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4年第7期|黃不會
1
我不必翻朋友圈就知道,三年前的今天我在干什么。因為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有段時間寫不出東西來了。我每天打開空白的Word,快速敲下幾千字,好讓自己覺得一個下午的光陰并沒有虛度,以求靠著這種充實感驅(qū)趕失眠,然后在第二天又清醒的時候刪掉重來,像是掉進了無間地獄,循環(huán)往復(fù),不得解脫。
這還帶來了另一個壞處:寫作時這么枯坐一天,晚上就盼著有點人聲。一開始是聽歌,最先是搖滾,猶覺不足之后聽古典樂,也聽不大明白,搖頭晃腦假裝沉迷其中。沉迷能夠獲得類似修道士一樣的內(nèi)心寧靜,但并不持久,因為根不在這兒。認識到了這點之后,我開始四處找人打電話。這些人身份很雜,有畫家、導(dǎo)演、學(xué)者、官員等等,我和他們大多數(shù)人認識在很多年以前,相識于一次短暫的飯局或者什么無聊的沙龍上,然后熱絡(luò)地聊過一些什么。而在和這些人聊天以前,我得有一年多沒找過他們。電話的內(nèi)容大部分時候都很無聊,我現(xiàn)在只記得什么弗朗西斯·斯科特·基,約翰·契弗和美國中產(chǎn)階級寫作等等,這些討論單方面的激烈而復(fù)雜,我需要不停地拋出問題,像是一個不知疲倦、機械的發(fā)球機,事后卻都不大想得起,大都像經(jīng)歷過的一夜情一樣,宿醉酒醒之后就忘記,只剩下零星的喘息和高潮還有些印象。講一句老實話,和這幫人做朋友沒有太多好處,他們不會大方地和你分享他的資源,更不會認同你的作品和觀點,為數(shù)不多的好處就是,當你需要找個人聊天的時候,只需要把話筒遞過去,然后安靜地坐好,就能得到一次個人的長篇演講,他們不善于傾聽,但又十分善于傾訴。
幾次之后,你就會變成他們的知心好友,哪怕你什么都沒說,都能獲得他們的友誼,像是參加某個活動獲得的紀念勛章。我啰里啰嗦闡述這一切,只是想說明,那段時間,我就是這么過來的。我寫不出東西,我什么也不是,我就像是放了過多蛋白粉又懶得去洗刷的杯子,由甜香到漸漸散發(fā)惡臭。所以,5月4日,應(yīng)該就是5月4日,勞動節(jié)后上班的第一天,我買了一張長途的車票,不是高鐵和動車,只是Z開頭的直達列車,一大早出發(fā),到晚上夜幕降臨才將抵達。目的地在一個我沒去過的遠方城市。我對那里一無所知,但是我知道,隨便是哪兒,我都得出去碰碰運氣。前一天晚上,我發(fā)了條即將出發(fā)的微博,然后收拾了一下就出發(fā)了,只帶了一支筆和平時用于隨時記錄想法的筆記本。
4車5座,我特地挑了靠窗的位置,我想這樣能看到外面的景色,沒有人和你說話的時候,對著快速掠過的風景發(fā)呆也是一種方式。人很少,車廂里大半的位置都空著。站臺與站臺之間有將近一個小時,這時間足夠長。慢速火車帶有的均勻搖晃感構(gòu)成天然的白噪音,讓我慢慢睡著。我還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境中我變成了寶藏獵人,和覬覦寶藏的盜賊們斗智斗勇,最后來到了安置圣杯的山洞中間。身邊的金發(fā)女郎變成了看守寶物的騎士,她主動帶我在一堆琳瑯滿目的杯子中間,挑出了真正的圣杯,然后將我?guī)У搅艘粋€小容器中間。“只有將瓶子里的水全部喝完,才能真正獲得永生。”她微笑著和我說,表情里帶著和圣潔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色媚。我將容器里的水倒進圣杯,一口飲盡之后發(fā)現(xiàn)嘴里并沒有東西,再去看圣杯,里面依舊是滿滿當當?shù)囊淮蟊胰绱酥貜?fù),但始終是徒勞,慢慢地我身上出了不少汗,我開始口干舌燥,想要求助于旁邊的美女,卻發(fā)現(xiàn)她早已變成了一條蟒蛇朝我撲過來。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身毛汗,外面已是上午的晨光,太陽熱烈地從前方照進來,讓旁邊的空軌道形成了一道白色的光帶。我轉(zhuǎn)了轉(zhuǎn)頭,脖子睡久了有些酸痛,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個人。
這是個戴墨鏡的女人,在一群旅人之間穿著職業(yè)裝,很爽利。看不太出年紀,但應(yīng)當是獨身(她雙手干干凈凈,并沒有戴戒指),而且很安靜。她手里還捧著一本書,正在不停翻閱著。我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以求自己能更像個偵探一樣觀察她:她身邊的背包簡約且實用,看不出牌子,但從質(zhì)感上看應(yīng)該不便宜,所以她應(yīng)該過得比較精致;指甲仔細修剪過,還有透明色的指甲油,頭發(fā)挽起扎成馬尾,身上也嗅不出香水味。那么她應(yīng)該不是去奔赴一場約會的,但她的精心打扮又像是為什么做著準備。她看得很入神,但從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她對書的評價,更何況她還戴了墨鏡。我從段落里瞄到了她正在閱讀的只言片語:
“……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對著黑暗的房間內(nèi)空打了五槍,根據(jù)回聲簡單判斷房間的大小。不管怎么樣,他都該試一試了,何況,他一邊想一邊握了握掛在脖子上的吊墜,里面是他上周剛買的彩票——中了二十萬——這是二十萬的好運氣……”
我讀過這本書,內(nèi)容并不高深,講述一個殺手通過買彩票積攢運氣,然后再去執(zhí)行任務(wù)。題材偏通俗,閱讀時很有趣味。小說的作者我也說不上討厭,話雖然很多,思考卻不深入,當然啦,不可否認的是,確實挺有趣的。所以,在簡短的思考里,我想好了我的開場白。
“你相信運氣能夠存儲嗎?”我問她。
她扭頭看向我,頓了頓,好像是考慮先和我打個招呼還是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隨后她說:“完全不信,但小說還挺有意思的。”
“我讀過這本小說,在出版前就看過了。”
“你認識這個作者?”
“算認識吧,吃過幾次飯,然后他給我讀過這本書的初稿。”我說。
“我倒是第一次讀這個作者的書,你覺得他怎么樣?”
“他挺好的,故事構(gòu)思很好,然后也很清楚讀者想看什么。可惜就是太過于迎合讀者了,很多時候就少了閱讀的趣味。”
“那么你肯定也是寫小說的。”她造作地用手指輕點了一下,然后笑了起來。
“你怎么這么肯定?”
“因為只有你們同行才會這樣互相貶損。”她一邊這樣說,一邊微微彎曲了嘴角。
我也笑了起來,我沒有買彩票,我應(yīng)該去買張彩票的,因為我今天的運氣好像不錯。
2
“特別真實,我一下就躲到了哪個病房的床底下,然后聽著腳步聲在旁邊的樓道中經(jīng)過,等我正要松一口氣的時候,太陽穴被一個硬硬的東西頂住了,我剛剛猜測應(yīng)該是一把槍,然后‘砰’的一聲,我一下從夢里就醒來了。但是醒來以后,太陽穴一直在疼,我照了照鏡子,發(fā)現(xiàn)真的有一塊淤青。就好像剛剛并不是夢。”靠近午飯的時候,她正在和我講述她印象最深的一個噩夢。此時,她已經(jīng)摘掉了墨鏡,眼睛潤著層水光,帶著自顧自搖曳的生動靈氣。我趁著她聊天的時候又仔細觀察了她的臉:一個人的臉比嘴要誠實。她的臉干干凈凈,有些淡妝,最好的地方就是眼睛了,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靈氣與亮光,有著這樣眼睛的人都有過類似坐熱氣球去環(huán)游世界或者搭乘潛水艇去尋寶之類的夢想。我非常擅長辨識這類人。
我問她對即將要去的城市是否熟悉。她癟了癟嘴,說:“小時候來過很多趟,去姑媽家,她經(jīng)常給我放《貓和老鼠》的DVD,一看就是一天。這次來是因為她身體不好。”我知道這是個冠冕堂皇的謊言,所以只是簡單表達了慰問,這時候餐車推過來,我肚子不是很餓,但依舊向售貨員招了招手。
“有快餐盒飯也有方便面和奶茶,還有一些零食。”售貨員向我介紹。我要了一份鹵肉飯的快餐,她也點了一份。而等售貨員剛剛走不遠,我假裝去上廁所,然后追上去說:“再給我兩顆泡泡糖。”
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她已經(jīng)打開了她的那份盒飯開始吃了。她吃得很快,但吃相并不狼狽,頭一點一點的,像小鳥在快速地啄食。我簡單吃了幾口就掏出杯子,吹了吹上面的茶葉,喝了口茶。
“原來你已經(jīng)到了用保溫杯的年紀。”她抬高了她的語調(diào),就好像一直在散步而終于開始快跑的人。我搖了搖頭,裝模作樣地說:“我的腸胃已經(jīng)不允許我再喝奶茶了。”她笑了起來,問我作家平時的工作是什么。我說:“世人對作家有固執(zhí)的偏見,實際上我覺得作家和獵人差不多,不同的是獵人捕捉獵物,而作家捕捉靈感。”她覺得很新奇,問我:“你們怎么捕捉靈感?”我說:“不同的人方法不一樣,有的人靠跑步,有的人靠冥想,有的人靠讀書,有人靠不讀書。”“那你呢?”她意識到我話語里巧妙地逃避著什么,所以并不放過我。“我靠談戀愛。”我認真嚴肅地再喝了一口茶,用眼角悄悄捕捉她的表情。她沒有覺得我冒犯,反而笑了起來。“我也喜歡談戀愛,我覺得談戀愛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了!”她認真和我說。
“我對談戀愛也有些研究。”我扭動話題的扳手。
“那你說來聽聽。”
“你知道有一個英文單詞叫Crush嗎?C-R-U-S-H。這個單詞作為動詞是指擠壓,但是作為名詞的時候,則是指兩個人在封閉的空間內(nèi)進行短暫的熱戀。”我頓了頓,然后繼續(xù)解釋:“這個五個字母的單詞蘊含了很多的意思,首先是封閉,一男一女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下就很容易陷入戀愛。”
“然后呢?”
“另外的特點是短暫和熱戀。我覺得戀愛和酒精很相似。它們都沸點很低,它們都使人沉醉,它們都揮發(fā)得很快,然后無論喝哪種酒你都會醉。”
吃過午飯,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把時間都照射得黏稠起來。“我覺得她一點都不喜歡我,從我生下來開始,就一直不喜歡。哪怕我做得再好,哪怕我比弟弟強很多倍,哪怕他身體上有缺陷,我在她眼里始終還是沒有弟弟重要,我像是一只蝸牛一樣,背負著整個家庭。”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話語里的憤懣像是溢出的水,“我不理解的是,母女都是女人,為什么就不能相互諒解呢?”說到這里,她喘了口氣,眼淚已經(jīng)溢出來了。“原生家庭的問題并不是你的問題。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足夠好了,和原生家庭做好切割,就像是切除腫瘤一樣。一代人歸一代人,不要讓這種影響繼續(xù)下去就好。”她似乎得到了些許安慰,抬起頭看向我說:“我不會生孩子的,絕對不會,而且,估計你看不出來,我結(jié)過一次婚。”我看時候差不多到了,就稍微欠了欠身子,說:“我提議,我們可以給對方各自分享一個秘密,從來沒有和別人說起過的。”她聽完表情有些游移,但又表現(xiàn)出些許的興趣。“沒事的,我們下了車以后估計也不會再遇到了,更何況——”我頓了頓,“我比你出名。”她笑了笑,好像終于放下心,說:“好的,說起來我還真的有一個秘密沒有和別人說起過。”我點點頭。“但是這里不適合說秘密。”她掃了眼四周,車廂里已經(jīng)有了不少的乘客,漸漸嘈雜起來。我建議到餐車去,現(xiàn)在不是飯點,人不是很多。我?guī)谲噹锎┬校傺b無意地牽起她的手,然后走向餐車。不出我所料,餐車幾乎沒什么人,我們找了個位置,然后坐下來,我點了杯可樂,遞給她。她摘下墨鏡,但沒有看我,而是看向車窗外的某個地方,喝了一大口可樂,和我開口說道:
“我七歲左右的時候,我媽媽才和我說我要有個弟弟了。但在這之前我隱約猜到了。人家都說幾歲小孩子的記憶是缺失的,但并不是這樣,小孩子什么都知道。說知道有些不準確,大概是能感覺到。那個時候我爸爸在外面跑長途,幾天才回來一次。那個時候跑長途很掙錢,兩年就帶我們搬了家。但你也知道,長期跑長途,家里很少不出事,這些事情是我長大后才懂的。當時和我爸爸一起跑長途的幾個叔叔,無一例外都離了婚。這都是后話,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么多,我只知道,有一次放假,也是在五一假期,那個時候五一還放七天。我媽媽帶我去外省的一個地方玩,到了那個地方,就有一個叔叔帶我們逛游樂園,下午的時候還給我買了我很想要的玩具。當天晚上,我和媽媽住在那個叔叔的家里。盡管我很小,但長大了就意識到這不對,她和那個男人應(yīng)該有些什么。晚上我是一個人睡的,我媽媽和那個男人出去了,出去了很久。男人住的房子是那種老式的居民樓,外面是加了濾網(wǎng)的鐵門。當天晚上我一個人玩到很晚,但警覺性也很高,我看見我媽媽和那個男人進來,他們相互依偎著向上走,我媽媽像哭過一樣,那個男人低聲安慰著她。然后她走進來,看見我睡著了,就和那個男人進了另外的一間臥室。回家不久,我媽媽就懷孕了。再之后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在我腦子里像是快速放映的電影一樣,只有點和點之間有印象,家里面開始重新裝潢,搬進來一張嬰兒床,就放在我房間。”
“所以你懷疑你弟弟并不是你爸爸的孩子?”“只是懷疑,但沒有根據(jù)。但是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遠一點說,我十歲不到就知道男女的那些事兒是怎么一回事。后來我弟弟因為一場突發(fā)的高燒,確診了腦膜炎,從此殘疾。”她開始低頭喝可樂,長長的頭發(fā)遮蓋住我的視線,我看不見她的臉。
3
在火車上度過夕陽才能體會時光短暫,窗外一切像是抹過一層蛋液般泛著朦朧的黃。我看了會兒夕陽,才又盯著桌板上的平板,電影已經(jīng)接近尾聲。電影是新出的,名頭很大,以意識流的手法講述一個女人在過去與現(xiàn)實之間來回穿梭。電影里的女人反復(fù)經(jīng)歷糾葛。我看電影時打了幾個哈欠,強撐著將它看完。而在另一邊,她已經(jīng)不知不覺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因為靠得太近,我能聞到她頭發(fā)上洗發(fā)水的味道,也能透過黑色的小禮服看見白色胸罩包裹的小小凸起,這讓我有點不自在,稍微動了動肩頭,她醒了過來,睜眼說:“居然都已經(jīng)這個點了。”我點點頭。她問:“覺得電影怎么樣?”我早有準備,套用了些剛剛看的影評上一些套話回復(fù)她。可我看出來她依然有問題,說完后就保持沉默,當沉默已經(jīng)黏稠到不再能攪動的時候,她開口問我:“你和我說的那個秘密是真的嗎?”我說:“千真萬確。”
她問:“那后來呢?你有沒有再遇到她?”我說:“那天晚上之后就沒有了,我經(jīng)常后悔又很慶幸,那天晚上,我們只喝了一杯酒。”她說:“但我發(fā)現(xiàn)和你說完之后我心情好多了。”我順勢坐正了身子,向她解釋道:“快樂是需要分享的,秘密也是。”她說:“我還有一個問題,作為作家,你的工作是為了負責記錄這些東西嗎?”我說:“我們寫小說的,當然不能只是寫現(xiàn)實,有時候需要往前跨一步,再往里面走一點。”她說:“什么叫跨一步?”我說:“就是更加直接地去面對這個事情,再更深一步。”
“聽起來挺有意思的,我好像有點懂,那你可以先試試看,在我的故事上再編一點?”她問我。我點點頭,開了口:
“爸爸其實早就意識到弟弟不是他的孩子,而媽媽可能始終都沒有察覺。人們常常認為女人心思細膩,可你覺得如果真的有那個造物主,在創(chuàng)造男女的時候,祂并沒有偏袒任何一方。爸爸發(fā)現(xiàn)媽媽的秘密之后并沒有戳穿,他依舊是一個好丈夫。他按時回家,周末做飯的時候會燒一大桌菜。他把他賺到的錢如數(shù)上交給媽媽,自己只留基本的花銷,這一切的原因只是讓媽媽找不到理由回來和他說離婚。后來,媽媽生下弟弟之后的第三年,他抱著弟弟和你一起出去玩,從那個白房子里出來之后,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愣了好久。回家之后,他對你很好,然后和你慢慢地說了很多關(guān)于弟弟的話。這些話都細細碎碎的,過了半年不到,你就對弟弟產(chǎn)生了惡意,仿佛生活中的不快樂都是由于這個不斷發(fā)出響動的肉團導(dǎo)致的。你應(yīng)該知道,當惡意有了一個固定的出口之后,它就變得很合理了。當時你還小,但已經(jīng)逐漸意識到了這個道理。你會向著弟弟發(fā)泄自己的不痛快。與此同時,爸爸在媽媽不在的時候,會經(jīng)常引導(dǎo)你去做一些傷害弟弟的舉動,聽著弟弟大哭會和你一起笑。有一次,他聽到了響動,他打開了房門,他看到你正在做的那些事情,他沒有制止你,只是當沒看見,又帶上了房門。”我語調(diào)平靜地敘述著這一切,語氣像是一方?jīng)]有褶皺、宛如鏡面的湖泊,但她手指節(jié)顫動著,猶如蝴蝶扇動翅膀。我知道她仍然有話要說,所以我像個記者一樣總結(jié)道:“人類的惡意真是難以想象。”
她反問我:“你覺得這是惡意?你不認為這是爸爸保護自己家庭的一種方式嗎?”我聽到后,緊接著開始了我的追問:“那你說說看,他為什么不愿意離婚?”
“我想,是因為他很愛媽媽。然后通過這種方式來控制她。弟弟之后身體一直不好,媽媽就像被蜘蛛網(wǎng)束縛住的蚊蟲,奔波于家庭和醫(yī)院之間,幾乎奉獻了一切。為家庭奉獻,其實也就是為他奉獻。”提到“奉獻”這個詞的時候,她的喉頭微微地哽咽了一下。
“那么,就算像我故事里說的那樣,你依然覺得這是,這是一種‘愛’?”
“為什么不是呢?我覺得愛和恨有時候并不是反義詞,而是一種可以相互轉(zhuǎn)換的東西,愛和水一樣,不可或缺,但超過劑量,就會變成劇毒。”我點點頭,她說得對,愛有時候真的是世界上最惡毒、最扭曲的一種詛咒了。
在這之后,我又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我和一個女人之間邂逅的故事當作分享秘密的回應(yīng),但我說的故事,只有經(jīng)過我粉飾的經(jīng)過,沒有確鑿結(jié)尾。之后,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說話,各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盡量保持著這個狀態(tài),靜候她開口。終于,她張開口,薄薄的沉默的墻壁被敲破了,像敲碎一顆生雞蛋。
“我可以繼續(xù)往下說嗎?”她問。我挪了挪身子,盡量讓自己呈現(xiàn)出恭敬的姿態(tài),眼睛盯著她,在這種注視下,她慢慢開了口:
“你猜測得不錯,我們家以前住的地方不算大,一廳兩室,爸媽一個房間,我和弟弟在另一個房間。那個時候他還不太聽話,晚上總是哭,讓我睡不好。媽媽叮囑我要照顧好弟弟,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從小就很擅長聽那些話外之音。她的意思是要讓我承擔起當姐姐的責任來。我不喜歡承擔責任,一直不喜歡,這個詞無論什么時候?qū)ξ叶裕继^沉重,但有段時間我做得還不錯。我學(xué)著慢慢搖動搖籃,哼些兒歌,他就總能睡著,這省去了媽媽很多麻煩。比如當她和爸爸都需要出去工作的時候,就可以放心把弟弟交給我。但并不總是這樣。有一次,應(yīng)該是春天,小學(xué)要組織春游,就是在市郊的一個公園里面,我們上午徒步過去,中午在那邊吃些零食,下午再往回走。小孩子對這種事情的期盼非常直接,女生們很早就開始偷偷準備自己的出游。而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春游。我自己挑了零食,準備了畫筆,還央求媽媽買了新的裙子和頭繩,然后整齊地把它們疊好放在床頭。我睡覺去了。剛剛?cè)胨吐牭降艿荛_始小聲哭泣,聲音像小小的電波,傳到我的腦子里,不斷在我腦子里敲動危險的代碼,可因為我當時在睡覺,聲音就像陽光透過貼了深藍色玻璃紙的窗戶,只有一個曖昧閃爍的光圈。我勉強起身,摸了摸他的腦袋,他的腦袋燙得嚇人,我小聲走出房間,確認父母正在酣睡,于是再走進房間,找到平時睡覺抱著的小熊,淺淺地壓住他的口鼻,我不確定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但這樣的動作帶來的快意卻很真實。終于,很快,弟弟的啜泣聲也漸漸小了。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小熊放進背包,然后離開了家,去參加了春游。”
她說得很慢,幾乎說一句就看一眼我的表情,說完之后,天已經(jīng)快黑了。
4
在我們說完這些話之后,我不再說一些有趣的話來吸引她的注意,她也不再問一些問題,我們在沉默之中很舒適,甚至像是相互締結(jié)契約的騎士。她慢慢靠在我的肩膀上,并不喬裝是因為睡著才觸碰到我,這一切都讓我們看起來像是已經(jīng)戀愛過一段時間的情侶。我看了眼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到站,她提議一起去車門的地方等候。我們將行李箱搬到車門前的空檔處,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坐在行李箱上,我則站在她的對面。她忽然問我:“你抽煙嗎?”我點點頭,她從懷里掏出來一包細支的香煙,我接過來。我戒煙很久了,但覺得拒絕并不禮貌。她掏出打火機,依次將我和她的煙點燃,緩緩吸了一口,就像是在做精神上的拉伸運動,然后開口說:“你會把我的秘密寫進小說里對嗎?”我不想說謊騙她,尤其是我在一路上已經(jīng)說了不少謊話的情況下。我說:“是的。”
“那你想聽聽你的秘密嗎?”她說這話的時候,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知道我除了接受沒有選擇,我說:“請開始吧。”聽完,她扭頭望向窗外,我能透過她黑色的瞳孔看到外面閃爍的星星。過了一會兒,她慢慢轉(zhuǎn)動手上的咖啡杯,開始了自己的敘述:
“實際上,那并不是你最后一次見到那個愛嚼泡泡糖的女人,在那天突然的會面之后,你們在很多場合都短暫會面過。這種方式隱秘而隨機,在車站里、在便利店里、在游樂場中……在很多地方都偷偷會面,你想當然地去掩飾,你總是把這種見面當作是偶遇,以此抵消自己偷情的罪惡感。但實際上,作為公眾人物,你每次都會在你的社交網(wǎng)站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留下痕跡,像是公布的密碼一樣,加上定位,你每次都能得逞。你們假裝是陌生人,以此來制造心照不宣的偶遇,還會分享一個從書上或者新聞上看來的故事,來虛構(gòu)一個身份。短暫相遇之后,然后你們再分別,期望換來新鮮感,并用這種方式公開地偷情,只是每一次你都說會娶她,你篤信這個女人會等你。但有一次,你真的在大街上遇到了她,這次沒有經(jīng)過預(yù)演和排練,而是完完全全的偶遇。你正在逛超市,她和她的丈夫就這么迎面走來了。那是一間巨大的連鎖超市,里面的東西琳瑯滿目,你看見她購物車里堆得滿滿的東西,她和她的丈夫在一排調(diào)料柜前面竊竊私語,你遠遠地站著,聽不清她說什么,可從臉上的表情來看是滿足的。你忽然覺得有種不正當?shù)膽嵟谑牵阏驴谡郑室庥哪抗馔白撸缓笏吹搅四悖秃涂吹狡渌哪吧艘粯樱抗獠]有停留,腳步并沒有混亂,一切如常。你們這樣擦肩而過。”
我聽了之后沒有立即開口說話,仿佛陷入了走神的狀態(tài)。短暫的沉默慢慢堆砌成墻壁,直到火車漸漸駛?cè)胝九_,廣播里提醒旅客們準備下車。我招招手,準備和她道別,她問我:“你準備在這里待幾天?”我說:“估計兩三天吧。”我嘴上這么說,可實際上我準備第二天早上就走。她說:“那我可以請你吃頓飯嗎?”我想了一下,說:“沒問題。”她開心地伸出手來,我挽住她的手,心里卻不太踏實。晚上,我們選了一家餐館,聊了很多事情,朋友們和我說的故事和概念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我把那些他們和我說的故事講出來,她聽得很有興趣,我們聊到了深夜,聊了不少有趣和無趣的東西,也喝了不少酒。醒來后,她忽然和我說,下半生再也不見了,無論以什么身份,都不該也不能再見了。我答應(yīng)她,走的時候,我把兜里早早放好的,已經(jīng)扭曲變軟的泡泡糖送給了她,在那個絕無可能莊重的時刻,鄭重地將泡泡糖放在她的手心里,就好像這是一枚一克拉的鉆戒。
黃不會,本名黃楠,1993年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一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雨花》《青年文學(xué)》《西湖》《朔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