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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6期|安寧: 天山下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6期 | 安寧  2024年07月12日08:29

    夜晚,九點三十分,我坐在庭院里,看到夕陽將最后一抹光,忽然灑滿了南山。

    這仿佛來自天堂的西域之光,將正在沉入夢中的山林、草木、巨石、鳥獸、塵埃、花朵、庭院,一一照亮。萬物打了一個哈欠,睡眼惺忪中,看到自己置身于光芒萬丈的舞臺,驚異萬分。

    積聚了一天的陰云,已被掃蕩一空。風停止了呼吸,整個世界此刻都聚焦在南山。金色的光芒包裹著嬰兒般剛剛降臨塵世的南山,也包裹著山腳下小小的村莊。走在大道上的人們,因這一束光,心底泛起細膩的波紋,一切艱辛的歲月,所有隱匿的傷痛,都被溫柔地撫平。人們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蹚過太陽落在人間最后的光。一株草因為分不清身在夢中還是現實,身體戰栗著,久久凝視著眼前恢宏的世界。山坡上的牛羊馬匹,要到深夜十一點,才會漫步回家。那時,城市與荒野全都沉入夢中,天地間混沌一片。有時,它們也會臥在與天空無限接近的山脊上,度過整個夜晚。此刻,如夢似幻的光束包裹著一匹專注吃草的駿馬,將它化為神秘的琥珀。這忽然提亮的暮色,并未將它打擾,仿佛這是無比尋常的一幕。一只山雀被奇異的光驚動,發出一兩聲鳴叫,隨即又在暗夜中噤聲。

    山腳下的人們并未停下勞作的腳步。旅店的女主人天性活潑,一邊侍弄著滿院子的花草,一邊向人們提起她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時,幾乎葬身沙海的驚心動魄的往事。說到死亡,她的臉上并沒有恐懼:“我已歷經過三次死亡,用盡了人生的好運,余生就在南山下安靜地度過就好了。”她這樣平靜地為自己總結,而后在聽者的詫異中,輕快地除掉銀葉菊根部枯死的葉片,又彎下腰去,深深嗅了嗅虞美人清香的花朵,并為尚未開放的格桑花補足明天所需的水分。男主人沉默寡言,用一刻不停的忙碌,將自己隱身于人們的視線之外。他們一生沒有子嗣,安于南山下遠離繁華都市的樸素日常。大雪封門的冬日,無人再抵達這里,女人便點燃爐火,為每個房間織下一幅開滿鮮花的壁毯。待到明年春天,南山積雪融化,她便將壁毯掛滿客房,讓它們代替她,等待天南海北的客人。“冬天多么孤獨啊,人們全都走光了,整個村莊好像就剩下我一個人,我要用永不停息的編織,對抗無處不在的孤獨。”女人微笑著說。她的臉上,掛著天山雪水一樣清澈的笑容,這笑容清洗了歲月賜予她的皺紋,人們因此猜不出她的年齡,若有人問她,她便歪頭俏皮地說:“我永遠十八歲。”

    南山下的一切都沒有年齡,萬物在夜晚的光中永恒地生。旅者來到這里,也不會費力地打探或者猜測。人們習慣將烏魯木齊南部的天山,簡稱為南山,或許是想起陶淵明筆下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或許什么也沒有想,只是隨意地這樣起名。就像人們隨意地將烏魯木齊河流經的南山大大小小的溝壑,起名為羊圈溝、水西溝、板房溝、白楊溝、金泉溝或者菊花臺。一粒種子被風吹落到大地的哪個褶皺,就在哪個褶皺里落地生根,開出芬芳的花朵。無數的父輩也是這樣從大江南北匯聚到天山腳下,心中鼓漲著開疆拓土的激情,將青春與熱血化為道路兩旁參天的樹木。天山腳下的大樹根基扎得多深,人們曾經付出的戰天斗地的艱辛就有多深。只有將一生奉獻給這里的人們,看到干旱的大地上聳立的樹木、山坡上牢牢抓住巨石的松柏遒勁的根基、天空上自由翱翔的蒼鷹,才能真正懂得,此刻忽然灑落的這一束光,有怎樣讓人動容的美。

    這一束光,很快消失在南山的溝壑之中。夜色將山腳下的村莊完全地籠罩,已是夜晚的十一點。人們燃起篝火,開啟新的狂歡。狗吠聲穿過清寂的街道,一聲一聲傳來。我在清冷的風里裹緊外套,起身走出庭院。

    黑暗中,我看到一只野貓迅疾地穿過馬路,消失在對面荒草叢生的院子里。幾只小狗在無人的大道上歡快地追逐,影子在昏黃的路燈下忽長忽短。路邊的野花微微合攏了花瓣,陷入深沉的夢中。有人在院子里一邊輕聲地說笑,一邊烤著刺刺作響的肉串。胖胖的老太太坐在門口打一陣瞌睡,恍惚中又抬起頭,瞇眼看著三三兩兩散步的路人。風吹過大道,帶來天山上積雪沁涼的氣息。棕熊、雪豹、馬鹿或者猞猁,在隱秘的峽谷密林中沉睡。高聳入云的云杉,在星空下碰觸著枝葉,發出親密的私語。月亮不知去向,只有幾顆寥落的星星,穿越浩瀚的宇宙,將遙遠的星光,灑落巍峨的天山。

    散步歸來,時針已指向午夜十二點。人們談興正濃,不想睡去,仿佛來到這里,就為了南山下這場通宵達旦的狂歡。院子里篝火熊熊地燃燒著,火焰化作黑夜的精靈,舔舐著人們的心。我看到一顆流星,從遙遠的天邊滑落。一個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回歸來時的泥土。人們牽起手,跳起熱烈的舞蹈,與逝去的人做最后的告別。他的靈魂將跟隨天山融雪,從烏魯木齊出發,流經遼闊的新疆大地,而后化為燦爛的群星。

    而此刻,活著的人們正在天山下飲酒、歌唱、起舞。深山化作野獸,隱沒于混沌的大地。我躺在南山下小小的村莊里,想起曾經點亮了黯淡青春的人,已在這個夜晚永遠地離去,心中并沒有太多的哀傷。我只是化作一只蝴蝶,振翅飛入夢中。

    在烏魯木齊,我沒有去找尋紀曉嵐曾經生活的故居,似乎二百多年前的他,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度過影響了此后一生的兩年時光并不重要。我只想做一個大地上的漫游者,在他用一百六十首詩歌熱烈贊美過的西域之城,四處走走,仿佛如此,我便可以聆聽到被炫目的霓虹和冰冷的水泥遮蔽住的歷史的聲響。

    這是7月,太陽正不遺余力地將所有的光芒,灑落在北緯43°40′37"、東經87°19′52"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點上,這里是距離海洋最遠的城市烏魯木齊,地處亞洲心臟,蒙古人將其稱為“優美的牧場”。從呼和浩特乘坐飛機,一路經過連綿起伏的陰山山脈,生機勃勃的河套平原,浩蕩奔流的黃河,蒼涼冷寂的巴丹吉林沙漠,繼續向西,歷經三個小時,便會看到閃爍著圣潔之光的天山。這一點瑩澈的光,在古老的星球上存在了三百萬年,從東向西,綿延兩千五百公里,猶如深邃的星光,照亮神秘的西域。

    被貶至烏魯木齊的文人紀曉嵐,沒有如此便捷的交通工具,歷經整整一個嚴冬的長途跋涉,他才從京城行至時人眼中的荒涼苦寒之地。清朝乾隆時期,曾有十六萬罪犯被遣送新疆,當差,屯田,或一生為奴。在這片與中原文化迥異的廣袤地域,一個被遣送至此的犯人,一旦抵達,就意味著與家人幾乎再無相見的可能。人至中年的紀曉嵐,初到邊塞,心境寂寥,“雄心老去漸頹唐,醉臥將軍古戰場。半夜醒來吹鐵笛,滿天明月滿天霜”。這首詩便是四十四歲的他對那時自身處境的悲涼寫照。

    但是一個迷戀行走、熱愛美食的人,怎么會在散發神秘光芒的大地上失落?紀曉嵐黯淡的內心,很快被天山上終年閃耀的積雪照亮,也被這片物產富饒、植滿故事的地域深深吸引。就在這里,他認識了扎根沙漠的紅柳、可以釀酒秣馬的青稞,發現沙灘中“一叢數百莖,莖長數尺”的芨芨草,原來是史書中的息雞草。他還在戈壁灘上與巨蜥相遇,在高山積雪中見到圣潔的雪蓮,被“冬積冰,夏儲水”的天生墩震動,流連于喀什噶爾山洞里絕美的漢代壁畫。

    而“涼爭冰雪甜爭蜜”“嚼來真似水晶寒”的甜美瓜果,“登盤春菜脆玻璃”的菜蔬,更是撫慰了紀曉嵐貪吃的腸胃。在離開烏魯木齊許多年后,無肉不歡的他,還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津津有味地記載了讓他垂涎欲滴的美食:“有野駝,止一峰,臠之極肥美”“騾肉肥脆可食,馬則未見食之者。又有野羊,食之與常羊無異”“山珍入饌只尋常,處處深林是獵場”。為了吃,他還跑去打獵,試圖炮轟一頭“其巨如牛”的野豬,但最終因“眾不敵寡”,悻悻然放棄。

    只要有肉可吃,有煙可抽,有書可讀,人生就沒有什么值得煩惱。即便風雪交加的寒冬,這天山腳下的域外之城,依然是“朝朝煤戶到城來”。寒冷的冬夜里,爐膛中轟隆轟隆穿行的炭火,溫暖了客居西域的紀曉嵐,讓他在不知何時可以轉向的人生逆旅中,由衷地發出贊嘆,“北山更比西山好,須辨寒爐一夜灰”。

    這是盛夏,門口賣馕的維吾爾族小伙子,正將一個個酥香可口的滾燙的馕,從馕坑里取出來,麻利地打包,交給絡繹不絕的顧客。附近的玉石商鋪里,游客在精心挑選著溫潤的玉石。大巴扎市場上熱鬧喧嘩,即便到了凌晨,依然人頭攢動。霓虹閃爍的大道上,行人車馬川流不息。我站在交錯縱橫的高架橋下,仰頭注視著夜空中一顆遙遠的星星,它正努力穿過漆黑的夜幕,讓微弱的星光照亮人間。身后的快餐店里,服務生站在門口,迎來送往,高聲招呼著客人。形形色色的人向我走來,又從我身邊消失。在這城市尚未陷入睡夢的凌晨,我有些恍惚,仿佛穿越時空的隧道,回到紀曉嵐筆下瓜果煤鹽應有盡有、黃羊野魚肥碩鮮美的西域之城。

    就在這里,紀曉嵐記下黃沙大漠、沃野田疇,也記下奇花異草、飛禽走獸。酷暑嚴寒未曾將他擊倒,他笑著起身,撣落灰塵,繼續人生奇異之旅。他以孩子般天真赤誠之心,記下“小人國”里的紅柳娃,茹毛飲血的野人,關帝廟前的神馬,深山大澤中的奇異樹妖,把犯人瞬間卷到異地的龍卷風,陪伴其千里跋涉返京的義犬,途中死去卻千里托夢探兒的母親,發放通關文牒后便停止哭泣的滿城鬼魂;還以憐香惜玉之心,記下那些流落西域、命運多舛的柔弱女子。

    多年前讀到《閱微草堂筆記》中這則悲壯的愛情故事,便對烏魯木齊這座從未抵達過的西域之城,心生敬畏。紀曉嵐用三百九十三個字,記錄了一個中原女子波瀾壯闊的愛恨人生。故事中的中原女子,沒有名姓,也無來處,她是千千萬萬陪同丈夫駐防西域的女子之一。獵獵大風中,一個嬌弱的女子,在丈夫被派往伊犁運送軍械時,是如何孤身一人熬過酷暑寒冬的,文中沒有記載,但千里迢迢尋訪而來的青梅竹馬的戀人,與女子在家中赤身相擁,剖腹而死,卻為她黯淡的一生,涂抹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昏迷中,她的魂魄依然在“急覓是人”,但早已命歸黃泉的戀人,卻“不知何往”。女子“獨立沙磧中”,但見眼前“白草黃云,四無邊際”。這浩瀚荒涼的戈壁,恍若她的一生,后退一步與愛情萬里相隔,前進一步則與戀人生死永別。命運將她置于十字路口,卻讓她無路可走。最終,她選擇順從命運,以漫長無邊的生,思念灰飛煙滅的死。“鴛鴦畢竟不雙飛,天上人間舊愿違。白草蕭蕭埋旅櫬,一生腸斷華山畿。”紀曉嵐為無數遠離故土、客死西域的女子,寫下這首彌漫著無限哀愁的悲愴之詩,詩中飽含了他對純真愛情的禮贊,也寄寓著他對這座承載了自身命運沉浮的大地的深情。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夜深燈火人歸后,幾處琵琶月下聞”,這是詩人筆下的域外之城,殘酷威嚴,又寂靜清幽。此刻,被天山雪水浸潤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古城里,死亡與新生,離去與抵達,猶如日月交替,在大地上輪回上演。干旱中死去的大樹腳下,稚嫩的幼苗正將細小的根須,牢牢地扎入大地。去繁華之地尋找路途的年輕人,正與奔赴這座神秘之都的熱血青年擦肩而過。人們在這里埋下愛恨,也在這里度過驚心動魄或微不足道的一生。

    一個叫庫蘭的哈薩克族女人,坐在一棵樹下,懷抱著冬不拉,為人們唱起一首又一首情歌。

    她已經老得快要被愛情忘記,走入人群便會塵埃一樣隱沒,華美的長裙也遮不住她臃腫的身體,可是當她唱起《可愛的一朵玫瑰花》,便仿佛成為“歌聲婉轉如云霞”的少女瑪麗亞,向心愛的戀人都達爾發出深情的呼喚,相約月亮升起的夜晚,依偎在樹下深情地歌唱。她的歌聲已經滄桑,歲月的車輪穿梭其中,將曾經清亮的嗓音一次次粗暴地碾壓,可是,誰也不能阻止她此刻熱烈地歌唱。這生命中自由的光,照亮了一個卑微的哈薩克族女人,讓她在人生中某個樸素的瞬間,成為詩人們歌詠的日月星辰,大地上綻放的璀璨花朵。

    天上有多少閃爍的星星,地上便有多少愛情的歌唱。駿馬與歌聲,是哈薩克族人在大地上自由飛翔的翼翅。人們騎在馬背上,馳騁在天山下富饒的牧場,唱出生命中熾熱的愛與哀愁。沿著河流星星點點散落的氈房里,飄出溫暖的炊煙,也漾出清澈的歌聲。人們在大地上繁衍生息,也在這肥沃的土地上生離死別。對于哈薩克族人,命運不是來去無蹤的風,命運就是遼闊無邊的大地,人們追逐著豐美的水草遷徙,也永遠被命運包裹其中。年輕的人們騎馬在山谷里相遇,隨之而來的便是離別。一陣風去了哪里,另一陣風并不知曉。風只是在山谷里發出孤獨的回響,為一生中再也不能忘記的驚鴻一瞥。

    愛是什么?愛是沒有緣起的波瀾,在某個平靜的午后,從河流上濺起,將途經的某個少年忽然間擊中。天上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片刻前從南山飄來的云朵,早已不知去向。博格達峰上千年不化的積雪,閃耀著神圣的光,刺痛了陷入愛情的年輕人的心。“蜜一樣甜美的哈迪夏”,像風中的樹一樣動人,像星星一樣閃亮,像馬駒一樣俏皮,可是她就要嫁去遠方;接親的車馬已經啟程,熱戀中的人啊,只能匍匐在大地上哭泣。叫“胡絲妮·霍爾蘭”的少女,“遇見你的那一刻/我感覺所有的情歌/都變成了星星/鑲嵌在我望向你的眼睛里……”上天賜予了她美貌,宛若日月星辰,可是所有追求愛情的人都如愿以償,只有深愛著霍爾蘭的少年,要一生哀痛。還有叫嘎俄麗泰的姑娘,“我徘徊在你住過的地方/已是一片荒涼”,“有誰告訴我/你搬去了哪一帶”,為何與懷著一團野火前來赴約的戀人,這樣殘忍地不告而別?

    叫庫蘭的哈薩克族女人,一定也有過如此熾熱的愛情。為這份一生中只有一次的愛,她要用全部的生命去歌唱。她不關心誰來傾聽自己的歌聲,就像一條山間的河流,不關心岸邊的人怎樣來了又去。一條河只是盡情地歌唱,夏天在花朵繽紛的草地上放聲高歌,收納整個天山的融雪,而后歡快向前;冬天便在厚厚的冰層下低吟,陪伴睡夢中的鳥獸蟲魚。一個哈薩克族人降臨塵世,歌聲便融入了他的血肉,將他此后漫長一生中,即將歷經的哀愁與傷痛,一一撫慰。行經此地的旅者,仰頭看到高聳入云、仿佛一生不能穿越的天山,聽到深山中傳來的風的呼嘯,野獸的低吼,還有騎馬的牧人云霧般繚繞的歌聲,會忍不住停下腳步,想化作一株樸素的椒蒿,一朵白色的薔薇,一片綠色的苔蘚,或者一條輕盈的小魚,一只翱翔的蒼鷹,一匹馳騁的駿馬。人們就這樣被憂傷的歌聲俘獲,希望永久停駐在這片開滿鮮花的山谷,安靜地老去。

    但庫蘭不關心這些轉瞬即逝的旅者,她只低頭撥弄著琴弦,唱一首不知名字的歌。她無法用流暢的漢語,向人們翻譯這首歌曲的詞句,我只知道這是一首獻給途經氈房的路人的歌。氈房中的哈薩克少女問路人叫什么名字,來自哪兒,一路是否疲憊。在人煙稀少的高山草原上,遇到一個遠方來的路人,與他共飲一壺奶茶,這是上天的恩賜。眼睛清亮的少女,一定問了許多的問題,仿佛天山外的世界,是她遙不可及的夢想。也或許,她什么也沒有問,只是默默陪伴他喝完一壺濃郁咸香的奶茶。可是,想到此后一別,便永生不能相見,她還是鼓足了勇氣,對那人說:等你離去,一定不要將我忘記。

    一只飛蟲與另一只飛蟲相遇,彼此碰觸一下翼翅,便在花草的汪洋中消失。一片落葉與另一片落葉,在秋天的風里生死相依,翩翩起舞,風停了,一個墜入山谷,一個落在山脊,再也不曾相遇。一只鳥與另一只鳥,在暴風雨來臨前的黃昏,并肩翻飛在云里,發出高亢激越的鳴叫,隨即便分道揚鑣。它們都不曾記住對方的名字,也未曾說過海誓山盟,但在臨別前的時刻,因這煙花一樣絢爛的相遇,它們對彼此深沉地叮嚀:等你離去,一定不要將我忘記……

    多少有著月亮一樣容顏的女子,都像庫蘭一樣老去。可是衰朽的皮囊,并不能阻止人們蓬勃地歌唱。這世間彌足珍貴的歌聲,是生命中自由奔走的江河,是天山上幾百萬年從未停息的融雪,它染綠一切堅不可摧的荒蕪,讓生死在大地上綻開明艷的花朵,將愛情飽滿的種子遍撒天山南北,而后掀開黑色的巖石,粉碎堅硬的泥土,櫛風沐雨,向著天空和大地永不停息地生長。

    當一個老去的婦人離開這個世界,躺臥在一生都未曾走遍的大地上,她聽到明亮的歌聲再次響起,又一個叫作庫蘭的少女,正跨上駿馬,沿著天山河谷縱情馳騁,尋找珍稀的愛情之花。

    逝去的人隔著幾萬光年的距離,注視著人間奔涌的江河,在寂靜的蒼穹下,微笑著擰亮星光。

    在巴音布魯克草原,我想讓形體消失,化為大地的一個部分。

    比如一叢茂密的酥油草,將自己柔軟的草莖,獻給羊羔溫熱的唇舌。比如一朵隱匿在蒿草中的蘑菇,與蝴蝶嬉戲整個夏天,便將短暫的一生度過。或者做一只優雅的天鵝,棲息在水草豐茂的沼澤地里,與伴侶深情相守。做一只神秘的棕熊也好,在人跡罕至的山林中,駐守著獨屬于自己的王國。

    就在這片兩萬多平方公里的高山草原上,生命吸納著熱烈的陽光與豐沛的雪水,自由地生長。人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會忘記旅途中的疲憊,身體以最輕盈的形態,在大地上緩緩打開。

    人們還會陷入愛情,初戀般熱烈又羞澀的愛情。它們在有著一千多道褶皺的開都河上,借助一千多個太陽,發出耀眼的光芒。這愛不需要言說,所有的語言都是多余,只是雪山下的驚鴻一瞥,愛情的種子便怦然打開,你遇到他(她),愛上他(她),此生再也不會忘記。你確信彼此相遇之前的歲月,仿佛從未存在,生命是一粒沉寂的隕石,許多人從你身邊經過,卻并不知曉,你也曾是漆黑宇宙中一顆獨一無二的星星。是愛情將跌落塵埃的你無意中發現,生命于是被瞬間喚醒,發出轟然聲響。

    在巴音布魯克草原,當你愛上一個人,心中便會彌漫起哀愁。這哀愁是清晨或者黃昏的霧靄,將銀色的天山溫柔包裹。你試圖撥開縹緲的迷霧,看清愛情前進的方向。你知道他(她)就坐在你的身邊,你們依偎在一起,聊起相遇之前的時光,和即將共同度過的未來。愛讓生命化作新生的草葉,每一個細胞都閃閃發光。就在這樣明亮的旅行中,你突然意識到生命的短暫與珍貴。相比起天山腳下永恒的大地,此刻將你甜蜜包裹的愛情,不過是電光石火,轉瞬即逝。而與你牽手的那個人,也必將像草原上無數怒放又凋零的花朵,只需一場風雪,便消失不見。生命不能永存于世間,愛情也不會天長地久,這蒼涼大地給予的啟示,怎不讓人心生哀愁?

    就在我站立的地方,一群牦牛閑臥在花草叢中,一邊啃食著鮮嫩的苜蓿,一邊享受著午后明凈的陽光。放牧的蒙古族男人,騎馬從遙遠的地平線上飛奔而來,黝黑的肌膚上閃爍著動人的光澤。我不知他來自哪里,也不知他將去往何處,作為過客,我們必將從彼此的生命中消失。來自蒙古高原的我,卻因背后流淌的共同的河流,隔著起伏的花草,向他揮手致意。他也向我綻開微笑,露出一排燦爛的牙齒。一頭牛犢跟在母親身后,哞哞叫著,經過放牧的男人。它一路小跑時俏皮的身姿,吸引了我。于是我跟隨它,向對面的山坡走去。那里盛開著無數漂亮的蘑菇,以及我無法叫出名字的花朵。也許,它們叫高山紫菀、鳶尾、獨活;也許,它們叫珠牙蓼、甘草、卷耳、風鈴草。我貧乏的草木知識,無法將燦若群星般點亮整個大地的花草,一一辨識。一只拱起前爪向我問好的可愛的土撥鼠,它所擁有的關于巴音布魯克草原的知識,遠遠超過了人類。它知道雨后哪里會有豐盛的燕麥草,它知道哪里建造洞穴更安全牢固;它能聽到幾公里外人類的腳步聲,或者天空中鷹隼的鳴叫,并迅速地逃離;它能清晰地記得一個月前騎馬經過的牧人,它還能從漫長的冬眠中準時蘇醒,向人類匯報春天的到來。一只天山下的土撥鼠,和一只呼倫貝爾草原上的土撥鼠,所擁有的迥異的方言,也只有它們自己能夠準確地翻譯。

    這遼闊大地所呈現出的萬千氣象,世世代代居于此處的人類,花費千百年也不能完全地把握。人類只會震驚于神奇草原所給予的生命的啟示。就像當我翻過起伏的山坡,看到一頭高大威猛的牦牛,以祭祀天地的坦蕩姿勢,躺臥在草原上。這是一只被狼群攻擊后分而食之的牦牛,它的內臟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堆朽骨,呈示著此處曾經發生的一場殊死搏斗。人們很難準確地還原這場慘烈的戰爭,但英勇的死者,雖已被蟲蟻吸食掉最后的血肉,卻向整個世界袒露了它護佑種族、爭奪領地抑或捍衛生命尊嚴所付出的代價。

    面對這副依然閃爍著生命榮光的白骨,人們會想起生活在巴音布魯克草原上的土爾扈特蒙古族部落。他們的先祖,在離開故土140年后,依然沒有忘記這片“太陽升起的地方”,于是1771年1月17日,整個部落近17萬人,在首領渥巴錫率領下,以破釜沉舟、堅韌不拔的毅力,從俄國伏爾加河流域一路向東,浩浩蕩蕩,跋涉萬里,耗時半年,終于抵達傳說中有九個太陽照耀的東方大地。這時,整個部落衣衫襤褸,耗盡最后一絲力氣,11萬軍民在圍追堵截、饑寒交迫及殘酷瘟疫中喪生。土爾扈特人以巨大的犧牲,最終換來部族的自由與尊嚴。這場被載入史冊的悲壯事件,正如美國作家芮佛所言,“不是消失在歷史上的傳奇交界地區的一個孤立事件,而是人類永恒地追求自由與和平的一個真實范例,是值得我們傳誦的一篇偉大敘事史詩”。

    總有一天,人們的肉體將會登上高聳云霄的山巔,那里是靈魂翱翔的地方。這光芒萬丈的夢想,讓一代又一代人,讓小至蜉蝣大至牦牛的千千萬萬的生命,飛蛾撲火,前赴后繼,用鮮血譜寫了一曲又一曲浩然之歌。

    旅行的人們蜂擁而來,又蜂擁而去。人們只記住圣潔的雪山、壯闊的草原、蜿蜒的河流、馳騁的駿馬,卻很少有人俯下身去,注視一株花草的身體里,流淌著的英雄的血液。只有亙古永存的天山,將波瀾壯闊的歷史風云、威嚴樸素的自然法則、生存與死亡的殘酷爭斗,一一收納。仿佛它站在天地之間,通曉人間所有的秘密。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萬物相愛》。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中華寶石文學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近二十種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