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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南文學》2024年第6期|蕭耳:長安的影子(節選)
    來源:《湖南文學》2024年第6期 | 蕭耳  2024年07月12日08:08

    1985年,冬。某日傍晚,天微微黑,陰寒。海寧縣長安鎮上,小琴跟明明在一條狹窄的小弄堂里撞見。小琴穿一件半新舊的紅色燈芯絨兩用衫,脖子上圍了一條彩條的毛線圍巾。腳下黑色丁字皮鞋,單薄的樣子。明明穿得也單薄,高領毛線衫,深藍色上衣,喇叭褲,拱縮著肩膀,兩只手插在褲袋里,褲腿空蕩蕩的,四處漏風。明明咳嗽一聲,跟小琴打招呼。你不是小琴嗎?怎么會在長安鎮上碰見你的。小琴笑著說,是明明阿哥呀。我到海寧舅舅家來喝喜酒的,我表姐明天結婚。明明說,我叔公家就在長安鎮上,我昨日來的,到老屋里一起拜祖宗,今年輪到我叔公家張羅。小琴曉得,拜阿太是冬至前后這一帶江南人的風俗,小琴就說,那真是太巧了。明明又說,我今朝吃過夜飯無啥事情,到公慶街那邊一個朋友家去打老K。

    明明和小琴都是棲鎮人。明明是小琴小學同學也是隔壁鄰居吳慧貞的表哥。明明是劉家最小的兒子,從小長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皮膚也白,有幾分美少年賣相。

    小琴看一眼明明,低頭不語。明明也打量了一眼小琴,眼梢便風流起來。笑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是我表妹慧貞的同學。小琴笑道,我也認得你的,你比我大不了幾歲吧,怎么是看著我長大了。明明笑得很明亮,小琴歡喜起來,就說,我以前聽慧貞講過,你家也有一只鸚鵡,比我家鸚鵡小一歲。明明說,是的是的,你都曉得。

    鸚鵡就像是接頭暗號,小琴靦腆地說起自家八哥是她孃孃養的,很會講話。明明說他家的也是八哥,就是木一點。明明問小琴家八哥是男人家還是女人家,小琴說,女的啊。明明說,我家八哥是男人家。小琴嗔怪道,八哥還分男人家女人家呀。明明忽然用普通話說,我應該說雌的雄的。世界上所有的活物都是分雌雄的。就像我們,你是雌的,我是雄的。小琴覺得明明說話俏皮,哪怕冷颼颼的弄堂風吹進褲管里,也愿意站著聽他說話。明明見小琴擺弄毛線圍巾,就問小琴,你很冷吧。小琴說,不冷,還好。明明說,你現在要做啥去?小琴說,我也無啥事體。我回棲鎮就是看看我爹爹孃孃。明明說,等回棲鎮了,你有空去我家白相。小琴答應著,明明又問,你是回杭州讀書了嗎?小琴有點幽怨,說我阿爸姆媽一定要我回杭州讀初中,我真不想回杭州,我喜歡棲鎮。明明笑嘻嘻地說道,那你就不要回去了,就在這里吧。在這里讀書,上班,嫁老子好了。小琴說,我沒想過嫁老子。明明笑說,我說錯了,應該說你在棲鎮挑個女婿好了。小琴被明明說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小琴還發現,明明說話自帶鼻音,聽起來有種特殊的魅力。明明又耍嘴皮子,說那你先挑個稱心的毛腳女婿。小琴忙說,勿要亂講呀。

    他們兩個在長安西街的弄堂里笑來笑去,不覺說了很多話,弄堂里靜悄悄的,一時無人走過,他們仍然站著,看著路燈下兩條修長的影子拉得老長,交會在一起,也覺得有趣,也不覺得弄堂風冷。看了一會兒影子,小琴回過神來,想起她到街上來是要找弄堂里的裁縫鋪改條褲子,明朝喝喜酒時要穿的。小琴說,我去啦。明明忙說,再會再會。我本來明朝也要回棲鎮了,但我朋友叫我再多住兩日,好跟他們打老K。小琴問,打老K這么好白相嗎?明明抖抖褲腿,清了清嗓子,說,我們輸贏來點小刺激,這就好白相了,我真想贏一點錢回家。小琴說,你要小心聯防隊,要上門抓賭博的。明明說,不會不會,現在不比過去,小搞搞的,聯防隊不管了。

    這時弄堂里一只黑貓慢慢走過,明明吹起了口哨。小琴聽著明明的口哨聲漸漸遠了。黃昏時分,他們的聲音都落在了西街這條弄堂里,又流進西街邊上的上塘河里。

    小琴六七歲,明明十來歲,兩人就認識了。明明去西橫頭外婆家,老是看到隔壁的小琴跑進跑出,有時候小琴同明明的表妹慧貞一起跑進跑出,就碰到了明明。因為明明哥哥長得好看,人也清爽,完全不像棲鎮西橫頭一帶的愣小子們,小琴就多瞟他幾眼。小琴記得慧貞孃孃講過,明明小時候,王家白地一帶的大人都叫他善財童子。

    珍芝每次回娘家看爹媽,都會坐在門前運河邊,珍芝是從西橫頭嫁過去的。整條街上,上了年紀的街坊鄰居都相熟。她一邊跟姆媽說話,訴婚后不幸,一邊見到了老街坊就堆起笑來,親熱地打招呼。明明就在街上跟街坊的孩子玩耍。夏天的時候,小琴和幾個小孩子曾經跟大幾歲的明明一起下河,摸螺螄,撈小螃蟹。冬天下雨的時候,小琴跟明明阿哥一起跪在美人靠上,用煙屁股釣癩蛤蟆。明明14歲學會吃香煙,這一點是繼承了他母親。他媽珍芝也是14歲會吃香煙。那時也沒講究。男孩子遲早是要吃香煙吃老酒的,這樣才像個大人。早一點學,就像掌握了一項社會本領似的。

    此時明明是個二十出頭的待業青年,像鎮上大多數待業青年那樣,整個夏天無所事事,整個一年也無所事事,一日日不過是蕩發蕩發,偷雞摸狗,跟幾個小兄弟廝混。

    小琴寒假回棲鎮,偶爾找以前要好的小學女同學玩耍,時常無所事事。老同學們跟她漸漸疏遠了,都有了自己的小圈子,現在小琴回棲鎮,成了半吊子客人,時常感到寂寞,不回棲鎮又十分想念。后來聽一個女同學講,人家嫌她這個杭州客人太小氣。小琴發窘,她是真的沒有閑錢請客。小琴也想充一回手頭闊綽的杭州城里人,讓棲鎮的女同學們高興,比如夏天請大家吃冷飲,冬天請大家一起看電影,老同學們的感情自然就回暖了。在杭州時,家里幾乎不給她零用錢。

    小琴這趟難得出來喝個喜酒,就在長安鎮上碰上明明了,她為自己身上的舊衣裳感到羞愧。新衣裳是有的,要第二天正式喝喜酒才能穿上。

    這一面之后,小琴覺得明明什么都好,明明在長安弄堂里遠去的影子都是好看的,就是明明是慧貞表哥不好,因為小學三年級小琴跟慧貞就反目了,兩個小姑娘此后多年不相往來。

    次日中午,小琴在長安鎮,跟隨家人同一干親戚,熱熱鬧鬧奔赴大表姐海珍的喜酒。小琴新奇的是,大表姐的嫁妝里有一只篾籮,里面放的是一株小桑樹,聽說海珍姐到了夫家,要把這株桑樹種在門前,這樣新成立的小家庭才能興旺發達。小琴喝完喜酒,晚上繼續跟著海珍姐的娘家親戚一起吃飯,又一起到了飯店邊的一處老宅里,大家看海寧皮影戲,說是新郎倌家請來的影戲班,從周王廟鎮過來的。小琴以前沒有看過皮影戲,只覺得新鮮熱鬧。影戲班一連演了幾出戲——《白蛇傳》《鬧龍宮》《點秋香》,小琴一連看了好幾出,覺得那些小人兒跳來跳去,鑼鼓鏗鏘,只是唱的什么不甚明白。不過這幾出都是耳熟能詳的民間戲文,小琴大致也知道劇情。又聽表姐家的人說,這些皮影以前是用牛皮紙做,現在改用豬皮羊皮做,更考究了。小琴聽著稀奇。

    鑼鼓聲中,伊一時出神,偏偏想起明明來了。腦袋里都是昨日弄堂里,明明朝她笑嘻嘻的樣子,明明眼梢風流,和她心目中模糊的唐伯虎重疊了。若是明明戴上古代的那種帽子,也活脫脫一個棲鎮唐伯虎。小琴想,明明阿哥到華太師家里當個書童倒蠻像。小琴想入非非,伊蘇州也沒去過,不知什么時候能去蘇州白相,最好明明哥哥帶伊去,去最好白相的虎丘。

    小琴瞧不上表姐的新官人,不過是長安鎮上的一個工人,聽說是一個廠里的六級鉗工,上一代還住在鄉下。伊見到新郎倌,皮黑黑的,個子不高,身材敦實,一雙手上都是老繭,很普通,長相還老氣,心里就失望。

    小琴其實更想看電視,電視里有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但鄉下沒有電視看,就跟著大人小孩們看了一晚上的皮影戲,嗑了一地的瓜子花生碎殼,小琴最喜歡看《點秋香》,熱鬧的樂聲中,白幕布上的唐伯虎在作揖,就恍如明明阿哥在作揖。小琴想秋香命好,能嫁給唐伯虎為妾享福,她要是有秋香的命就好了。嗩吶聲中,劇團收箱,堂屋里熱氣騰騰擺開點心,餛飩面條糕糕團團,小琴好奇地看了他們幾眼,原來躲在幕布后表演的,是這幾個村里村氣的男女,她愣了一愣,一腳踏空似的。有一個干干瘦瘦的男的,看上去是一個小老頭。主人給他敬煙,遞茶,頗為尊重,也不知他是什么人。

    小琴這趟在長安吃完喜酒,第二天晚上就跟著大人回了杭州。一路上坐長途汽車,小琴想明明阿哥今天可能還在長安打老K,也不知風頭可好。

    明明不走尋常路,不想當工人。在鎮上待業了兩年后,想去外地學戲。只是,明明除了長相是英俊小生,一點學戲的底子沒有。從小又嬌生慣養,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百無一用,又不是書生。

    明明兄長桐哥落實了知青政策后,一直在縣城上班。難得回家,見弟弟整日里游手好閑,就數落明明,真是繡花枕頭爛稻草,不長本事,長一張小生臉孔,有啥用?明明白一眼桐哥,我繡花枕頭,就你頂頂聰明。桐哥冷笑一聲,不再理會弟弟,自己鉆到小閣樓上去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鎮上居民到了招工年齡,街道會來關心每戶待業青年的就業情況。明明經街道介紹,到鋼絲繩廠勉強做了一個月臨時工,領到了一個月工資,很快跟朋友們吃吃喝喝就花完了。第二個月,工資還沒領到,有一天干活不利索,一大捆鋼筋砸到了腳指頭,壓壞了指甲,腳指頭痛了好幾天。明明走路一蹺一蹺,跑去鎮上醫院包扎。珍芝肉痛兒子,哭哭啼啼說明明太可憐了。明明爸劉青龍托了關系,開出了工傷證明,明明在家養了兩個月傷,工資照拿。明明回到廠里上班,覺得自己委屈,工廠生活太吃力,熬到又領一個月工資,不想回去做工人了,就游來蕩去,仍當待業青年。青龍罵兒子吊兒郎當,珍芝護犢,青龍罵了幾句,也只得由他去了。

    明明在朋友家打老K時碰到一個大哥,開他玩笑,說阿明你長得標致,像個小姑娘,應該去戲班子學戲。這個大哥,好幾次帶上明明等一班小弟去鎮上戲院看戲,明明看臺上風風光光的小生,衣旌帽靴里都是風流,不覺動了心思。越劇是有男小生的。可是關于戲文,他只曉得生旦凈末丑。戲文戲文,要么唱,要么做。不是文做就是武做,明明沒有學過唱,做要的是童子功。明明都不會。

    有一日,明明又跟著大哥看了一出《珍珠塔》,一激動就跟大人說,我想去戲班學戲。沒想到劉青龍沒有劈頭蓋臉罵一頓,而是點頭說好,你就去我老家當學徒,反正師傅飯總是管吃飽的。好的師傅,過年過節,還有零用銅鈿給你。珍芝見青龍贊許,也連忙幫腔,學戲好的,好好學也能出山。

    那時候社會上已流行香港明星,明明的小房間里張貼了很多張明星畫報,有香港無線五虎將,還有很多女明星。明明喜歡照鏡子,照了又照,越看自己越漂亮,原來自己長得像香港小生湯鎮業,眉毛眼睛都特別像,只是小了一號。但當明星小生的夢太遙遠,明明只是用木梳梳頭時模仿梳湯鎮業的小分頭。當明星,他一個小鎮待業青年不敢想。眼下夠得著的,就是去戲班子試試。

    劉青龍是海寧人氏。從小長得俊朗,人見人愛,又是劉家獨子,長大后青龍成了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公子哥兒,對誰都出手大方,就是打發叫花子也比別人大方。青龍年紀輕輕,穿得體面,煙花柳巷中浪里浪蕩,人稱龍少。只有養鳥遛鳥一樁,算不得邪氣。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青龍已經隨父遷到了南邊的棲鎮。青龍23歲成親,米行老板的公子配魚行老板的小姐珍芝,也算門當戶對。送親隊伍吹吹打打,一路從西橫頭送到王家白地,賞心悅目,風光體面。珍芝比青龍小五歲,青龍見新娘子相貌端正,皮膚微黑,算不上江南美人,性子也不風騷,又不識字,也就沒有上心。蜜月未滿,還像從前那樣管自己出去白相,天天到半夜三更回家。青龍在鎮上,相好的女人家有好幾個,有堂子里的客人、有錢人家的寡婦,也有未出閣的風流大姑娘,個個都比珍芝漂亮,狐媚功夫也好。比他大的女人,貪圖青龍的俊臉蛋;比他小的姑娘,貪圖青龍的甜言蜜語,風流倜儻,一心想嫁青龍。等青龍娶了親,還是放不下,朝思暮想,藕斷絲連。青龍幾日不上門,女人們就要哭要鬧,做出一番郎情妾意。青龍偏偏就吃這一套,樂得消受女人們的纏綿悱惻,給女人花錢也大方。背地里,人家叫青龍“賣腰子的”。青龍自己說,女人家不過是搞白相相。女人們喜歡青龍,也假裝聽不見。珍芝過門后不久即受青龍冷落,悲悲凄凄。珍芝時常為青龍晚歸或不歸吵鬧。珍芝娘家近,走路就十來分鐘,于是隔三岔五,跑回娘家去倒苦水。珍芝爹氣憤起來,就罵一句女婿:賣腰子的畜生。

    幾年時光,年輕氣盛、吵吵鬧鬧的兩口子繁殖力也強,不料頭上的兩胎,養到三歲,都夭折了。

    接著天地翻覆,解放了,新時代來臨了。青龍家中有人給國民黨政府做過事,他父親聽到幾里外鎮上花園墳那邊的槍聲,嚇破了膽,很快就病死了。青龍當年不好好子承父業開米行,敗家子行為一樁接一樁,到底父親還在世,憂慮歸憂慮,還能強撐著家業。解放后,青龍家的米行收歸了國有,青龍成了糧庫職工,倒也沒怎么吃苦。珍芝本來可以去棉紡廠當工人,但青龍不叫她去,不然廠里三班倒,家里就沒人管了。他還是少爺派頭,雖然不喜歡老婆,但覺得珍芝出去工作,他這當家人沒面子。青龍屋里人丁興旺,一個人工資要養全家人,幸好當時青龍母親還在世,因為家里人口多,自家私房總算保留了下來,而且沒有讓外人住進來。青龍上班吊兒郎當,做啥都做不像樣,連倉庫都管不好,或者嫌麻煩,或者嫌管束多,或者嫌要開會,遲到早退,罵罵咧咧,拍桌摔凳。棲鎮人心平,不喜歡將事鬧大,新舊社會交替之際,想想青龍畢竟是舊米行的少東家,現在不靈光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就手下留情。珍芝見坐吃山空,一味勤儉持家。幸虧青龍姆媽待珍芝不錯,時常拿出私房錢來貼補家用,一家人的日子才不至于山窮水盡。只是青龍又酗起了老酒。老酒一吃醉,走在街上就狂躁起來,看不順眼他就去跟人打架,時常掛彩歸來。在家里時,青龍跟珍芝一言不合就操著長條凳砸過去,罵珍芝掃把星。珍芝的頭被打破三次,去醫院縫了兩次針。這時珍芝已無娘家可以投靠。新時代了,珍芝娘家也徹底敗落了,日子過得愁云慘霧,自顧不暇。青龍姆媽年紀大了,在廳堂里設了佛堂,一天到晚念阿彌陀佛,想替兒子消業,珍芝一有空也去佛堂跟著婆婆念阿彌陀佛。后來破四舊,街道人員上門通知,阿彌陀佛不讓念了,青龍姆媽也就撒手了。臨終前拿出最后的私房鈿,金耳環金戒指玉鐲子幾件,全都交給了珍芝,叫她不要讓青龍知道,要珍芝看在孫子們面上,好好當家。母親閉眼的那天,青龍還在外頭吃酒打牌,珍芝派出大兒大女在街坊上連著找了幾戶人家,才把青龍喊回了家。

    明明是珍芝最晚生的男孩,也是心里最苦的時候身上掉下來的肉。這時珍芝生下的孩子,夭折了三個,剩下老大阿榮,二女鳳華,老三桐哥,幺兒明明。珍芝當家庭婦女,除了靠青龍的工資、婆婆留下的私房錢,她自己還給人做衣裳做鞋子做被套枕套翻絲綿被絲綿襖,一天到晚手里的活計忙個不停,貼補家用。

    明明3歲,珍芝抱在手里,去找一個傳說中很靈的鄉下瞎子算命,瞎子說明明是童子命,會犯五關,說不好聽的就是孽債未還,投胎來討債。一年后,珍芝又抱著明明,去找鎮上的一個瞎子先生。這瞎子先生只說好聽的,說這小人是侍奉天上神仙的童男子,犯了錯誤被貶到人間,但中途可能被召回去。明明小時候的樣子就像個漂亮童子,到弱冠之年,長成個漂亮的小伙子。只是人挺單薄,個子不太高也不太矮,細皮嫩肉。珍芝聽了,又喜又憂,一顆心就是落定不下來。

    明明小時候經常會夢見一些靈異的事情,老是聽到老宅子里有人說話。明明是半夜三更,家里人都睡了,就有人叨叨咕咕,有時候是一男一女吵架,有時候是一老一少吵架。明明心煩,白天父母吵架,半夜還聽到男男女女吵架聲,就把頭整個蒙進被子,明明就養成了蒙被子睡覺的習慣。他又看見一個長得很像自己的小男孩掛在梁上,嚇得哇哇大哭。珍芝說明明陽氣不足,鬼來壓床,才一直要她陪著睡覺。

    珍芝每年去水南娘娘廟的廢址上燒香,敬三支香后,三拜九叩,求告菩薩放過她家這個小童子,因為他是她的命根子,沒有他,她也活不了。雖然她上面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但她最愛明明。有了明明,對其他兒女就淡了。明明怎么偏偏是個童子命?珍芝聽人講,如果不是童子命,香灰彎到45度時就會掉下來。如果是童子命,香灰會全部向里側彎曲,不會斷掉。那日清早風大,香灰彎到不到45度時就掉了。珍芝心里想,我家明明不是童子命。

    明明長得更像青龍,但青龍對小兒子比較淡漠,總感覺他不是自己兒子似的。青龍年輕時從海寧到棲鎮,都是鎮上有名的潘安。相貌好,人兇狠,人稱青龍星。他覺得明明只是皮相跟自己像,骨相一點不像,沒一點男子的狠勁,平常腔調倒有三分女相。

    那一帶街坊都知道,珍芝最寵這個幺兒,明明和珍芝睡一張床,一直睡到了18歲,母子才分床。明明看著聰明伶俐,卻不是讀書材料,一讀書就犯困,趴在桌上打瞌睡。有一日,明明上課時間犯困,睡著了,做個夢,在別人家里打老K。夢中贏了牌,開心地大叫一聲:哎呀媽,一把順子,我贏了。正上數學課,全班同學都聽到了,哄堂大笑,遂給明明取綽號,叫順子阿明。讀了兩年初中,明明讀得腦殼疼,就不再讀書了。那個年代,相對富庶的江南鎮上,明明的哥哥姐姐們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后來又回到鎮上招工,各自成家,一個家里受寵愛的男小人,稀里糊涂就混大了。

    回到海寧老家后,游蕩了一段時光,明明準備出門學戲。跟鎮上朋友告別,朋友們打趣他,順子阿明,不當工人,要當戲子。有一個最時髦的小青年,說明明其實是想當明星,不是當戲子。朋友們都給明明遞煙,他一一接過香煙,點上一支“新安江”抽了一口,一支“雄獅”夾在耳朵上,剩下幾支放進西裝口袋里。大家一起打老K,說笑。明明高興起來,問朋友們,你們看,我長得像不像香港明星湯鎮業?朋友們也都知道香港小生湯鎮業——畫片上看到過,就定睛細看明明,說還真像,順子阿明相貌堂堂,不要說還真像湯鎮業。沒準明明是將來當明星的命。

    一個朋友說,明明你明朝要出發了,今朝我們來大一點的,送一送明明。玩了一天,到晚上10點多,明明說我明朝要去海寧,早點回家了。這時已經輸光了口袋里的零錢,還欠了贏錢的朋友,明明有些為難,說我沒有鈔票了,不曉得來得這么大的。朋友說,不要緊的,下趟回來翻本好了。明明“喏”了,帶著朋友們的吹捧,吹一聲口哨,開開心心地回家了。

    次日一早,珍芝給明明打點行裝,又備了云片糕、綠豆糕、酥糖、椒桃片等四樣糕餅,點了紅紙,又包上一只棲鎮板鴨當禮物,喊明明起床,一一交代好,要明明送給長安堂親,不要失了禮數。青龍又關照明明,先去看一看,實在不喜歡學戲,青龍的干娘家新開了打金店,可能也需要學徒。明明嘴上應著,心里想,打金師傅有啥意思,金子又不是自己的,他也不想去打金店當學徒。

    午飯吃過后,明明出發去長安。臨行,珍芝又私下塞零花錢給兒子。師傅管吃用,就是沒有工資,學徒期間也不能常回家。就這樣,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劉青龍家的幾個孩子,都出門謀生活去了。

    ……

    (節選自《湖南文學》2024年第6期)

    蕭耳,作家,資深媒體人,高級記者,現就職于浙江工商大學金收獲寫作中心。在《收獲》《十月》《鐘山》《上海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等文學刊物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種。出版有長篇小說《林中空地》《鵲橋仙》《望海潮》《中產階級看月亮》《繼續向左》,文化隨筆《櫻花亂》《錦灰堆 美人計》《小酒館之歌》《第二性元素》《流光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