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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麥家:我仍保有對這個世界“解密”的欲望
    來源:中華讀書報 | 麥家 舒晉瑜  2024年07月11日07:23

    麥家

    麥家

    英國《每日電訊報》曾在2018年評選出最杰出的20部間諜小說,麥家的《解密》名列其中。但從另外的角度看,類似的榮譽對麥家而言也是一種遮蔽。

    《人生海?!罚ū本┦挛乃嚦霭嫔纾?、《人間信》(花城出版社),以及正在創作的小說構成“故鄉三部曲”,是麥家和諜戰小說的告別宣言?!拔以诜闯绷鳎踔潦窃诜醋约??!丙溂艺f,《人間信》對他來說更是一種自我療愈。完成后有一種內心輕盈、想飛翔的感覺。

    《人間信》以雄厚的筆力深入人性深處,講述富春江邊四代人半個多世紀的起伏與愛恨。小說飽含深情卻不動聲色地敘述著人世間的生死傳奇,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不同時代,將家族命運與歷史變遷、人性的復雜與矛盾巧妙地融為一體。一幅幅斑斕生動的人間畫卷,是懷揣夢想艱苦奮斗、有情有義堅韌擔當的中國人群像的文學注腳,給困囿于過往的人以重新揚帆起航的勇氣與力量。

    早已“名利雙收”,完全可以頤享天年的麥家仍不斷自我突破,這種探索的勇氣來自什么?直面內心深處的人生之痛和幽暗,對他是一種怎樣的觸動?

    在杭州,專訪麥家,一起打開麥家的文學世界。

    我們這一代人,對文學經典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敬仰和崇尚

    中華讀書報:《風聲》《風語》和《刀尖》等諜戰作品之后,從《人生海?!贰度碎g信》開始了創作的轉折,什么原因使您走出自己擅長的“舒適區”?

    麥家:寫所謂的諜戰系列,覺得越來越缺少沖動。再寫下去純粹是自我重復,我有點不甘心。衣食無憂的情況下,寫作主要還是想滿足一下個人的私欲——不是物質上的欲望,而是文學意義上的探索,我想去挑戰一下文學的高度或者難度。

    我想,我和故鄉的情感那么復雜,那么另類,如果處理好,會開墾出另一片土地。就這么冒冒失失地進入?!度松:!烦霭婧螅x者和專家反響都比較好,我有了信心,然后又寫了《人間信》。我覺得故鄉題材這口井是源頭之水,冒出來的水活潑生動,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沖動和欲望想繼續寫。

    中華讀書報:那么現在是一種怎樣的寫作狀態?

    麥家:甚至比以前探索的沖動更大。剛出道時還有一些生存的壓力,現在有條件輕裝上陣,去做文學意義上的探索。十年前,我已經放下追名逐利的思想。“麥家理想谷書店”搞了十一年,現在搞“麥家陪你讀書”的公眾號,是帶著一種比較浪漫、比較純粹的想法,為了卻自己對文學的一個執念。到了這個年齡去寫湊數的作品賺點版稅已經沒有什么意義,既然要深耕文學,我覺得還是要自我突破。我一直沒放下的,是想挑戰文學上的極限,想征服更多的讀者。這是一直深深盤踞在我心里的一個念頭。

    我每天都在寫作的狀態,不是讀書就是寫作,要么就是思考,非常單純,過著像鐘擺一樣的生活,狀態好就寫一點,寫不出來也無所謂。我從來不是信心十足、才華橫溢的作家,可以坐下來就寫,寫出來就出版。上午寫三五百字,下午就刪了,否則一本書怎么會寫五年呢。

    中華讀書報:對于一個寫了幾十年的作家來說,“寫不出來”確實有點出乎意料。

    麥家:我對寫作的要求從來是很嚴的,遣詞造句很講究,尤其小說結構很重要。找不到合適的結構,肯定裝不下合適的內容?!度碎g信》《人生海?!?,更早期的像《解密》顛來倒去推翻了多少次,《風聲》寫到11萬字又推翻重寫。寫散文或報告文學,你大致心里有個框,它是有邊的,小說沒有邊,但你必須在無邊中找到一個邊,難就難在這里。它有各種各樣的空間和路徑,走著走著發現這條路不對,很多內容裝不進去,就必須要推翻了重寫。

    我總覺得小說不是那么好寫,好小說都是改出來的,當然如果完全是煎熬,不享受的話也不會去寫作。所有小說家都應該認同一點:小說是一門藝術。信手拈來、一氣呵成,那不是藝術,除非你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我從來不是這樣的天才,就老老實實走常規的路,古人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就是反復斟酌,首先要錘煉自己的語言,思想層面且不說,單從表現層面來說,是有講究的,有結構、有技巧、有門道?!度松:!啡绻昧魉~的寫法其實很簡單,從上校的出生一路往下順著寫,強大的人物和情節不會讓我有推倒重來的風險。但我不滿足,我用了童年視角,語言整個是“倒喇叭型”結構。在村莊時語言有泥土氣,隨著人物從村莊走向上海、走向朝鮮戰場、走向世界,語言也是像喇叭一樣越來越張開。這種講究就是一種藝術精神。

    《人間信》也是如此。我曾經說過,如果《人生海?!分v的是天下事,《人間信》講的是心里事,心理活動特別復雜、幽暗、深邃,這樣的小說如果沒有一定耐心寫不出來。它不是靠強情節取勝,我甚至故意消解一些情節。我從小姑之死開始寫,完全把情節揉碎拆開,重新結構,洗牌一樣重新洗,這么寫是有難度的。我不是天生有這個本事,都是推敲出來的,但情節一點都沒有亂。

    中華讀書報:這也是小說家的才能。很多小說有時候看著看著,人物就丟了。

    麥家:不是我有才能,我就是認真、有耐心,耐得住寂寞。心里一直有這個人物,很執念地記掛著他,為他說著話,為他做著事,幾年來如影相隨,相愛相伴相生,長期對這個人物投入情感,三五年都在完善、盤算他,所以我不會丟失人物。

    中華讀書報:寫作從頭至尾這樣的一種糾結?寫作的最佳狀態,是不是寫到一定程度,小說里的人物就開始牽著你走?

    麥家:不可能每個作家的情況都一樣。就我個人來說,每天寫作都很艱難,每天都在自我搏斗,甚至是自我否認。一部20萬字的作品,有的人可能三個月就能寫出來。我要寫三五年,最多也就一天寫個一千多字,翻來覆去地修改,平均下來也就三五百字。我曾經寫過三個月的作品,比如《刀尖》,結構可以,但是語言層面相對粗糙,我不接受粗糙。至少對我來說,當我慢下來的時候,我會發現我身上有迷人的才華冒出來。比如《人生海?!?,我做好了打算寫一本不暢銷的書,既無當下性、娛樂性,也沒有寓言性,就是一部很寫實的作品,結果到現在銷售了400萬冊。寫好了,讀者肯定會認。

    有人指責《解密》《暗算》是通俗讀物,是因為暢銷嗎?我當然不認同。我寫的從來都是嚴肅小說,我們這一代人,對文學經典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敬仰和崇尚。

    創作來自情感和記憶,有這一對翅膀,就可以出發了

    中華讀書報:很多人是從故鄉起步的,您為什么直到《人生海?!凡湃ビ|撞、挖掘故鄉題材?您如何理解自己和故鄉的關系?

    麥家:我跟故鄉的情感比較復雜。在那個年代,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我在村莊里備受欺辱,屈辱像記號一樣記在心里。我從小就很壓抑,童年最大的感受是低人一等。考上大學后我跟故鄉斷了往來,從一開始我的寫作和很多作家不一樣,他們從故鄉出發,我寫特情題材,也就是我軍營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我把軍營當作故鄉出發了。

    特情小說寫多了以后,情感和素材庫存都被稀釋了;另一方面,年齡大了,我和故鄉的關系緩和了。父親去世后,母親半年沒緩過神來,每天夜里做夢都在哭,我陪母親在村莊里待了半年,和村莊發生了一些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交集,心里的疙瘩慢慢解開了。

    中華讀書報:是什么原因“解開”了多年的積怨?

    麥家:多方原因,主觀的、年齡的,突然的、偶然的,也有必然的。我以前很少和母親交流,很多東西內心是封鎖的。有一次陪母親散步,迎面來了一個人,我拉著母親掉頭就走。母親問為什么,我說這個人小時候欺負過我家,我不想見他。類似幾次之后,母親就找我談話,她說你讀了那么多書,跑了那么多碼頭,怎么還記恨他們?內心老存著事情、放不下過去怎么活?她的話讓我覺得很慚愧。所以,這也是命中安排,陪伴母親的那半年,給了我和故鄉和解的機會。原來的敵意放下了,被自己刻意屏蔽的情感復活了,這種感覺非常強烈,就像陽光照在積雪上,青草和大地慢慢顯露出來。創作不就來自情感和記憶嗎?有了這一對翅膀,就可以出發了。

    中華讀書報:和父母之間的情感在您心里占有非常大的比重?

    麥家:父親去世后,我只要在杭州,每個周六下午都會去陪母親聊天、吃晚飯,然后幫她洗腳,服侍她上床后才回家。說實話,我這也不完全是盡孝,有我本人的需求。我本身比較孤僻,和外界基本不往來,不享受交際,所以格外需要親情和家庭的陪伴,需要親人之間的溫暖和親情的滋潤。母親好像是一道屏風,一壺茶一泡,有時候也不說話,就是相對而坐,整個世界就放下了。

    2021年我母親去世,周六下午的那段時間被切割掉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緩不過來,每個月我會去父母墳前坐一會兒,這也成為我生活的一種儀式。

    寫傳奇的故事并非是文學的墮落,衡量文學的標準不是這些

    中華讀書報:您的故事總是充滿傳奇?!度松:!分械摹吧闲!笔莻€很特殊的人,經歷傳奇甚至離奇;《人間信》中的父親也是傳奇的,傳奇幾乎是您的作品標簽。為什么您的小說總是如此富有傳奇色彩?

    麥家:我早期的作品人物,比如《暗算》里的阿炳,《人生海?!分械纳闲#加袀髌娴娜松弧度碎g信》里的傳奇人生已經沒有了,它就是一個苦難的人生。《人生海海》以后,我把傳奇當成不奇來寫。我記得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寫了一篇評論,題目就叫《人生海海,傳奇不奇》。上校是一個非常傳奇的人,但我寫的是他不傳奇的那段經歷,一個曾經的英雄虎落平陽后的困頓的人生,傳奇性其實在小說里已經淡化了。如果說傳奇,我覺得更多的是內心的一種傳奇、情感的傳奇,而不是人生軌跡的傳奇,讀者很容易被我帶動,情感上有波瀾。一個極其傳奇、催人淚下的故事照樣平淡無趣,不痛不癢,那是因為小說家的功夫不到家。

    總的來說,小說里人生都是傳奇的,我不排斥人物的傳奇性。有一段時間,有些作家害怕寫故事、寫傳奇的人生,總認為那是非文學或者說淺文學,好像寫傳奇的故事是文學的墮落。文學不是通過這些標準來衡量的,傳奇的人物和故事絕不是文學的死穴。

    一個優秀小說家不是經歷的高手,應該是講述感受的高手

    中華讀書報:很多作家的寫作,不能完全脫離自己的經歷。您的寫作呢?有評論說《人間信》某種程度上有一定自傳色彩?

    麥家:我堅決反對這種說法。我會覺得這是對我創作的貶低。一個作家沒有經歷不能寫作,但寫作不意味著一定要寫經歷。沒有哪個人生那么坎坷,值得你一再書寫。我對小說的理解是這樣:一個作家如果光靠經歷寫作是無能的表現。一個優秀的小說家不是經歷的高手,他應該是講述感受的高手。所謂一葉知秋,或者從一滴水看大海,小說家應該有這個能力。雖然有的人生可能寫出來就是一部小說,但是作為職業小說家,一輩子不可能只寫一部小說。

    我寫過散文《致父信》,談過我和父親的決裂,父親對我的痛打導致我們父子多年不說話。在《人間信》里我用了這個情節,但這個情節不是本質性的情節。

    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應該有一種能力:你在人群中看她一眼終生不忘,甚至為她寫上千百封情書,就是這種癡男怨女。一個沒有這種感應能力、內心不豐富的人,兩個人朝夕相處一輩子,依然沒有太多感受。小說家就有這種特殊性或功能,或說毛病,喜歡放大一件事情,喜歡將一件事耿耿于懷,計較它、揣摩它、思念它,放不下——看了她一眼,只說了一句話,只看到一個背影……為什么你會對這個背影念念不忘?因為你有豐富的內心生活。固然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但我們常把生活理解為日常生活,我的理解是內心生活。

    日常生活是平庸的、充滿亂象的,有很多不合常規甚至荒誕不經的事情,你無權指責,這是生活的特權。小說不行,小說雖然是虛構的,但必須有邏輯關系,小說家有虛構的權利,沒有胡編亂造的權利,必須按生活的常態來講述人物的迭蕩起伏,說到底就是給讀者真實感,這種真實感來自因果,來自邏輯。把一件假事說得天花亂墜,你聽得忘乎所以,這就是講述者的魅力。我不是講述高手,但我是個寫作高手,一進入文字狀態,特別會思前想后,會構建人物情感關系。

    海明威曾說過一句話:不允許任何不真實進入自己的小說。小說必須是真實的??ǚ蚩ǖ男≌f荒誕,就像畢加索的立體派、莫奈的印象派,只是一種風格。簡單地說,小說必須講述真實發生的事情。優秀的小說家的“杯子”可以把人世間發生的一切常情常理裝進去,差勁的小說家“杯子”是漏的。很多人對小說寫作信心滿滿,一天寫上萬字,我是很不信任這樣的寫作的。小說不是那么好寫的,我們常說提筆就老,也就是說,沒有生活經驗和書寫技藝的人,是提不起筆的。我看了很多書,盡量消化別人的思想,同時也在總結自己,積淀智慧,不能說真知灼見,確實是幾十年中沉淀的思考,對小說有自己的理解和追求。我是把寫作當人生使命看待的。

    中華讀書報:再談談《人間信》超乎常規的結構吧:以甲乙丙丁、戊已庚辛為小節分為卷上和卷下,怎么會想到這樣的結構方式?

    麥家:《人間信》的結構可以說是沒有結構。小說出版后我接到一個朋友的短信,他說:汪曾祺曾經說,他想把小說和散文打通?!度碎g信》做到了。

    如果小說情節順著時間、順著人物來寫,是很好把握的,也有套路。我原來不是這樣的結構,寫著寫著,把情節打亂了,把第二章調換成第一章,情節上不是一種絕對的連貫性,像洗牌一樣,可以前后顛倒。好的電影和小說需要觀眾讀者刷第二遍、第三遍,我希望《人間信》達到這個標準,你看第二遍時又會有新的發現。

    有的小說人物塑造、故事編排都很好,看的時候也津津有味,看完之后好像完全掌控了它?!度碎g信》不是這樣的小說,看完后心里有仍很多唏噓,有很多迷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到底想說什么?總好像有些言猶未盡,欲說還休。

    中華讀書報:調度的標準是什么?會不會被認為是炫技?

    麥家:我恰恰是在隱藏技術。如果按原來的方法,像電影里的俯瞰,鏡頭一點點由遠及近推進,從老一輩推到父親,從父親推到家庭,再推到“我”身上;現在上來就是特寫,把鏡頭往后推,近遠切換,普通讀者會看得眼花繚亂,對我而言,節奏變化會產生一種情感反復被拉扯的效果。

    我不希望常規的、中規中矩的敘事套路,讓讀者被情節一直很舒服地帶著往前走,有些東西可能就不假思索地一帶而過;我希望制造一些閱讀難度,讀的時候需要經常停下來思考,和書中的人物相處一會,甚至有私下的交流——可以說,為此是處心積慮。因為這小說其實更多的是心靈史,不是輕舟已過萬重山,一瀉千里,應該是詠嘆調,一唱三嘆。

    一部好的小說,小說家需要全力以赴,殫精竭慮。我在反潮流,甚至是在反自己。我是因為特別擅長講故事被讀者喜歡,但我確實也想多一副筆墨。每個人都會“喜新厭舊”,要有不斷探索的沖動。我如果想待在舒適區,繼續寫諜戰故事就可以了,那些故事對我來說商業價值更高,寫作上更駕輕就熟。

    寫作并不要把鎖打開,而是要不停地解鎖

    中華讀書報:您曾提及自己在寫作《人間信》時一度情緒失控,是什么原因讓您為書中的人物痛苦?寫作三十多年,這樣的情況不多吧?

    麥家:《人間信》是我內心深處走得最遠的一部書,我估計以后再不會這么深地掏自己的內心。有些內心角落是不想去觸碰的,《人間信》寫著寫著,不小心去觸碰了,碰到傷口了。傷口打開是很痛的,但我覺得作為一個作家,既然終生以此為業,也值得打開。就像內心有冰山一樣的底座,老是掏底座,對人生是一種危險。這種寫作其實挺痛苦的。你內心最隱秘的角落被挖空了,挖到底部,可能以后就不想寫了。

    中華讀書報:小說敘事是以第一人稱視角,但在“我·另一個我”到“我們·長恨歌”之間的50多頁,改為第三人稱“他”。這一視角的轉換對敘事帶來什么?

    麥家:如果不停地轉化人稱很滑稽,但在這里轉換是合適的,它有一個功能,“我”要告發父親,要跟這個家庭決裂,敘述的時候,內心會有障礙,有一種倫理的羞恥感;改成“他”,就解放了自己。你感覺到內心里有另外一個“我”,作為作家的我有一種優越感,你在審視他,也有權利嘲笑他,某種意義上,是對小說里的“我”的批判,有一種不想與他為伍的心情。人稱的變化帶來了敘述的自由度,把“我”變成“他”是藝術上的一種探索。這個轉變可以說是神來之筆,不但為敘述提供方便,也豐富了人物的內心。

    中華讀書報:小說里有父親、“我”以及家人的冷漠和彼此的折磨、背叛,也有溫暖和令人感動的細節。小妹追著火車跑的一幕尤其感人。把人性中的黑暗和復雜全盤托出,也需要一種直面的勇氣——您比較擅長挖掘人性善惡?

    麥家:你在挖掘人性,也是在對內心做審判、做清算,清算自己總是最困難的一件事情?,F在人都講難得糊涂,都不想自我為難,經常說要放下執念。但人生還有另外一種態度,像魯迅說的,一個也不饒恕。一定要有執著的精神,語不驚人死不休,打破砂鍋問到底,對自己進行清算,雖然累,但更接近人生真相?!度碎g信》選擇了雖然細小對真相念念不忘的執著。

    中華讀書報:在通過舉報父親完成個人“蛻變”的過程中,“我”內心的掙扎、痛楚和反省讓人悲傷。很多情感的流露和內心困頓,和您之前的很多作品一脈相承?

    麥家:有人說我轉型,從國家主義轉成鄉土主義。當然有轉型變化的跡象,但其實說到底,萬變不離其宗。評論家李敬澤說,《解密》里的容金珍內心的那種掙扎、幽秘,在《人生海海》里上校身上同樣存在,上校仍是被“秘密”困住的,兩人都是在人群中失去活力、內心有解不開的疙瘩。這幾部作品孤獨的英雄主義一脈相承。有些東西是變不了的,你的人生觀、價值觀,你對世界投入什么樣的情感,早在20歲前就確立了,寫作是變不了它的。關鍵是你的情感怎么和世界、和別人發生關系,你對世界的看法和別人要有相似之處又有獨特之處,這種有和無之間,像和不像之間有個秘密通道,過分像人家不以為然,過分不像也可能嗤之以鼻。這種關系很微妙。

    中華讀書報:從寫作一開始,您就在故事中展示了各種人性的復雜和多面,但是近期的創作,尤其是《人間信》中,似乎與過往達成了一種和解?

    麥家:坦率地說,我并不想通過寫作來跟故鄉和解,或者說跟自己和解。我有時候甚至害怕和解。作為作家,我希望人不是處在一種把問題全部解決的狀態。問題依然在,依然需要你去解決,那種狀態是保持我寫作的一種動力。

    誰都知道寫作是非常孤獨非常艱辛的事情,通過寫作追名逐利不免顯得愚蠢。大部分作家的寫作是一個既孤獨無趣,甚至寫出來都出版不了的過程。為什么還要寫作?是因為心里有話要說。寫作并不要把鎖打開,而是要不停地解鎖,可能解開一把,另一把又鎖上了。對常人來說這可能是一種病態,但我享受這種狀態,這可能就是一個作家的人生狀態。

    我難以想象《解密》十一年前反復被退稿,十一年后又有那么多人追捧。同樣一個人,同樣一本書,不同時間段,完全不同的兩種生命狀態。所以,一個作家能否被讀者追捧,可能是一種命運,如果是命運,就隨它去吧,命運不可猜,也是不可變的。我根本不管寫出來的東西反響如何,能帶來多大名或利。寫作就是為了填滿我的歲月,讓我內心保持一種活力和張力。我不想讓內心過早平息下來,過所謂頤養天年的生活,和世界處于非常甜蜜的關系,好像和這個世界不發生聯系。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我一直希望我是生活的觀察者,甚至是世界的窺探者,發現生活的一些暗道、某些機關和秘密。我一直想扮演這個角色,雖然這個角色讓我并不快樂,我甚至因此疲倦、勞累,但也苦中有樂。我對這個世界抱有巨大的熱情,同時保有給這個世界進行解密的欲望。

    中華讀書報:小說的結局令人出乎預料。您是一開始就設置好的結局,還是隨著寫作過程逐漸形成?最后一章“眾聲”中以陳述、摘錄、日志三種形式完成,似乎有可能加深讀者對于作品“非虛構”的認同。為什么采取這樣的方式?

    麥家:對普通的讀者,眾聲有這個功效:好像真的是作家的自傳!好多事情發生后還有余波,讓讀者信以為真,好像和我有隔不開的關系。但是就小說本身來說,其實“眾聲”不看也罷,故事講完了,人物心理軌跡也走完了。留它在這里面有什么功效呢?這是一個尾聲,和前面作為“引子”的“繩子”是一種呼應,同時也要交代一些后事??偠灾?,這一章寫的有點像作家“耍酷”,作家盡興之后的一次炫技,反映了我的閱讀量很豐富,我對人生不但有哲學的認識也有對生活樸素的認識,是小說的一個裝飾品,像建筑主體伸出去的一個回廊。

    中華讀書報:您如何看待《人間信》這部作品對自己的特殊意義?

    麥家:寫作《人間信》之前,我沒做好自我清算的心理準備。但當有一天寫完之后,我內心非常坦然。我寫了這么一本書,它對我既是一種清算也是一種告別,也是重新出發的一本書。可能《人間信》之后,下一本書不會這么沉重、這么悲苦。通過寫《人間信》,我放下了很多,我的內心變得更加輕盈、更加干凈,這是我特別想得到的一種心理狀態。所以,我感謝自己寫了《人間信》,雖然我事先沒有做好準備,有點冒冒失失、懵懵懂懂地進去,但收獲是滿滿的。我感謝自己寫了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