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7期|馬笑泉:夢幻電梯(節選)
馬笑泉,一九七八年生于湖南省邵陽市隆回縣。先后畢業于湖南銀行學校、湖南師大、北師大與魯迅文學院合辦文學創作研究生班,獲文學碩士學位。曾在縣城銀行、地市報社工作多年。二〇一四年調入湖南省作協任專業作家。二〇一六年當選為湖南省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迷城》《日日新》《銀行檔案》《放養年代》《巫地傳說》,短篇小說集《幼獸集》《回身集》,中篇小說集《對河》《憤怒青年》,詩集《三種向度》《傳遞一盞古典的燈》,散文集《寶慶印記》等。有作品被譯為英、法、意等文。
看到孩子們擁出校門,他想起了小時候家里養的雞崽被媽媽從竹籠中放出來展開毛茸茸的翅膀奔向屋前土坪的情形,那種興奮勁和歡騰狀,簡直太像了。只是雞崽們發不出他們這樣巨大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簡直能把校門抬起來拋向半空。不時響起的喇叭聲加劇了這條城市次干道的喧鬧。那些開車來接孩子們的家長制造并忍受著長達一兩百米的擁堵。尋找自家車輛或橫過馬路的孩子們在車輛間昂首穿插,有的還邊走邊說笑,絲毫不擔心哪輛車子會突然加速撞上來。他沒有開車。從小區走到這里,算上等紅燈的時間,不會超過十五分鐘。早上和中午為了趕時間,開車送女兒上學,不過五分鐘,然后堵上十分鐘或更長時間,慢慢移到前面路口,方能掉頭而去。女兒放學,就任她走回來,也是給她一點自由的空間。女兒還算自覺,明白中午時間緊,路上不會耽擱,至于下午放學,她通常要走上半個多小時。在小區和學校之間,有個購物廣場,他知道女兒會在里面逛上一陣。只是最近,原先的半個多小時有時會變成一個多小時。雖然通過手機查看她的智能兒童手表,顯示其活動軌跡仍在購物廣場一帶,他還是有點不放心,得確認一下原因。他站在校門右側,幾乎貼墻,就算女兒出來后往右前方看上兩眼,大概率也不會發現自己。
回家的路在左邊。女兒走下校門外三級又寬又長的臺階,是條左斜線,他只能看到她側面一小部分的臉和整個背影。她馱著個深藍色的大書包,鼓鼓囊囊,里面不僅有課本、作業本和文具,還有她的繪畫本和多支馬克筆。班主任反映她不僅課間休息在畫,有時上課也會偷著畫。他試圖沒收過一次,她立刻捂住書包口,大號起來。雖然伸手就能把書包扯過來,但他沒有那樣做,而是鄭重聲明,如果再聽到班主任反映她在上非美術課時畫畫,那就只好沒收。顧不上擦眼淚,女兒連忙點頭,保證不會再犯。想起當時她那副驚惶的小模樣,他的心略略有些酸軟。女兒已經下了臺階,往左走出七八米遠。他跟了上去,一只手仍插在褲兜里,走得比平常略慢。
人行道上的學生沒有方才那么稠密了,但仍三五成群,時而肩膀擦著肩膀。女兒是一個人走的。這不出他的意料。她從讀小學一年級到現在,都沒有交到朋友,說得更不隱晦一點,她在班上始終處于被排斥和孤立的境況。五年級上學期從市里轉到省城來上學,本來期待這種情況能夠好轉,她本人也飽含期待。和她同期轉學過來的還有另外一個女生,兩人一度關系密切。那段時間,女兒的情緒明顯高漲,連吃飯時也在談論那個女孩。那個女孩住在學校對面小區,班上還有兩個女同學住那兒。談到這一情況時,女兒大聲說,我很嫉妒!當時看著她毫不掩飾的模樣,他覺得又好笑又有些心疼,同時生出擔憂來。女兒太單純太直率,完全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情感,在人際交往中屢屢吃虧卻從不改變,提醒她也沒用,那些話通常左耳進右耳出,在她腦袋里存不住絲毫。而現在的許多小孩啊,哪怕還在讀幼兒園,心思已復雜到讓大人們都感到吃驚。
根據女兒的描述,那個女生漂亮、聰明,有很強的號召力。如果女兒平庸一些,也許她們的友誼不需要擔心,因為優秀女孩身邊總需要綠葉來陪襯。但女兒的漂亮是掩飾不了的,雖然她自己對此表示懷疑。一個漂亮卻缺乏心眼的女生,很容易遭到戲弄和排擠。不出所料,她倆的友誼很快破裂,準確地說,是那個女孩把女兒隔絕在了她迅速建立起的小圈子外。女兒一遍又一遍地訴說自己的委屈,還有想恢復友誼的急切心情。他心疼,卻無法插手這種小女生之間的糾葛。直到有天女兒透露,那個女生還唆使自己的追隨者辱罵她,他才通過家長微信群加了對方母親的微信,希望她能夠勸導一下自己的女兒,做不成朋友也別成冤家。對方自然答應,同時也透露了一個情況:只要那個女生跟別的同學在一起說笑玩耍,女兒會表現得非常緊張,所以……他明白那個女生沒有撒謊。女兒性格方面的缺陷,他太了解了。始終交不到一個朋友,這事跟她自身有很大關系。她似乎缺乏自我控制和改變的能力。想到這點,望著女兒有幾分落寞的背影,他輕輕嘆了口氣。
有兩個男生加快腳步,從女兒身邊擦過去,當中有個還扭頭說了句什么。女兒似乎回罵了一聲。兩個男生爆出大笑,隨即蹦跳著走遠了。他微微生出惱怒,但很快平復。他讀小學時,也經常和小伙伴一起撩撥女生。有些事情,仿佛從來沒變過,一代又一代地重復著。他想,她終究得自己學會怎么面對、怎么處理,這就是成長啊。想起她搖搖晃晃學著走路的場景,仿佛還在昨天,如今身高卻已超過了一米五,他生出恍惚之感,連帶眼前的一切都顯得不太真實。等回過神來,女兒的身影已消失在十字路口的拐角處。
左拐后,前面也是一條長長的次干道,有上下變化的坡度,卻幾乎沒有左右的彎曲。小區在七八百米外,中間也要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廣場在路的另一側,臨近路口。說是廣場,其實是大型商業綜合體,由幾棟巨大的、形狀不一的建筑組合在一起,當然,周邊留有足夠的空地,容得下幾百位大媽在夜色降臨時進行介于舞蹈和體操之間的肢體運動,不負廣場之名。女兒并沒有走到十字路口再橫穿馬路,離路口還有五六十米遠的地方有道斑馬線,但無紅綠燈,她似乎連左右都沒打量便踏了上去。雖然這個時段車子都開得慢,因為滿街都是小學生,司機們非常注意,但他心里還是一緊,覺得女兒太不小心,平常灌輸給她的交通安全意識看來都拋到腦后了。女兒的大半個身子已沒入那邊的臺階下面。他扯開大步跟了過去。
臺階下面沉著一大片不規則的水泥地,左邊斜前方橫著室內購物中心的一個入口,以守株待兔的姿態等著把顧客吞進去,正前方的露天扶手電梯則隨時準備著將人帶進廣場側下方的露天商業步行街。女兒沒有張望和猶豫,徑直踏上下行電梯,也不搭扶手,兩手都扣在書包帶上。他在心里默數到二十,才走到電梯口。女兒已經站在步行街街口或者說街尾,卻沒有往前,而是左拐。那里是負一層超市的入口之一,旁邊還有垂直電梯,電梯門跟入口呈九十度夾角。女兒似乎沒有抬手按鍵,電梯門便開了,待走進去后,門迅速關上,仿佛活物。他小跑著跟過去,外呼面板上顯示轎廂到了六層并且停在了那里。按了上行鍵,在等待的過程中他抬頭看了看,見上端標著貨梯二字,心里便生出隱隱的不安。
轎廂既闊且深,燈光卻暗淡,想來是照貨不照人,商家覺得沒必要太亮堂。他想,人其實是不管這么多的,只要能到達目的地,無論客梯貨梯,只要它張口就會進。倒是這架電梯安得比較偏,進出的人應該比較少。控制面板的每一層上方有相關指示,二、三層都通往室內購物中心,四層是電競城,五層KTV,六層電影院。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女兒的壓歲錢和日常零用錢基本上花在了買手辦和元氣森林上,幾十塊一張票的電影,在家里的網絡電視上等段時間也能看到,何況也沒見她有多熱愛。再說,現在能進院線的電影普遍在一百二十分鐘以上,即便把她出校門走到這里的時間和出電影院再走回家的時間都算進來,也不夠用。還沒琢磨清楚,門開了,面前是道彎曲的走廊。他順著前行,拐了個大彎后,前面不遠處豎著道安全門。推開門,亮度陡然大增,走出數步,便發現影院前臺橫在身側。他側過身,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投向十幾米開外的等候區。那里空蕩蕩的。這并不奇怪。這個時間點,觀眾要么已經在放映廳坐上很長一段時間,要么還未動身前來。等候區右側豎著三道直梯,那才是進出影院的正門。走到等候區前,他先是望了望那三道全無動靜的直梯,然后大踏步往左邊深入。放映區入口的檢票員用略顯驚訝的目光兜住他。
剛剛并沒有女孩進去,至于是不是去了入口斜對面的衛生間,檢票員搖搖頭,表示不清楚。她就算能肯定沒有人進廁所,也會如此表達。他不能責怪她,也無暇為此搖頭嘆氣,只快步拐進廁所。里面分男廁女廁,但橫著兩個龍頭的洗手臺是公用的。沖著半掩的女廁喊了兩聲女兒的名字,全無回應。他又問,有人嗎?里面仍一片寂然。往廁所總入口看了眼,他一咬牙,推開女廁的門。里面只有三個蹲位,他冒著可能會響起一聲尖叫的風險,快速推開檢查了一遍,然后走出來,鉆進男廁,查看了一遍蹲位。空無反而給了他壓力。感到膀胱有點脹,他索性拉開褲口,借助排泄讓自己冷靜下來。
從衛生間出來,已有一撥觀眾從觀影區擁了出來。快到飯點,這正是上一輪電影結束的恰當時機。他在一邊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鐘,確定最后一個觀眾已經離場,然后掏出手機撥打女兒的智能手表。無法接通。只能邊走邊查看她的位置,上面的位置顯示停留在三十分鐘前,大致是她進電梯的時間。壓住心頭的慌張,他快步走到客梯前。
KTV自然還沒到熱鬧的時候,他對服務生假稱想先看看里面環境再決定是不是放在這里請客,隨后在迷宮般的過道里轉了兩圈。有兩間包廂歌聲隆隆,里面的人想是計劃好從下午唱到夜間的,他都輕輕推開門,迅速環視一圈,然后宣稱走錯了,說聲對不起便溜掉。電競城的人氣之旺讓他吃驚,那些年輕或不再年輕的人也不知鏖戰了多久,連飯也顧不上吃。最后他只有從四樓拐到那架隱秘的貨梯前,重新上到六樓,把走廊徹底搜查了一遍,沒發現其他通道。走廊一側是窗戶,下半截為大塊真空玻璃,上半截的平開窗只能往外推開大約五分之一,連只小猴子都難以鉆出去。望著窗外暗下來的天空,他想著要不要給還在市里工作的妻子打個電話,隨即掐掉了這個念頭——那是無用的行為,只能讓妻子徒增憂慮。
當他在街區式的室內購物中心反復搜尋時,手機響了。看到屏幕顯示,他狠狠滑動了一下。女兒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無辜,爸爸,你怎么還沒回家啊?他幾乎想大吼一句,你剛剛到哪兒去了?但還是抑制住火氣,說了句,我就回來,便掛了電話。出了廣場,走過天橋,他在旁邊的棗木烤鴨連鎖店買了份半只雙人套餐,心想,這事還不能發火,得哄著她,好好問。
果然,女兒見到烤鴨,便現出歡喜之色,沒問他到哪里去了。坐在餐桌對面,待她蘸著甜醬美美地吃了兩塊后,他盡量把語氣放平和,詢問她放學后去了哪里。女兒嘿嘿一笑,竟然有幾分得意,小時候偷吃零食被他抓住就是這表情。逛商場。你在里面做什么呢?沒做什么,就是到處看。你是從哪里進去的?就是從入口進去的。哪個入口?到處都是入口,我也分不清。他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我看到你是坐電梯上去的。女兒睜大眼睛,嘴里噙著用春餅包好的烤鴨,小半截露在外面,仿佛被定住了。每當不愿透露什么事時,她就是這種神態。他往往一笑了之,但這次決不能放過她。你到底去了哪一層?女兒眼神透出慌亂,嘴巴嚅動了一下,似乎想咽又咽不下。他伸過手去,把那塊烤鴨扯出來。是去電影院了?女兒搖搖頭。到底去了哪里?女兒繼續圓睜雙眼。他說,那好,你不說,我以后每天下午開車來接你放學,哪里都不能去,直接回家。女兒眼眶漸漸紅了。他柔聲說,你告訴爸爸有什么要緊,又不是去干什么壞事。女兒小聲說,不是干壞事。不是壞事那有什么不能說的?我怕你不信。只要你說實話,我當然信。過了五秒鐘,或者十秒,女兒說,那上面有個花園。哪兒上面?就是樓頂上。你怎么上去的?電梯送我上去的。不可能,電梯到六層就打止了。真的,說了你不信。他遲疑了片刻,盯著她的眼睛,那花園是什么樣子?里面好多花,天色越暗開得越鮮艷,到夜里還會發光。蝴蝶和蜻蜓飛來飛去,隨便對哪只勾一下手指,它就會飛過來,停在你身上,但不能捉它,一捉它就飄遠了,以后再也不得理你。還有海豚和好多漂亮的魚,在空中游,就像海底世界那樣。要是蕩秋千蕩得高,可以蕩到上面去,還可以騎在海豚身上……
女兒眼睛沒睜得那么圓了,神情漸漸變得篤定起來,像是在描述一支棒棒糖或一堂體育課。他忍不住又伸出手,摸摸她的額頭。體溫正常。女兒問,我還可以吃嗎?他一怔,隨即擠出聲音,你吃嘍。過了一會兒,他問,那里還有其他人嗎?有時候有其他人,有時候只我一個。是些什么樣的人?都是我這樣的。哪樣的?就是在學校里沒有朋友的。那你們玩嗎?玩,玩得好開心,都舍不得走。那你還舍得這么快回來?我怕你罵,有些不怕家長罵的,會玩很久。
收拾一下餐桌后,他在沙發上躺下,抽煙。女兒在兒童房里做作業,做完了她還要畫畫。她確實有畫畫的天賦,卻不愿意學習素描。他請教過一位畫家朋友,對方告訴他,可以先讓她自由發揮,將來如果決定要考美術專業,再參加所謂的正規培訓也不遲,關鍵是要保持住那份藝術感覺。他倒沒指望她將來吃美術這碗飯,只是感到畫畫對女兒有心理療愈作用,所以她想買什么畫材畫冊,他從不打折扣。女兒畫畫,憑的是想象和對色彩的敏感,造型方面,多為夸張與變形。他想所謂的空中花園,莫非是出自她的想象?然而她走進那架電梯后消失不見,卻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要弄個明白,只能從電梯入手。他在腦海中竭力回憶電梯的樣子、乘坐的感覺。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架貨梯,暫時還找不到任何疑點。想著想著,他腦袋開始迷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在夢中他再度來到電梯前,請求它把自己帶到空中花園。電梯浮現出眼睛和嘴巴,還有自得的笑容。他聽到它說,那不是屬于你的地方。他還想說點什么,電梯的眼睛和嘴巴迅速消失,只剩下金屬的面無表情。他忍不住舉起拳頭,卻感到無從下手的窘迫。猛地睜開眼睛,沙發旁的立式燈散發著柔和的橘黃色光輝,無言地注視著他。側耳靜聽,女兒的房間里偶爾傳出細碎的響動,又復歸平靜。起身拿起放在茶幾上的《聊齋志異》,他翻到夾著書簽的地方,接著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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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