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鹿 | 大雨之外
《雨屋》實際上是一篇關于時間的小說。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說:凡是能夠言說的,都能說得清楚;對于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時間是否不可言說?我相信很多哲學家和科學家都不一定有明確的答案。可以肯定的是,時間并不像射出去的箭那般有去無回。或許它可以言說,只不過存在諸多不同的說法;它含有豐富的隱秘屬性,等待我們探索發現。創作這篇小說之前,我經歷了一件神秘的事和一件惱人的事,它們共同激發了我的靈感。
事情要從去年春天一個起風的夜晚說起。吃完晚飯,我和先生開車帶兒子去附近的便利店買零食。出門時,給兩歲的孩子戴上了一頂帆布鴨舌帽:藍色的,有卡通恐龍鱗甲的裝飾,非常顯眼。車里有點熱,我就把孩子的帽子摘下放在車座上,下車后三人一起走進便利店買了包薯片。回到車上我們發現恐龍帽子不見了,里里外外翻了幾圈,實在找不到,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家以后,我仍然堅定地認為帽子肯定還在車上,說不定卡在哪里,不可能真的掉了。我記得下車時風有點大,就想回去拿帽子,先生說不礙事,于是就沒去拿。我倆都清楚地記得這番對話,記得孩子下車時沒有戴帽子。后來又在車里找了幾次,依然無果。帽子到底去了哪里?我們并沒有追問下去,僅僅是丟了一頂帽子,不至于對日常生活和身心狀態造成什么影響。很快,我們都把這事忘了。
大約一個禮拜之后,我們又開車去同一家便利店買薯片,不同的是,上次開的車送去維修了,所以我們開的是另一輛商務車。買完薯片準備回家,車子發動時不知道撞上什么,哐當震了一下,我們三人也跟著震了一下。好像經歷了一次微型地震似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有點不知所措。先生愣了一會兒才下車查看,當他重新回到車里,幾乎是用一種驚恐的眼神看著我們,片晌沒說話。先生平時愛開玩笑,但這次卻不像是在捉弄我們。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忙問他怎么了,他把手里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拿出來放到我手里。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那頂丟失的帽子。先生說,這頂帽子就掛在車子剛才撞到的地鎖樁上。他又問,有沒有可能是別人的?我仔細看了看,帽子的顏色、尺寸、款式都一樣,連使用過的折痕都吻合。帽子甚至很干凈,就像剛剛被人掛在上面的一樣。我說,這帽子款式不常見,世界上不會有這么巧的事吧,就是上周丟的那頂。先生說,就算是上周丟在這里的,為何這么多天一頂新帽子沒有被人撿走或者被風吹掉?況且還很干凈哪。我摸了摸帽子,甚至還有點溫熱。
一路上我們沒怎么說話。回到家里,先生定了定神對我說,撞上地鎖的時候倒車影像里明明就沒有那頂帽子,所以他才感到害怕。我心里一緊,又有點雀躍,或許真的遇上什么神秘事件?先生突然說,就像是兩個時空交錯重合了一樣。他說出這番話讓我很驚訝,他不是個神神叨叨的人。
我們一致決定不再給孩子戴那頂帽子,而是把它藏到一個幾乎永遠不會打開的衣柜里。我們內心似乎已經把這頂帽子當作一份“時空之物”,暗自覺得如果繼續使用它,說不定就會像科幻片里說的那樣,擾動了歷史的發展,搞出什么亂子。后來我們又去那家便利店就此事詢問過店員,熱心的店員告訴我們,她好像確實看到鎖樁子上掛著一頂帽子,但不記得是哪一天了。先生問,帽子一直掛在那里嗎?店員說,是某天夜里突然出現的,很快就不見了。我們提出想查看監控,卻被告知那個停車位是監控死角。另外,由于沒有丟失貴重物品,我們也沒有查看權限。
這頂帽子到底是怎么出現在那里的?不得而知。事后,我把丟帽子的經過寫了下來并發到網上,沒想到收獲了數百條網友的私信,他們講述著和我相似的經歷。所以,我相信這不是小概率事件,只不過日常太過嘈雜,我們有心隱去了這些難以解釋的細小事物,以免整個系統的崩塌。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于是我萌生想法,想寫一篇有關時間的小說。很快雨季到了,我的小說還沒有頭緒。一連幾天暴雨,也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困擾。我們小區排水系統一直有問題,每次下大雨,排水管道不堪重負,雨水就有可能涌入居民家中。每次聽到雨聲,心就揪到一起,夜里總是要去查看幾次才安心。不知道為什么,某天夜里下起大雨,但誰都沒有聽到雨聲。第二天醒來,先生急急忙忙沖到地下室,那里已是一片小小的汪洋:沙發的一半浸在污濁的水中,快遞盒子、儲物箱全都泡爛了,一只塑料水盆像小船一樣浮起來。先生挽起褲腿,準備下到水里去,我立刻攔住他說,先別去,可能會觸電。
我們無處下腳,無處可去。現代生活頃刻崩塌,一切變得岌岌可危。最后向物業借來抽水泵,抽了大半天才清理干凈。但地下室的木地板全部損壞,需要全部拆除,重新鋪設。另外我們家的排水系統也要進行改裝,否則下一次暴雨,歷史還將重演。那些泡爛的家具也無法再用,要及時清理,不知何時生活才能回到往日的秩序中。一時間,這棟平靜的屋子遭遇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浩劫。家人為此心神不寧、郁郁寡歡,更多的是嘆氣,誰也不知道下一場大雨什么時候來。
看著家中一片狼藉,我突然產生一種既視感,好像這場大雨,我很久以前便經歷過了。我努力搜索記憶,想起小時候和父母住在城區內地勢最低的一個住宅區。每次暴雨襲來,小區十有八九都會積水成災,于是真的有孩子坐在大腳盆里劃船,還曾有電視臺來報道過這番景象。那時我羨慕他們,也想在小區的“新湖”中蕩舟。但爸媽衛生意識較高,不讓我下水,也只有羨慕人家的份。沒想到多年過去,大雨已不再充滿童趣,反倒成了我的心事。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忽然讀到一篇有趣的文章,雖然該文章對防汛工作和重建家園沒有幫助,倒是給我的小說提供了靈感和啟發。在一項發表于《自然·天文學》的最新論文中,科學家根據衛星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功率譜中的引力透鏡幅度,推算出宇宙空間的曲率為正。也就是說,宇宙空間可能是一個封閉的三維球面,沒有開始和終點。這意味著宇宙可能是有限無邊的。我們一直在尋找大爆炸的起點,猜測這種推力從何而來,為何一直找不到呢?
我想象,在這個閉合的空間里,開始即是結束,結束也是開始。就像莫比烏斯環、克萊因瓶一樣,無法找到它的起點和終點。所謂的時間,只不過是一種知覺,用來解釋我們所觀察到的世界。
博爾赫斯的名篇《小徑分岔的花園》中說,時間沒有同一性和絕對性。時間有無數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復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構建的其實是一個宇宙模型,在這個互相交錯的世界線中,包含著一切可能的過去和未來,乃至億萬星辰的生死寂滅——時間不斷分岔,通向數不清的未來。
或許我也可以效仿博爾赫斯,搭建一個迷你的宇宙模型?這會是一個閉合的故事,一個關于家族、命運和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開始即是結束,沒有起點亦沒有終點。構思至此,一切呼之欲出,在我的設想里,“雨屋”便代表封閉宇宙的基本模型,在這幅綿延的大雨圖景中,我們見到的一切都是曾經所見——雨后泥土的氣息之所以親切又充滿愛意,正是因為我們曾千百次在這種氣味分子中徜徉過。這便是我小說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