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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福建文學》2024年第7期|楊不易:重影
    來源:《福建文學》2024年第7期 | 楊不易  2024年07月16日06:28

    1

    陳猛要出門去了,又把女兒陳小慶托付給我照看。他一只腳邁進門內,一只腳留在門外,半弓著身子,好像擔心我會抓住他,準備隨時一逃了之。

    抓住他的,是陳小慶。陳小慶只有五歲,扯住陳猛的衣角,仰著一張萌萌的小臉,吵著要跟他出去。陳猛只好把另一只腳收進門內,蹲下來耐心勸說這個寶貝女兒,要她好好待在楊叔叔的店里,想吃什么就拿,等他回來給錢。

    我聽著就不高興了,扔下鍵盤攬過小慶,說你要干啥就趕緊走吧,不給錢也餓不著她。

    見小慶松開了手,陳猛保持著微笑,慢慢直起腰來,轉身出去,背影很快在門外消失了。我回過神來,心想,讓小慶叫我叔叔到底合適不?還是該提醒一下吧。

    陳猛是我房客,帶著女兒租住在我閑置的一套房里,我家對門。這套房子是父母留下的,我就靠它的房租,還有小區門口的食品小店過生活。這些年小超市開得多了,小店生意不好,但這店也是父母留給我的,不用付租金,所以利潤還是有的。加上我早就離婚了,沒啥經濟壓力,也就不太在意。我新安了兩排貨架和幾個攝像頭,把它改造成了自選超市,守店就輕松多了。然后在收銀臺旁邊擺了個筆記本電腦,不忙時在網上寫小說,除了重拾年輕時的文學夢,還能扒拉幾兩碎銀子,倒也樂得自在。

    一個月前,陳猛來看房子時,我還以為他是個人販子。他這人個子挺高,但一臉胡楂子,頭發花白還亂糟糟的,看上去至少七十歲了,關鍵還帶著個這么小的孩子,很可疑。但那孩子跟他很親,爸爸爸爸地叫個不停。誰看都是祖孫倆,沒想到是父女。

    還是很可疑。哪個男人七十多歲了生養這么個小女兒,還獨自帶著出來租房子的?

    直到有一天,親眼看到陳猛被我家樓上的賀姨追打著從店門前逃過,我才想起來,他就是賀姨的前夫。二十多年前,這出追打戲就是我們小區的名場面。

    那會兒,我還在上初一,陳猛和賀姨生了個兒子賀陽,那時還叫陳陽。陳陽比我小三歲,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晃悠,但每每看到他媽滿小區追打他爸,就羞愧得跺腳掩面而逃。這樣追追打打了一年多,陳陽哭哭啼啼地告訴我,他爸媽離婚了,原因是他爸在外面有了野女人。

    陳猛就這樣靜悄悄地從小區消失了。據陳陽說,他爸只拎了個帆布旅行袋就走了,連再見都沒跟他說一聲。那之后沒多久,陳陽就改名為賀陽了。

    這樣算下來,陳猛還不到七十歲,只是看上去頗為潦倒,又留著亂糟糟的花白頭發和胡子,因此比較顯老。只是,他這會兒帶著個小孩兒回來,到底要弄啥呢?

    追打事件后的第二天,在樓梯轉角處碰見賀陽,我有些歉意,說你爸來租房子時我沒認出來,要不也不能讓他住進來。賀陽苦笑道,不要說你,我開始也沒認出來啊,畢竟二十幾年沒見了。

    陳猛離婚出走后,賀陽和他媽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艱難,只上了個職高就出來工作了。賀陽為了照顧賀姨,結婚后也沒搬出去,現在孩子六七歲了,一家四口倒也其樂融融。陳猛的突然出現,不是什么好兆頭。

    見我探詢地看著他,賀陽猶豫了一下說,他得了癌癥,快死了,想把五歲的女兒托付給我媽。見他滿臉恨意,也不知道說的是真實情況,還是在詛咒陳猛不得好死。

    2

    這會兒,小慶正抱著我的平板電腦看動畫片,一邊還吃著店里最貴的薯片和牛奶,已經忘了剛剛要追著爸爸出門的哭鬧。薯片和牛奶當然都是我給拿的,要是能有這么一個萌女兒,讓我把貨架搬空也不在乎。

    尹菲又在微信朋友圈發了幾張圖片,都是品牌嬰兒用品,睡袋、毯子和衣服。自從再次宣布懷孕以來,她一直熱衷于此,朋友圈再無其他內容。發這些東西時,她并沒有屏蔽我,想必也有幾分炫耀之心。雖然偶爾冒出點酸意,但我大部分時候還是祝福她的。

    尹菲是我前妻,我們是在五年前離婚的。彼時,父母先后因病去世,我正處于萬念俱灰的頹廢期,尹菲突然提出離婚,不啻給了我當頭一棒。

    在我看來,尹菲的離婚理由相當奇葩。她說還是想生個孩子,當了大半輩子孤兒,不想再孤獨下去了。尹菲是在孤兒院長大的,除了我這邊的父母,自然沒有人給她催生的壓力。但為生孩子這事兒,我們跟我父母斗爭了六年,現在敵人不在了,她卻要主動投降,并且棄我而去,實在無法理解。

    事情說起來挺庸俗,而且很丟人。早在戀愛期間,我們就商量好不打算生小孩,可以說志同道合,對婚后的二人世界充滿神往。但在度蜜月的旅途中,有兩次面朝大海時一激動,忘了采取避孕措施。事后我們把時間算了又算,嚇得不行。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尹菲根本沒有懷孕。我們一開始還挺高興的,說這是天意啊,可尹菲轉念一想,說到底是你還是我有問題,不會患了什么不孕不育癥吧?我說反正不想生,管它做什么。

    結婚一年后,我父母開始催生。什么三代單傳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啊……成天不放過任何機會碎碎念,甚至許下重賞,聲稱只要生下孩子,就獎勵我們一套房子,外加五十萬元奶粉錢,而且帶孩子的事他們都包了,根本不要我們操心。

    威逼利誘之下,我和尹菲心動了,完全沒想到這是個圈套。我是獨子,這一切將來不都是我的嗎?憑什么要用生孩子來實現?后來想想,也許是我們的理念早就動搖了,不過是把催生當借口。但世間之事,大抵皆是如此,你想要什么,什么就偏不來。我們暗地里折騰了小半年,尹菲的肚皮一點動靜都沒有,悄悄去醫院檢查,結果是我的問題。

    獎勵是拿不上了,只能面對現實,還得自我安慰。為了保住我的顏面,也為了不讓我父母絕望,尹菲開始公然對抗催生,聲稱還要忙事業,暫時不會要孩子,搞得婆媳關系一度非常緊張。催生和不生的戰爭前后進行了六年,尹菲扛下了所有,為此受了太多委屈。我發誓要一輩子對她好,哪怕她將來住進養老院,都要趕走服務員親自服侍她。誰承想,戰爭一結束,她就親手解散了隊伍,變成了敵人的模樣。

    我最終說服自己相信尹菲的理由,同意了離婚。或者說,在漫長戰爭的壓抑中,我和尹菲的斗志都早已瓦解,覺得只要有了孩子,所有一切就都解脫了。但老天沒給我這個機會,也只能無可奈何。既然如此,又何必耽誤尹菲呢?

    過了一年,尹菲重新結婚了,沒多久就開始在朋友圈曬嬰兒用品。一個月前,開始第二輪曬嬰兒用品。當年都是我的問題,看來已天下皆知。

    我決定了,正在寫的這篇小說里無所不能的男主角,顧子明,將永遠都沒有孩子,陪著我一起孤獨終老。

    “在一個午后,顧子明知道自己必須去挑戰三界。原因是午睡夢里一個白胡子老頭說,這都是他的天命,還傳給他一柄上古神劍。至于什么是天命,老頭兒沒說,睡眼惺忪的顧子明當然不清楚。只是床邊地上確實插著一柄生銹的鐵劍……”

    3

    把孩子寄放在我的店里,于陳猛和我,甚至小慶,都已經成為習慣。但小慶每次都要戀戀不舍地哭鬧一場,終究還是靠我的零食和動畫片才能安靜下來。陳猛大概才能安心去辦他的事了。

    還是在陳猛被賀姨追打的第二天,中午時分,陳猛急匆匆地到店里來,要我幫忙照看一下孩子,說有些急事要出去,帶著不方便。雖然覺得有些對不起賀陽,但陳猛畢竟是老鄰居,我還得叫他一聲叔,又是我的租客,實在不便推辭,只好答應了。

    再說,小慶這孩子,看上去實在很乖,按眼下網絡上的說法,那就是妥妥一枚人類幼崽小萌娃。就是那天下午,從小慶那張童言無忌的小嘴兒里,我才知道,快要死的人,恐怕不是陳猛,而是小慶的媽媽。小慶說好久沒看到媽媽了,上次看到媽媽是在醫院里,媽媽成了光頭。說著說著,她扁著嘴巴就要哭,嚷著想媽媽。我只好去貨架上一陣亂扒,把小孩能吃的零食都堆在她面前。哄孩子,我實在沒什么經驗。

    那天,陳猛天黑時才回來,在街對面的飯館炒了三個小菜,讓服務員端到我店里來,說是感謝我的幫忙。我只好又搭上一瓶本該拿來賣錢的好酒,拆了兩袋酒鬼花生,一把拉下卷簾門,三人圍著收銀臺吃喝起來。

    都說運動能治假病,好酒不解真愁。可對焦頭爛額的陳猛來說,喝酒聊天多少是個消遣。幾杯好酒下肚,話就多起來。

    陳猛現在的老婆叫童笑,比他小了二十多歲,三十六歲,正當年。兩人在一起滿打滿算不過七年,還生養了一個乖女兒。陳猛說,以前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將來我先走了,她還可以再找一個年輕帥哥,誰承想,她卻要先走了。

    童笑患了淋巴癌,已經是晚期了,醫生說時間不多了。

    我說你還是想開點,患病這種事誰愿意呢?不過是碰上了。但是,孩子媽生了病,你不好好陪陪她,帶著孩子跑回來干什么?聽賀陽說你想把孩子托付給賀姨,是真的嗎?就算童笑走了,你還可以繼續把孩子養大嘛。

    陳猛自顧飲了一杯酒,說我可能也快死了。自從童笑住了院,陳猛覺得自己整個身心都被掏空了,已經垮掉了,堅持不了多久。“也許童笑走了,我就跟著走了吧。”陳猛看了看在旁邊玩平板電腦的小慶,說我愁啊,孩子怎么辦?

    我兩根手指捏著酒杯,不知該不該跟他碰杯,只好也自顧干了一個,心想當年丟下賀陽的時候,你可是真狠得下心,也沒聽說有愁過。

    想想頭一天滿小區追打的場景,不用問就知道,賀姨絕不會同意接手。陳猛說,其實也沒打算馬上把孩子交給賀姨,他只是想先找一個退路得到一個承諾,將來哪天萬一自己突然死了,小慶不至于進孤兒院。雖然小慶不是賀姨的親生女兒,可她是賀陽的妹妹啊。

    我看陳猛真是喝醉了,什么話都敢說,要是賀陽在面前,非當場給他兩耳光不可。這可不是回來認親,是來送包袱的啊。現在這社會,養大一個孩子得花多少精力和金錢啊。更何況,在賀姨和賀陽的眼中,這可是個拋妻棄子的老渣男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一瓶酒的一大半都讓陳猛喝了,他一直神神道道的,說我真的快死了快死了啊,你們要相信我……

    喝到夜里十二點過,我們才關店回家。陳猛在前面搖搖晃晃嘟嘟囔囔,我抱著已經睡著的小慶走在后面。夜風如水拂過,孩子的胳膊冰涼冰涼的,我酒醒了大半,走路的步子更小心了些。

    “顧子明去跟師父說要下山,師父笑而不語,揮了揮手就去打坐了。顧子明認為師父同意了,開始在月光下磨劍。那鐵劍一磨亮出劍鋒,二磨閃出寒光,再一磨,一股劍氣直沖云霄。顧子明狂喜,拖著鐵劍滿山跑,嘴里直喊:‘天命啊,這就是我的天命。’跑累了,便在一棵孤松下睡到了天明。”

    4

    天色漸暗,陳猛還沒有回來。我在對面飯館點了菜,先安頓小慶吃晚飯。

    拿起手機翻朋友圈,發現尹菲下午發的圖片不見了。我以為看漏了,重新刷了一遍,還是沒有。點開她的頭像,朋友圈設置為僅三天可見,啥都沒了。

    很多時候,尹菲于我越來越像一個夢境。

    我其實已經想不起尹菲的樣子了。就算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幾年下來她也早變了吧,畢竟已經快成兩個孩子的媽了。戀愛那會兒,我們一起拍了很多照片,都整整齊齊放在相冊里。離婚搬家時,尹菲拿出來全都燒掉了,說是為了能盡快忘了對方,便于開啟各自的新生活。果然,她很快為人妻為人母,走上了人生巔峰。而我的生活卻像一潭死水,不但波瀾不驚,而且在慢慢變臭。

    想一想,離婚之后跟尹菲就見過一次。那次是跟朋友約著在KTV玩,去衛生間在過道里碰上了,原來她在隔壁包間。我看她穿著很是清涼,像是經常在夜店混的潮姐,便開玩笑說,離開我果然成了自由鳥啊。尹菲卻一本正經,問我找到女朋友沒有。我說我不找,等你呢。尹菲說你可別啊,我下個月就結婚了,要不要請你?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吊兒郎當地說你還是別請了,我怕忍不住傷心當場把你的新郎給揍了。尹菲斜了我一眼,推開門進去了,包間里傳出一個跑調的男聲,“死了都要愛”,唱得好難聽啊。

    過了幾天,尹菲果然在朋友圈曬婚紗照,不過沒見著新郎,都是她的獨照。我自戀地想,可能是為了照顧我的情緒吧。其實尹菲穿婚紗挺好看的,相比當年跟我結婚拍的那一套,又別有一番風韻。如果不是已成前妻,我都想給她點個贊。

    后來,我又在朋友圈觀摩了她的婚禮、全新的嬰兒床,全部都是幸福的模樣,收獲了作為前夫的欣慰。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尹菲的樣子開始在我頭腦里模糊。一個女人,不管你們曾經愛得有多深,只要她成為別人的妻子,就真正地遠離了。她跟你無關了,還有比這更遠的距離嗎?

    有時候,我會夢見跟某個女人在一起,可不知道她是誰,既沒有清新可人的面容,也沒有觸手可及的肉體,像一團隨時會飄散的霧。醒來之后,我就認為她是尹菲。尹菲是我的初戀,我關于女人的經驗,都來自她。

    “顧子明是個鋼鐵直男,拒絕了一眾師妹的挽留,背著那柄鐵劍下山去了。他說要順從天命挑戰人神魔三界,做亙古最強大的凡人武者。至于做了最強武者又怎么樣,他自己也沒有想清楚。至少有三個師妹垂淚相送,到了山腳還拉著他的衣袖不松手。無恥的顧子明竟來了個金蟬脫殼,把外衣扔掉逃跑了。”

    有讀者在文后留言,說老楊啊,我賭一百塊,這個顧子明下山就會被什么仙女、魔女給收服了,相親相愛闖江湖。看在他付了五角錢閱讀費的面子上,我回了三個字:你錯了。

    我和尹菲,曾經多么相愛啊,可最終什么都沒有留下。沒有孩子的婚姻說散就散,也許那時候,我們應該收養一個孩子的。可這是什么想法啊?一點都不像我們熱戀時的灑脫做派。

    我倒不是還愛著她,不過是習慣了在朋友圈找她。她就是我這貧乏生活的綺麗夢境,雖然總是什么都找不著。她為什么發了朋友圈又刪掉呢?

    晚上九點過,我準備關店門了,陳猛才匆匆趕回來,一迭聲地說抱歉。陳猛牽著小慶,我們一起往家走。到了門口,陳猛突然低聲說,童笑快不行了,明天還得請你幫忙照看一下小慶。我愣了片刻說,好。

    5

    第二天一大早,陳猛就敲門把孩子交給我,匆忙走掉了。這一走,就是一整天,到黃昏時候都沒有回來。

    賀陽來了,約去吃燒烤,說兄弟倆好久沒有認真聚了。我看他心里有事,就答應了,又指了指還在看動畫片的小慶,半開玩笑說,你妹,咋辦?賀陽這才注意到小慶還在店里,一時哭笑不得,說隨你吧。

    我們只好去了離店兩百米的那家燒烤店,又在相鄰的餐館給小慶點了飯菜,這才開始燒烤大餐。小慶啃著可樂雞翅,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賀陽,突然沖賀陽說,爸爸說你是我哥哥,可我覺得你是個叔叔。賀陽沒答話,端起啤酒杯一口干了。

    賀陽說,這段時間家里壓抑得很。自從陳猛搬到樓下,還帶著小慶上門來托孤,家里氣氛就變了。

    跟陳猛離婚后,賀姨就沒有再婚,后來賀陽結婚生子,一家人都住在一起。賀陽的老婆體諒婆婆的辛勞,也很孝順。賀陽一向沒什么大追求,以為一家人就這樣過下去,也算得上幸福生活了。誰知道,消失多年的陳猛突然回來了,還鬧出這么一檔尷尬事。

    說尷尬,因為這事兒不僅是賀姨不能接受,賀陽兩口子也不能接受。賀姨已經老了,把小慶養大的責任,終究得落到賀陽身上。而賀陽的兒子已經六歲了,突然冒出個小一歲的小姑來,這算什么事呢?

    不管是賀姨還是賀陽,都認定陳猛鬧這么一出完全是對母子倆的羞辱。那天賀姨滿小區追打陳猛,小慶就站在賀家門口。賀陽看她一臉茫然無辜的樣子,想安慰兩句,又拉不下臉,想轉身把門關上,又擔心她獨自站在樓梯間害怕,兩人愣是呆呆站了十分鐘,直到陳猛跑回來把小慶抱走。就是在下樓梯的時候,陳猛回頭看著賀陽說,小慶啊,那是你哥哥。賀陽感覺憤怒和羞慚同時涌上頭來,差點追上去揍他一頓。

    對于陳猛老婆患癌這件事,賀陽去調查過,基本屬實。但就算老婆死了,陳猛也該負起養孩子的責任,他卻堅稱自己也要死了,想把包袱甩給傷害過的妻兒。

    據賀陽的調查,陳猛離婚之后的這二十多年,過得可以說相當精彩。當年離婚后,他跟外面那個女人并沒有維持多久,之后便一直獨身,身邊的女人卻沒斷過,可以說是花花公子了。據說那些年他掙了不少錢,大多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童笑是七八年前跟陳猛在一起的,原本是他公司的銷售經理。那會兒他生意失敗,公司員工都解散了,唯有童笑還時不時聯系他,兩人就走到了一起。半年前,童笑被發現患了淋巴癌。

    我說,他們這倒有點患難夫妻的意思。賀陽看了我一眼,說比我媽還難嗎?我連忙說那是那是,賀姨的偉大有目共睹。

    小慶吃完了雞翅,嚷著要嘗嘗烤腸。賀陽抓了一根涂滿辣椒粉的烤腸遞給她。我連忙奪過來,說你別把她辣哭了,到時候誰來哄啊。小慶說我不怕辣,這是哥哥給我的,叔叔你快還我。

    我哈哈大笑,說賀陽啊,你妹都叫我叔叔,你以后也得叫我叔叔。賀陽很是無語,瞪了一眼小慶,說你不許叫他叔叔要叫哥哥。小慶很乖巧地說好啊,轉頭就叫我楊哥哥。這大概是賀陽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結賬的時候,我問賀陽:“你們真不打算管小慶啊?”賀陽嗤了一聲,說老頭子不是說自己快死了嗎?那就等他死了再說吧。

    6

    陳猛一夜未歸,只在夜里十一點時發來一條微信,說童笑正在急救室搶救,拜托我照顧一下小慶。

    安頓小慶睡下,我翻了翻手機,發現尹菲的朋友圈還是沒動靜。想發條信息問一聲,又覺得大晚上的有些唐突,她早就是別人的老婆了。

    “顧子明風流倜儻,四處留情,卻從不跟某個女子有過承諾。他戰人間,伏魔山,終于驚動天界,八大天仙下界來圍攻,終把他打進魔山北淵。顧子明被困在淵底,不見天光,不聞人間煙火,受盡煉獄之苦,只得一株魔山蘭草相伴。那蘭草卻是萬年魔女,此輪回正好為魔界卑賤之草,眼見即將修得人形,倒正好需要吸納凡人元陽,顧子明卻送上門來……”

    第二天早上,我在沙發上醒來,瞪著滿是灰塵的吊燈看了半個小時,突然決定不開店營業,而是要去找尹菲。這也是從來沒有的事,而且沒有任何理由,也許是第六感,也許是發神經。

    給她發了微信,不回。在手機上翻了半天,找到她從前閨蜜夏潔的微信,撥過去。夏潔很驚訝,說,你怎么知道尹菲回來了?回來了?從哪里回來了?夏潔沒回答,說我不知道她想不想見你,你等我問一下吧,說完就掛了。五分鐘后,發過來一個位置,說你去吧,上午十點半,她在咖啡館等你。

    牽著小慶走進咖啡館,我站在吧臺前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那張曾經熟悉的臉,直到遠處角落里有人招手,才發現早就看過她好幾眼了。夢境里模糊的樣子,一下子又清晰起來,回到離婚之前的熟悉。又多少有一點陌生和新奇,幾年過去,我們都老了一些。

    見我牽著個孩子,尹菲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卻沒說話,疑惑地看著我。我說別啊,這不是我孩子,我哪來的孩子。話一落音,覺得說到我們曾經共同的痛處,只好閉了嘴。好在小慶乖巧,接嘴說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楊哥哥。

    尹菲這才莞爾一笑,摸摸小慶的頭,把她抱過去放在卡座椅子上,問誰才是她爸爸。小慶清脆地報出陳猛的名字。尹菲想不起是誰,只好又看向我。聽我解釋半天,她總算腦子轉過彎來,說那就是賀姨前夫的女兒,賀陽同父異母的妹妹唄。

    我趕緊說,你還像以前一樣冰雪聰明。這樣開個玩笑,氣氛似乎輕松了一點。

    敘舊。我離婚后一直單身,沒什么好敘的。尹菲卻把我驚著了,原來她早就再一次離婚了,最近幾年都跟我一樣單著。

    離婚后結婚,是真的。婚后沒多久懷了孕,也是真的。只是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吵架時被那男人一推,流產了。尹菲哪受過這種委屈,加上失去孩子的痛心,很快就離了婚。這大概就是我從來沒見過她在朋友圈發孩子照片的原因吧。尹菲隨后就去了上海,輾轉換了好幾個工作,半個月前才回來。

    半個月前,不正是她開始在朋友圈發嬰兒用品的時候嗎?見我一臉問號,尹菲笑了,說我就是發給你看的,不知道你還會不會關心我。原來和我離婚之后,她就買了新的手機卡,申請了新的微信號。我看到的那個微信號是從前的,幾乎只剩我一個人在看。

    我問她昨天怎么又突然刪了。她說發了半個月你連聲問候都沒有,我很失望,覺得你肯定早就把我忘了,還有什么意思呢,就刪了唄。我說還以為你生二胎了呢,心里酸溜溜的,不好意思打招呼。

    說著這些荒唐的小心思,我們禁不住大笑起來。小慶吃著甜點,疑惑地看了看我們,也跟著咯咯地笑。尹菲說賀陽突然多個妹妹,是不是幸福死了?我說得了吧,賀姨這段時間氣得血壓都飆升了,賀陽昨晚還找我訴苦,一臉苦大仇深,要不然這孩子怎么成天跟著我?

    聊了幾句孩子,我們又沉默了。

    7

    下午回到店里,陳猛還沒回來。給他打電話,聽他聲音里全是疲憊。童笑走了,他正忙著處理后事。我問他要不要把孩子送過去見見媽媽,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用了吧,已經被癌痛折磨得不成樣子,孩子看了會害怕的。

    本想跟賀陽說一聲,看他要不要過去幫忙,想了想,又算了。這家人亂麻一樣的事,還是順其自然,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吧。

    剛把收銀機打開準備營業,賀姨卻出現在了門口。之前賀陽說他媽媽這段時間氣得身體都差了,在我求證的目光下,她確實顯得老了幾分,遮不住的花白頭發旁逸而出。我以為她要買點什么,她卻昂首踱進店來,東看西看,最后把目光鎖定在收銀臺后面小板凳上的小慶。小慶大概有些害怕她,站起來躲在我身后,又探頭去張望。

    感覺賀姨來者不善,我只好訕笑望著她。她果然把臉繃得更緊了,說小楊啊,賀姨對你好不好?你小時候可沒少吃我做的飯。賀姨說的是實話,那幾年我經常隨賀陽去她家里蹭飯,而且她做的菜很可口。但聽她意思,好像說我蹭了她家的飯卻背叛了她,這當然是說我把房子租給陳猛,還幫他照看孩子。

    這樣一想,我就有點心虛了,結結巴巴解釋說一開始也是沒認出陳猛,否則不可能做出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賀姨說,也沒你說的這么夸張,他咋把孩子扔給你?

    我讓小慶坐回小板凳上去看動畫片,把賀姨拉出門外,告訴了她陳猛老婆去世的事。但我沒敢說“陳猛老婆”,而是說“孩子媽媽”。意思都一樣,但也算少刺激一下她了。賀姨聽后,哦了一聲,呆了呆,轉身走了。那走路的樣子,倒少了滿小區追打陳猛的氣勢。

    在我們這些鄰居眼里,賀姨向來敢作敢當、恩怨分明,但性格上又確實強勢了些。那晚跟陳猛喝酒時聊起,他說當年之所以出軌,就是因為在家里過得太壓抑,單位上那女同事經常跟他聊天,不知不覺就走遠了。“我不是要為自己辯解。但好多事真就是一念之間,回頭一看,就像一場糊里糊涂的夢。”說起跟賀姨的恩怨,陳猛也是一臉茫然。

    “顧子明與那魔山蘭草日夜相伴,倒解了不少牢獄孤獨。魔山蘭草則借機吸納顧子明永不枯竭的元陽,竟很快幻化成了人形,稱自己為蘭魔女。被困在北淵的日子實在太清苦,人魔相伴,竟至相戀。顧子明又與蘭魔女達成口頭協議,他繼續以元陽飼喂于她,她則教他些遠古魔法,待她魔力達到九重境界,就攜他逃出魔山北淵,重返人間。”

    傍晚時分,賀陽提著一個保溫食盒來到店里,說是賀姨給我做了幾個菜,只因好久沒蹭過他家的飯了,讓我回憶一下童年的味道,不要忘恩負義當了白眼狼。打開一看,是幾個家常小菜,有雞翅和排骨,確實都是我和賀陽當年喜歡吃的,差點把我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小慶也喜歡,忙得手嘴都停不下來,還念叨這個好吃那個也好吃。

    見小慶吃得歡快,賀陽的眼神卻變得有些疑惑,伸手搶了一個雞翅,啃著回家去了。

    這小孩兒要不是跟賀家有恩怨,我真想把她收養了。上午喝完咖啡,我和尹菲帶著小慶去附近的公園玩了一會兒。兩人在小徑上走著,中間牽著一個孩子,或者一起看她不知疲倦地四處奔跑,竟生出一家三口的幸福感。或許,這就是我們潛意識里夢想過的畫面。只是,終成了不可及的虛幻。

    8

    “顧子明終于回到人間,身邊多了個一身黑衣的艷麗女郎。那些曾經芳心暗許的人間女子和天界仙女爭相傳聞,稱顧子明帶回來一個兇殘的魔女,每天都要生吃童男童女。風流倜儻的顧子明已經黑化成無惡不作的大魔頭。顧子明對此毫不理會,卻在岷山附近的龍泉山里建了座桃花山莊,一副要成家立業、開宗立派的氣勢。殊不知,自洪荒時代就有預言,稱一旦人魔聯姻必定生出絕世魔尊,腥風血雨之后,三界都將臣服。三界因此暗里達成協議,準備聯手出擊,定要滅了這對人魔殊途的男女。”

    上次的讀者又在文下留言說,看吧,顧子明果然愛上了一個女人,還洋洋自得聲稱早就猜中了我想寫什么。我都懶得回復他。

    辦完了童笑的后事,陳猛來店里接小慶。我看他滿臉疲憊,似乎更老了一些。年歲大了,獨自操持這種悲痛的喪事,任誰也受不了。想起他曾反復說自己快死了,我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他莫不是也得了什么絕癥,或者冥冥之中有了什么預感?

    小慶被接走,我卻閑了下來。以前也是守著店寫寫小說,卻從來沒覺得這么閑過,于是,又跟尹菲約了兩次。

    很難說我有跟她復合的想法,或者只是重新聯系上了,又沒有別的人可約,聊聊舊事總是好的。而且有一點很奇怪,雖然離婚多年,我們在一起喝咖啡聊天,卻有些像是老夫老妻,只要不聊到孩子,話題根本不會中斷。

    而我糊涂而猶疑的是,尹菲說她從上海回來后故意在朋友圈發嬰兒用品,是希望引起我的注意,這聽上去,她似乎對我還很在意,甚至有舊情重續的意思。可我不明白的是,她在上海的那幾年,可是一條朋友圈都沒有發,或者說,沒有在只給我看的朋友圈里發。幾年里,我一直關注她的朋友圈,隔三岔五就會打開看看。正是因為看不到,對她的記憶才越來越模糊,終至幻化成一團迷霧。她用微信朋友圈為我制造了楚門的世界,一個信息繭房,卻在好幾年中都沒有給我放送任何信息,哪怕是假的。

    那幾年,她都是怎樣過的,有沒有想起過我?我沒問,她也沒主動說,就像她也沒有問過我。彼此沒有參與的幾年,也成了彼此生命中的空白。

    私下里,我打電話問了夏潔。夏潔卻說她又不是尹菲肚子里的蛔蟲,尹菲在上海的生活,她也是聽尹菲自己說的。“每個人都會有點不想為人知的私人空間,何必弄那么清楚?”夏潔認為我是在自尋煩惱。

    記憶里和尹菲在一起的那些年,都是幸福美好的模樣,沒有孩子并不影響感情。跟我父母為催生而斗爭,反倒是成了感情黏合劑。

    “在桃花山莊,顧子明和他的蘭魔女迎來了三界的討伐。這場大戰持續了七天七夜,風云遮日、血流成河,顧子明和蘭魔女用盡平生所學,戰到身心俱疲,終于還是勉強獲勝。三界損傷慘重,雖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暫時收兵。桃花山莊死里逃生,也成為三界傳奇和畏懼的地方……”

    就在昨晚寫小說卡殼的間歇,我猛然想起來,當年跟尹菲離婚之前,我發現她在微信上跟一個陌生男人聊天,說的是我們多年沒有孩子的事,還說什么偶爾還是想要一個孩子,那男人竟問她想不想跟他一起生孩子。

    我記得尹菲回答的是“滾”。但我還是很生氣,質問她為什么跟別人講我們的隱私,是不是嫌棄我不能生育,想找別的男人了。尹菲就說她還是想生個孩子,當了大半輩子孤兒,不想再孤獨下去了,我們離婚吧。之后,我說服了自己同意離婚。

    只是不知道,后來跟尹菲結婚懷孕又離婚的人,是不是當初那個聲稱要跟她生孩子的男人。

    尹菲讓我加了她的新微信,但朋友圈設置也是“僅三天可見”。我想起了從前的尹菲,面對著現在的尹菲,卻因為中間消失的幾年,成了兩個聯結不起來的人。她到底是一個尹菲,還是兩個尹菲呢?那團夢境中的迷霧,變成了重影。

    9

    陳猛是在三個月后的一個上午搬走的。搬家公司的貨車到了小區門口,他才跑到店里來還鑰匙,讓我去給物業的保安開一個出門證明。

    我說你不是要把孩子托付給賀姨嗎,怎么突然又要搬走?陳猛搖搖頭,說當初童笑患了癌癥在醫院治療,自己一邊照看病人一邊又要管孩子,精神和身體都處于崩潰的邊緣,感覺活不長了,所以才想出個托孤的法子來。

    陳猛說,那想法確實太荒唐了,沒考慮到賀姨和賀陽的感受。經過三個月的調整,他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一定可以把小慶養大成人。

    我在貨架上抓了些零食裝進購物袋里,跑到小區大門口,遞給了坐在貨車駕駛室里的小慶。小慶一邊使勁撕薯片的包裝,一邊沖我嚷嚷:“謝謝楊哥哥,我會回來看你的。哦哦,還要回來看賀哥哥……昨天,我問他,到底該叫他叔叔,還是哥哥,他說你傻啊,當然是叫哥哥嘍,嘻嘻……”看著搬家公司的車駛出小區大門,慢慢匯入街上不息的車流,我竟忘了揮揮手。

    回到店里,我看了看手機,沒有未接電話也沒有新的信息,于是打開電腦繼續寫小說。這玩意兒快寫完了,越到后面的章節,閱讀量越低,不知道是定價太高,還是我寫得不好。

    “經受了七次聯合圍攻,顧子明和蘭魔女終于取得了勝利,三界不得不默認了桃花山莊的存在。夫妻倆生養的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成天在外惹是生非,武林高手和神仙大魔頭成群結隊跑來投訴,順便切磋切磋功夫和魔法,搞出不少血案。夫妻倆常常相對吐槽,咋生了這倆冤家,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看上你,不是我瞎了眼就是魔山北淵光線太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