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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陽光之后
    來源:《大觀·東京文學》2023年第1期 | 鄞珊  2024年07月10日08:24

    庵埠有庵溪,先有水和溪,然后才有集鎮和生活于此的人們。白天和黑夜,人就是這樣進入大自然的輪番變幻中。

    庵溪蛇行穿過小鎮,不甚寬闊的溪流卻有著桀驁不馴的性格,時而風和日麗,時而奔騰張揚。小溪有靈性,也擁有大自然捉摸不定的脾氣。千百年來它滋養著一地生靈,偶也魑魅魍魎帶走一個活生生的人。諸多似真似假若夢若幻的故事,就如從《聊齋志異》走下來,一個個跌宕彼伏,聽得街坊鄰居如看大戲。

    口述史,有著添油加醋的味道,有著次次更新且常傳常變樣的微妙。于是,人們樂此不疲地添加佐料,民間啊!有著諸多神奇的原材料可以咀嚼上百年。

    庵溪很隨和,就如這個隨和平淡的小鎮,千百個零落在大地上的集鎮,它們也有諸如此類的題材填充著人們的生活,就像這庵溪的溪水鋪展著居民寬廣的精神空間。

    庵溪的水日夜奔流,草綠色,下雨時會是土黃色的渾濁,更多時候是深淺的綠,沒有文字描寫中的翠波,我們甚至稱某種綠色為“溪水綠”。綠色的溪水裹挾著樹葉、枝干,有時有破舊的木板隨之急走,好像在趕一場集會。因為偶然的一塊木板,能看到水流在快猛地飛奔,急匆匆趕著路,與這個小鎮的悠閑成了強烈的對比。

    鎮里的人,對這條有著哲學的睿智和典籍般厚度的溪流心存敬畏,再年老的長者,在它面前也照出自己生命的膚淺,再有見識的學者也在它的面前承認自己的無知。每天,兩岸的居民,老的、小的、青壯年的,更樂于蹲在溪邊,搬張椅子,坐著、躺著,接納溪面的風,涼涼爽爽地聊著天,拍打著腳下的蚊子。我卻是認真地看著溪水的上漲,看著溪水的低落,看著漂浮的東西,看著魚兒冒出的頭,看著水蛇游過劃開的水紋,看著水蚊子掠過水面的輕波蕩漾。

    今天的溪水已經不是昨天的溪水,現在的水也一下流過眼前—盯著水面,哲學頓生。

    可是,那些不為我們所見到的力量—水鬼,隨時涌動在或清澈或渾濁的水流中。長期與水面對視,文學的幻象自然而至。蒲松齡一定也是搬張竹椅,閑坐溪邊,才有那些故事翩躚吧!

    擇水而居的人類生活延續到這里。這從韓江上游分支下來的溪水,雖然一脈經流,在千百年的原住民這里,卻已經熟諳它的品性,它一天當中的多種臉孔——不同時間短的不同水質。吃溪水的家匯街上,原住民的眼里,一條溪是分凌晨、早上、上午、中午、下午、乃至晚上的……

    各個時間段的水流,有不同的水質和作用。一大早,天還未亮的溪水,是每天食用水。這個時間,父親和一眾早上出來挑水的鄰居,挑水的活居多是家里的青壯年,這是重體力活,需要一肩挑兩個大鐵桶或木桶的水,回家倒進蓄水的大陶缸里。誰家都有大水缸,容納幾大桶水的陶缸,上面蓋上木蓋。家底豐厚的是龍缸,繪有纏龍飛舞的陶瓷缸,是曾祖父、曾曾祖父傳下來的,擁有者都以此為自豪,甚至,鎮上誰家的龍缸最大,大家都比拼過。閑談時,大家都可以拿出來當談資,甚至是炫耀的資本,以證明自己見多識廣。

    倒進水缸的水,等它安靜下來,家里有閑的人,不時可以在缸壁磨明礬,這樣能讓水垢沉淀下去。這種事情基本是由我來做,或者外婆忙完了灶臺的事兒,她也會下手磨幾下。即使沒時間磨,水缸里的水也慢慢沉淀,就像一個人,青春活躍奔騰之后,結了婚,規范在一個叫“家庭”的水缸里,它就會沉穩下來,水垢也會隨著時間積淀在缸底,那層赭石的水垢,帶著一條韓江的氣息。

    上面清澈的水,就是每家準備食用的了。用力氣和工夫換來的水,畢竟珍貴了些,雖然前面溪水一直奔流不息。

    家庭里水缸的儲存,就是一天做飯飲用的水,所以必須沒有污染。想來也神奇,一條溪,取之于它,用之于它。每一天降臨的最早時刻,曙光還未完全掀開暮色,溪流還從夜色的空蒙中跋涉而來,這時的流水,沒人洗刷、沒人踐踏過,它帶著原始狀態的微明。

    家家需要有早起跳水的壯漢了,由不得你睡懶覺,睡過了,干凈的溪水奔過你家門口,一天的水就沒能喝上了。

    人們自覺遵守著不成文的約定,此時的溪水由不得污穢,先讓挑水者挑回家,挑水的人甚至都怕雙腳踩臟了水,他們是那么的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把桶傾斜,輕松地挑起了溪里的水,連扁擔都不用卸,連溪泥都沒有驚動。

    很快,絡繹挑完水的人都回家了。有等候在溪邊的鄰里還在心里數著,急忙說:“還有阿七家沒來呢!今天他們怎么晚了?”

    或許沒等到最后一個挑水完畢,就有賣菜的在溪邊洗菜了,一把把帶著新鮮泥土的根頭,一把扎水里就是一小圈的渾濁蕩漾開去。這時候還會有個別慢來的挑水的人,猶豫著往溪里那個地方走去,賣菜的會自覺退讓,就在溪邊最淺的區域,把擔子斜靠臺階,卷起褲腿,水沒小腿,一把把就在腳邊洗,他們頻頻打招呼,讓打水的人往上游、往深水區打,溪心的溪水流得快,干凈且心無旁騖地往前沖。

    只是必須站穩小心啊,不時有人叮囑著。

    溪邊一直是不停歇著。東方露白了,媳婦和婆婆這些女人們開始端著臉盆拎著桶出來洗衣服了,這時候的水已經帶著一街人們的氣息了,這水流是不可以打回家的,當然要用除外。東方全白,雞飛狗跳了,這時一溪的水也最忙碌的時,每一家里的衣服,還有屎桶,都張揚于全鎮人民之前了,幸虧,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內衣外衣,還有洗刷雞窩,都在這庵溪里鬧騰了。

    倒完的屎桶隨即在溪邊洗刷,所以洗衣服的女人得趁早一點,趕在洗屎桶之前。等到“倒桶”者開始上岸收糞了,洗衣服的人基本都完成了自家的衣服,在溪邊搭架子,或者是在自家陽臺上曬衣服了。媳婦們會趁早占個空曠的位置,可以讓衣服與大太陽完成投奔。

    每個時間節點基本被生活掐死了,它們固定且準時,沒有鐘表可以核對,但身體的、樹木的、溪流的,各自的生物鐘都會同時敲響,它們順應著大地和天空,與這個世界同節拍。

    繁忙的庵溪,翻騰的水流,豐富的生活匯在它的波濤里。

    船伯收糞從街頭開始,當他敲開第一家的木門時,天還未亮。那時大多數街坊還在睡夢中,孩子不用被上學敲醒。當最后的一家的糞桶倒干凈了,他的船可以駛離大榕樹下的碼頭時,大太陽已經照得人的脊背發癢。

    滿載木船離開,碼頭上零落的人們漸漸收拾好手里的活計,回歸各自的家,開始早餐時間了。不同的家庭,卻是幾乎雷同的早餐,粥,蘿卜干,咸菜,橄欖菜……

    這是無可奈何的素寡早飯。素寡的臉孔就站在門口扒拉著早飯,就著陽光,看著溪邊還在忙碌的人。然后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做買賣的可是更早而行了。一切都不需要想象力,不過,想想中餐有可能出現的葷菜,還有家里摩拳擦掌準備買菜去的老人。大家突然又有著某種原動力了,各自奔赴著自己的行程。

    溪面閃爍著陽光,溪水也浮漲高至岸邊。這時候甚少有人需要去溪邊,除非突然有什么要洗刷,當我偶然下去碼頭時,發現水流已經漲到上面的幾層石階。

    上午,溪水滿滿,載著早晨的斗志,它們從左往右而去。“它們一直去哪里?”我問外婆。

    “去大溪。”外婆說,大溪指的是韓江,那是得去護堤沙洲壩那里,其實也不遠,只是它可不是直接過去,它彎彎曲曲在鎮里繞個暈頭轉向,我們是找不到它怎么就通往大溪的。而被稱為大溪的韓江,在我們這里已經接近出海口了,再往前尋去,會看到江海相接截然不同的顏色,波濤壯觀地呈現出來。

    可是,它們究竟從哪里來?這是我一直追問的,外婆對這個問題卻是無從回答。不僅是她,街上所有的人都說不出所以然,歸根到底,還是那個答案:從大溪里來。那么,這就是一個輪回了。

    水鬼,也是輪回之說。水鬼,它是伴隨著這溪流的,或者說,它是附生在這溪水中。

    既然在這溪邊居住的每個人未出生時,這溪便已存在了,庵溪先于人們而在,水鬼也就同樣先于人們而存在了。三歲的孩子可以不知道豬油糖,但肯定知道“水鬼”這東西了,耳邊經常會有不明真假的要挾:“再不睡覺,水鬼拖腳了。”這恐嚇相當于北方的“狼來了”一樣原理。

    沿海沒狼,水鬼應該是可以有的。

    “水鬼”這名詞是否對于溪流的靈界有不恭?我心里還是忐忑,小心翼翼的,怕它聽到。既然是“鬼”,應該跨越物質的界限而觀照著我們的言行。睡前的小孩子在阿嬤身邊睜著驚恐的眼睛,驚于未知的恐懼,在水鬼的陰影籠罩下只有緊閉眼睛,努力把自己塞進睡眠中。

    誰都沒有見過水鬼跑上陸地,在人們設定的概念里,它只是在水里面,準確說是在川流不息的庵溪里。后園那邊有個大池塘,也有傳說中的水鬼,只是不在我們這邊的地域了,我們卻不會把它含混于庵溪的同類。

    沒有人探究水鬼是物質的還是精神體。毫無疑問,既然屬于“鬼”應該是精神體的,大多數人談鬼色變,卻每每還是喜歡獵奇,喜歡添油加醋地給予它更多的傳聞。

    我想我之所以膽小如鼠,就是因著門口這條激越的溪流,還有這看不見而具有潛在精神威脅的水鬼。我們孜孜不倦探究的水鬼究竟是動物還是鬼?這溪水, 養育一鎮的居民, 早上完成了一天的飲用和洗刷之后,上午有作業的開始撒網捕魚,這固定漁網的支架用竹子搭成,掛在槐樹下,平時就把網收著,不管風吹日曬,也沒人去動它。捕魚的人來打魚,不外乎利用支架的杠桿作用,把繩子慢慢放出,漁網隨之下沉,直至沉進水里。然后他就蹲在溪邊抽旱煙,守株待兔了。閑得無聊的人也跟著蹲在溪邊等,等著魚自投羅網。過一陣子他拉起繩子,漁網隨之上來,會有一堆閃亮的魚在活蹦亂跳。他再用長長的魚兜把里面的魚獲收了回來。這算是頗為專業的工具,但只要你也有其他網兜之類的漁具,你也可以擁有你的收獲,這條溪屬于所有人。

    我們看著他捕魚,看到那些閃閃發亮的魚在陽光下蹦跳,我們比他還欣喜。河鮮很多,以雜魚小魚為主,有時看他甚至把小魚都給放下去。活水的溪流自有各種魚,鰻魚、草魚、鯽魚、鯪魚、大頭魚等,還有河蚌、蛤子、白蝦,父親每次撈河泥做蜂窩煤, 我們都可以揀出很多田螺、沙蚌出來,這些自然是我們添加的菜肴。

    水鬼,在我們熱火朝天做蜂窩煤、圍觀網魚的時候,它逃之夭夭,摒棄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之外,實際上,它是否滲透進“生”的世界?我們的陽光下它不能至,大家好像相安無事。可它又時時像懸掛于我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我們都怕不小心落在自己頭頂上。

    “有”還是“無”?尚未懂事便有來自父母公嬤各種以水鬼名義進行的恐嚇,我們并非毫不懷疑,恰恰相反,成人忽略了我們幼小的叩問,我們需要來自大人的權威答案,以篤定我們的問題。

    雖然眼見為實,卻是誰也不希望見到的。那么只有帶著這個疑問,走在歲月叢林中,我探問過很多書籍,卻不相信那些模糊的答案。

    既然在傳說中有,而且言之確鑿,誰都沒有懷疑它的存在。它雖然居多在于茶語閑聊中參與著人們的生活,但沒有什么娛樂的小鎮,對它的紛紜傳說就相當于娛樂。賭博不是符合人們 道義層面上的娛樂,賭博的人極少堂而皇之,只有偷偷摸摸。畢竟,鎮上那些印上賭博標簽的人,那幾乎是活著的水鬼般貨色,連尋常的客套招呼都沒有人愿意與之唾沫相交。

    “小心水鬼拖腳”,下水游泳者尤其是新手,會受到大家接二連三的警告,這威懾作用不可小覷,人們自然是相信溪里有它的存在。而夏天,溪里游泳是男人們最愜意的娛樂,脫了衣服下水的男人,一個個如《水滸傳》中的浪里白條張順。在水里游著,“走”著,打著招呼,甚或與溪邊自家的姐妹嘮著家常。

    溪流是生活之外的另一種生活。

    游泳的繼續下水,但深諳門道的男人,一般會叫上個把鄰里做伴,這樣有個照應。庵溪雖然貌似文靜,可不時的旋渦和暗流是任何水里老手都不敢小覷的; 不識水性的,“水鬼拖腳”這話便擋道了。下得溪的男人,不免會用這個說法再敲敲自己。

    若是離上次溺水者將近三年,大家都會小心翼翼地避免下水。三年,是一個水鬼宿命的輪回。

    可是溪里拖腳的水鬼,不管是物質的還是精神體,活著的沒見過,見過的已經被它拖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一溪有兩岸,這條溪養育了兩條街,對面每天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對面叫什么街來著?你問我們這邊鄰里,有的還說不上來,只會瞪大一雙眼睛問:“問它干嘛?”那意思就相當于你打聽冤家的底細。

    我們這邊臨溪的家匯街,比對面活得更具體,因為我們都是人家,都是鋪面,功能幾乎相同。對面那街,鑲嵌了規模正大的工廠,拐進了幾條蛇行的小巷子,還有不知什么性質的竹器社,連在一起的人家自然少了。當對著這溪互相對望時,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們的自慚形穢,這讓我們更加挺起了胸脯,說話聲音更響亮起來。

    這條叫家匯街的鎮上主干道,就一爿臨街面對著庵溪的鋪面,每一家都是墻連墻,墻體都是左右共用的。什么是毗鄰,指的就是像家匯街這樣的相鄰。

    我家隔壁右邊是腌制廠的大門,左邊是百貨商店。這家百貨店,門面不大,也很淺,因為它的后半截還是我家的。我曾經朝我后院里那面彎著腰的老墻敲打,聲音空洞,像是回響,前面百貨店看店的青叔說聽到了,敲打幾下可是清晰無比。據說以前街面有某種特殊情況時,爺爺也是這樣與鄰居聯系的。

    這天一早,百貨店本應如常開店,昨晚是青叔輪值,卻沒有看到商店沉重的門板全部搬開,只見他開了一扇,依靠著扇門,一臉驚魂未定的樣貌。

    見我外婆已經開門放養雞群,他忙問正拿出雞籠忙碌的外婆,昨晚是否聽到街上的叫喊聲。

    外婆停下了手里的活兒,端詳著他,認真回放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篤定地回答:“沒有。”

    迎著陽光陸續在門口忙碌起來的鄰居們聞聲也湊過來,在這條街上,一個人一個家庭,一件事情,不出十分鐘,便是一條街的事情,一條街的事情也就是一個鎮接下來的事情了。每個人聞言,都定神回想昨晚一整晚是否忽略了出現的特別狀況,最終確證一切正常:真的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一條街連起來,成為左鄰右里的一家家人,是家也是店,緊挨著的人家,街頭的人家在家里吵架,街尾都能聽得到。這條夠一臺手扶拖拉機行駛的街,往前就緊貼著全鎮飲用的庵江溪,我們還是叫溪泮吧,這樣叫誰都能明白,在很長的時間里我甚至以為這溪是沒有名字的。

    溪泮、家匯街上的事情,屬于這條街的居民的,每個人都有責任知道,每個家庭都沒有什么秘密,秘密?那就是見不得人的事了,更應該公開。每一戶人家的事也是大家的事,何況是公家單位的百貨商店,那是這個鎮的“公眾場所”,它位于這條街的最中間位置,算是一溪兩岸的中心。鎮里居民所需的日雜百貨只有在這里才能買到,當然要買還需要有相對的應票證。

    作為隔壁鄰居的福利,我們呼吸著熟悉的雪花膏香味長大,聞著嗆鼻子的蛤蟆油吃飯。

    今天店里卻沒有熟悉的雪花膏味道,毛巾臉盆熱水瓶等貨物嶄新的氣息都被青叔的蒼白神色驅逐了。

    青叔輪值,就在百貨商店小閣樓上酣睡。據他說,睡到半夜卻聽得街上有叫喊他的聲音。這條街隨著落日深沉而睡,半夜里基本沒有行人,更沒有車輛,甚至沒有路燈,街頭倒是有一盞慘淡的白熾燈,架在電線桿上,到晚上十一點就熄滅了,這盞路燈近半個夜晚的照亮,已經讓這個小鎮的人感覺到集鎮的幸福生活了。這白熾燈也太了解這小鎮居民的作息習慣,下半夜根本不需要照明,黑燈瞎火,店鋪入睡,街坊鄰居入睡,連溪水也悄無聲息,正好配合大地的休眠。

    半夜里的叫聲,時斷時續,時遠時近,被叫醒了的青叔不僅打著問好,心里直發毛。

    “半夜里的叫喊切莫回應。”青叔是懂得這民間忌諱的,我們人生注意的各種事項都是來自老人和街坊的傳說,它幾乎是我們的應用知識,反正生活在這里就是這樣照遵循。

    這聲音聽不出是哪個熟人的,半夜三更,一陣又一陣,深深淺淺。人高馬大的青叔都越聽越覺得后脊背發涼。他輕輕披衣起身,不敢開燈,亮光在夜晚是一個響亮的符合。憑著對這爿小店的熟悉,他悄悄從閣樓上下來,小心不敢碰到店里的貨物,商店里面還有柜臺,擺放著百貨用品。連腳步都收起該有的聲音,生怕一不小心驚動外面。青叔屏蔽氣息,躲在店門后面,店門由一扇扇厚重的老木板拼成,狹長的店面也就是十多塊板,關店時只需把門板搬進上下的槽溝里,最中間的兩扇門有拴,最后才放上,疊合了就是門,每天卻是最先打開。

    青叔想從老化的門縫里看出個什么,可外面一團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平時,店里的燈光賊亮時,我們就著門縫,足夠我們窺探,我們希望揪到談戀愛的青叔,可惜只能看到口壺臉盆還有衣架等堆放的貨物。

    一個個聞聲圍過來的鄰居,紛紛互相問起昨夜的情形,大伙竟然都睡得熟,沒有半個聽得聲響,實際上,一年365日,每個夜晚大伙不都是這樣睡過來的?

    父親想起我們閣樓上的兒童床,剛好緊靠墻體,那是我們姐妹的地方,若有聲響,我們應該聽得清楚隔壁的動靜。父親說,沒有理由阿青聽到,而我們沒聽到啊!

    阿凱把頭探過來,問阿青:“你聽清楚聲音是不是熟悉的人?”

    阿青依然搖搖頭。

    “就叫你名字?”阿凱確證著。

    青叔點了點頭。

    一夜沒睡,他的眼睛里還有驚恐的余悸。大家倒吸一口氣,榕樹下永叔的老嫲掰著手指,數一數是不是三年了。

    街坊們驚愕之余,開始回想起被日子淡忘的傳說。

    一具濕漉漉的身體從水里被打撈上來,放在溪邊,剛才還是活蹦亂跳的人,已經緊閉雙眼。三年輪回的傳說又被溪邊的事情證實。

    水鬼從不會吃人的身體,這是無容置疑的,它勾取的是人的氣息——生命。

    每年年底,鎮里一簇簇隨處安放的池塘都要例行公事般“車”池。“車”池——就是抽干池塘的水,把水抽進庵溪里,抽干后,重新引進新的溪水。

    這波操作,相當于將家里一個大水缸里換水。抽干池水,同時打撈放養了一年的魚,作為福利分給這一片的居民。

    發電機用柴油,發動起來轟轟的叫聲,響徹一個鎮,好事者會循聲跑去看“車池”又有什么收獲。

    某個位于鎮的旮旯處的池塘,“車池”打撈魚時,據說就電死了一個水鬼。

    據說是怎么來的,轉到我們街這邊已經是若干手的資料,雖然這個過程很快,就像風吹了樹葉,翻幾下跟斗就到我們這里了,至于這消息是誰帶來的已經不重要,那個時候我正端著碗,坐在門口,筷子往嘴里扒拉扒拉地撥著稀飯,這稀有的新聞無異于一道菜,讓我三兩下就把飯扒完。

    門口已經有七八個吃完飯閑聊的街坊,在津津樂道這個水里面的不像魚也不像猴子的“動物”,它被鎮里有閱歷的老人稱為“水鬼”和“水猴”。水鬼究竟什么樣?去看過的人都說,既像人又像猴子,瘦不拉幾的更像猴子,還有猴子的毛發呢!別看它瘦瘦的,鉆在水里,滑溜得很,且力大無比,只要在水里,人的力量就無法敵過它——水里的“猴”。

    游泳的人被它拉住腳往泥土里拖,自然會沉溺。既然這水鬼也會死,且有猴子般的尸體作呈堂證供,那么它自然是像池塘里的甲魚泥鰍一樣,或許就是水獺,當它不幸栽在人們手里——“車池”抽水的時候現身,應該坐實了它是物質、如動物般的定論。

    那么叫它水猴子或許更準確,日本的民間傳說也有同樣的描述,在諸多的書里稱之為“河童”,甚至我的繪圖本的浮世繪里也看到對它的描繪。

    我無意進入學術研究,氤氳著神秘莫測的氣息,“水鬼”的名詞卻好像又另有指向,比如民間的六月初六水鬼擔絲瓜,這個日子隨著夏天的暑熱正腳步緊緊隨后而來。

    六月初六不是什么堂皇的節日,談不上慶祝,但誰都不可以忽略它的存在,因為這個時刻并非可以大張旗鼓地歡慶,而是需要躲避、敬而遠之。

    街上鄰里的祭祀更像是安撫著亡靈。

    六月初六的晚上,吃完飯后,我們必須關緊門,即使那么炎熱的暑氣,頂多在門口跟鄰居聊一會兒天。慢慢地你會發現鄰居們絡繹轉身回屋,街上的人少了,本來擺在門口的工夫茶,也全盤挪回屋里,年輕強壯的后生仔假裝屋里洗澡。誰都知道他們既要回避這個晚上,又要假裝毫不在乎。

    事實上大家都按傳統習俗躲了起來。

    家里逼仄的空間,關著充滿好奇的蠢蠢欲動的靈魂。躲起來的我們,透過門縫往外瞅,看看街上是不是真的走過一個個擔著擔子的水鬼,據說水鬼擔子里都是西瓜,他們匆匆趕著路,沉重的擔子壓得他們都“吭哧吭哧”地喘著氣。每一次門縫的窺探只有涼颼颼的風透進來,我們看到街上朦朧依稀的樹影婆娑。早一點的街上還是有稀稀疏疏的行人,行人腳步自是匆匆。再晚一點,我們屏息窺視著,心里面忐忑不安,門縫一瞅,又趕緊折回后院了,后院有燈火,我們卻連氣都不敢喘一下。

    畢竟一年需要跨越一次六月六,這一個晚上鎮上所有的人,基本跟我們一樣,特別是這臨街的家家戶戶,頂多在家里瞅門縫,瞅縫隙的也多是我們這些小孩子,而隔天滿大街卻有諸多傳聞。大樹下那端的阿敏不也是開始眉飛色舞地講起昨晚的異聞:一群群水鬼走過她家門口,走得很急很急……神乎其神,水鬼是在半夜里才開始走路的,整條街都是他們的隊伍了。

    “是你看到的嗎?”我熱切希望是她看到的,這樣我回頭跟伙伴們的談資就不一樣了,那可是值得炫耀的一手資料。

    誰知我這好奇的一問把她打了回去:“噢!是……別的人看到的,那,不是我家人,我是聽寨內的親戚說的。”

    這一手的傳聞變成二手的,我的熱情隨即降落。沒有多少新奇的話題,不外乎在老話題上再次疊加自己的編輯。也談不上失望,這老話題總是有某些新鮮的素材,可新鮮的素材不見得就是人們所期望的,怕的是那些宿命的傳說似風抹過,該是一戶人家、也是一條街的噩夢。

    擔絲瓜的水鬼上得岸來,自有其一年的任務,這任務只要人不去招惹它,它也不會與人過不去,這和水里拖腳的水鬼不同。

    這不屬于陽光下的水鬼,它們匆匆忙忙,懶得理會人間的喜怒哀樂,它們一年只有一次的上岸機會,正奔波著往前,趕在太陽揭開天際之前,抵達它們的地方。

    而太陽升起,我們的日子又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