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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4年第6期|王昆:玫瑰不能送錯人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6期 | 王昆  2024年07月09日08:11

    王昆,現役于聯勤保障部隊,文學碩士。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十月》《長江文藝》《解放軍文藝》《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著有長篇小說《天邊的莫云》《獵人日記》《雅拉約古》,中短篇小說集《我的特戰往事》《絕非兵家常事》《流蘇》,散文集《喜馬拉雅:一部古海的和聲》,長篇非虛構作品《六號哨位》等。曾獲首屆膠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等獎項。

    他走到旦增家門口。大門沒鎖,屋子里黑燈瞎火的。院子里也看不清什么,天色已晚。他準備離開,突然有咩咩的叫聲,接著有說話聲傳來。他忍住怒氣,悄悄聽著。

    “剛好書記叔叔下工回去了。”是旦增。

    “叔叔會多生氣啊!”是美卓。

    “可是,如果不管羊,羊都死了,我們怎么活啊。”

    “叔叔有知識,他是希望我們好。”

    “以前來的叔叔也有知識……”

    “這個叔叔不一樣。”

    ……

    一聲尖叫。黑暗中,旦增一頭撞到他懷里,手里的籃子一傾斜,青草撒了一地。旦增抬起頭,驚訝地叫起來:“啊,書記叔叔,你咋來了?”

    沒人說話。摸黑把羊攔進了羊圈,旦增和美卓羞愧內疚,不知如何是好。沒想到這個書記叔叔對他們上學的事這么認真,叔叔和他們無親無故,他有一顆什么樣的心?他是怎么想的呢?

    旦增的腳仿佛踩不著地,不敢面對這個書記叔叔,想跑,但是,跑不掉了。旦增慌手慌腳推開門,拉亮了燈,靠墻的被子下躺著一個人,動了一下。旦增囁嚅著說:“拉姆姑姑病了。”美卓躲在門外,猶豫了一下還是進來了。旦增看著燈光下沉默的書記叔叔,慢慢鎮靜下來說:“聽村里的醫生講,雪蓮能治姑姑的病,美卓家的羊病了,美卓爺爺說瑞香狼毒能治好。我們兩個一起,一邊放羊一邊采藥。叔叔,家里這樣,我們真的無法上學。”

    “美卓,旦增,無論什么原因,都不能輟學。你們兩個的困難,我試著解決。這是二百塊錢,快去給羊買治病的藥,再給拉姆姑姑買一些感冒藥,安頓好,盡快上學,行嗎?”他原本是要批評他們幾句的,但那些批評的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寂靜里,孩子們撲通撲通跳著的心,他都聽得到。

    他整個下午都在工地上。快下工的時候,他打算去一趟村委會。趙老師打電話來,說學校里不見了旦增和美卓,他就直接找這兩個娃娃去了。

    他心里不是滋味,出了旦增家,走到村子中央的十字路口。每逢心里長草,他就會在這十字路口站上一會兒。腳底下,一只蝸牛托著一塊泥巴,一寸一寸地向路邊挪著。這是要下雨了,高原的天孩兒的臉。可不,多云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雨。

    他不顧,找個墻角蹲下來。來到山泉村兩個月了,他一直緊繃著心弦,這會兒覺得有點疲乏。他想休息一會兒,梳理一下思路。旦增和美卓是他在山泉村最先認識的孩子,這里還有很多這樣的孩子,為了這些娃娃們,他操心太多,管得太多。他不怕累,但竭盡全力地去扭轉某種觀念,確實太困難了。

    他到山泉村報到時,是個午后,不趕飯點,吃了幾口糌粑。他吃不慣這樣的食物,匆匆喝了一碗酥油茶,就著急到村子里轉轉。剛一出門,便碰到嘴里黑咕隆咚的米瑪老人。老人七十四歲了,眼窩凹陷,兩頰凸起,滿嘴牙全掉了。他看到米瑪蹲在墻角,就主動湊了過去。

    聽說又是個村第一書記,米瑪放下旱煙,癡癡望著村口說:“之前州上來過兩個娃,和你一樣是大學生,可沒待多久就離開了,村子窮,留不下‘鳳凰’。”

    “我不會輕易離開山泉村。”他有這樣一股沖動,符合年輕人的一貫表現。作為單位派駐到甘南山泉村的第一書記,從報到那天,他就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他從北京過來,凌晨一點在蘭州下飛機。沒人接機,他在機場坐到天亮,轉火車,轉汽車,幾經周折才到了甘南小鎮冶力關。一輛半舊三輪,去冶力關汽車站接了他。

    來之前,他對山泉村一無所知。倒是從北京往蘭州的飛機上,他認識了一個做皮毛生意的賈老板。賈老板不止一次去過山泉村,講了一個那里的事:村里一個藏族阿媽突發腦梗,渾身不得動彈,危急時刻,村干部用三輪車送她去了幾十公里外的鄉醫院,路程過半,阿媽竟自己從車上下來走路了,因為路上的顛簸,把她的血栓顛通了。這個事他一直沒有求證,但經過兩個月的生活,也不需要求證了。

    米瑪老人對他的話不以為然:“這個村子只有最老的和最小的,年輕人都各自奔前途去了,你要真能留下來,又有門路,就多關心一下可憐的娃娃們。這些娃苦,比我們苦,每天耷拉個腦袋抱著那個‘鐵盒子’,里面啥都有,就是沒爹娘疼。這些娃娃沒學上,從那個巴掌大的‘鐵盒子’里不知道能學啥,眼睛也會壞掉的……”

    他明白米瑪說的是什么。因為缺乏家人的陪伴,互聯網幫助留守兒童減少了情感上的空虛,但是如果長時間沉迷手機,這些孩子的精神世界將會土崩瓦解。

    “現在對教育投入了那么多,學校和老師都配備了呀。”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學校有,老師也有。但對孩子們來說,比讀書更重要的事還有很多。”米瑪老人語氣沉重。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遠處跑來兩個孩子,臉蛋紅紅的,眼睛像一汪深潭里的水。男孩穿著洗得看不清圖案的套衫,女孩穿著破爛不堪的羊皮襖。他拿出在書包里的糖,叫他們過來,孩子們害羞地接過,便飛也似的逃了,連一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說。

    米瑪眼窩里儲滿模糊的淚水,高原上的日光很強,很多老人都有眼疾。米瑪老人一張嘴就露風,指著男孩的背影說:“他叫旦增,早年他媽生他的時候人就沒了,他爸前兩年為了帶羊吃點新鮮的草,去了崖頭,結果羊踩空了,他為了救羊從山上掉下去摔死了。現在他跟著他姑姑拉姆一起生活。”

    “拉姆?”他皺了一下眉頭。

    “拉姆是個貧困戶,一輩子幫別人放羊。拉姆想讓旦增學著放羊,但旦增很聰明,是個該上學的娃娃。”米瑪說著,把兩條眉毛挽成疙瘩,抬起烏黑的手插進濃密的頭發里。米瑪的發量驚人,腦后有一條粗大的辮子。牧區的男性往往保留著這樣的發式。

    “那個女孩呢?”

    “那個女孩是美卓,很懂事,學習很好,她大伯覺得女孩子上學沒啥用,讓她回來放羊。”

    “為啥都是放羊?”

    “羊是草原人的主要經濟來源。你伺候它們,它們就對你好,這些生命都是有靈魂的,有時候比人要好……”

    這位老人不起眼,卻很睿智,破爛的衣衫難以掩蓋他閃光的思想。他還想多請教米瑪幾句,恰好有人在遠處招呼,米瑪回應了一句就離開了。

    道聽途說,有時比深入調查來得更真實。太陽向西墜去,他依然沒有離開十字路口。一群羊從巷子口出來,緊接著他認識了旦增和美卓。

    一個陌生電話打斷了他的思緒:“聽說你到草原上去了?草原上花多不?有沒有玫瑰?”是他的前女友。

    “滾一邊吃你的玫瑰去吧。”他當即掛了電話。他下意識地去看那只蝸牛,雖然一寸寸挪動得很慢,但它終于抵達目的地,離開人來人往的路面,隱進了一片草叢中。

    人哪,得學一學蝸牛。別著急,要想達到目標,得沉住氣。但多虧他撤退及時,差一點,就像包被她掛在墻上。

    她的閨房里,四面墻壁上掛滿了琳瑯滿目價格驚人的包。與其說是包,不如說是他的心、肝、肺。她說,只有把他的五臟六腑掏空,她才感覺踏實。

    如今他不再為她買包。她是他的第二任女朋友。他不濫情,只是沒有好運氣。第一個女朋友嫌貧愛富。這一個,鉆進了奢侈品包包里,他奉陪不起,下定決心分手。

    她追到單位大院,一見面就往他懷里撲,他機警地說:“有人!”“王進鴻,”她撒嬌道,“你是什么鳥,拿人嚇唬我,再不給我買新包我活不下去了!”眼淚就像滴檐水一樣流。他狠了狠心,盯著路面上用碎石子砌的花型圖案:“不買!”說完轉身就走。

    他坐在辦公桌前給處長寫一份講稿,正苦思冥想,聽到有人敲窗,他的心咚咚直跳。他剛站起來,她出溜一下不見了。

    她除了喜歡包包,還是個花癡,生吃玫瑰,說能養顏。她還要他陪著吃,吃得他都吐了。他說:“你就是個食草動物。”她哭了,說他侮辱她的人格。哭得肝腸寸斷。她夸張的樣子很滑稽,他忍不住笑了。她罵他沒心沒肺,眼看上班的時間到了,她還在罵,一開始他還在笑,但后來他失去了耐心,頭也不回地離開,直接奔赴到甘南草原。

    眼下,他的生活里只剩下這些明亮的眼睛和那條路了。他走到十字路口的一角,在一個土墻跟蹲了下來。在北京等出發通知的那段時間,他經常無法入睡。他愛鳥愛樹木愛大自然,這種愛又常常轉變為一種強烈的奉獻精神,讓他想到犧牲自我,或者更多。他曾在《讀者》雜志上看到一張新聞照片,非洲大地上,一只猛禽對著一個腦袋巨大、皮包骨頭的孩子虎視眈眈。他震驚了,好多個夜晚,當他對著天花板出神,那個孩子都會在他眼前晃。毛毛雨下得大了些,但他絲毫不覺得冷。他縮著脖子,把臉埋在衣領里。他閉上眼睛,回憶起過往的一點一滴,他絕不后悔這樣的選擇。

    他的崇高感和山泉村的善意是貫通的。山泉村的人都明白,沒人肯到這種落后的地方來吃苦。不過,他們還是拿出了最誠摯的熱情。那天晚上,村委會的巴特主任宰了一只羊。在簡陋的會議室里,巴特帶來六個社的社長,大家拘謹地圍坐在一起,桌上是兩盤熱氣騰騰的羊肉。一個高顴骨皮膚黝黑的矮個子男人,哆嗦著雙手給他端來一碗熱乎乎的新鮮羊奶。窗外則是各種歡樂又怯生生的身影,有的姑娘把身體貼在窗玻璃上。

    他隔著窗戶喊:“歡迎大家,都進來!”于是,會議室里慢慢擠滿了人。他發了言,表了決心,贏得全場掌聲。隨后,能歌善舞的人們唱起了歌。他聽不懂歌詞,米瑪老人湊過來說:“這歌是在贊美羊的奉獻,羊肉讓大家飽腹,羊奶甘美解渴,羊皮和羊毛做成了衣服給藏人帶來溫暖。”

    歡樂像夏天傍晚池塘里的蛙聲。

    他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面前一個人影晃了一下。一位短頭發、白皮膚、眼睛清澈的女孩說道:“嗐,王進鴻,你怎么能這樣比喻單純善良的老鄉們,太狂了吧,有本事帶領大家走向富裕之路。他們為什么要歡迎你呢?因為你是第一書記,你是北京來的,你是讀書人,大家這才端上熱氣騰騰的肉,載歌載舞的。誰也不會平白無故地照顧你,你可要對得起大家。”女孩一說話就愛笑,露出上下兩排白牙。她穿著米黃格子的長袖襯衣,別人喊她趙老師。

    他正在發愣,趙老師喊了句:“王書記,給咱們唱一首。”

    屋子里一下鴉雀無聲,他渾身上下落滿了驚訝的目光。他毫無拘束,立即高興地站起來笑道:“希望我的歌聲不會嚇跑大家。”屋子里爆發出一陣笑聲。他唱了首最流行的《羅剎海市》,草原上的人對這種流行歌曲不熟悉。于是他又唱了一首《草原之夜》,“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吔,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這是連米瑪老人都會唱的歌曲,贏來掌聲陣陣。

    香噴噴熱騰騰的羊肉被推來推去,大家一個勁兒地勸他吃。他說:“別讓我一個人吃,咱們劃拳來決定誰吃。”大家一下子熱鬧起來。村子里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書記和大家的心靠在一起了。他覺得有股豪情在吱吱燃燒,接著宣布:“今晚開會。”

    那天晚上,開完會十點了。他不想回房間,激情澎湃地在村里溜達。家家戶戶的燈光像草原上空的星星,次第暗了,月亮掛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空。美麗的月色給貧瘠的草原籠上了透明的輕紗,一切都顯得空靈縹緲。他看得出,人們熱烈的感情里,總有迷離的神色。他知道,大家對他這個北京來的村書記持著懷疑態度,他明白,村里殺了一頭羊招待他,也不是想讓他干出什么大事來,只是指望他吃了羊肉,能在村子里多待一段時間。他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在乎這些想法。

    第二天早上,他就行動起來。天下著毛毛雨,他沒有傘,敞著頭就往美卓家走。兩間舊土坯泥房,用竹篾圍了個圓圈,放養四五只小羊羔。美卓抱著剛出生的羊羔,看見有生人來了,急忙放下羊羔,撒腿就跑進了屋里。他輕聲喊:“美卓,出來,我看你們來了。”美卓低著頭,邁著細碎的步子走出來,怯怯地望著他。

    屋內光線昏暗,地上有兩團黑影在爬動,是兩個四五歲的孩子。美卓把他帶到了白發稀疏的奶奶面前,老人的臉皺成了核桃仁,癟嘴,佝僂著腰。沒有沙發和板凳,老人坐在炕邊,掀起炕角一團大紅花被子,露出一顆光得像葫蘆一樣的頭,似睡非睡,不聲不響。美卓說:“他是我爺爺。”

    在大家支離破碎的話語中,他腦海里逐漸拼湊出美卓的身世。——十歲那年,父親在施工中出了事故,去世了。此后不久,一個下雨的夜晚,母親也不見了。她成了“孤兒”,但村干部不能按孤兒的標準對她進行補貼和照顧,因為她有母親。于是她住到伯父次仁家。伯父家是村里的重點脫貧對象,伯母是精神病患者,生下兩個智力不健全的孩子,生活愈發困難。爺爺是個臥床癱瘓的病人,十來年了。奶奶的腿腳不方便,走路顫顫巍巍。

    昏暗中,次仁一臉愁云。這個男人被苦難壓塌了肩膀,沒有一點精氣神,整個身子歪歪斜斜的。

    他直接問道:“孩子現在上學怎么辦?”

    次仁料到他這個新書記是為了美卓上學的事來的,早就準備好了要說的話,可是,被他直截了當一問,一時有點慌亂。他眨了眨眼,把手攤開,說:“我們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庭,你看著呢。”

    看看被子下面的老人,他有些哽咽,覺得喉嚨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直站在門口的次仁頓了一下,繼續說:“供下一個大學生來,不可能的,她念完初中去打工,就好得很。再說,不讀書也能過活。”次仁緊張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渾身鼓著勁,聽得一字不漏,仿佛一不小心,站在門口的次仁就會跑掉。他想:“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你還能這樣堅強地守護一大家子人,我敬佩你的勇氣。”

    一屋子人的眼睛在昏暗里閃閃發亮,炕角的花被子動了動。他轉過身,對被子下面的人大聲說:“叔叔,你受苦了!你有一個優秀的兒子!”

    被子里伸出一只顫顫巍巍的黑手,如樹根一般枯瘦。他跪在炕沿上,伸出熱乎乎的雙手握住黑手,奶奶抹起眼淚。他的眼眶紅了,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元,放在炕上說:“買點好吃的。”然后,他轉過身說:“美卓,擦干眼淚,笑一下。”美卓笑了,像一朵盛開的花。

    “你喜歡學哪門課?”他問。

    “我喜歡語文。”美卓端莊大方地回答。

    “你能背誦一篇最喜歡的文章或詩詞嗎?”

    “我喜歡《沁園春·雪》。”

    “你敢當著我們大家的面背一遍嗎?”

    “敢!”

    ……

    他起身離開,被美卓攔下。她三下兩下爬上院子里的果樹,摘了兩個果子,雙手托著送到他面前。

    他接下果子,眼里蒙著霧,低著頭向外走。次仁跟在后面說:“王書記,我一定想辦法讓美卓讀書,才能不辜負你!你的錢我們不能要。”說著,上前把錢塞進書記的褲子口袋里。他轉身喊道:“你敢!去,買一些好吃的,給老人孩子買幾件衣服。”

    次仁被這個新來的書記鎮住了,拿著錢的手僵在半空。

    解決了美卓的問題,他又去找旦增。旦增家還要破舊一些,大門空蕩蕩的,矮墻上糊著鮮牛糞。他幾步穿過院子,走進空蕩蕩的屋子里,看到旦增穿著皺皺巴巴的短褲,正拿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書津津有味地讀著。

    看到書記叔叔來了,旦增有些驚訝,紅著臉,停頓了一下才拘謹地說:“叔叔,坐這兒。”那是一個磨得看不清顏色的木頭沙發,他坐在上面,接過旦增手里的《格林童話》。旦增面露神秘,還沉浸在故事里:“叔叔,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好,旦增,我們回頭說這個。”他把《格林童話》放下,“如果叔叔幫助你,你能回到課堂嗎?”

    “不知道。”旦增明凈的眼神里有火花一閃,又不見了。

    “我給你時間,你動動腦子,再回答。”

    旦增沉默著,抬起的頭很快又低下了,直直地盯著屋子的一角。旦增想去上學,想和同學一塊玩耍,但是,羊群實在太重要了。

    “旦增,你在屋角看見了啥?”

    旦增驚慌地回過頭,又尷尬地抿著嘴一笑。

    “旦增,我們要共同反抗命運。”

    “反抗命運?”這句話嚇了旦增一跳,在草場上,每個人都順著命運走,這個新來的書記卻讓他反抗命運。

    “等拉姆姑姑回來我和她說……”旦增猶猶豫豫。

    “等拉姆姑姑回來,我和她說。”他斬釘截鐵。

    他很有把握,這個特別愛護自己的羊群的拉姆,哪能不愛惜自己的侄子呢?

    中午時分,渾身濕漉漉的拉姆姑姑才趕著羊群回來。聽完他的想法,拉姆沒有立刻表態。她低著頭,盤好兩根羊繩后才說道:“我也沒上過學,草原就是最好的老師,可以給你一切。”

    “難道你還沒過夠這苦日子嗎,還要讓旦增繼續承受這樣的命運嗎?”他有點生氣。

    拉姆依然沒有抬頭,但口氣開始變化:“人的命運滿是疤痕。”

    “疤痕是反抗的記憶,不是對命運的屈服。”

    “那就按書記的意見吧。讀書人的眼光總比放羊人要長遠。”

    之后,他又找了趙老師。還有五個孩子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上學。在一個有星星的夜晚,他一一說服了他們,五個孩子也全部回到了學校。

    到山泉村的前五天,他花光了一年的積蓄,連生活費都沒有了。但是,他感覺心里很輕松、很充實。接下來,他打算修路,雄心勃勃。

    天還沒亮,他已經坐在去州政府的火車上了。他想給村子申請一筆修路款,琢磨著如何向領導求助。火車快到甘南州小站時,他已成竹在胸。

    州長的辦公室很簡陋,辦公桌上擺著一盆枝繁葉茂的萬年青。州長坐在稠密的葉子后面觀察這個年輕人。“細皮嫩肉的能干啥?也就是三天熱度罷了。”州長沒耐心,話像沙子一樣打到他臉上。

    “你不給錢,我不走。那么窮的村子,難道與州政府沒關系嗎?”磨蹭到下班,沒結果。王進鴻住了一晚最便宜的私人旅店,吃了一包方便面。第二天和第三天,他又咬牙找了州長,說道:“州長,我三天沒吃飯了。”他的韌勁和敢沖敢闖的精神,讓州長很震驚,眼里有了贊賞。

    第三天晚上,州上緊急召開了常委會,同意從上級扶貧款中撥出一部分用于山泉村修路。他來州上時走得急,修路到底需要多少錢,他沒有做精確的預算。會議只是給了個大概數字,州長直言:“我就這么大本事了,不夠的自己想辦法。”

    他高興地離開了州上。返回路上,他匆忙向母親說了這里的一切,母親通情達理,立即給他轉了五千元,生活一下子有了保障。當他提著一箱方便面重新突然出現在村口,村民們的淳樸更加讓他感動。“書記,我們以為你生氣了,撇下我們不管了!”一群人圍著他說。他心里熱乎乎的。“我們有希望了,州政府開會了,決定給我們錢修路。路修通了,大家想做什么都能做成。”

    山泉村一夜之間沸騰了,幾十年都沒有這樣熱鬧過。但大家也知道,州政府給的錢不夠,于是有人走了很遠的路,賣了牛,賣了羊;還有幾個姑娘拿來了嫁妝錢。即便如此,仍有二十萬元的缺口。他原本想把父母給他買的新房賣了,不過,那是父母一輩子的積蓄,他做不了主,得抽空回去一趟,當面和老人商量。眼下等不得。他也考慮過跟同學借,但他的同學也都才工作兩年,拿不出來這么多錢。

    沒有回頭路,也不能耽擱。他堅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于是先鋪開“戰場”,一邊修路一邊找錢。開工的場景太震撼了,草原上紅旗招展,六個社的社員都熱情高漲,就連家庭困難較大的次仁、拉姆也積極加入進來。在修路指揮部的總指揮指導下,大家挖地基、鋪路面,拉石料和粉煤灰的車來來往往,一派熱鬧。沉睡的草原蘇醒了,空氣中充滿了新的氣息。

    毛毛雨不下了,太陽從云縫里出來了。路邊,濕漉漉的草叢里閃爍著光斑,吸飽了水分的草莖肥胖起來,草尖上墜著亮晶晶的水珠,在陽光下發出七彩的光芒;嬌羞的小花朵吸足了水,粉嫩粉嫩的,像是要飛起來。

    他不時看看遠處那片機器轟鳴的地方,估摸著工地上的砂石料車這會兒到了沒有。他喜歡那里的嘈雜聲。

    “王書記,車子把石料卸得太遠了,這駕駛員真是的……”

    “王書記,素土不合格,指揮中心解決不了,快來看看!”

    “王書記……”

    這樣的嘈雜讓他渾身充滿力量。那天,他恰巧聽到指揮中心兩個年輕人的對話,他們各自對著一盒方便面,吱溜吱溜吃得一頭汗。一個說:“書記再怎么忙,都精力充沛,思路清晰。”另一個接著說:“書記不像城里人,現在是個草原干部了。”

    過了一陣子,大家干得越來越順,找他的人少了。但他去工地督查時,大家一看見他,情緒依然格外高漲。一個在草原上沉睡多年的巨鳥正在展翅高飛。

    “哎呀,王進鴻,你怎么了,修路才開了個頭,就想飄了?經費還缺二十萬哪,哪里弄啊。”他心想。這時手機響了一下,跳出她的信息:“自分手后,我很少吃玫瑰了。今晚,不知不覺又到了和你一起走過的河堤。草原姑娘美嗎?”

    他懶得理她。趕緊和趙老師通電話,把兩個孩子的情況說了說。手機上又來了信息:“你好牛啊!回個信息會要你命嗎?”

    他笑了。他覺得分手了沒必要再聯系,她愛哭愛笑不關他事。“你心里有個啥咕咕鳥我還不知道?”他想。

    “你如果還活著就回消息!”

    “不用回。四壁墻上的那些包會替我說話。”他想也沒想就回復道。

    “天神,你活著就好了。擔心死我了。自你走后,那些包我厭倦了。”她秒回。

    “我有什么值得擔心的。這里的孩子上不了學校,比我值得擔心。”他秒回。

    “別愁,我考慮。”她秒回。

    “大嘴說大話,你哪知這里的貧困?”他本想這么回復,寫好又刪掉了。“算了,她知道‘懺悔’就好。”他心想,“來到山泉村,就和一切說拜拜了,我受夠了愛情。”

    愛情不理想,另一種情緒卻長得旺盛。在崗位上干了幾年文化工作,他變得像詩人一樣沖動,總想著有個時機重新定位自己,那才叫作不白活一趟。單位選派人員到甘南牧區山泉村任第一書記,他仿佛看見大海里有只船向他駛來,迫不及待地第一個報了名,登上了去草原的這只船。

    朝格圖正在查看剛到的一車粉煤灰,看見他就嚷嚷:“沒錢拉料了,人家不準欠賬,書記你親自去一趟,如果這批料拉不齊,下批的料就不一致,影響公路的質量。”

    他還沒想好,朝格圖喊他:“上車吧。”煙塵陣陣,他們很快到了堆積如山的煤灰廠。幾個人走在煤灰堆邊,老板像吃了煤灰,破著嗓子,一開口就嗆人:“你是我誰啊?我咋著給你欠錢……”

    他正要大吵一頓,又有人慌慌張張地喊:“王書記,州政府來人檢查了,正在找你。”另一個方向,戴著安全帽的次仁喊:“王書記,拉膨脹材料的車被交警扣押了……”

    他猛一回頭,腳底下一絆,差點兒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他不知這是去哪兒。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三輪車像喝醉了酒似的,一顛一顛地撒著歡。高原的太陽直到傍晚還很強烈,遠處的地平線上,流淌著一片云。怎么會有云在地上跑呢?他覺得這像是幻覺。

    他使勁前傾著身子,好像脊椎有問題。其實不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車子最終追到了遠處的“流云”。那是一群羊,羊群包裹著一個黑點,是一個干瘦的老阿媽。

    車子停了下來,朝格圖從駕駛座上跳下來。他一走動,“云”就躁動起來。“拉姆,咱們的第一書記要過去,讓珍貴的蘇乎魯(藏語,“歐拉羊”的意思,甘南地區特有羊種)先讓開道吧……”

    這是群叫作蘇乎魯的羊,羊毛厚實蓬松,有著寬闊的腰背、肥碩的腦袋和粗壯的尾巴。領頭的公羊個頭很大,羊角粗而長,螺旋狀向左右平伸延展;灰色的眼睛純凈又任性,胸前生著黃褐色的毛,光滑又厚實的羊毛近乎虬結起來。羊群里面有懷孕的母羊,也是灰色的眼睛,目光更加明亮溫柔;它鼓脹著的肚子,肚皮和乳房的皮膚撐得像氣球一樣薄,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他很奇怪,拉姆已經在工地上干活了呀,怎么還在放羊呢?他和拉姆也是熟人了,為什么她不和他打招呼呢?他愣愣地坐在車子上沒有下來,拉姆一揮手,羊群就緩緩移動起來。

    他瞇縫的眼睛,看向天際,太陽還高掛著,沉默的草原覆蓋著陽光,有一塊光斑在流動。鷂鷹在高空展開闊大的翅膀,靜止著,像是要掉下來。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一個女子的歌聲,滿是思念的味道。四下不見人影,這歌聲似從天上來。

    離腳下的土路不遠,是一些零零散散如碉堡一樣的東西。仔細辨認了一下,那是石頭堆砌起的房屋,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顯得寂寞寥落。腳下的草原一分為二,中間夾著這條松散的土路。他早就要修這條路了,為什么現在沒有動工?他心里憋著火,但不知道向誰發泄。

    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是趙老師。他突然想起了兩個紅臉蛋的孩子,感到不妙,喊了一聲“趙老師”,前面的人雖然站住了,但很猶豫。他下了車,幾步追上去,問道:“旦增和美卓學習情況咋樣?”趙老師面有難色,揮了一下手,做出想走的樣子。“兩個調皮的孩子又搗什么蛋了?”他笑著問。“本來不想給書記添麻煩的,”趙老師用沉重的語氣說,“美卓和旦增又不上學了……”

    他覺得喘氣都困難了。他不想管這兩個孩子了,太累了,他需要休息。朝格圖說:“書記,咱們回村里吧,好好睡個大覺,今天不干了。”

    剛一進村,他嚇了一跳。一條由山泉村通向江迭主干線、寬敞明亮的公路修通了,州領導站在村委會門口迎接他,說山泉村質優價廉的羊肉、羊毛、羊奶逐漸占據了州市場的一角。可不是嘛,他坐飛機時結識的賈總,前幾天打過電話過來說,要帶一幫南方大客商來訂購山泉村的羊毛、羊皮。更讓人高興的是,州文物局的領導說,美卓的大伯次仁在修房時發現了五百年前在羊皮上記錄下來的草原文字,成了國家珍貴的文物。

    專家們來了一批又一批,對山泉村的溝溝洼洼都做了認真的勘察,認定唐朝名將李愬曾經在這兒生活過……這是好事啊!不過,這個事他王進鴻怎么沒聽說呢?“好家伙次仁,這樣的事居然瞞著我,虧得我對你那么好!”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有電視臺的記者,有外國的媒體,到處是人,他有點慌亂,急得到處找朝格圖……

    只不過是急火攻心帶來的一次暈厥和幻覺。胸口的“蟲子”嗡嗡地叫著,他醒了,躺在工地指揮部帳篷里的床鋪上,一群人圍著他。他慢慢回味著剛才幻覺里的一切,口袋里的手機又跳出信息來。她說:“我想和旦增、美卓都談談。”這不是幻覺。他慢慢緩過神來,如果她是真心的呢?為了孩子們,他不愿錯過這個機會。他回復:“離開我這只羊,你會遇到如意的白馬王子!”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發了一排“玫瑰”。

    “玫瑰不能送錯人。”他回復道。

    “把你嚇死了?離開你地球照樣轉。”

    接著,一條信息讓他直接跳了起來。“修路缺的二十萬元我帶來了,我把包賣了。包是你買的,賣了錢,錢是你的。”

    人們翹首以盼的錢款,就這樣來了?這不太真實。他趕緊回復:“你在哪兒?”

    接著,他收到一張照片,是她在拉姆放羊的那個位置自拍的。她回復:“你修你的路,我看我的草原。”

    他眼睛濕潤,不由自主地回了她一排“玫瑰”。

    “玫瑰不要送錯人。”她回了一個得意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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