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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選刊》2024年第7期|宋小詞:小宴(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4年第7期 | 宋小詞  2024年07月12日08:32

    宋小詞,本名宋春芳,女,1982年生,荊州松滋人?,F供職于武漢市文聯。著有中篇小說《開屏》《血盆經》《直立行走》《固若金湯》《牙印》《柑橘》《祝你好運》《舅舅的光輝》《超級月亮》等,曾獲第六屆湖北文學新人獎(單年)、第六屆湖北文學獎(雙年)、2016年《當代》全國中篇小說拉力賽年度總冠軍、第八屆《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第五屆滕王閣文學獎(政府獎)等獎項。

    責編稿簽

    小詞寫小宴,大開又大合。她仿佛拿著一把靈魂密鑰,從最日常的一飯一菜展開敘事,又能舉重若輕地在文學經驗上完成書寫,在從容中寫出火候,在簡單中帶來震撼,這既是在敘述一種自然生活,更是在訴說她對生活的信仰。年輕的軍人裴杰要退伍,為了表達更多的熱誠和重視,老董讓妻子準備家宴道別,在他們親切的對話中碰撞出軍人之美、母親之美和生命之美。宋小詞借助發生在醫院里的兩個場景有效寫就了一位母親的生命情狀和復雜意緒,同時裴杰也完成了一次生的頓悟和啟示,在人生簡史中,這一次抵達等于多次往返,有著始料不及的深遠意義。

    —— 安 靜

    1

    周五晚上我下班剛到家,還在玄關處換鞋,老董就囑咐我趕緊把冰箱凍庫里的白辣椒和魚拿出來化凍,說明天中午裴杰要來家吃飯,人家專門點了白辣椒燒草魚。明天周六,單位不加班,我也沒啥事,便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這事。老董和我都是好客之人,喜歡朋友來家吃飯。在我家吃過飯的朋友,大多來了頭回就會來二回,然后就會成為常客。這一點我和老董還是頗感欣慰的,客勤說明主賢嘛。

    他怎么突然想來我們家吃飯了?我問。

    老董說,人家馬上要退伍了,退伍前就想著再來咱家吃頓飯,就吃這道白辣椒燒草魚。

    我趕緊從冰箱里將草魚和白辣椒扒拉出來。現在記性不好,想到了什么事就得立刻去做,免得東一晃西一晃,忘掉了。這也是為什么我剛進門,老董就立刻跟我說這個事的原因,我們記性都不好,都怕把這事給忘了。這事在老董心里是大事,他跟我一說,我也立馬知道這確實是件大事。

    我兒子今年六歲,那么我大概有五年沒有見到過裴杰了。我因工作的關系,前幾年去了外地,去年才調回武漢。老董調了級升了職,宣傳處新聞站的事由他牽頭,我單位的項目也是越做越多,工作上的事兒跟蟑螂膠一樣粘在身上,下班了也甩不脫?,嵤潞芟娜说木托臍猓弥?,人就懶,懶得連周末一日三餐都要吃食堂了。家里變得冷火秋煙。我沒時間做飯,聚會就沒有了。不常往來走動,見不著面,老董部隊上的朋友跟我的聯系自然就沒了,哪怕是像裴杰這種以前恨不得擰斷我家大門把手的朋友也都疏遠了。

    但我有數,這種疏遠只是一種停滯,并不是死亡,一旦撥開栓子,情感就會像春天藤蔓的觸須一樣纏繞和攀緣,沒有芥蒂和罅隙,瞬間就會復活、蓬勃,然后枝繁葉茂。

    裴杰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吊兒郎當的。第一次跟他見面是我們搬新家,從壕溝搬到街道口,和老董比較熟的四個戰士放假時來家里幫忙。我挺反感這種干部家事勞煩戰士的,但老董不覺得有啥,他說大家都是戰友,屬于戰友間的幫忙而已。我說,請個保潔開荒,也就四五百塊錢。老董說,這里花個四五百,那里花個四五百,我一個月攏共就七個四五百。

    新兵蛋子們一個個像柱子一樣杵在我家客廳,看我和老董斗嘴,都咧著嘴傻笑。有根“柱子”說,我們這一下就給董干事和嫂子省了五百。

    嚴格來說,他們入伍滿兩年,都已經轉了一期士官,算不上新兵了,但臉上稚氣未脫,眼睛如星星般明亮又清澈,從里到外散發的氣息真的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朝氣蓬勃。

    老董給他們分發抹布,讓他們去擦地擦窗擦灶臺。老董脫去外套率先開干,是模范帶頭的架勢,不搞群眾干活兒干部指揮那套。老董以為他沖鋒在前了,他們就會勇猛陷陣,沒想他忙活了一會兒扭頭一看,這幾根“柱子”還站在客廳里。老董只得一邊干活兒一邊指揮,喂,你們兩個去衛生間,把推拉門擦一下,你們去擦一下踢腳線……喂,別玩手機了。

    老董說,你們能不能講點兒感情,老老實實幫我干活兒?裴杰,你給我擦燈去。

    我又不是阿拉丁,給你擦燈。

    正在擦地板的我撲哧一笑,扭頭看了看,答話的就是剛說給我們省五百塊的那個,身高大概一米七五,板寸,五官眉清目秀,穿著一套體能作訓服,一身鐵骨膘,一看就知道是各項軍事技能過硬的。他嘴上雖然這么說,但行動上還是做了“阿拉丁”,爬上架梯擦燈去了。我也一下子記住了他的名字,裴杰。

    活兒干了不一會兒他們說口渴,我趕忙給他們一人拿了一瓶礦泉水。他們又不喝,說要喝綠茶。老董趕忙給他們找杯子,投放茶葉。他們說,不喝這個綠茶,要喝綠茶飲料。老董說,滾!這只有董師傅綠茶,愛喝不喝。老董把他們一頓吼,他們居然服帖了,笑嘻嘻地端起茶杯來喝茶。我心里倒過意不去了,人家幫你來干活兒出力,就提個喝綠茶飲料的要求,算個什么呢?還被吼一頓,真是的。我有點兒煩老董抹面無情,便到樓下超市買了四瓶綠茶、四瓶紅茶和四瓶橙汁。他們應該還是小孩子的口味,喝不慣白水,喜歡喝飲料。

    我把飲料哼哧哼哧提回家,分發給他們,他們果然很喜歡。

    那個叫裴杰的說,嫂子,我看了一下,這房子有一百六十多平方米,你們算是提前享受了師職干部才有的住房標準呢。

    老董正騎在架梯上擦頂柜,那時他剛提了正連,對裴杰這番話既享受又很謹慎,說,行行行,你趕緊擦你的燈好吧,我的阿拉丁。

    裴杰說,董干事,這房子住下了,你絕對會連升三級,副團、正團、副師。

    老董說,我還想當將軍呢,你副師就把我指到天花板了?

    裴杰說,哎呀,能干到副師就不錯了。然后轉頭問我,嫂子,你會做飯嗎?還沒等我回答,又說,這么大的房子住著,你得會做飯。會燒火,才紅紅火火,鍋子里冒熱氣,才生氣勃勃,家發人興。

    老董說,看不出來,你懂得挺多。

    我說,飯我會做呢,就是做得不好。

    裴杰說,嫂子,好不好你說了也不管用,我們來檢驗檢驗。

    老董說,你給我閉嘴,蹬鼻子上臉的,喝了飲料還想蹭飯?

    裴杰說,你當了連長咋還想當團長師長將軍呢?

    老董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兀自在那又氣又急又好笑。那幾根“柱子”呵呵笑,也附和著裴杰,說要檢驗我的手藝,部隊食堂的飯吃膩了。群眾的呼聲這么高,老董和我只得接招。老董說,行吧,今兒就當是喬遷之喜,暖個房。我便提了環保菜籃子出去買菜。剛出門,我就聽老董一聲吼,你們的算盤打著了,趕緊干活兒,磨磨蹭蹭的,還有個當兵的樣兒嗎?

    我那天拿出了所有的精力做了八道菜,一盤青椒炒肉絲、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酸菜炒鱔魚絲、一盤清炒毛白菜、一盤青豆炒蝦仁、一盤芹菜炒香干、一盤大蒜炒牛肉、一盤茄子炒土豆,沒有買熟食鹵菜來裝盤充數,是老老實實做的一頓飯,沒有偷一點兒奸耍一點兒滑。我把飯都裝好了,筷子一一擺在了碗邊,才招呼大家來吃。

    他們的活兒都干得差不多了,從老董的臉色上看,對他們的勞動成果不太滿意。但飯好了,吃飯就是頂頂重要的事,比勞動更重要。

    席間,其他人還知道講個禮貌說聲辛苦嫂子了,裴杰沒有一點兒客氣,不僅不客氣,還反客為主,招呼我和老董趕緊落座,說吃飯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還問老董,喝不喝酒?老董說,喝你個頭。裴杰呵呵地笑,也不生氣,撿起筷子每個盤子里都夾一箸,然后點評,嫂子這個菜好吃,就是淡了點兒,嫂子這個菜咸了,下次鹽放少一點兒。這個青椒炒肉絲不錯。

    裴杰茶足飯飽又問,嫂子,你不會做魚嗎?

    做魚涉及煎功,我還不會這門技藝。我便搖搖頭,說,不會。

    裴杰說,你學啊。

    我呵呵一笑,說,好哦。心里覺得這人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吃了喝了,還向人提要求。

    老董說,閉上你的嘴,還做魚,我怕你吃了想著了。

    裴杰說,想著了怕啥呢,天天來啊,反正近,魚錢我出。

    老董說,滾。

    裴杰說,好嘞。然后他們就拿著沒喝完的飲料浩浩蕩蕩出門了。

    老董趕到門口囑咐,都給我老實點兒,火速歸隊銷假,不要在街上瞎逛,我二十分鐘后會給指導員打電話。

    我收碗時,老董問我花了多少錢,我說兩三百呢,光鱔魚絲就是八十多塊。還有牛肉、蝦仁呢。

    老董說,還說給老子省五百塊,現在算上飲料,也沒差多少??此а狼旋X的樣子,有種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肉痛和不甘。我不禁一笑。我一笑,他也繃不住笑了起來。

    2

    清早一起床,我都來不及洗漱,就拎上籃子去菜市場了。人家來吃飯,雖然點了白辣椒燒草魚,但桌上總不能就這一道菜吧。

    我是個喜歡逛菜市場的人,大清早的菜市場最是生猛,各種吆喝、吵鬧、奔走,是一個城市最有活力最有能量的場所。我就喜歡這種新鮮的、帶著大自然節令的氣息,這些蔬菜瓜果和雞鴨魚肉是人間煙火氣的前奏,是市井百姓灶臺鍋沿的序言。我買了鮑魚、螃蟹、牛肉、排骨、蓮藕、豆腐、菜薹、黃瓜、萵苣、毛豆還有蔥姜蒜,菜籃子已經裝不下了,我也快提不動了。

    回到家,汗流浹背,洗漱了一下后,坐在沙發上,有針對地刷了一下做飯的小視頻,對中午的菜品有了大致的盤算。鮑魚做蒜蓉的,螃蟹蒸一蒸,調個料汁就可以了,排骨與蓮藕用砂鍋煨個湯,煎盤豆腐,菜薹清炒,牛肉炒萵苣,黃瓜就蘸醬生吃,毛豆也簡單,武漢人最喜歡涼拌,主打的菜便是白辣椒燒草魚。我把菜名報給老董,老董說,九個菜,太多了,吃不完。我說,這也許是裴杰在我們家吃的最后一頓飯了,就不考慮吃得完吃不完,只求表達隆重和心意。老董說,聽你的。兒子拍著巴掌說,哦,今天吃大餐咯,今天吃大餐咯。

    早餐吃完,老董就帶著兒子到外面上興趣班去了。老董是個上班就把心撲在工作上,下班就把心撲在家庭上的好男人。

    雖然我愛老董和小小董,但他們爺兒倆出去后,這片刻的清靜我也是極珍重的。我把地面用吸塵器吸一遍,把茶幾上的一束郁金香和餐桌上的三枝向日葵,剪斷一截后重新插進瓶里。我給自己煮了一壺玫瑰紅茶,一邊喝一邊整理了一下做菜的思路,然后進廚房開始備菜,該擇的擇、該洗的洗、該焯的焯,蔥姜蒜和小米辣都切好放在灶旁。我很享受這個過程,每一道菜從打草稿到完成,跟藝術創作是一樣的,它讓你琢磨,也會讓你產生電光石火一般的靈感,食材、火候、技巧、時間都歸你操控,卻又有共同的使命。我指揮著它們,卻也被它們指揮著,和人間美味、佳肴珍饈雙向奔赴。就像現在備菜,也是一種整理,將凌亂的、無序的原材料調理馴化,讓它們從大自然原始的模樣變成塊、絲、片、段,歸順到盤里碗里待命,這是一個非常治愈的過程。

    忽然門禁呼叫,我以為是快遞員,又或許是老董父子倆又折回來拿什么東西。我立在門邊等待,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出來一人,是裴杰。五年沒見,他胖了許多,兩邊的腮肉發脹。記得他之前是一張瓜子臉的,現在成了一張四方臉。

    我心頭一陣慌亂,才九點鐘,哪有這么早就來做客的,老董又不在家,但人都已經在門口了,只能將笑意掛在臉上,熱情地把客人迎進門。

    嫂子好。

    你好。

    他穿著一套部隊的夾克,手里還提不少東西,牛奶、茶葉和水果。這小子竟也學會人情世故這一套了。從前他都是空手進我家的門,現在他兩手不空,讓我覺得這個昔日的親密朋友還是有些生疏了。但我還是熱情地收下,真誠地謝謝他。

    我給他拿拖鞋。他嫌麻煩,就抽了兩只鞋套套上。

    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濃濃的檳榔味,再看他腮幫子一邊突出了一塊,想必嘴里含著檳榔。我一下就明白他臉型為何發生改變了,那是長期咀嚼檳榔導致的。

    我迎他到沙發上落座,給他沖泡茶葉。他問我老董和小小董呢。我說他們上興趣班去了。他哦了一聲。我說他們得十二點多鐘才能回。他又哦了一聲。他坐在沙發上,兩腿并攏,像個恪守傳統之禮的客人,拘腳拘手,一點兒都不像他以前的樣子。時間還是讓我們彼此有了隔膜。我請他喝茶,他喝了一口。我突然想起餐廳酒柜里面有一瓶營養快線,還有一瓶生氣啵啵,便將這些飲料都拿出來,放在茶幾上,讓他喝。他笑了笑,擺擺手,說,嫂子,我不喝。我記得他是抽煙的,嚼檳榔的人好像都抽煙。入戶柜上有幾包煙,都是在外面吃飯的時候做東人發的,老董不抽煙,就攢著。我拿了一包給他,他說,這煙太好了,不抽。

    我說,真是的,見過嫌煙差不抽的,還沒見過嫌煙好不抽的,你真是讓我開眼。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