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熟人的故事
早些年在工廠工作,知道許多工廠里的故事,有些故事是親身經歷,有些故事是看到的,有些故事是聽到的。這些真實發生過的故事有的挺魔幻,聽起來像是說瞎話,可的的確確真實發生過。用作素材寫小說,有時還真信心不足。
比如《三棱刮刀》這篇小說所講的三棱刮刀的故事,就發生得有些詭異。原本是大衛提著刀子找老密尋仇,可刀子刺向老密時自己卻鬼使神差跌了一跤,正好跌在刀尖上,要了自己的命。而老密的兒子提著刀子刺向一個弱者時,刀子卻神秘落地,讓弱者實施了反殺。這篇小說粗看起來有點像因果報應的宿命,可在我看來卻沒那么簡單。是刀子替老密要了大衛的命?那為何刀子又替大衛要了老密兒子的命?是刀子替大衛復仇了?可刀子為什么當初要了大衛的命?刀子原本是老密的,是與老密生命合二為一的寶貝,萬物皆有靈性,刀子為保主人的命要了大衛的命,還好理解,那后來又為什么要了老密兒子的命呢?如果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原本良善的大衛為啥要有惡報呢……寫小說的我也寫出了一連串的疑問。
這個故事當時的社會背景更令我思緒萬千,引起很多回憶。1990年代中期,是企業改革的高潮期,改制、并軌,下崗、買斷等這些當時熱辣的詞匯與東北各個工業城市翻天覆地的變化融為一體,成為當時的空氣與陽光。我是親歷者,感受多多。當時勞資糾紛特別多,工人們一下子丟了鐵飯碗,怨氣沖天,失落、沮喪的情緒密布。我就有一個親戚,他跟我講,當他看見下崗名單上有他時,當時整個人都傻掉了,回家時整個人像塊木頭,毫無知覺。有一些萬能工種的工人如電工鉗工水暖工等還好一些,從工廠出來還可以到外邊擺攤干零工,畢竟一些小工廠或家庭能用上這些工種,可一些特殊工種離開那個特殊的環境,就無用武之地了。比如發電廠里的檢修工,在廠里修的是汽輪發電機組的各個部位,沒干過別的活兒,出了發電廠到哪兒再找汽輪機來修呢?他們是下崗后最為彷徨的一類人。
還是說說勞資糾紛,廠方要減掉一些職工,職工們找廠方評理,矛盾就產生了。我當時就知道熟人間出過好幾起人命案,有的是下崗工人把廠領導給殺了,有的是廠保衛科的保衛人員為阻擋下崗職工找廠領導,雙方發生械斗,互有傷亡。前一段跟一個在工廠里當過人力資源部主任的朋友喝酒,他講起當時企業并軌時還心有余悸,他說,那段時間找我來理論的下崗人員特別多,他們猝然間丟了飯碗,想不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我為自保,就經常性地在懷里藏一把刮刀。有一次去市里的勞動局溝通業務,不小心刮刀滑出口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把人家嚇了一跳,搞得我十分尷尬。
有了這個背景,才有了老密和大衛們的故事。
我有過許多有意思的工友,他們性格各異,有寫出來都會令人感覺不真實的經歷。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大衛和老密是有原型的,連小青和劉曼都有原型。有人說有原型的小說不是好小說,可沒辦法,寫小說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找一些原型。只是寫的時候這些原型人物天馬行空,已經脫離了他們真實的軌道,開始在失重的空間里飄行。
借寫創作談的機會,在小說之外講一講小說人物原型的真實故事吧。
先講大衛(當然不能寫人家的真實姓名,姑且叫小說人物的名字吧),這是一個看起來有些笨拙的人,正因如此,他搞對象時才波折多多,城里姑娘看不上他,沒辦法,才找了鄉下的媳婦(那時候城鄉差別大)。不到半年,他就離婚了,有關他離婚的原因傳言甚多,我只講他親口對我講的。他說,她太顧家了,結婚時置備的東西她一點點地都搬回了娘家,我看不過眼,跟她吵幾句,她就回了娘家。我問,那為啥要離婚呢?他沒直接回答我,嘆口氣說,過不到一起,離了也不是壞事。他倒想得開。他說的沒錯,既然過得不幸福,離了也不是個壞選擇。
也正因為他看起來笨拙,在班組里多受歧視。有一次,一個比他粗壯一圈的檢修工拿他的婚姻奚落他,說他八成是性功能不行,不然咋連媳婦也守不住。一向低眉順眼的他這一次沒有隱忍,率先跟這個壯漢動起手來。
多年以后,曾和他再次相遇。這時他已下崗(買斷工齡)多年,又在河南和廣西的發電廠打過多年的工,剛剛回歸故鄉。我們在一家小酒館喝酒,我讓他講講在外打工的經歷,打工的事他一句沒講,講的都是他與女人的故事。他一臉自豪又略顯底氣不足地說,信不信由你,如果你不信,就當故事聽。他講他在河南某電廠打工時,有兩個姑娘同時看上了他,這兩個姑娘都是年逾三十未婚的大齡青年,她們有了啥需要男人干的力氣活兒就找他幫忙,有時出去野游,也找他幫忙去拍照。其中有個姑娘還約他去洛陽旅游,白天一起看牡丹,晚上在賓館里住一個房間。我脫口道,這倆姑娘長得挺丑吧?他瞪起眼睛,提高聲音沖我說,你可以不信我說的,但不可以侮辱人家姑娘,還是那句話,你如果不信,就當故事聽,那兩個姑娘,真的是賽著漂亮,空口無憑,有照片為證。他拿出手機用手指又點又滑,然后遞過來,舉給我看。屏幕上是他和一個女孩的合影,那女孩明眸皓齒,確實算得上漂亮,兩個人相依相挽,一副親密之態。他縮回手,又是又點又滑,然后又遞過來舉給我看。屏幕上是他和另一個女孩的合影,也是肩膀挨著肩膀,都笑得合不攏嘴,而且這女孩比上一個還漂亮。照片的背景有大片的牡丹花,想必是他和女孩在洛陽旅游時的合影。我雖然仍不相信這倆姑娘與他有什么關系,可對他還是有點刮目相看。
我問他成家了嗎?他說沒有。我說為啥不在這倆姑娘中選一個。他嘴巴動了動,沒回答。我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般認定,他跟我講這事也許跟我一樣是缺啥補啥吧。我是寫小說的,我在小說里不厭其煩講的一些故事往往是我在現實中無法經歷而又向往的,也許大衛生活里缺的就是漂亮女人,所以嘴里講的才往往是他和漂亮女人的故事??烧掌肿骱谓忉屇兀课蚁氩煌ǎ荒芟翊笮l說的那樣,當故事聽了。
再講老密(也用小說人物的名字),這是一個粗壯的漢子,是我所在車間里的一個班組長,我二十多歲時他四十多歲。他沒有小說中老密的那一手刮瓦手藝,有的是人情世故和粗中有細。對于班組里的強硬派,他從不硬扛,而是用溫情來感動他們,跟他們說話和風細雨,他們有事他出手相幫,而且這類人的獎金從來都是位居班組前列。這樣一來,再強硬的人也不好意思給他找麻煩了。對于柔弱派,他施展的卻是強硬之術,跟他們說話粗喉大嗓,一旦他們有錯,他就毫不留情地扣人家獎金。有一次,惹火了一個柔弱者,動手跟他打了起來,他憑著身體優勢最終把對方騎在身下。不久,他在街上騎摩托車,不慎撞倒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那人是個典型的路怒癥患者,無辜被撞,大怒,趴地上從車子后衣架的兜子里摸出一把菜刀,不由分說朝他就砍。害得老密在醫院躺了半個多月。
后來,有人問行兇者,無冤無仇的,干嘛要下狠手?那人說,我也后悔呀,不知為啥當時就怒從心起,就砍了人家。后來又有人傳,說這把行兇的菜刀是這個人托廠里的檢修工朋友給打造的。當時工廠區流行利用廢鋼鐵自己制作菜刀,這把行兇的菜刀就是老密班組里那個曾被他騎在身下的檢修工打做的。我們都覺得詭異,說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當年的工廠奇事太多,講也講不完。
我寫過很多工廠里的故事和人物,僅因為太熟悉他們而已,寫不熟悉的我信心不足。從沒想過這是什么題材,寫熟悉的人和事而已。
年輕時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卻有些相信宿命與輪回了?,F實中的一些生命邏輯聽起來是那么虛幻,有不真實感,可又實實在在擺在那兒,由不得不信。又充滿困惑,逼迫你對生命和命運做多重思考。大多的事情在歲月的輪回中暗淡了,可有些事有些人總會在某個瞬間在萬丈塵埃中浮現,令你驚愕得瞪大眼睛。
我是個寫小說的人,我喜歡并尋找這樣的瞬間,并想方設法讓它以新的形式呈現。同時我也十分心虛,生怕這些東西稱不上小說,或無法成為一篇好的小說。好在一篇寫完會寫下一篇,總有機會在做無盡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