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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AI曙光 ——回望國家“863”計劃智能計算機主題
    來源:北京日報 | 孫文曄  2024年07月18日08:44

    7月4日,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會向全球發布了《人工智能全球治理上海宣言》,這是在AI的第三次浪潮中,對未來的預言。今日中國在人工智能領域有如此重要的地位,“863”計劃功不可沒。

    中國的人工智能技術起步晚,足足比世界晚了一個周期,錯過了第一次浪潮。直到1986年,在863計劃中下設了代號為306的智能計算機主題后,才開始奮起直追。20世紀90年代,國際人工智能研究進入低谷,“863-306”主題通過持續投入,在高性能計算機、智能接口、智能應用等方面取得一批重大科研成果,也成為曙光、科大訊飛、拓爾思、漢王、中科星圖、寒武紀等一大批高技術公司的源頭。

    更重要的是,“863-306”是人才的大熔爐,當年參與項目的年輕人,很多成了今天國內人工智能領域的領軍人物。

    863計劃

    20世紀80年代初,中關村科技城逐漸恢復了生機,中國科學院院士們也從設施陳舊的“特樓”(新中國成立初期,用于引進歸國科學家的家屬樓)紛紛搬進了新建的大塔樓。

    1986年2月的一個夜晚,無線電電子學家陳芳允敲開了光學家王大珩家的門。這兩位都是“兩彈一星”的功勛科學家,他們的談話,翻開了中國科技發展史上的重要一頁。

    “高科技問題事關國際上的國力競爭,中國不能置之不理。”登門到訪的陳芳允憂心忡忡,顯然已被這個問題困擾多年。

    1983年,美國總統里根發表電視講話,公布了“星球大戰計劃”。蘇聯和東歐迅速制定“科技進步綜合綱要”與之針鋒相對;西歐17國簽訂“尤里卡計劃”;日本提出了“今后十年科學技術振興政策”。新技術浪潮沖擊著整個世界,連印度、韓國都在跟進,而中國科學界,卻令人不安地保持著沉默。

    陳芳允登門前,剛參加了一個軍工會議,會上有一種觀點,認為我國當時經濟實力薄弱,在科技發展方面應采取“拿來主義”,先搞一些短期見效的項目。

    “在關系到國力的高技術方面,首先要爭取一個‘有’字,有與沒有,大不一樣。真正的高技術是花錢買不來的。”說到這里,兩位老人都很激動。陳芳允提議道:“我們是不是聯名給中央領導人寫封信,這樣事情更好辦一些。”王大珩說:“這個主意好,我看,咱們干脆直接給鄧小平同志寫信。”

    在這之后的一個月,王大珩始終處于亢奮之中,他知道,自己執筆的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關系到中國未來的一件大事。

    王大珩起草的初稿陳芳允看了、改了,聯合簽名的還有陳芳允的兩位“特樓”老鄰居——核物理專家王淦昌、航天專家楊嘉墀。

    據楊嘉墀回憶,在各種討論會上,他與王大珩、王淦昌、陳芳允等科學家觀點相近,大家一致認為:“盡管當時我們的經濟實力還不允許全面發展高科技,但爭取在一些優勢領域首先實現突破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心里急啊!”面對新一輪科技革命的到來,楊嘉墀時常夜不能寐,沒有項目就留不住人,梯隊青黃不接,用當時科委領導的話說,“這樣下去,也許再過幾年我們的年輕科學家和國際同行連交流都不夠資格了。”

    科學家們心里清楚,如果走正常途徑,這封信不知要經多少人批示轉送,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送到最高層的案頭。

    急中生智,王大珩想到了鄧小平的女婿張宏。從來不“走后門”的王大珩,走了他此生最大的一個“后門”,請張宏把信盡快送到鄧小平手里。

    3月5日,也就是收到“關于追蹤世界高技術發展的建議”的第二天,鄧小平在信上批示:“這個建議十分重要……此事宜速作決斷,不可拖延。”

    根據鄧小平指示,1986年4月,全國數百位科學家齊聚北京。高科技意味著高投入,高投入到底有沒有回報?誰也不敢打包票。

    其間,國務院的張勁夫約見了四位倡議者,問他們該撥多少經費?4位科學家誰都沒先作回答,沉默許久后,王淦昌才艱難地說了一句:“能省就省吧。我看,全國人民每人少吃兩個雞蛋,一年2個億就行。”盡管用2億元發展高科技是杯水車薪,但一想到當時國內的經濟條件,再多,他們也難于啟齒了。

    為了把經費風險減少到最低限度,從1986年3月到8月,國務院先后召開7次會議,組織124位專家分成12個小組,進行了反復的探討與論證。最后,通過了《國家高技術研究發展計劃綱要》。

    1986年11月18日,這一計劃正式公之于世。這意味著,中國科學家將集中精力在生物、航天、信息、激光、自動化、能源、材料7個領域的15個主題中發起沖鋒。

    由于這項計劃醞釀于1986年3月,也被叫作863計劃。根據計劃,中國將在15年中投放約100億元人民幣,這在尚未取消布票的中國是一筆巨款。于是,有人質疑:糧食都不夠吃,還拿出這么多錢搞什么高科技?還有人說:美國一家大企業一年的科技投入就是30多億美金,相當于100多億元人民幣,中國拿這點錢投入15個主題,不是開玩笑嗎?科學家們無暇回應,在他們眼里,863計劃是中國的國運之戰,堪稱新時代的“兩彈一星”。

    “積極跟蹤國際先進水平”“發揮現有高技術骨干的作用”“抓晚了就等于自甘落后,難以再起”……如今,當人們重讀四位老科學家起草的初稿,許多重要的判斷仍不過時。

    306主題

    863計劃的一大特色是實行專家負責制。7個領域15個主題都成立相應的專家委員會,科研經費通過主題專家組直撥課題組,評審、立項過程也都是由專家集體決策,極少行政干預。

    把科學家推到決策和管理的第一線,讓科研工作一改過去由行政部門主導,條塊分割,課題重復的弊病,也讓一直埋頭書桌的科學家們,不得不抬起頭來,面對計劃經濟時代不曾有的問題——不是具體怎么做,而是選擇做什么?

    首任863計劃聯合辦公室主任馬俊如說:“領域的選擇是從戰略角度出發的,要突出前瞻性、先進性和帶動性,必須為21世紀著想。”當時,生物技術被列在863計劃首位,讓生物學家都連呼“沒想到”。因為直到1980年,中國現代生物技術的產值還是零。

    信息領域更是瞬息萬變,中國科學家朝什么方向發力呢?在信息領域的三個主題中,智能計算機主題,代號“863-306”,排在第一名,算是爆了個“冷門”。

    中國的人工智能研究可謂先天不足,不僅開始晚,整整錯過了第一次浪潮,而且一開始就處于爭議的漩渦中。

    “人工智能”一詞,不僅長期以來被認為帶有濃烈的唯心主義色彩,還一度因此廣受批判,甚至和特異功能者糾纏不清。很多人覺得“機器怎么會有智能呢”,因此需要在哲學意識形態上進行辯論。因此,中國人工智能學會沒有掛靠在中國科學技術協會,而是掛靠在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AI界的最高獎項,使用了數學家吳文俊的名字,以紀念他在1979年開宗立派,翻開了中國人工智能研究的第一頁。但吳文俊卻一直想“劃清界限”,強調自己研究的是“數學機械化”,而不是“人工智能”。

    中國最早從事AI研究的學者大多有數學或哲學背景,加上當時特定的社會環境影響,使一部分計算機領域的學者遠離了人工智能領域。

    直到1985年,費根鮑姆撰寫的《第五代——日本第五代計算機對世界的沖擊》一書在我國熱銷,這才在大眾中普及了人工智能與計算機的關系。

    書中寫了一個讓人熱血沸騰的故事,日本政府計劃在十年內投入4.5億美金,造出“第五代計算機”,掀起一場技術革命。淵一博教授作為主導者,優選了40名35歲以下的年輕人,組建日本ICOT(新一代計算機技術研究所),他們的目標是,研究出智能計算機,也就是現在各大巨頭們正在競相嘗試的AIPC(人工智能電腦)。

    早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就已經開始了對人工智能的探索,并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矚目的成績。福島邦彥在1980年實現了“神經認知機”模型,也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卷積神經網絡”的雛形。

    放在今天,我們都知道,神經網絡理論,以及由此發展而來的機器“深度學習”是AI大模型的地基,日本在技術上算是“起了個大早”。可是,以當時的算力、算法和數據積累,神經網絡技術猶如癡人說夢。

    因此,淵一博在技術路線上,拋棄了尚處于發展初期的神經網絡,以舉國之力,押寶在“專家系統”上。

    所謂“專家系統”,就是基于邏輯程序語言,來模擬人類專家解決某些領域問題的計算機程序系統。和“深度學習”不同,在“專家系統”中,機器的所有認知都要靠人來“投喂”。

    日本“五代機”計劃,被稱為“科技界的珍珠港事件”。緊接著,美國與歐洲各國急起直追,在世界上掀起了第二波人工智能的研究浪潮。

    費根鮑姆寫道:“淵一博和他的同事們是一批‘科學武士’……他們意識到‘信息’是一種新的國家財富,他們根據美國十五年前開始研究人工智能的歷程,決定立即采取實際行動,而不是像西方知識分子那樣的無聊爭論。”

    “每當讀到此處,我總是心潮澎湃、思緒萬千,中國該怎么辦?”作為863計劃信息領域專家委員會成員的汪成為說,“我曾不止一次深情地讀這本書。”

    863計劃研討時,正值第二次人工智能浪潮的高點,科技界充滿樂觀情緒,因此對標日本“五代機”的智能計算機主題(代號“863-306”),成了整個計劃中被寄予厚望的主題之一。

    在這樣的背景下,順勢而為地走“五代機”路線,看似順理成章、無可非議。但作為306項目的專家組組長,作為一個軍人出身的戰略科學家,汪成為始終都在提醒自己,需要以“走一步看十步”的眼光來考慮問題。

    1988年12月,日本召開“五代機”第二階段成果展示會。汪成為敏銳地感到,與大會的對外宣傳的材料相比,淵一博對“五代機”的定位和展望比7年前的預言低多了。

    這次會議還邀請了圖靈獎和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雙獎得主西蒙,汪成為聽了他的報告,發現他似乎在回避一個敏感的問題——能否按預期設想實現日本“五代機”的最終目標。

    在單獨請教時,西蒙說:“總的來講,對人工智能技術的進展,以往我過于樂觀了。建議你們很好地接受美國、歐洲、日本的經驗教訓。有些事不必重復地再做一遍了。”

    這次交流,讓專家組意識到,“不一定就是‘五代機’,而是尋找更多的可能性”。

    果然,到1992年年底,投入8億美元,組織富士通、NEC、日立等8家企業聯合研發的“五代機”以失敗告終,ICOT也解散了。這成了人工智能領域進入漫長寒冬的標志性事件。

    1993年,汪成為再次見到了淵一博教授,并誠懇地向他請教領導日本“五代機”的經驗。倆人漫談了一下午,“略帶一點悲壯的色彩,但這絕非淵一博教授一個人的責任”。

    回看歷史,日本入局雖然早,但在豪賭階段,由于在科技路線上押錯了注,帶偏了整個AI界。“五代機”失敗后,日本AI領域人才流失,全面斷層,錯過了后來的AI革命。

    中國的幸運則在于,早在1990年,“863-306”主題就成功避雷,選擇了另一條路。

    確定方向

    “863-306”是863計劃中,取得成果最多的主題之一,但它的開局卻慢騰騰。

    專家組發現,相對于缺錢,還有個更嚴重的問題:我們對世界信息領域的發展、動態和關鍵技術進展知之甚少。

    “智能計算機”的“智能”含義,到底是什么?中國與國際水平差距多大?在現有條件下,如何讓有限的科研經費發揮出最大作用?面對差距與新技術研發,我們是先“收復失地”,還是先“開拓疆土”?

    帶著這些問題,汪成為去請教了老領導錢學森,并請錢學森到專家組和全體成員交流。

    汪成為回憶:“錢老十分謙虛地說他不是計算機專家,是來向大家學習的。然后剖析了人工智能的本質和關鍵之處,結合中國的國情,提出了應該從11個方面開展人工智能技術的研究,即人工智能、腦科學、認知心理學、哲學、與形象思維有關的文學詩詞語言、科學家關于科學方法方面的言論、社會思維學、模糊數學、并行運算、古老的數理邏輯、系統理論及系統學。”

    和錢老一樣,汪成為也說,自己是在“863-306”主題組成立后,才開始接觸人工智能的,屬于剛入門的小學生。做這項工作的領導,除了謙遜之外,他還堅信兩句話,第一句話是“不了解世界,就不可能了解發展的趨勢”,第二句話是“不了解中國,就不能優化戰略部署。”正是這種實事求是的原則,使得“863-306”主題一直處于反復的研討之中,沒有匆忙上馬。

    到哪里去找一位既懂人工智能,又懂中國國情的帥才呢?這時候,在美國普度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在人工智能領域內已小有名氣的李國杰,進入了專家組視野。

    “我考上兩次大學,又兩次被踢出來。”“十年動亂”讓李國杰的求學生涯頗為坎坷。1987年初回國時,他已經43歲,“大器晚成”中包含著各種苦澀。

    回國后,他被分配到中科院計算機所,兩三年間,整棟樓只有他家沒有煤氣罐,全樓的人都看著他一家人去拉蜂窩煤塊,他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好抱怨的,“我來得比人家晚,沒有煤氣罐也很正常”。

    1989年3月,專家組決定建立國家智能計算機研究開發中心(以下簡稱智能中心),以便集中力量完成863計劃的任務,1990年1月李國杰成為7人專家組的新成員,負責籌辦智能中心。

    “我在美國三個月就能發表一篇論文,被稱為‘論文機器’,但是回國30多年來,我的主要的工作是‘選擇做什么’。”

    “技術創新的關鍵在選題。”李國杰院士對記者說,他這些年的體會是,相對于“知道怎么做”,正確“選擇做什么”更重要。

    智能中心成立后不久,李國杰就率隊訪問了美國。

    他們首先拜訪了世界級權威西蒙,并請教他,人工智能領域未來十年在哪個方向能取得重大突破?西蒙的回答讓他們大吃一驚,“未來十年人工智能不會有什么重大突破,但可能有上千小突破”。

    在卡內基梅隆大學,著名美籍華人教授孔祥重更是直言不諱地表示,他不贊同863計劃對標日本“五代機”,明確建議國內應像中國臺灣一樣從鼠標、顯示器、板卡做起,甚至當面質問李國杰:“你在美國讀的博士,怎么也跟著瞎起哄?”

    考察團一路走下來,發現Apple和IBM 生產的臺式機性能不斷提升,美國研發的重點是個人計算機、高速工作站、超級計算機和互聯網,日本側重的“專家系統”,根本就是自說自話。

    AI發展方向撲朔迷離,不同背景的科學家眾說紛紜,但國家的研發投入在當時又極其有限,難以支持很多前景不明的探索方向。到底該怎么辦?1990年5月,一場決定“863-306”戰略的研討會在北京飯店召開。

    除了上百名中國學者,會議還邀請了美國總統科學顧問許瓦爾茲教授、神經網絡理論的奠基人之一霍普菲爾德教授、日本“五代機”的重要參與者田中英彥、美國南加州大學黃鎧教授、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的華云生教授等。

    這次會后,專家組決心從“為國解憂”出發,加強研發我國的計算機基礎設施。硬件上重點發展高性能計算機(也就是今天中國人引以為豪的超算),軟件上通過智能接口的研究,實現人機智能交互,同時在農業專家系統等智能應用上下功夫。

    基于此擬定的《863-306的發展計劃綱要》,是一個重大的戰略主題轉移,就像是一艘大航母在確定的路線上,突然90度轉向。

    方向對了,就成功了一半。科技部原部長朱麗蘭對“863-306”專家組贊譽有加:“專家組對于計算與通信(網絡)、人工智能、模式識別、機器翻譯、大規模檢索這些關鍵問題的技術發展方向有很準確的預測和判斷。同時,有效的組織和高效的執行力,使306主題科技成果豐碩,大部分直接轉化成生產力和戰斗力。”

    曙光乍現

    智能中心,設在中科院計算機所里,是一座只有幾百平方米的兩層小樓。簡陋的小白樓里,幾十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誰都沒有計算機研發經驗,卻被賦予了一項極其艱巨的任務——從無到有,研發高性能計算機。

    汪成為深知有限資金的管理原則,絕不能“撒把胡椒面,碗碗掛點味”,必須給智能中心吃“偏飯”,因為高性能計算機既是計算機領域里的“基建”又是“核彈”。

    成立智能中心前,專家組舉行了兩次軍民需求研討會,主要議題是:“什么是我國最緊迫的需求”和“什么是我國當前的發展瓶頸”。

    最讓人意難平的,是“玻璃房子”的故事。

    20世紀80年代,我國的計算機技術遠遠落后于美國。由發達國家組成的“巴黎統籌委員會”對中國實施禁運,我國企業只能以極高的價格引進少數低端的產品,而且必須把計算機安裝在一個透明機房里,機房鑰匙由美國監管人員牢牢控制。這意味著,我們要在他人的監控下,才能使用所謂的高性能計算機。

    時任國家科委高新司司長冀復生回憶說,起初306主題并沒有把高性能計算機列入其中,然而專家組認為,高性能計算機是將來整個國家計算機方向的一個制高點,更是各項科研工作的基礎,必須迎難而上。

    頂著“智能計算機”的帽子研制高性能計算機,李國杰雖然經常被質問:“你們研制的計算機的‘智能’體現在哪里?”但他以滿足市場需要為科研目標的想法,從未動搖。

    該項目最終上馬,是在專家負責制下由科學家力推的結果。然而限于經費,國家也只給了200萬元的啟動資金支持。

    吃了“偏飯”的智能中心,成立兩年,卻沒能拿出什么成果,“不少人在等著看笑話,我的壓力非常大”。

    起初是缺人。由于高科技人才奇缺,智能中心只能自己培養剛畢業的“小白”。這兩年,科研人員天天埋著頭,一行行地讀UNIX操作系統的源代碼,讀了幾百萬行。

    團隊逐漸成熟,但研發的生態環境和產業鏈條件仍跟不上,有時只是因為缺一個很小的零件或者一個軟件,導致整體研發停頓半個月甚至幾個月。

    李國杰想出一個奇招——把6名核心人員派到美國硅谷“洋插隊”。出發前的誓師大會上,黑板上貼著“人生能有幾回搏”幾個大字,這句話后來也成了曙光和中科院計算機所的座右銘。

    “洋插隊”的條件比想象中艱苦多了,他們6人租住一棟民房,客廳就是工作間,擺滿了機器;臥室都沒有床,就在地上放一個床墊,每天爬起來就工作,至少工作十五六個小時……

    紀念863計劃5周年時,研發尚處于黎明前的黑暗階段。科技部組織一些科研人員在人民大會堂看文藝演出,舞臺背景上“新時代的曙光”幾個字觸動了李國杰,從此,項目以“曙光”命名。

    “曙光1號”問世了,運算速度達每秒6.4億次。更令人振奮的是,“曙光1號”問世后不久,西方國家即宣布解除10億次計算機對中國的禁運,“玻璃房子”的恥辱徹底成為歷史。

    在1994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總理專門提及“曙光1號”。863計劃的提議人王大珩院士更是對此激動不已,他在一份給中央領導的報告中指出:“曙光1號”的誕生,其后續創造出的價值和當時歷史階段的作用,不亞于“兩彈一星”。

    恰逢鄧小平對863計劃提出“發展高科技,實現產業化”的新要求,時任國家科委主任的宋健到智能中心參觀時,號召智能中心當敢死隊,像當年劉鄧大軍一樣殺出重圍。

    又是200萬元啟動資金,“曙光”邁上商業化之路,成為863計劃中最早實現產業化的項目之一。“當時的曙光公司猶如盧溝橋事變中的29路軍”,李國杰說,“‘曙光1號’剛推出時,只能給IBM 服務器當B角。幸虧在哈爾濱以北,偏僻的三間房鐵路編組站,作為A角的IBM服務器出了故障,曙光才有了替代A角的出頭之日。”

    2010年6月,“曙光6000”系統排名世界第二,拉開了中國持續霸占超算排行榜前三名的序幕。隨著“曙光”不斷迭代,30年內性能提高近100億倍,不僅消除了與國際上的10年差距,也成了中國超算行業的頂梁柱。

    有一段時間,IBM 服務器在中國市場上的平均折扣大到不可思議的“94%off”,即標價100萬美元的服務器只賣6萬美元,后來干脆退出了中國市場。曙光服務器參與市場競爭,迫使外國產品降價,僅這項經濟效益就遠超過國家對曙光研發的投入。

    像是一次地殼運動的擴張新生,曙光服務器的誕生,還引起了連綿不斷的山脈延伸。李國杰2000年后帶著弟子啟動了“龍芯”的研發,而“龍芯”研發者胡偉武的學生陳云霽與弟弟陳天石一起攻關,發布了寒武紀芯片,寒武紀公司成為全球第一個量產的商業AI芯片公司。

    三代人血脈傳承,波瀾壯闊的畫卷隨之展開。“做市場化導向的研發,不做論文和獲獎導向的研發”,這是李國杰在深圳理工大學曙光書院給青年科技工作者的忠告。

    訊飛燎原

    和“兩彈一星”計劃不同,863計劃專家組的專家不是封閉的,更不是固定的,他們來自不同的單位、部門,“腦袋在863,屁股在原單位”。

    在那個通信和交通并不發達的年代,許多北京以外的專家,往往接到通知,已經是開會在即,他們常常是買張站臺票就登上火車,而且一站就是十幾個、幾十個小時。

    1992年,36歲的高文剛拿下東京大學的博士,就被選入“863-306”專家組,成為整個863計劃15個專家組中年齡最小的成員。從哈工大到北京,一趟就是30多個小時,招待所沒有浴巾,洗完澡只能晾干,研討會開完,常常連盒飯都沒有,無論多有名氣的專家,在組里都是這個待遇。

    為注入新觀念和保持創新能力,專家組成員每3年要換掉三分之一左右,最多只能干三屆。1996年換屆時,高文接替汪成為院士擔任“863-306”專家組組長。

    新老交替時,汪成為面授機宜:“在課題布局上,要穩住一頭,放開一片”。穩住一頭就是要穩住重點攻關課題的團隊,要給他們吃偏飯,讓他們心無旁騖,不要為五斗米折腰,不要為課題經費不足犯愁。放開一片,就是一般性的研究鼓勵大家多參與,要“普惠”到盡可能廣泛的高校和研究所。

    高文說,他擔任組長的幾年中,壓力最大的就是穩住一頭。“當時重點保證的課題,專家組幾乎是不砍經費的,申請預算要多少只要核實了、只要資源調整得過來就優先保證。為了執行這個政策,需要頂住來自上面(科技部)和下面(其他高校和研究所課題組)的壓力,其難度可想而知。”

    不過,和現在動輒上億的重大課題經費比起來,幾百萬、一兩千萬雖不算什么,但在當時作用巨大。高文記得,當時幾個重點保證的課題經費并不多,像中科院自動化所的手寫漢字識別系統(現在漢王集團的主打產品前身),東北大學的工程圖紙識別系統(現東軟集團的早期主打產品之一),中國科技大學的語音合成系統(現科大訊飛的主打產品),北京信息工程學院的全文檢索系統(現拓爾思公司主打產品),課題規模都是每年幾十萬元。

    每位專家組成員還有每年20萬元的“先斬后奏”經費,遇到好的課題和團隊時,可以先給其項目資助,等其課題任務書提交后,再在專家組全體會議上報告并得到正式認可。

    “對急需立項的項目,有些不到一個月就可以把經費劃撥到課題組。”李國杰說,信息技術變化很快,如果為了申報項目等兩年,風口可能早已喪失了。雖然每年306專家組掌握的經費可能只有幾千萬元,但有單獨的賬號,便于靈活機動。

    高文行使的第一個“先斬后奏”權,就是發現中國科技大學王仁華教授的研究思路非常好,想法很新,當即同意資助他20萬元從事研究。

    當時,語音合成研究的主流做法是參數合成,雖然占用內存很小,但是合成效果不好,不自然,一聽就是機器合成語音。王仁華領導的語音評測實驗室是智能中心在中科大的分中心,他提出,可以使用播音員錄音的基音片段,加以處理,形成較為自然的合成語音。

    “先斬后奏”的20萬元到賬后,王仁華讓學生唐滌飛、劉慶峰研發了新的語音合成系統。王仁華稱這個系統為“KD-TALK”,KD為“科大”首字母。

    KD-TALK于1995年參加了國家的863語音合成評測,其音節清晰度、單詞可懂度、單句可懂度等指標均為全國第一。

    1998年,劉慶峰帶隊參加在北京的863語音合成評測,在自然度評測中獲得了三分。五分是播音員水準,四分是普通人發音表現,而三分則是用戶可以接受的水平,這是當時語音合成系統在自然度上獲得的最高分,“也是唯一達到可實用階段的系統”。

    微軟中國研究院對國內人工智能人才的培養做出過重要貢獻。1998年,李開復牽頭創辦微軟研究院時,曾力邀25歲的劉慶峰加盟,但劉慶峰謝絕了微軟學者獎學金和加入微軟實習的邀請,一邊讀博士,一邊創立了人工智能語音公司——科大訊飛,他的創業班底就來自王仁華的語音實驗室。

    十幾年后,微軟亞洲研究院時任院長張亞勤在海南博鰲論壇期間很感慨地說,劉慶峰是這么多年來唯一拒絕過微軟學者獎學金的人。

    如今的AI大佬劉慶峰則在多個公開場合都提到,企業的發展,得益于早期863計劃的課題支持和技術評測。

    讓他難忘的,還有“863-306”對人工智能的愿景。2014年,科大訊飛發布“訊飛超腦”計劃。2015年全國“兩會”,劉慶峰牽頭提出《關于制定國家人工智能戰略、加快人工智能布局的建議》。2017年,國務院印發《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人工智能再次上升至國家戰略高度,并連續3年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

    回想創業之初,整個公司呈現出一種浪漫的“革命樂觀主義”。“燃燒最亮的火把,要么率先燎原,要么率先熄滅”,劉慶峰這句讓人熱血沸騰的話,既有緊迫感,又有蓬勃的斗志,是他們一路走來的信念。

    2023年,科大訊飛的認知大模型得名“星火”,就是那時埋下的種子發了芽。

    芯火相傳

    經過三個五年,站在21世紀的起點上,863計劃在各個領域都交出了喜報。回顧“863-306”最大的收獲,李國杰說“這段歷史就是用大事來凝聚人才、造就人才的歷史”。

    在863計劃的項目中,年齡絕對是競爭的優勢,甚至有許多項目是專門面向年輕人的。因此,一個奇特現象屢見不鮮:排名最前的往往是“無名小輩”,而一些知名專家,甚至院士都排到了后面。

    李國杰記得,某知名大學曾要求以單位領導作為項目負責人,被專家組拒絕后,還質問道:“你們還要不要黨的領導?”汪成為組長反問他們:“國家863計劃是鄧小平批示啟動的,專家管理機制是黨中央24號文件規定的,請問執行24號文件是不是黨的領導?”這場爭論,也反映出讓年輕人獨當一面的阻力。

    863專家組還有一條硬性規定:成員年齡不能超過60歲。這在今天算不得什么新聞,但在1986年,其震動無疑相當于一枚重磅炸彈。

    有的老同志想不通:“文革”耽誤了我們的科研生命,現在剛工作不久又被切下去了,公平嗎?雖然想不通,但他們都讓位了,因為如果這樣考慮問題,就會耽誤更多年輕人的科研生命,這樣一代一代耽誤下去,年輕人永遠都沒機會。

    “863-306”主題,無疑是年輕人的天下,200多名科研人員的平均年齡還不到30歲。專家組一直將培養青年一代作為“863-306”的重大戰略決策之一,智能中心的“小白樓”就是20世紀90年代計算機界的“人才特區”。

    1992年進入智能中心的白碩博士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進入智能中心有三大開心事:第一是全新的機制,從來沒看見過哪個單位有如此輕裝的行政和后勤。第二是先進的裝備,我們用的是當時最好的工作站、通暢的局域網、最齊全的資料。第三是學術制高點的位置,智能中心是‘863-306’的根據地,在這里我結識了各方面的專家學者。”

    有人把智能中心比喻為信息領域的“黃埔軍校”,因為這里經常舉辦各類培訓班,邀請中外前沿專家授課,并對周邊院校開放,聚攏了一批“蹭課”學員。

    說起請世界級專家來中心,李國杰感慨,“現在都沒有當時那么大的膽量”。邀請RISC之父帕特森教授時,帕特森回信詢問他飛機票是買頭等艙還是公務艙,李國杰這才知道大學者過來講學是不坐經濟艙的,但智能中心無法報銷,只好請人家自己出錢。再比如,知識工程之父費根鮑姆要游覽長江三峽,買了重慶到宜昌的頭等艙,智能中心也無法報銷,能做到的,只是派白碩全程陪同游覽。

    從1990年到2004年,每年在智能中心工作的員工只有幾十人。但一個小小的智能中心,竟然出了3個院士。借調到智能中心,合作攻關“曙光1000”的不足10人團隊,又出了3位院士。除此以外,智能中心還出了10多位局級科技領導干部,幾位國際知名的學者,10多位科技公司總裁,這些公司的市值最高時超過5000億元。

    高影響力的人物為何如此密集地涌現?關鍵是“信心”和“信任”。

    當年派去“洋插隊”的青年,沒有一個是“學什么、干什么”的。這么個看似“業余”的團隊去美國做高性能計算機,普林斯頓大學的李凱教授給李國杰一個建議:“你一定要相信他們能做出來,如果你表現出一丁點不放心,他們就一定做不成。”

    “曙光1號”和“曙光1000”的兩大功臣:樊建平的博士論文是中文字體的自動生成,但在智能中心啃了兩年UNIX源代碼后,他做成了中國第一個并行UNIX操作系統;曾嶸的碩士論文是計算機圍棋軟件,他做成國內第一款蛀洞路由芯片。

    給年輕人提供舞臺、壓重擔最成功的案例莫過于“龍芯”了。“2001年開始做龍芯CPU,當時我們的所長李國杰院士給了我100萬,我們拿100萬元人民幣做了一個原型系統,然后就拿那個成果找科學院匯報,要了500萬,加上計算所匹配500萬,總共1000萬,做了個‘龍芯1號’。”胡偉武在一次公開演講中,用看似輕松的口吻,描述了中國計算機產業“無芯”歷史的終結。其實,“龍芯”的小名叫“狗剩”,是在國家沒有立項的條件下,靠七八個主力做出的成果。

    人工智能的發展有波峰也有低谷,現在AI大模型炙手可熱,但對那些“863-306”的親歷者來說,冬天卻更漫長些。在世界人工智能困難和蕭條的漫長冬日里,“863-306”把人工智能的基礎研究和關鍵技術研究部分保留下來,通過對當中優質項目的支持,使我國仍然保持著一支相對穩定的人工智能隊伍,這一點尤其難能可貴。

    今年4月13日,曾任“863-306”主題專家組組長的高文院士榮獲“吳文俊人工智能最高成就獎”。2023年,他在為《中國人工智能簡史》一書撰寫的序中說:“今天國內人工智能界的領軍人物,許多是‘863計劃’等主題的專家。可以說,‘863-306’是人工智能人才的大熔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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