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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4年第6期|潘向黎:胸中純一團活潑潑的天機
    來源:《雨花》2024年第6期 | 潘向黎  2024年07月16日06:30

    一提晴雯,我總會想起她的一句話。

    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怡紅院里的丫鬟們湊份子給寶玉慶祝,襲人、晴雯、麝月、秋紋,每人五錢銀子,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共是三兩二錢銀子,交給了管廚房的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還藏了壇好紹興酒,八個人單給寶玉過生日。

    寶玉聽了很開心,但也有點過意不去,說:“他們是哪里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他偷的呢!只管領他們的情就是了。”這真是金句、妙語。

    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架橋撥火兒。”說著,大家都笑了。

    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是偷的呢!只管領他們的情就是了。—這句話實在痛快,性情中人才能說出來。整部《紅樓夢》,性情中人不少,但這樣的話只有晴雯能說得出來。同樣是好女兒,黛玉、探春不會說,紫鵑、平兒也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有心靈自由、尚存野性的晴雯,才能說出來。

    晴雯痛快!什么表面的謙讓禮儀,什么王法章程,都不如真心實意來得要緊。“各人的心”是重點,人家真心待你,你就真心領受,那些世俗層面的考量根本沒必要。明月直入,無心可猜,這是人與人交情的最高境界。寶玉溫柔而心細,有時候會分不清主次,有時候會“無事忙”,所以晴雯馬上截斷了他的偏離重點,把話題轉回重點上。話說得直接,有點難聽,但更見交情,而且提示寶玉注意力放在大家的心意上。寶玉是最重情義的,所以當即領受晴雯的提示,表示贊同。

    晴雯的表達非常生猛、出人意料,也很有趣,所以把寶玉說笑了。襲人的話雖有些微對他們的特殊默契的醋意和無奈,但也是覺得他們的對答有趣,主要是一句調侃,沒有惡意,所以晴雯也沒有在意,隨口頂一句,大家都笑了。

    都知晴雯美貌,晴雯伶俐,晴雯天真,晴雯脾氣大,但忘了晴雯的一個大優點:有趣。晴雯真有趣啊。脂批說寶玉“胸中純是一團活潑潑的天機”,確為的論,若移之說晴雯,也很合適。

    襲人是胸中一團暗沉沉的盤算,她的溫柔和順是包裹著拳頭的絲絨;而晴雯的厲害是玫瑰花的刺,避開了刺,會看到她的胸中是一團明亮亮、活潑潑的天機。

    這一團活潑潑的天機,在欣賞者眼中固然可喜,在道德家們眼中,就是不守本分、刁鉆古怪,就是舉止輕狂、不成體統。

    晴雯的命運在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就揭曉了。在太虛幻境,薄命司,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里—

    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后有幾行字跡,寫道是: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

    壽夭多因毀謗生,

    多情公子空牽念。

    我們都知道,神仙安排寶玉拿出來的,不論是金陵十二釵正冊或是副冊或又副冊,肯定都是“賈府分卷”,上面都是賈府女子的命運。

    過去我只注意看每個人的判詞,看得都背下來了,每回重讀,第五回反而經常略過或者掠過,于是忽略了兩個細節:第一,判詞里的畫面的預言性。比如晴雯,名字叫晴雯,偏偏“滿紙烏云濁霧”,說明她的一生都非常不走運。相比之下,襲人的畫是一簇鮮花,一床破席,在諧音“花”“襲”的同時,可能也表明襲人有風光的時候,或者也暗示了襲人的兩面性。第二,在這一冊中,晴雯排第一位,襲人是第二位,排在晴雯后面。這是天上的順序,神明眼中的優劣順序,自然高于地上(俗世中)的一切排序,更不用說王夫人那種沉悶專橫的人的判斷。

    寶玉身邊兩個重要的大丫鬟,究竟是晴雯好還是襲人好,一直也是有爭論的。但不要以為曹雪芹是春蘭秋菊、各有千秋的看法,曹雪芹的評價很明確,一上來就在這里。全書所有的丫鬟里,晴雯排第一。或曰,是不是曹雪芹對襲人也很認可,評價僅次于晴雯?未必,因為金陵十二釵直到十二釵又副,排列的順序,除了“天上的”次序—看人品、性情、容貌、氣質、才華、見識、個性……(那是曹雪芹的終極真心),主要還參照和寶玉的關系遠近,情感關系與家族關系的遠近,不然很難理解李紈和巧姐這樣戲份不多的人赫然列在十二釵,也很難理解秦可卿這樣道德上經不起細察的人也出現在這樣寶貴的席位里。李紈是寶玉唯一的嫂子,巧姐是寶玉的堂侄女(而且是堂哥賈璉和表姐王熙鳳生的唯一后代),秦可卿特別美艷裊娜,是榮寧二府中對他具有性意識啟蒙意義的存在,而且這個大美人對防范家族危機有遠見卓識,所以這三個人都必須在十二釵里。按照這個邏輯,照顧寶玉時間最長且盡心、體貼的襲人,自然也一定會出現在“又副冊”的重要位置,所以是第二位。

    在地面上,襲人的地位和身份是高于晴雯的。晴雯被逐,寶玉悲嘆晴雯將死,是階下海棠死了半邊做預兆的,并說草木皆有靈驗,如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小格局一些的,還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襲人終于忍不住了,或者說她也可以不用再忍了,她說:“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這句話里的惡意和嫉恨,直白得不需要任何翻譯了。“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這是在職場根基穩固、條件平平而靠逆襲被破格提拔、此刻已經大獲全勝的襲人的勝利宣言,何等自信,何等驕傲。天賦妾權,理所當然。

    但是,在警幻仙子那里,在天上,大觀園的丫鬟中,晴雯才是第一位的女孩子。襲人不會服氣的,因為她根本不會懂。在這里,曹雪芹在書頁和書頁之間的縫隙里,用很淡的墨色,寫下了他的選擇:溫柔和順是可喜的,體貼入微對主人是重要的,耳鬢廝磨是會影響男人判斷的,長時間陪伴也是寶玉很在意的,但仍然是、終究是—比不上性情中人的相知和互相欣賞,因為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因為那是出乎天性的、毫無功利的,因為那份難以命名的情感潔白無瑕。因此,襲人只是第二位,晴雯才是第一位。

    晴雯太任性,連出場都很晚。在第五回里,晴雯的名字一晃而過—賈母等人到寧府賞花,寶玉到秦可卿房中睡午覺,“只留下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到第八回,晴雯本人才第一次出現。寶玉和黛玉在薛姨媽那里吃了飯喝了酒,回到賈母處,寶玉進了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然后晴雯出現了——

    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給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晴雯一出場,就有說有笑,語帶嬌嗔,脂批說“嬌憨活現,余雙圈不及。”寫得太好了,脂硯齋迫不及待要畫上雙圈表示欣賞。晴雯的生動其實透著伶俐和活潑,與其說嬌憨,不如說是非常嬌俏、活色生香。她一出場就顯出了平素和寶玉的融洽,還有對寶玉的在意體貼。而寶玉醉中替她渥手,令人想起后面第五十一回,大冷天的夜里,晴雯沒穿外衣就出去想嚇唬麝月,渾身冰涼地回屋后被寶玉叫進被子里渥渥。寶玉喝酒回來,讓晴雯和他一起洗澡,晴雯不肯,說我不陪你洗澡,要不你吃水果吧。寶玉這些舉止很容易讓人想歪,但這兩個人自己什么也沒想,臉不紅,心不跳。

    他們這種要好法,說不得孩子氣,說不得男女,說不得無心,說不得有情。是玩伴?有點像。是手足?像。是知己?也像。是親人?最像。但難道沒有愛意?應該有,但是一點沒有逾越界限。反正兩個“胸中純是一團活潑潑的天真”的人,他們就是純要好。連襲人都知道,晴雯是寶玉心目中一等的人。

    后來通過黛玉的視線,揭曉了這三個字是:絳蕓軒。這是寶玉在怡紅院之前的住處,確實應該由寶玉來寫、由晴雯來貼,他是絳蕓軒—怡紅院這個女兒樂園的保護者,她是其中最明亮最純真的女兒。(順便提一句,寶玉居處名不是有“絳”字就是有“紅”字,都是暗示和黛玉前身絳珠仙子的仙緣夙分,起初明寫了“絳”,是怕直接變幻成“紅”之后我們不明白。何況“蕓”是香草,與黛玉前身絳珠草同為草木。可嘆歷代世人為寶玉應該選黛還是選釵操了多少心,其實命定之人是黛玉,唯有黛玉一人,這也是寶玉的宿命。)

    回到絳蕓軒。寶玉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一件事—

    因又問晴雯道:“今兒我在那府里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放在那里。后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寶玉對身邊的人好,會記得晴雯愛吃豆腐皮的包子,襲人愛吃酥酪。可見在許多方面,寶玉對待晴雯和襲人是一樣好的。后來的種種變化,和襲人、晴雯兩個人的不同選擇有很大關系。

    第九回,寶玉要上學,襲人絮絮吩咐了一番之后,寶玉讓她放心,還讓她們別悶死在這屋里,常去找林妹妹玩笑才好。(寶玉這個吩咐對大丫鬟非常夠意思,不過讓人想起前一回,賈母吩咐秦鐘只和寶玉在一處,不要理別人,果然是親生的祖孫倆,都是力推自己最看重的人,不及其余,兩個人一個脾氣。)然后,寶玉又去囑咐了晴雯、麝月等幾句,就出去見賈母、王夫人、賈政了。雖然急于和秦鐘一起上學,但他并不會忘記和晴雯告別。寶玉忽然想起未辭黛玉,急忙又到黛玉房中作辭,臨走了黛玉又叫住問:“你怎么不去辭辭你寶姐姐呢?”寶玉笑而不答,就走了。可見,和誰辭別,不和誰辭別,是重要的。寶玉辭別的,都是他的血緣至親和真親近的人。

    晴雯在寶玉真親近的人之列,但也止步于此,止步于一個充滿可能但邊界清晰的狀態。為什么?這里面包含了人生的無數奧秘和微妙。

    晴雯很美,但她從來不賣弄,找遍全書,找不到一處她怎么打扮給寶玉看的描寫。

    晴雯很任性,但她其實自有女兒家的矜持和分寸。寶玉握她的手來暖,她很坦然(沒反應可能是天真,也是一種最好的保持距離);寶玉讓她進自己被窩暖身體,她既不嬌羞也不大驚小怪,而是真的進了被窩暖了暖,然后很自然地離開了,她沒有趁勢讓兩人關系升溫,也沒有讓兩個人感到兩性之間的尷尬和羞澀—這兩者都是為未來的關系升溫打下伏筆的,她既不尷尬也不羞澀,就毫無微妙、事過無痕;寶玉喝醉了回家,要她一起洗澡,她很明確地拒絕了,而且說出了理由,是寶玉之前和另一個丫鬟的搞笑黑歷史;襲人回家,寶玉要她和麝月中的一個睡在自己暖閣的外邊,晴雯也是馬上表態:我肯定是在另一間的熏籠上睡了,你叫麝月睡在你外邊。

    小小晴雯,面對自己的主人,而且是魅力十足、關系融洽的怡紅公子,不假思索地保持著距離。她似懂非懂,似在意似不在意,但是拒絕得很干脆很得體,絲毫不見躲閃、曖昧和故作姿態的挑逗、拖泥帶水的暗示。這都是其他丫鬟做不到,甚至不可能做到的。這里真的值得發一贊嘆。

    心理學家科胡特的名言:“不帶誘惑的深情,不帶敵意的拒絕。”

    多么高的標準,多么高的難度。

    晴雯做到了。甚至可以說,整部《紅樓夢》,只有她做到了。寶玉的深情里,不能說完全沒有誘惑;黛玉的拒絕里,很難說徹底排除了敵意。平兒也接近這個境界,但是平兒的情沒有這樣深。

    而晴雯對寶玉,就是這樣的深情。

    對這個知己、兄弟和親人,她是完全站在他的立場上、最考慮他的感受、最尊重他的尺度和天性的。除了黛玉,她也是寶玉的堅定盟友。這方面,她確實有黛玉的風范,她身上有黛玉的影子。寶玉不喜歡仕途經濟,她從來不勸,也不認為他“性格異常”“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寶玉不喜歡讀書科考,她幫著應付,甚至想出借機裝病來躲過老爺查問的點子;寶玉喜歡和姐姐妹妹在一起廝混,明顯對黛玉傾心,她一向理解和接受,其實她并不完全明白,所以談不上像紫鵑那樣支持,但是她理解她尊重,因為她接受寶玉原來的樣子—對寶玉的天性,她是全盤接受,從未想要改變的。所以寶玉養傷期間要給黛玉送手帕,選的是她,而且要先支開襲人。

    你待我好,因為我是我;我對你好,因為你是你。這樣的相知,發生在如此不同凡響的兩個人之間,真讓人覺得人間值得。

    晴雯最高光的時刻,當然是補孔雀裘的那一幕。

    只見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跺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后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說,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見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里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么,趕著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個能干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著便用包袱包了,交與一個媽媽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能干織補匠人,就連裁縫繡匠并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么,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么樣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這個去呢。偏頭一日燒了,豈不掃興。”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個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與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看了一會。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得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里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

    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發,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命麝月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若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啰斯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里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

    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與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把眼睛摳摟了,怎么處!”寶玉見他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說道:“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

    (插一句閑話,脂批說了,鐘敲四下,就是寅正初刻,按照當時通行的寫法就應該是“寅正初刻”這四個字,這里寫“鐘敲四下”是為了避諱“寅”字。所以《紅樓夢》,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所作,萬一不是,也是江寧織造曹家的人寫的,不會是冒辟疆,不會是吳梅村,也不是這個那個的公子王孫與閑散文人。他們不是曹寅的后代,干嗎要充這個孫子、避別人家的尊長之諱?也許有人會說這是巧合,曹雪芹并不是避諱,他沒有那么講究避諱,那么你錯了,全書一開始,他就借賈雨村之口說了,黛玉讀書,遇到“敏”字都念成“密”,寫字時遇到“敏”字,都減一兩筆,都是為了避母諱—黛玉之母名叫賈敏,所以,曹雪芹非常講究避親長的諱,這里的“鐘敲四下”,就是避祖父曹寅的諱。)

    晴雯重感冒,發高燒,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咬牙支撐,熬夜趕做如此高難度的織補活計,不但費神費力,而且時間緊迫。人在病時不能休息,反而要高強度勞作,本來就格外消耗;況且要承受時間緊迫的壓力;況且夜里照明自然不如白天的光線充足;況且要保證完成得好,要讓所有人看不出來寶玉這件珍貴的雀金裘曾經被火星子燙出一個洞……“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看得人鼻酸,這不是“勉力”,這就是“掙命”。

    為了寶玉這個知己,晴雯是可以這樣拼命的。這就是晴雯對寶玉的態度:你只管做你自己,也謝謝你讓我做我自己,但關鍵時刻,我可以為你拼命。

    第二回寫了這樣拼命的結果:

    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的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捶著,彼此捶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傳大夫。一時王太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微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清了,這汗后失于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嘆說:“這怎么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爺!你干你的去罷!那里就得癆病了。”寶玉無奈,只得去了。

    她對寶玉這樣好,兩個人如此融洽親密,但她卻從來沒有想要“利用”這種關系來做什么,哪怕是作為一個人必須考慮的將來的前途和歸宿。“士為知己者死”,關鍵時刻,舍我其誰,她沒有想過要交換什么。

    正因為沒有任何企圖,沒有任何心機和盤算,她對寶玉的情與義,是萬足金的。這片赤誠無私,肝膽相照,近乎俠。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固然是寫寶玉,也是寫晴雯,如此“出格”的舉動,在《世說新語》里應該會被歸于“任誕”之中吧,在麝月這樣的正常人眼中是“作孽”的舉動,只有晴雯可以和寶玉演這出對手戲。寶玉說扇子可以撕來玩,晴雯馬上說我最喜歡撕了,你拿扇子來給我撕;寶玉就笑著將手中扇子遞給了她,晴雯果然嗤嗤幾聲撕成幾半;寶玉笑著說:“響得好,再撕響些!”然后搶過來麝月的扇子,遞給晴雯,也撕成幾半。兩個人都大笑。

    這是視現實規則若無物的大笑,這是心靈自由、性靈舒展的大笑,這是兩個同類互相確認、默契于心的大笑。如果不是晴雯,誰來給寶玉如此美好的回憶?如果不是晴雯,誰來上演怡紅院這么自由不羈、異樣光彩的一幕?

    這一刻,寶玉的醉眼之中,會不會看到晴雯身后,站著灑落不拘的竹林七賢?我覺得,竹林七賢如果看到晴雯撕扇這一幕,一定會撫掌大笑的。

    在怡紅院中,是晴雯真正成全了寶玉對女孩子的想象。寶玉深信女孩子是水做的,女孩兒是世間最清凈潔白的生命,她就真的以愛、以驕傲、以純潔、以生命來實踐了這個美好的童話。

    “質本潔來還潔去”,說的是黛玉,也是晴雯。這句充滿詩意和悲涼的讖語,在晴雯身上先應驗了,她的結局是黛玉歸宿的預演。

    很多人覺得晴雯性格不好,暴躁,愛挑剔,不寬容,要么說話難聽,要么亂發脾氣,反正和溫柔體諒、為他人著想這些意思不沾邊。是這樣嗎?

    性情中人本不在常規里活著,被誤解被攻擊也是他們的宿命。其實晴雯的個性掩蓋了她的心底柔軟。看一個人的性情,要看她的高光時刻,也要看她平時的家常樣子,在那些非高光、非應激的時刻里自然顯露出來的一切,在放松狀態下不假思索的近乎本能的反應,其實同樣是一個人的原來質地,可能更加說明本質。

    就看她著涼感冒這一回,她的表現就可說明諸多問題。

    晴雯一生病,寶玉的第一反應是:不要聲張,免得太太知道,叫你回家去養息,咱們悄悄地請大夫進來看。晴雯卻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不然一會兒大夫來了,有人問起來,怎么說呢?李紈同意了,并且做出了安排:“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后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見了園中的景致,并不曾見一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這樣穩妥的安排,多虧晴雯讓寶玉事先告訴李紈。

    晴雯是遵守規則和懂規矩的,她尊重大觀園的管理層,也替別人著想:她不愿意多事,不愿意有人因為自己而為難。

    取了藥來,寶玉叫人把煎藥的銀吊子找出來,就在房間里煎,晴雯又說:“正經給他們茶房里煎去,弄得這屋里藥氣,如何使得。”她怕寶玉和其他人會被藥味熏著了。這個天生麗質、心高氣傲的姑娘,并不因為自己病了,就忘記考慮別人的感受。

    當她高燒燒得滿臉通紅、額頭燙手的時候,寶玉回來卻發現她一個人獨臥于炕上,一問才知,麝月是被平兒找出去說話的,而秋紋是晴雯自己攆她去吃飯的。一個“攆”字,說明秋紋也很盡心地在照顧晴雯,而晴雯憐惜同伴的辛勞,感念她的照顧,一心想著讓她及時吃上飯,所以堅持讓她去,甚至故意假發脾氣、嘴上說不好聽的話,這才把她攆去了。

    晴雯是會體念別人的,不獨是對寶玉。

    當然,晴雯心比天高,這樣的人都特別敏感,晴雯有晴雯的致敏源。

    秋紋得到王夫人兩件衣服的賞賜,感到非常榮幸,可是晴雯卻揭秘說這是把好的給別人(襲人),挑剩下的才給她的,“要是我,我就不要。……一樣這屋里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第三十七回)。

    這是心高氣傲,是不甘心為奴,不甘心自認卑賤。也是對上司們的不公正的公開不服,對他們有眼無珠的不滿。問題是,難道王夫人們這樣做,是對的嗎?如果他們就是不公正,晴雯不平則鳴,又有何不可?能忍讓的人,有的是出于修養,有的是出于各種原因不得不忍讓,晴雯既沒有成長到有全面良好修養的地步,又堅信自己可以憑本事吃飯,不需要隱忍,所以她總是像《皇帝的新衣》中那個孩子一樣,張嘴就說出“國王什么都沒穿”。

    她要尊嚴,絕不可受折辱,人的尊嚴高于一切利益。她還要平等,要公正。

    她這樣公開放言的時候,心里覺得怡紅院外不平等不公正,但是怡紅院里有寶玉在,還是有平等公正可言的。

    晴雯又多次說襲人、麝月等人和寶玉裝神弄鬼、鬼鬼祟祟,還當面說襲人“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非常得罪人,簡直是捅了命門的那種,但她是絕對會說出來的,不說不行。

    她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對偷偷摸摸、不能見光的關系,她討厭、鄙視得不能克制。她內心覺得襲人、麝月等實在犯不上那么野心勃勃,實在有想法,也應該光明正大地努力,而不是偷偷摸摸私相授受,或者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她其實并非容不得襲人想當寶二姨娘,她是看不上襲人偷偷摸摸,然后并未“過了明路”就沾沾自喜、自居身份、賣弄榮寵。

    晴雯還特別看不上別人鉆營。因為一鉆營就顧不得吃相,往往就不擇手段。她對小紅的諷刺挖苦,雖然沒必要,雖然刻薄,但不是妒忌,更不是忌憚,而是因為看不起鉆營行為。她對襲人、麝月的諷刺挖苦,也是如此。很多人在她的話里聽出了酸味,以為是圍繞寶玉的妒忌,其實真的冤枉了她。

    作為一個女孩子,她的氣量不算大,固然有時候會心理不平衡,但主導情緒絕不是妒忌—說她妒忌襲人?妒忌麝月?晴雯會笑你的。她主要是看不得。什么叫看不得呢?看不慣加看不起。她確實看不慣她們的行為,看不起她們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的鉆營。

    在襲人看來,晴雯自然是放肆、無禮、刁鉆、可惡,她多半還會覺得晴雯兇悍、潑皮但冒失、愚蠢而自取滅亡。

    這是價值觀的巨大差異,沒辦法。

    晴雯對小丫鬟和老婆子們的態度確實不好。最為人詬病的是對待偷了平兒鐲子的小丫鬟太兇,太無情。先來鏡頭回放一下—

    說著,只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里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這會子鬧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后罵他。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去,晚也去,帶了去早清凈一日。”

    確實是晴雯常犯的毛躁、沖動的老毛病,她本來可以不必出面,等寶玉、襲人緩緩處置;對墜兒也確實有些過分,如果一定要辭退,就沒必要又罵又打的,太粗暴了;如果又罵又打了,就應該以觀后效,不該馬上趕出去。但是,晴雯的深惡痛絕里,包含著多少“心比天高”的痛苦,包含了多少“身為下賤”的不甘和要強。她多么希望丫鬟們都像她自己一樣,自尊、自愛、有本事、要臉面,可是墜兒偏偏沒本事、好吃懶做,還貪小,甚至偷了平兒的手鐲,這不但丟了怡紅院的臉,更丟了丫鬟們的臉,而這是晴雯刻意維護的。晴雯之所以比寶玉惱怒,原因就在此。再說,墜兒偷東西,而且偷的是別的房中重要女眷的首飾,這個過犯可不算小,她是肯定會被攆出去的,而且要不是平兒和寶玉的寬和,她的賊名兒還會傳出去。說句實話,就是放在今天,哪一個家庭會留用一個墜兒這樣的保姆?哪一個公司會用一個犯了這樣大錯的員工?

    平兒所說“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確實不錯,這里面除了她被驕縱、壞脾氣之外,主要也是高自尊和低地位導致的一種心理潔癖,寶玉對晴雯翻譯成:“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倒是說中了一大半:事關臉面她特別敏感,自尊心特別強,也希望同伴們都自尊自愛,不要讓人看輕,遇到她們不能自愛的時候,她就非常痛恨。她對墜兒的態度,其實和主人們的嚴厲和苛刻仍是有區別的。很多時候,她不必要地得罪人,其實也有這個原因,她不希望看到同伴們諂媚、爭寵、爭著往上爬,更不希望看到她們貪小、媚上、沒有人格。眼里不揉沙子,是因為她知道很多人看不起丫鬟,所以她特別自尊特別要強,以至于無法接受同伴們不夠自尊不夠自愛。

    打罵、攆走墜兒,晴雯確實錯了。首先,她越權行事,管了自己不應該處理的事情,承擔了自己不能承擔的責任。第二,她處理得太火爆了,可能導致墜兒罪不至此的悲慘結局。第三,她昧于大局,既不能體會寶玉寬柔待下之意,又不能貫徹平兒善良穩妥的初衷。第四,對晴雯自己也是錯誤的選擇:以身犯險,自己卷進是非,而且帶幾分霸道和專斷,作為水做的女孩兒,一點都不好看。這是晴雯的正邪兩賦的“邪”的時刻。

    沒辦法,沒有人說晴雯完美。她離完美確實有相當距離,但是她比大觀園里大部分丫鬟都強百倍。只有平兒和紫鵑可以和她媲美,其他人都不如她,不要說襲人了。

    晴雯,她是獨一無二的。

    而襲人和王夫人這樣的人,在相同的時代和背景下,是可以批量生產的。

    關于晴雯,一直有幾個糾纏不清的問題。

    第一,襲人告密了嗎?或者說,背后對王夫人進讒言的,有襲人嗎?這一點,我從來沒有疑問。當然。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怡紅院里,真正“我心狂野”、不守本分的是襲人,她連黛玉、湘云的醋都要吃,于是乎,襲人之側,豈容晴雯?否則,就憑王善保家的一番空洞指控,怎么足以讓王夫人明知晴雯是賈母給寶玉的丫鬟,卻不對賈母報告,發火之后過了一段時間還是堅決把她攆出去呢?這里面當然有襲人的作用。

    第二,晴雯為什么被趕出去就死了?有人覺得不可思議。原因一,晴雯生來心氣高,王夫人對她突然召見、一通辱罵,事后寶玉細問她,她都不肯說為何,別人污蔑她的那些話,對寶玉她都說不出口。士可殺不可辱,對高自尊的人,這樣劈頭蓋臉卻不能反抗的羞辱是足以致命的。原因二,她本來就在生病,被王夫人折辱后病情加重,后來被從炕上拉下來、粗暴驅趕,甚至不許穿外衣就拖了出去(這不是辭退而是當眾羞辱和審判),病情雪上加霜,加上受冤枉,又驚又氣又恨又委屈又傷心,身體能不垮嗎?原因三,她失去的不僅是一份優渥的工作,更是失去了心里認定的家,人生之路突然橋斷路塌。心高氣傲的人一旦看不到希望就會放棄,她從內心放棄了活下去的一切努力。原因四,從怡紅院的大丫鬟到窮困潦倒、舉目無親的處境,突然而巨大的落差導致的精神刺激,消耗了她最后的一點元氣。賈府的丫鬟本來就待遇不錯,“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第十九回)何況怡紅院寶玉身邊的大丫鬟?然后,突然被趕出來,沒有自己的家,只能到親戚家勉強棲息,窮苦簡陋,無人照顧,連喝一口水都沒有人倒,還少不了聽市井中人的冷言冷語和污蔑譏嘲。所以,晴雯所面臨的落差,是足以摧毀一個柔脆少女的。說晴雯太輕易就死了的人,可能忘記了,晴雯,她只是一個十六歲的、身體嬌弱的女孩子。她生病了無人照顧、心比天高卻被污以她最無法忍受的罪名,蒙受奇冤卻無處申訴,連一個聽她哭訴的親人都沒有,她活不下去了,這有什么奇怪?

    第三,晴雯和寶玉之間,是什么感情?他們本應是什么關系?他們的感情很難說清,一定要說,大概是:有一分玩伴的要好,有一分主仆的情誼,有二分手足的相知,有三分親人的相依,還有三分尚在萌芽中的愛意。賈母原來的安排里,襲人這個大丫頭給寶玉,是當他的貼身小保姆的,如果很得力,將來也許配一個得力的家生仆人,就成為管家奶奶;晴雯雖然比她小,資歷和月銀都比她差一等,但那是暫時的,晴雯是賈母從容貌、言談、針線都早早選中,將來要給寶玉做姨娘的。賈母對寶玉確實是無比疼愛,而且知道如何去寵這個寶貝孫子:有美麗明媚、伶俐能干的晴雯為妾,再娶一個知書達禮的名門閨秀為妻,這才是寶玉的幸福未來。所以,襲人勤勤懇懇無微不至,晴雯負責提供情緒價值,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晴雯有時偷懶,有時任性,脾氣大,罵罵小丫鬟,這都不是事兒,在賈母看來,她平常和寶玉談得來,能讓寶玉高興,就很好。若是知道她關鍵時刻還能為寶玉兩肋插刀,有肝膽,就會更滿意。

    而襲人、麝月,再怎么努力,終究改變不了先天的條件:一個不漂亮、沉悶、乏味,另一個資質平平、更平凡,在賈母眼中,要一輩子侍奉寶玉,她們都不夠格。

    但賈母最初的想法沒有及時推進。晴雯的驕傲天性和天真無邪中女兒家的矜持,寶玉對祖母的意圖渾然不覺,他又生性尊重女孩子—對如此活色生香的女孩子竟然沒有怦然心動時分,也沒有任何隨意狎昵,導致若即若離,后來似乎就偏向親人模式了。偏偏遇上對未來有規劃的襲人無孔不入,賈母的設想就漸漸脫軌了。在賈母的想象中,襲人哪里是晴雯的競爭者?而在賈母意識到現實偏離了她的設想之前,王夫人又突然出手,把晴雯的未來和生命都斷送了。

    第四,晴雯那么心高氣傲,到底有沒有道理?林語堂說她“好在爛漫天真,壞在野嘴爛舌”,要怎么理解這樣的性格?

    晴雯很美,不論從喜歡她的賈母眼中,或者從討厭她的管家奶奶、王夫人眼中看去,她都是非常美的。“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點像林妹妹”,可知晴雯之美,在容貌,也在身材。而且聰明伶俐,玲瓏剔透,好口齒,有審美眼光,做得一手水平不凡的好針線—補雀金裘的時候,不但怡紅院里沒有人能勝任,就是外面的能工巧匠也問了一圈沒有人敢接活。

    這樣的人,在賈府長大,又先后經過生活家賈母和怡紅公子寶玉的調教,她心高氣傲,有何不可?

    作為女孩子,晴雯是純潔的。她品性高貴,清高自持。她生得十分好看,又從小到寶玉身邊,但她不但和寶玉沒有私情,而且曹雪芹從來沒有寫過寶玉眼中的晴雯容貌,暗示寶玉對她的美貌、女性魅力沒有怦然心動的時刻。他們很相投,但是他們作為異性,并沒有哪一個不可抵御的來電瞬間。

    這可是賈寶玉。就連為人正經、頗有氣場的鴛鴦,寶玉都會仔細看她的裝扮和皮膚,還湊到她脖頸聞香氣,還猴上身說:“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吧。”就連怡紅院負責外圍工作的小丫鬟小紅,寶玉第一次見她,都免不了“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發,挽著個?,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干凈”。

    可是晴雯,寶玉明明知道她生得比誰都好,明明日日夜夜在寶玉身邊,但就是沒有這樣的時刻;連相貌平平的襲人在她滴水穿石的努力下,都能在寶玉眼中變得“嬌俏柔順”而迷住寶玉,大美人晴雯卻沒有讓寶玉覺得嬌俏嫵媚而被迷住。因為晴雯身上的正,晴雯的干干凈凈,使得寶玉無從生出褻玩之心,也不會嬉皮笑臉,這說明寶玉識人,更說明晴雯的為人。

    她風流靈巧,即性情生動,格調不俗,而且有趣,與寶玉相同的“胸中純一團活潑潑的天機”,對生活充滿了非功利的熱情—給寶玉過生日她最起勁;第一個響應寶玉玩占花名提議的也是她;寶琴、岫煙等四美進京,寶玉叫大家去看絕色,別人不去,也是晴雯馬上去看了,而且回來也滿口贊嘆;她平時會和同伴賭瓜子、裹成一團胳肢癢癢、會半夜想跟出去嚇唬麝月……

    第二十四回寫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何況晴雯這樣的十分容貌和十分才干呢?但晴雯有這樣優越的條件,加上賈母的看重,天天在寶玉身邊,卻沒有借機“往上攀高”,可知晴雯之毫無野心與了無心機。

    小紅被鳳姐賞識,連為晴雯鳴不平的脂批都說:“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脂硯齋冤枉人,襲人既然是寶玉身邊頭號管事大丫鬟,這事怎么都先得算在她頭上。再者,秋紋、碧痕是當面挫敗小紅接近寶玉圖謀的人,小紅因此心灰意懶。小紅在怡紅院不得施展,這賬算到晴雯一人頭上,真是冤枉。說起來,晴雯確實心思簡單、個性毛躁,事不關己也要蹚渾水,這個毛病真是自誤一生。

    等到二十八回,看到小紅脫穎而出,鳳姐向寶玉正式要了小紅來使喚,真令人為晴雯扼腕。早知道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最后會被冤死,晴雯真不如跟著鳳姐的好。但是以鳳姐的地位和脾氣,賈璉的好色,這條路晴雯走不通。晴雯最大的福氣也許是一直跟著賈母,可以多過幾年平安日子。或者離開賈母后,跟著探春也好多了,探春有文化有分寸,晴雯的靈性和性情,需要有人勒住韁繩,時時把控,處處約束。最后跟著探春遠嫁,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一闖,或許是晴雯最好的可能了。探春的氣場又強,能保護下人,抄檢大觀園,如果晴雯在探春房中,探春不會像寶玉一樣無能坐視,她會保護晴雯的—倒不是她對晴雯多么好,而是她知道人生在世,有些是非對錯,還是要奮力爭一下的;再說作為賈府的小姐,保護下人就是維護自己的權益和臉面。反觀寶玉,明明和晴雯潔白無染,當著王夫人的面卻一言不發,好像被發現“不法事實”、心虛了似的,讓王夫人更覺得真理在握,事實昭然。在保護自己下屬或者朋友這一點上,寶二爺確實是一名“悟能”(無能)豬隊友。

    第五十八回,要遣散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有幾個不愿意離開的就分散在園中各處使喚,“當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鳥出籠,每日園中游戲。眾人皆知他們不能針黹,不慣使用,皆不大責備。其中或有一二個知事的,愁將來無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看到這里,不禁再次想起了晴雯,這些唱戲的女孩子中都有人面對現實睜開了眼睛,而本來精通針黹、條件優越的晴雯,已經長大了,依然不懂得為自己將來著想。雖然賈母和寶玉都欣賞她、喜歡她,本來看上去是雙保險了,但是她不知道,所謂的主子,是一個階層一個集體,并不止這一個兩個人,而是一群人,這群人里面只要有一個討厭她,她就無法在此安身。她更不知道,寶玉對她的厚待和縱容,雖然是出于懂得,但這種懂得只會招來無數忌恨和毀謗,對晴雯本人只會讓她模糊掉身份的界限,看不清現實的嚴峻,到了關鍵時刻,她就只剩下她自己,一個孤零零、病懨懨的十六歲的女孩子,沒有人為保護她而戰,沒有人為她說一句話。

    寶玉的“懂得”實際上害了她,這樣不負責任的縱容和呵護是有毒的,最終也果然致命。

    她在最后見寶玉一面的時候,嗚咽著說自己“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實在令人淚下。如此絕美而無辜的女孩子,就這樣蒙冤夭亡,是《紅樓夢》里令人心碎、無法忘懷的一頁。

    都說“晴有林風,襲為釵副”,晴雯身上有黛玉的味道,襲人是低配版的寶釵。所以,晴雯這樣的結局,也預示了黛玉的結局。寶玉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兒誄》,其實也是提前獻給黛玉的誄文。所以,當寶玉將“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時,黛玉聽了,忡然變色。晴雯死了,這只是寶玉傷心的開頭,命運齒輪加速轉動,金陵十二釵的結局也紛紛來臨。他見證過女兒們所有的明媚和美好,他還必須見證所有女兒的結局: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他享受過常人不能享受到的歡樂,他也要承受超出常人的絕望和悲涼。

    說回晴雯這個人,她的好處在爛漫天真,明艷嬌俏,至情至性,品性高潔,沒有野心,不屑鉆營,疾惡如仇,率真無偽。但她畢竟太小,理性發育尚未成熟,無大局觀可言,加上無人教導,又一連遇上兩個特別知情識趣的好上司,天性野蠻生長,因此她的壞處在:過于驕縱,沒有遠見,浮躁多氣,野嘴爛舌,到處樹敵,不懂忍讓,不知寬容,輕率冒失,遇到挫折時缺乏韌性。

    晴雯身上有一份不自覺的風度。她撕扇子和寶玉相對大笑,有幾分魏晉風度;她病中補孔雀裘,除了“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還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派頭。往大里說,在待人處世上晴雯是無意中踐行了“以眾人待我,我以眾人待之;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頗有幾分大家風度和士人風范。

    晴雯是大觀園里盛放得最恣意的花朵,那份自由,那份奪目,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女兒都不曾有過。是她的美和笑容照亮了整個怡紅院。當這朵明艷照人、純潔無瑕的女兒花凋零,大觀園嬌紅軟綠、晴和宜人的春天也就要結束了。

    有時候忍不住會想,當晴雯絕望地躺在病榻上,去看她的人不應該是賈寶玉,而應該是從唐朝穿越而去的劉禹錫。關于如何在逆境之中生存,如何在驕傲倔強之中增加寬度和韌性,真希望彼時由劉禹錫來給她上一課,來對她講講自己如何一再被貶,如何“前度劉郎今又來”。真的,晴雯需要劉禹錫來做老師:別人傷害你,你用不著用放棄生命來成全他們的愚蠢無知或者歹毒心腸。豁達一點,堅韌一點,有時候,人生最珍惜的東西被摧毀,美感蕩然無存,光明似乎也熄滅了,但你仍可以皮實地活下去,日子長著呢,世界大著呢。

    潘向黎,文學博士,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專題隨筆集《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等,共三十余種。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文學報·新批評優秀評論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花地文學榜散文金獎、人民文學獎、鐘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川觀文學獎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