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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渡口
    來源:文匯報 | 周靜  2024年07月16日06:29

    河流在村莊正北。據傳那里曾是西遼河故道,千百年間水勢時漲時落。河邊有一處荒涼的渡口,常年有個擺船人在這里撐著木船,擺渡著不斷走出去和回來的人們。

    我要到河對岸的小鎮去。母親送我到渡口,我上了船。母親揮著手,那褪色的紅頭巾越來越遠。船夫光著膀子,用力拉著鐵索。水面波光粼粼,河水好像一直在倒流,船一直在后退。然而,船終于還是到了對岸。我在小鎮乘上火車,趕往更遠的一座城市。

    那是多年前的舊事了。2003年秋天,我剛成為一名記者。此前我在東大荒老家有一份正式工作,可我始終有“生活在別處”的錯覺,或許那根本不是錯覺。我極其迷惘,找不到生活的意義。工作之余我就去單位圖書室讀書,欲從書中尋求答案。我每每讀著書,便望向前院的屋頂發呆,那里時常有風吹過,掠過幾片飄零的葉子和鳥兒。

    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我不再患得患失,很快辭職離開了。我不知道這個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只是聽憑內心的指引,帶著自斷后路的決絕。后來的年月里,我無數次往返于村莊與城市之間。那荒涼的渡口,一端連著故土,一端通向遙遠的未來。

    1986年,東大荒遭遇了一場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西遼河和東遼河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同時發了大水。僅有一條細流的西遼河故道河水猛漲,先吞沒了河堤,繼而漫過玉米地,沖毀了鄉間小路,一路浩浩蕩蕩,勢如破竹。我父親那年三十二歲,是村里的支書,他帶領村民日夜防洪筑堤,在村北筑起一道高高的大壕(就是大堤,我們村子土稱叫大壕),逼停了西遼河咆哮的洪水。

    然而,東南方向幾十里外的東遼河水還是漫過了許多村莊,在一個細雨如絲的深夜抵達我家門前。村莊腹背受敵,情勢危急,人們慌忙逃難。父親十幾天沒有回家了,一直帶領村民在一線抗洪。母親沉著地把家里的米面搬到房梁上,又把雞舍和豬圈的門打開。我那天還因為挖野菜摔傷了腿,無法行走。母親背著我,拉著五歲的弟弟,哥哥姐姐背著包裹,跟著人群冒雨走出了村子。

    渡口不知何時出現一艘渡船。然而母親身弱力薄,又拉扯著四個孩子,根本擠不上去。船上早已站滿了人,一個老奶奶不顧危險,蹚著齊腰深的水走到船邊,雙手死死抓住船板,被船上的人拉了上去。這條方圓百里唯一的船,此刻就像諾亞方舟,載著生的希望。那夜,一個孕婦強撐著爬上船,平安離開渡口后,未等走到小鎮,動了胎氣,生下一個女嬰。嬰兒的父母抱著這個順水而來的孩子,取名“灝”。

    幾經彷徨,母親無奈帶著我們離開。我伏在母親的后背上,只來得及透過擁擠的人群縫隙,遠遠地看了一眼渡船。深夜的渡口,黑黝黝的,在嘈雜的人流和喊叫聲中,我心里說不出來是什么滋味。母親一路背著我,帶著我們沿大堤繞路多走了一個多小時,走到鐵路橋上。慌亂的人群中,我們驚喜地遇到了祖父。祖父一把接過我放在背上,穩穩地跨過鐵路浮橋(其實就是鐵路橋,不曉得為什么當地人一直管它叫“鐵路浮橋”)。洪水就在橋下呼嘯奔騰。我閉上眼睛,一邊心驚膽顫,一邊又感到無比安全。

    大洪水過后,西遼河有幾年水量很大,渡口的船也忙碌起來。附近十里八村的鄉親們都從這里乘船越過西遼河,到外面去討生活。

    我自幼體弱,卻又沒什么病,長到十二三歲,上了初中,遇到稍大一點的風,連自行車都騎不動。上初三的哥哥騎著“二八大卡”,我坐在車后座上,十幾里的鄉間小路,風里雨里雪里,跑了一年。哥哥上高中后,姐姐又騎自行車帶了我一年。父母擔心我的身體,商量過后,由父親帶著我去百里外的鄭家屯鎮(現在的雙遼市)找一位有名的老中醫看看。那年我十三歲,第一次乘坐渡船。

    船上照例擠滿了人。我不知道他們都去干什么,船上因何這般熱鬧。我對這艘當年沒有擠上去的船感到新奇。在我們東大荒平原上,并沒有什么水路,船只格外稀少。能坐一回船,令我很興奮。船身斑駁破舊,隨著鐵索左右搖擺,我因專注地盯著水面而感到眩暈。

    第二次乘坐渡船是在半年后。大伯去鄭家屯醫院看病,順便帶著我也去開中藥。他把我放在船艙中間的位置,以防我掉下去。回來不久,大伯就病倒了,病得很重,很快就起不來了。有一次我放學后去看他,他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炕上,已經不能翻身了。他呼喚我的小名,讓我給他倒碗水。昔日壯實能干的大伯瘦得皮包骨頭,臉頰塌陷,面色青黑。我嚇得不敢上前。我拎了拎,暖壺里空空的。我來到鍋灶前,生火燒水。一鍋水煮開,我給大伯倒了一碗,放在他的枕邊。我摸了摸炕,冷冰冰的。我又去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回到屋里。大伯喝了熱水,臉色好看了些,叫我坐到炕邊說說話。可我害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大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終于還是去世了,那年他才42歲。我時常懊悔,當時為什么沒能多陪陪大伯,多說幾句話也好。

    離開家鄉以后,我進了城市,先是到書店賣書,不久后成為一名記者。從那年起,我采訪過很多人,有機會走進他們的內心。我發現,無論看上去多么平淡無奇,平凡甚至無趣的人,他們都在各自生活的洪流中熬煮,翻越他們命里的一道道溝坎。他們拉著生活沉重的套子,低頭往前走,悲喜自行下咽。他們與我的那些鄉鄰何其相似。“過哪河,脫哪鞋。”他們說著這樣堅韌的話,不緊不慢地過著一生。

    也許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渡口,在人生遇到關口時用以自渡。

    五年前我帶著一雙兒女回故鄉去。途經渡口,七歲的兒子跳下車來,在寬闊的岸邊奔跑。三歲的小女兒拾起幾塊粗扁的河石,說是要帶回城去,放在魚缸里給小魚做床鋪。我站在昔日的河邊,緩緩的水流漫不經心,空曠的風依舊吹來清冽的氣息。兒子撿起一根樹枝來,蹲在濕潤的沙土上畫畫。我恍惚看到曾經年少的自己,也是在這個渡口,橙黃色的夕陽下,在沙土上刻過一個名字。

    許多的畫面都是轉瞬即逝,渡口人來人往。有的人走出去,再也沒有回來,有的人走回來,再也沒有出去。渡口聯結著村莊和外面的世界。我的小侄兒和侄女也走出渡口到外地求學,一茬茬孩子們出去見識更遼闊的世界,如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飄落到天南海北,長大后偶爾衣錦還鄉;更多的青壯年從這里走出去,到城里做最辛苦的工,吃最簡單的飯,數著銀行卡上增長的數字,憧憬著給妻兒帶來好日子;患病的人心懷忐忑出去尋醫問藥,帶著希望或絕望歸家……渡口無聲,看著村莊的悲歡離合,看著一代代人用力地生活,迎著年復一年的風雨,在囂鬧和孤寂里靜靜地守望著。

    走出渡口已二十一年,去年秋季我又回了一次故鄉。渡口已無渡船,船夫也不知去向,一道鐵制浮橋橫貫兩岸,汽車來來往往如履平地。早年間河邊生長著大片蘆葦,如今已被遍野的玉米和高粱覆蓋。那荒涼的河邊,那繁忙的渡口,不斷地迎來送往,不斷地告別重逢,不斷地淹沒失去,不斷地重建新生。渡口從未消逝,它已然成為故鄉的影子,通向遙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