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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文學》2024年第7期|王國平:森林深處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7期 | 王國平  2024年07月15日08:26

    王國平,《光明日報》高級編輯、文學評論版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一枚鋪路的石子》《汪曾祺的味道》《縱使負累也輕盈——文化長者談人生》《路上的風景:張錦秋傳》《一片葉子的重量》《文學的目光掠過新聞的湖面》等作品。曾獲徐遲報告文學獎、中國新聞獎、全國報紙副刊年度精品一等獎等獎項。

    二〇二三年八月,跟大興安嶺撞了個滿懷。

    一頭扎進森林的深處,發現這個世界以另一種妖嬈的身姿,展現在眼前。

    按照自然資源分布和行政區域劃分,大興安嶺山脈被辟為內蒙古大興安嶺林區和黑龍江大興安嶺林區。我們這次的目標是內蒙古大興安嶺林區。從呼倫貝爾一路前行,途經根河、得耳布爾、莫爾道嘎……,“得耳布爾”意為“寬闊的河谷”,而“莫爾道嘎”是“駿馬出征”的意思,這么一解釋,畫面頓時就敞開了,曠遠無垠,奔騰不息。路上還見了“得上”“根白”的指示牌,一打聽才得知說的分別是從得耳布爾到上護林、從根河到白鹿島的路。這些名字第一次闖入腦海中,也將刻印在腦海里,時不時被翻檢出來,摩挲,回味。

    到大興安嶺有回家的感覺,森林散發的氣息讓人有天然的親近感。可為何這么快就遠走了呢?距離去大興安嶺已經兩個月了,仲秋的一個午后,我貓在北京的一間斗室里,開始“紙上談兵”,真是有點恍惚。我想把自己最想說的話放在文章的開篇,請大家接受我的一聲勸告——來大興安嶺吧!

    來大興安嶺,處在森林深處,首要的感受是呼吸這事多少有點不太一樣。

    我家里有一個“創意燈具”,通上電源,用小小的遙控器操作,燈或亮或滅,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遙控器上有個按鍵,兩個紅色心形圖案疊加,寫著“呼吸”二字,按一下,燈具有節奏地明暗交替。這是工具化、機械化地模擬“呼吸”,所謂“創意”僅此而已。

    在內蒙古大興安嶺,呼吸當然不需要借力,是實實在在的,是不拐彎的,是身心舒暢的一個通道,也是一次充分的犒勞與獎賞。高達百分之七十八的森林覆蓋率,八百三十七萬公頃的森林面積,十多億立方米的活立木總蓄積,多么厚實的背景,為身處其中的每個人的呼吸護航。

    一個人呼吸的質量與成色,跟他所處的位置相關。河邊的呼吸,融入了兩岸花草樹木的氣場,猶如河流涌動時激蕩起的漣漪,萌動著青澀的生命力;海邊的呼吸,是一個清理身體的過程。記得當年采訪百歲高齡語言學家吳宗濟老先生時,他說及自己剛降臨人間,就患上了嚴重哮喘。這是一道坎。有位中醫出了個主意,說吹吹海風或許可行,這樣肺部可以吸收帶有鹽分的水。于是,他的父親就派人每天清早抱著寶貝兒子到山東煙臺的后海沿吹風。老人享有期頤之年,與幼時的這場海邊“呼吸工程”或許有一定的聯系。河邊的呼吸、海邊的呼吸,都是岸上的呼吸。森林中的呼吸,請允許我借用一個生造的詞來形容——“森呼吸”,這是被徹底包裹的呼吸,是全部沉浸其中、完全置身其中的呼吸。身處大都市,比如早晚出行高峰的地鐵里,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很可能是人與人交換呼吸。在大興安嶺,人是跟一棵樹、一群樹、全部的樹交換呼吸。樹的呼吸,將人的呼吸淹沒了、消融了,人在森林的懷抱中無拘無束,無掛無礙,自由遨游,沒有爭奪,沒有區隔。人在森林中的呼吸,就如同重返嬰兒時代,找回天然的勻稱、知足的安穩,找回人類幼崽剛剛接觸世界時那種由衷的欣喜。“森呼吸”,必然是深呼吸,是自在和愜意的呼吸,是具備生命質感的呼吸。“森呼吸”,深呼吸,生生不息。

    大興安嶺的“森呼吸”是需要條件支撐的,也是需要捍衛的。二〇一五年三月三十一日,歷經連續六十三年的開采,內蒙古大興安嶺國有林區全面停止天然林商業性采伐。停伐的儀式就是在根河林業局舉辦的,這里建有停伐紀念地。我們看到彎把子鋸和斧頭被繩子給綁上了,它們曾經在一棵棵大樹前是很威武的,現在強制性休息了。“最后一棵樹”是個景點,躺在地上的這棵樹,是一個歷史性節點的象征。還有一個小型的露天博物館,陳述著歲月的印痕。曾經的森林工業生產是個什么流程呢?一共九個字。“采”,就是采伐,單人拉的叫“彎把子鋸”,兩人手拽的叫“大肚子鋸”;“集”,將木材從砍伐點拉到運材的裝車點;“裝”,以前是人抬肩扛,后來使用絞盤機架桿裝車;“運”,有河溪流輸、冰道運輸、牛馬套子運輸、森鐵運輸、汽車運輸等不同方式;“卸”,貯木場生產作業的首道工序;“造”,利用造材工具,按照一定的價值將原木截成一定長度的木段;“選”,將原木產品按照一定的材長、樹種、材種規格進行分選;“歸”,按照不同的樹種、材種、材長、徑級、等級分別歸楞,做到兩頭齊;“銷”,就是木材銷售了。如今,這些內容都“上墻”了,屬于歷史知識和經驗總結,被送入回憶的軌道。

    “大興安嶺是全球變綠的重要力量。”這句話,刻在當地一家酒店的墻上。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在哪個地方遇到一個好天氣,可能就有大興安嶺這片大林子的貢獻。

    大興安嶺人說,自己以前“砍樹”,后來“看樹”,現在是“看樹”。第一個“看”,是看護的意思;第二個“看”,取欣賞之意。兩個“看”,其實是相互疊加的。不好好看護,哪有心情和底氣來欣賞?沒有欣賞的心境,何以看護?

    給我們的“溫馨提示”中有這么一條:“請勿隨意折取采摘林間植物,切勿品嘗食用陌生野果、林菌。”在會議手冊上見到這個內容,是頭一回。

    在林區,經常能看到一些富有規勸意味的標識牌。比如,“樹活一張皮,需要您的呵護”“人怕傷心,樹怕剝皮”“人要臉樹要皮,文明就是你”……一句趕一句,懇請不要覬覦樹木的皮,為樹木留下一條命。

    “為了家花的美觀,破壞自然景觀,家花開得再好,心情也不會太好。”大家都說,一朵花能給人帶來好心情。但這朵花是怎么來的?這個先決條件要弄清楚。這一句,就像是談心,公與私、大與小的關系,讓一個生活化的場景說透了。

    “金蓮花兒雖是寶,不做藥材也挺好。”人最好不要那么“實用主義”,老是惦記著什么都要拿來“用”一下。就讓金蓮花兒“無用”一下吧,那么大手大腳盛開一回,徹頭徹尾為天地留下一縷清香。

    大興安嶺是一個自足、自洽、自在的系統,而且是順時針有機循環的。一棵樹,自然地老了,倒下了,那就躺在原地,回歸泥土。但是枯倒木并非從此就“躺平”了。它們的內部組織呈現海綿狀,保存著相當于占自身質量五至七成的水分,這是自個兒給自個兒留了一手,是可以“續命”的。大興安嶺的枯倒木又遭遇困境,部分地面三十厘米以下就是凍土,根系下探力不從心。上下不行,沒有關系,那就左右開弓,倒下的樹依然橫著生長。是的,在森林深處,生命力是顯在的,也是頑強的。

    問題是,大興安嶺每個年度留給一棵樹生長的時間太不充分了。“冷”是這里的一個標識。“五十八”這個數字與根河緊緊貼合在一起。因為這里的極端低溫是零下五十八攝氏度!年平均氣溫也在零下五攝氏度左右,全年無霜期不足百天,被稱為“中國冷極”。中國冷極,真是冷極了。根河還有個冷極灣,河谷濕地的河流走勢,竟然形似草書的“冷”字。大自然以河流為筆墨,在大地上進行藝術創作,就這么有靈性,當然也是任性。

    季節的天平在這兒是傾斜的,不曾公平公正過,還那么地理直氣壯。上了年紀的人,常年不脫棉褲。老人離不開棉褲,如魚兒離不開水,真是怪事。“灑水成冰”還是個冬季旅游展示項目:端上一盆冷水,使勁向空中拋灑,在空中做拋物線運動的水,被超低氣溫捕獲,瞬間成冰。一眨眼的工夫,灑出一盆水,收獲一串冰。就像一個魔術。

    被寒意架在脖子上的大興安嶺的樹,都在靜候一個窗口期,每年也就三個月左右的時間。一旦感知到大自然發出的信號,哪怕很微弱,大興安嶺的樹也會支棱起來,敲著鑼、打著鼓,夜以繼日,加班加點,吮吸大地、陽光、雨露的營養,讓自己再強壯一圈。這個時候的整個森林,節奏當然是歡快的,甚至是激昂的。長大是一件光榮的事,值得大肆鋪排。窗口期倏忽而過,大興安嶺的樹就沉寂了。它們將汲取的能量積攢起來,站成隊,排成排,攜手抵抗那太過結實的冷,抵抗一眼難以望到頭的冷,領受寒意的捶打、暴擊,來一場貼身的肉搏。

    每一棵樹都是幸福的、可愛的,也是偉大的,還是威武的。

    大興安嶺有多少棵樹?無以得知,反正是樹和樹依次排開,沒有盡頭。莫爾道嘎國家森林公園還有個“一目九嶺”的景點,站在觀景臺上極目遠眺,只見山連山,嶺連嶺,嶺外有嶺,真是一片嶺海。內蒙古大興安嶺林區還有九十四萬公頃是從未開發的原始林區。樹那么多,并不讓人厭煩,而是讓人感覺眼前的景致太喜人了。葉圣陶一九六一年到過大興安嶺,在文章中提及乘坐小火車看樹的經歷,“車窗外就是樹木,樹木外邊還是樹木,你說單調吧,一點兒也不,只覺得在林綠之中穿行異常新鮮,神清氣爽。古人栽了幾棵梧桐或者芭蕉,作詩就要用上‘綠天’,未免夸張。這時候我倒真有‘綠天’的實感,要是摻些想象的成分,竟可以說映人衣袂都綠”。我們在莫爾道嘎也乘坐了觀光小火車,速度很慢,給人留出時間看樹、賞綠。在森林深處,與一棵樹對視,彼此是平等的,很用心地交換著“禮物”,當然是精神意義上的。人毫無保留將心事告訴樹,樹忠誠守衛人的秘密,故而有“樹洞”一說。望著一片林子,與溫熱的翠綠擁抱,身心舒坦,時間的步子也明顯慢了半拍。

    古人有“望峰息心”的說法,想必“望林息心”也是成立的。

    森林深處,基本上沒有手機信號,也沒有網絡,后來我們一行人還遇上停電和停水。這下好了,“人為”的都卸下,“人為的人”退場,“自然的人”開始上崗。

    躺在森林小木屋的床上,我就想,這是一張位于森林深處的床。森林是人類文明的一個搖籃。我就躺在搖籃里。空氣是溫潤的,四周寧靜無聲,世界似乎回到了原生的模樣。應該干點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不用干,就這么待著,把自己交出去。

    隨身帶著學者程虹的著作《寧靜無價——英美自然文學散論》,有一個小節的內容是“森林:天然的游樂場”。她寫道,在英美自然文學作家的心目中,“森林樹木已經成為大自然的化身,成為與令人躁動不安的現代化都市的鮮明對照物。樹木所具有的已不僅僅是其物質價值,而是其無法估量的精神價值。希望看到滿目的綠意,希望能夠與樹溝通已經成為不可剝奪的一項人權”。

    與樹溝通是人的權利,何嘗不是一項義務。

    那天和五歲的女兒文文一起在北京的龍潭公園閑逛。走著走著,突然她說:“爸爸,我們來抱樹吧。”這是什么意思?我的第一反應想到的是“報數”,思維還停留在那個經典諧音梗笑話里:軍訓時教官讓報數,一二三四……有人一臉蒙,遲疑地走到一棵樹前,緊緊抱住。女兒還沒有完全被信息和知識“規訓”。她的身上,藏著人類原初的情感。我的那部分已經遺失了。我很感動,覺得這是一個真正的好創意。我們倆合圍抱樹,一棵樹接著一棵樹,感受著樹的體溫和氣息。我們很歡樂,玩著一個太有意思的游戲。

    擁抱大樹,收獲心靜。在一個悶熱的夏夜,美國作家斯科特·桑德斯難以入睡,起身來到院中,雙手環抱著一棵大樹,心中頓感安慰,“因為那感覺如同擁抱著他久經風霜的老祖母”。

    到森林深處“抱樹”,是不是可以成為一個旅游項目?

    樂于游戲,是大自然賦予人的一項能力。在大興安嶺,我還玩起撿石頭的游戲。森林深處,有小河小溪,石頭分散兩邊,濕漉漉的,大方袒露自己的質地。英國畫家安吉·盧因與一位作家合作推出了一本《卵石之書》,她在“序言”中說:“卵石同最最渺小、最不起眼的植物一起,定義了整個風景。”石頭原來是組建風景的一個核心要素。我們往往在平時就錯過了身邊太多的美好。

    撿石頭,看形態、色澤和手感,也看眼緣。從莫爾道嘎帶回家的一塊石頭,豬腰子形狀,深褐色,放在燈光下看,兩端是半透明的,隱約間有一縷清亮存焉。這塊石頭就在我的書桌上,它是森林深處的一聲問候。

    在大興安嶺森林深處看日出,見證這一天太陽問候大地的情景讓人難忘。位于得耳布爾林業局生態功能區的卡魯奔山,是看日出的好地方。凌晨四點左右,我們起床,從山下的康達嶺林場帳篷和集裝箱民宿區乘車出發,十幾分鐘就到了山上的觀景平臺。前一天,就在這個觀景平臺上,我們眼見的是一大片的濕地,還有遠近或清晰或朦朧的山峰。“層層疊疊的山峰連綿不斷”,這幾乎是寫景時自動生成的句子,到這里不適用。山與山之間是斷裂的。有的小山包自個兒獨立出來,有點旁逸斜出的意思。大興安嶺人給這小獨山取了個新名字,“單不楞”。此刻,太陽行將升起,昨天洋洋灑灑的濕地,有些渾不吝性格的“單不楞”,都讓云霧給罩住了。眼前的世界都簡化了,云霧之上,東方的一抹亮色正在醞釀,謀劃一個高光時刻。日出原本是一個“規定動作”,是一項既定的制度性安排。太陽卻不這么認為。它將日出設定為一個“自選動作”,每天變換著新的行頭,規劃新的圖景,于是這個光影游戲讓人百看不厭。說日出是個光影游戲也不太對,其實這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日出是生命的歡歌,是向整個世界發出的使命召喚:新的一天就要正式開始,好好迎接吧。日出時想必是有聲響的,一首有節奏、有旋律的交響樂,恢宏、壯麗,當然也可能是無規則的,噼里啪啦,“時間在扯皮中度過,作品在混亂中誕生”,經歷一場撼人心魄的搏斗,終于突出重圍,跳躍出來。那個瞬間,我取下眼鏡,想著還是讓眼睛與清晨柔軟的光線親密接觸。還能干什么呢?還能說什么呢?感覺自己已經離開了“此時此地”,到了“彼時彼地”,想了很多。具體有哪些內容,又說不上來。

    二〇二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記住了這個日子。這一天,我在大興安嶺的森林深處迎接太陽。

    回程,我們步行,在一片白樺林里穿行。陽光灑在身上,很親切,像老友重逢。

    太需要如看日出這樣與生命相關的儀式了。大興安嶺可能是完成這些儀式的最佳選項之一。如果你同意,那就請來大興安嶺深呼吸,請來大興安嶺抱抱樹,請來大興安嶺撿石子,請來大興安嶺看日出,請跟大興安嶺交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