有亮常常想:魚的最大愿望就是把墳墓建在人的肚里吧?就看著那些人吃了魚都滿足了,鼓腹而歌。
四
秦嶺有古道十二條,往西南的延真道,一百二十里內有河沒水,卻有七處瀑布。馬尾瀑,落差十米,感覺有巨馬正遁崖而去,只看到馬尾。雙石瀑,落差二十米,下有兩塊大白石,水濺如萬千珍珠。雪瀑,落差三十米,分三階,水如滾雪。練瀑,水從一平石梁上而下,落差七米,有白練當空飄舞之狀。通天柱瀑,水束為桶粗,落差四十米,從下往上望去,疑是通天長柱。金絲瀑,在山的高處,正面向東,水從半崖石縫漫出,寬約十米,落差二十米,下有甕形的罅,發出嗡聲,能傳三里。霧瀑,在一峽谷口,水一跌出便被風吹散,化作霧,行人能感到臉濕,用手接,卻什么都沒有。
延真道西邊的山常年駐雪,以為是死山,偶爾瀑布涌出,說明它活著。而瀑布落下來,無論聚了潭或可能流動一里兩里,又全滲入沙石之下,歸寂了。延真道七十里處,有一崖形如鐘,鐘是響的,聲聞于天,但這鐘在這兒坐著,坐得安穩平靜。崖頭梢林藤蘿蕨草苔蘚籠罩,過風不響,鳥也無鳴。再往前去,有一面青色峽壁上刻了笸籃大兩個字:等侯。不知何年何月所刻,刻字人是誰。人為走蟲,遠行者稱腳客,凡經過此處多解讀是延真谷以前有大水,后來成為暗流,這里在等候著河再次出現。但有一人,裝束像是山里人,長相又不像是山里人,他仰頭看了,說:是等侯,但侯是官職。等侯在此,提醒著延真谷水和鐘崖,受命神的周密安排而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