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吟光，中國作協會員，香港作家聯會及世界華人科幻協會常務理事，中國美術學院特聘導師。出版有長篇小說《上山》《天海小卷》《港漂記憶拼圖》。

今年冬天格外冷。越冷，人越凍在被窩里不想出來，不想皮膚碰到尖刺的冷空氣，甚至不想動彈，睡眠時間也就拉得越發長，就像人也會冬眠，做夢的時間也被拉長了。有時候在深度睡眠中猛然醒來，整個人蒙蒙的，窗外晦暗不明，仿佛處于黃昏逢魔時刻。那句老話怎么說來著？分不清何時是夢，何時是醒。

開 機

你努力想撐開眼皮——不對，這感覺如此的怪，無法睜開眼睛，甚至感覺不到眼睛的存在。好像被什么東西從頭頂按住，是鬼壓床嗎？

試著轉身，一動，終于有所變化：云霧蓬松，天地一白，充滿謎團的白……雖然睜不開眼，但所有感官都在告訴你這景象。

你試圖奔走、跳躍、騰空飛起，使力推開迷霧，但在這團混沌不明中，并無天地之分，你仿佛臨空卻又似躺地，空氣表面光滑涼爽，如同拋光的大理石。更恐怖的是，你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沒法看，只能憑感受。這一定不是真實的吧？這樣想著，你決定躺平算了，泄了力氣，任憑整個人散浮在霧中，思緒混亂。就當一場幻境，說不定一會兒就結束了！

父母原本是魔術師，你從小跟著四處巡演的戲團，看過各種障眼法和把戲玩意兒，騙人就跟吃飯似的。后來魔術的觀眾逐漸少了，劇本殺開始流行，全家便承包了一家鋪面經營，特色就是在沉浸演繹劇情中加入近景魔術。本來行業還在上升期，火火熱熱的，誰知突然公布監管整頓通知，自營小店競爭不過大品牌，好長時間都入不敷出，瀕臨關門。因為家人的工作，你從小被帶著參加各種主題聚會，漢服、中世紀、蒙面、自動飄過的彩燈、會說話的帽子、突然出現又消失的雞蛋，什么Cosplay都有。時不時還將劇情扮演帶入生活，有時候飯后變個小技法，比如讓硬幣飛起來、心靈感應猜到撲克牌，等等。一開始，你真信了世上有魔法，父母簡直就是神秘的英雄。直到一個個魔術被揭秘，才知道全都是特制道具。難以釋懷的失望裹挾了你，從此以后，你看什么都摻著懷疑的底色。所以你早就習慣了——遇事先懷疑是真實還是虛構。

但這次情況好像不太一樣。你在幻境里躺平的時間久了，開始感到焦慮，這里極致的白茫茫，就跟極致的黑漆漆一樣，無聲地散發出恐怖的氣息。眼前晃過一道影子，你大吃一驚，難道還有其他人？然而再怎么竭力張望，也什么都沒瞧見。這夢也太古怪了，還是得趕緊醒來！

你的驚懼升級，不安難耐，開始尋找破解之法，但全身乏力難以動彈。靜謐吞納萬物，空虛之感逐漸延長，冷冰冰的氣息滲透進身體，細密的寒意擴散開來，吞噬體內的能量，一些藏在心底最深暗處的記憶翻滾了出來。

就在此時，周邊景象也開始緩緩發生變化。

童年心結

翻云覆雨，開合解會，一幅巨大的布作展開——高天之上云氣蒸騰，其間有暗沉金光，正是曼舞的母親，仿佛金色鳳凰躍然九天。而臺下只有幾歲的你還不懂事，張著大嘴，呆愣在那里，連爬都忘了。這是怎么回事？四周的空間竟然轉換成你幼年第一次看父母表演，就像真的身臨其境一樣。你暗想，舞美如此逼真，成本得很高吧？

只見那邊臺上的父親雙手揚落，布幅漸次收起，母親的光芒就此消失，小小的你嚇到了。高胡起，演出接近尾聲，在滿場洶涌澎湃的歡呼中，只有你哭喊著找媽媽。直到演出結束以后，爹媽才感到好笑地解釋，童年的你才明白那是一種障眼法。于是在還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年紀，你先知道了什么是假。以后每逢演出前，母親先要摟著你，在你耳邊撫慰：假的，女兒不怕！

后來，世界像恢宏的陀螺，魔術團改換風格，走向快節奏、高頻率的短小演出。你在一年年的節目更迭中長大，練出舞蹈底子，也習慣了看父親將母親裝進箱子再插上幾把劍。

畫面播到這兒時，卻見一匹紅色的大氅從茫茫一片白中破空而出，獵獵生風地朝你奔來：“阿陌，原來這是你的童年心結！”你難以置信，聽這聲音，似乎是隔壁樓的鄰居鴻飛。

男孩的吼聲沒有響起，但感應到飄搖和振動，還有熟悉的揮手姿勢，似遠似近。二十幾歲的有些朋友，逢年過節串親戚或偶爾過生日幾十人的聚會能見到。而他常在眼前湊來湊去，好像有靠近的意思，但你心里沒當他有什么不同。可是此刻，鴻飛竟然也進入了這個場景，并且看到了你的記憶？你有些惱怒，想推開對方，但卻軟綿綿沒有力氣。“這難道是窺探隱私的陷阱？”你并沒有開口，可聲音自然流動出來，并且微微顫抖。

他拽住你晃了晃，語氣間蘸著濃烈的暖意：“別怕，我是來幫助你的。這是心靈療愈的一部分，先調動你的情緒底色，再進行調和。”這個不知是幻境還是真實的環境，如此光怪陸離，他卻說得斬釘截鐵，似乎比你還清楚。

你不信有人會甘冒風險來救自己，不信，就不會失望。他一定是騙你的吧？

“這次沉浸式演繹挺認真啊，連你都事先收買了？”

“不要老是懷疑、老是躲開啊。”鴻飛的聲音迎面朝你砸來，拍得你搖搖欲墜，“試著靠近困境，用身體五官去感受！”

“一般按照劇情來走，我們要想辦法離開被困住的地方吧，為什么反而靠近？”你不理解，下意識地更抗拒了，蜷縮抱緊自己，像受驚的松鼠攥緊最后一顆松果，四周光線時明時暗。

鴻飛察覺到你這狀態，虛空中他伸出不存在的手，拍了拍你不存在的肩膀，聲音低沉而平靜：“好了，別緊張，先放松下來吧。”“我不要放松，我要趕緊離開！”“先冷靜，我才能帶你找到離開的辦法。”“先離開，才能冷靜啊！”“聽我說，你想要結果，但需要先經過實現結果的過程。”

你被噎住了，鴻飛脫下外袍將你裹住。在這怪異的幻境當中，你連自己的四肢都看不見，卻居然能感到被包住的暖和——因為整個空間塌縮形成了一件最厚的羽絨外套，向你裹挾而來。

正 念

隨著溫度上升，鴻飛見你思緒也活絡過來了，繼續引導：“呼吸，跟我調整呼吸。這是我每次練武前要做的正念冥想。”你此時想起，確實聽說他是武學世家，從小常在家中練功。

鴻飛開始示范通過呼吸來控制身體的緊張感：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再一次重復，每一次都比之前更慢、更深、更長。“將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讓意識專注于當下。”你半信半疑，下意識跟著做，周圍的氣息果然在發生變化，彌漫起松針和薰衣草的香氣，深深地呼吸吐納，感到一次比一次更清爽。你搖了搖頭，試圖把焦慮甩出。

隨后，你們轉向正念冥想。“只需要強烈意識到此刻的感受，不用判斷。”每一次有控制的呼吸，新鮮空氣和自然氣息會飛向你的感官，仿佛被茂密的森林包圍，沾著野花泥土味……這味道幫助你緩慢地放松了下來。

鴻飛這小子，原來不只有一團火的熱烈，還挺有辦法，你有點對他另眼相看了。這樣想著，之前在體內游走的焦躁逐漸平息，你的意識明晰，周圍景象也清晰起來，包括鴻飛的臉。熟悉的眉宇飛揚，黑溜溜的眼珠直視著你。

鴻飛微笑：“我從小修習武術，我爸就是最嚴厲的武術教練，每天不管天氣，必須早起鍛煉體能和進行力量訓練，特別是扎馬步，一旦打晃就會被打，有時到了雙腿失去知覺的程度。他說要增強核心力量、身體機能、冥想和感知能力，然后再是各種各樣的拳腳和器械招式，還有文化課，我很少有時間和同齡人玩。”他的聲音流露出一絲孤獨，被你抓住了，“我也不是不喜歡練武，但那種機械式的重復實在讓人喘不過氣！”

聽著這些分享，你隱約感到一種連接，以為隨著敘述，周遭場景會變成他的童年畫面，誰知場面卻開始漸漸變淡，變成你的另一童年記憶：午后的練功房，因為身材條件適合舞蹈，你面對沒有盡頭的壓腿、繃腳、把桿訓練，總是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被窗戶分割成塊狀的天空，想象有一日能破窗而出、踏足遠去，跳躍在屋頂的云海之上，遨游在天宇山巒之間，像自由的風……

開劇本殺店之前，父母帶著小小的你到處顛沛流離，不斷換城市、換學校、換環境，疲憊不已的時候，還要逼你練功。其實你有輕微多動癥，十五歲那個轉學的下午，你站在新學校墻后，心里想著又要去面對新同學和老師，還要被迫練功，實在沒法集中注意力，動作也不再做得標準。我水土不服！我有病！別逼我了。爸媽被你噎住，沒了話，不敢再管。

逃避原來有用。從那時開始，你的心里種下了逃避的種子，無論練舞還是生活，你總找機會摸魚，逃避那些讓你感到不適的時刻。

這次面對回憶播放，你鎮定了很多，能夠跳出來像旁人一樣看待。你品嘗到了空氣中清涼和平靜的味道，如舌尖舔著一葉薄荷，這提醒你保持當下，專注此刻。

共情的開端

鴻飛通過周圍環境的變化感受到連接，聲音不再落寞，而是充滿感動：“我就知道你能理解！”傾訴和共情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但你感到沉悶的重壓在卸下，“我爸說學武是家族傳承，是責任，我開始時難以找到這種感覺。后來逐漸發現，我的身體確實比同齡人更加強壯，也更能冷靜面對壓力，從而找到了與它相處的方式。”

最后一句話響起的時候，他看向你。你有所觸動，點點頭，靠近幾步。隨著心情舒緩，四周空間也漸變了色彩，顯出翠玉琉璃質感，明澈無瑕。仔細感受，已身處一汪流淌的海波浪花當中，混沌旋渦般的形態，在越來越細微的尺度上不斷自我重復，光亮與陰影交替旋轉，像煙霞，像水墨。浪頭縹緲不定的旋轉，如云彩，似山脊。

你感到不再是懸浮半空，而是穩穩落地，似乎擺脫了重力，踏著柔軟且有彈性的海浪，就像行走云端。當沉入海水表面時，你每前進一步，水花都會發出輕柔的耳語聲，讓人想起輕風吹過樹葉時的沙沙作響。在海的遠方，分不清是月亮還是珍珠母貝，發出柔和的光亮。

就在這時，你發現海水下有一些奇怪的東西若隱若現。

一根弧狀線條形成類似遠古刻畫符號的圖案，就像劇本殺古裝劇本外殼上刻著的繁復紋路。海水折射著空中灑下的彩色光芒，纏繞在符號圖案上，隨海浪波動緩緩搖晃。你隨之靈光乍現——“有沒有發現，在這個空間每當想到什么，就會出現相關場景？”好比剛進入一片空白，想尋出路的時候，鴻飛就到了。你略感害羞，因此后面半句沒有流出。

“是的，但并不是一一對應的。那我們探索一下規律？”

“可是該怎么做呢？”

鴻飛思考了一下：“記不記得上次我們見面是在哪兒？”

你想了半天，猶豫道：“好像是……上一個新年，家人帶我們去廟里祈福許愿？”

“對！記不記得拜佛以后，去找大師占卜，大師只聽說每個人的生辰八字，就能測出過去經歷，還對將來運勢作了預言，準得不得了。”他邊說邊指向虛空中，“既然這里可以重演過去，能不能預測未來？”

探索：重現過去，預測未來

從過去、現在，到未來？

你再次冥神屏氣，控制自己跳躍性的意念，讓呼吸穩定緩慢下來，感受在體內流淌的節奏，然后才把思緒重新放出去。

隨著意識啟動，你們回到海面之上，頭頂出現一座巨大的懸浮島嶼，在天幕中緩緩移動，環繞著紅色脈沖光帶和盤根錯節的索線，宛如立體迷宮。高樓在空中蜿蜒交錯，互通直達的通道和彼此連接的塔樓，像大榕樹的枝干向外延伸。擺渡點的廣告屏正播報新聞：“從前我們說香港是海內外樞紐，那是比喻，而現在成為現實了：香港懸浮計劃實現以后，整個懸浮港島成為一架連接陸地的交通工具，如同立于大陸的高聳懸浮輕軌，將全國各個陸地城市連在一起。”

你們正驚嘆，忽而又見浮島變成巨型空間站，變作一艘朝向宇宙、即將起飛的龐大飛船，飄移云層之上，如大槎浮于海面，有光乍大乍小，星月出入其中。早高峰的人群搭乘無人機從懸浮飛船上流出，隨著發動機轟鳴聲蜂擁四散，煙霧四起，整座太空城形成層次繁復的巨幅織錦。

然后，空間調轉變得劇烈，城市之間的樓宇森林亮起又暗。天海當中的長方體樓面作為屏幕，銀灰色鋼鐵披上亮彩，是幻影上半幅；而映入海水之中的波光，在光影流動中變幻璀璨，成了畫卷下半幅——兩處交相輝映，共同照出一個人身魚尾的神怪身影（呈現于海水浪花中），展開身后一雙遮天羽翼（投影在半空中、建筑群上）。雖然距離遙遠看不清臉，但你卻感到莫名親近。

只聽海浪一般的語言流出，如古老故事的低語：“若世界本原是一張琴，時辰交錯、背離又會合……上天入海，在一念間。”聲音形成波動激蕩了汪洋，橫穿來恢宏的力量，將時空切割成一條一條正方體立面的方塊，然后像俄羅斯方塊一樣打亂位置重排組合。

時空就像建材，竟然可以重建！新聞聲再次響起，不知從哪里播放出來，卻隨風飄揚傳播至全城：“藝術家發布最新城市級別的MR空間敘事作品，在天海之間復活上古海神，站在更高維度對我們所處時空進行切割和重新編排，從神造人的時代，來到人造神，試圖佐證：一切皆是機械幻象。”

這便是未來的城市樣態嗎？在技術推動下，人類恍如重新回到《山海經》，回歸了海底和天空，不再局限于地面的蝸居騰挪，而像遠古的神靈一樣徜徉天海之間，很是幸福吧。至于未來的光雕藝術形態，你突然想到，不就是現在所處的環境嗎？“MR……MR……”鴻飛的兀自喃喃在你身側盤旋，“是指混合現實Mixed Reality嗎？”

你也懷疑：“我聽說過這個概念，但混合現實已經是現有技術，這幅景象明顯多少年后了！連城市都懸空起來，甚至能夠分割時空，我們觀看和輸入的方式會不會又有更新迭代呢？而且說人造神，這話太大，恐怕不像是簡單做個Mapping光雕投影的……”

正當說到這里，之前像音符的異形符號波紋再次浮現，確切來說，是音符像這海水里的符號，在水中搖曳著粼粼波光，高低起伏，轉化為不同顏色和形狀。你看入了神，一滑，踩上了那圖案，旋即被立體環繞住！“有沒有發現，在這里，聽就是看，看就是摸，五感合一。”

聽即是看，看即是摸。正如需要融匯感官，用新的方式去接受信息？轉身之間，音符舞動，所見線條組合而成的圖案，竟然是你成為未來城市中投影的人魚神怪——這次神怪的臉被放大，緊閉雙眼仿佛入睡，儼然就是你的五官面孔！“那是什么來著？剛才說上古什么……”

“海神。難道你就是海神，未來會成為海神，或者上輩子曾是海神？”你品味著這話，感到難以置信，鴻飛接續推測下去，“這會不會是個占卜神壇？知不知道《紅樓夢》的太虛幻境，或者《冰與火之歌》的不朽之殿？”

“這真不是我喜歡質疑了，你聽聽你自己的話，符合科學嗎？”你雖然驚奇于這里的瞬息變化，對過去的重演，對未來的預言，但仍然不能相信，想了想又問，“那你告訴我，所謂的運算機制是什么？”

“對應規則我還沒有掌握……”鴻飛突然被打斷，四周縈繞起另一段有旋律的聲音，一種類似四百三十二赫茲的白噪聲。你大驚，難道在這空間里還有其他人？你讓自己鎮定，轉向鴻飛：“記得你剛才告訴我的嗎？專注自己的呼吸，我們一起往前看看還有什么。”

核心裝置

于是你們二人踏浪起行——字面意義上的踏浪，試圖探索出路。整個空間也轉為了浪漫的星空海島。有了剛才的經驗，你已經可以熟練“行走”于天海之間，既像挾翼飛行，更像如履平地地踩著海水，成為意識海洋的一葉扁舟。

就這樣行了一陣，幾乎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你又聽見那聲音，隱約一個影子在閃爍。你趕忙上前喊停鴻飛，見著人身魚尾的身影，居然又是人魚神怪！臉上流淌著海浪一般密密麻麻的波紋，遮擋住五官細節，難以辨認。

好不容易逮到個活物，你強捺住膽怯，朝對方問道：“你為什么在這里？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對方沒有溫度的聲音在空間里回蕩：“混沌之地，位面夾縫。”說完就要離開。鴻飛從另一邊堵住它的去路，追問道：“請問我們被困于此，要怎么出去？”

海神的回話仍然沒頭沒尾：“你們已經成為空間的一部分。”

你沒聽懂，空氣停滯片刻，倒是鴻飛接上來解釋：“還記得嗎？一開始我說我們要靠近困境，因為要想離開，先要搞清楚原理。”

你想了想，有所悟地說：“所以我們得先弄清楚幻境的秘密，才能出去？”

那海神聞聽此言，像是被什么觸動了，伸手指著遠方的海浪：“那里。”

于是你們二人立于浪頭之上，悉心觀察海浪變化，在波濤洶涌的海洋深處，終于找到或許是這個奇異空間核心的裝置——那是旋渦最深的地方，散發出翡翠般的綠光與青金石般的深藍，仿佛從量子深淵中拾起的碎片。在裝置當中，數據流像海浪一樣翻滾著，每一道波浪，都是由數字字符編織而成，隱約可以看出多種語言和符號系統。

“看那旋轉的方向。”你緊緊盯著那些編碼，試圖在其中尋找答案。

鴻飛也注意到了編碼系統的構造，驚嘆道：“好特別的結構，頂部斷裂呈越來越小的自相似性，又秩序井然，不斷重復生長、旋轉，就像是……”

“《神奈川沖浪里》。”你接過他的話，“這是分形。我正巧在睡前看過介紹。這種形態廣泛存在于自然界，有人稱是跟弦理論一樣囊括萬象的真理。如俄博梁連綿的山、飄浮的云、斷裂的巖石、新樹枝丫、雪花、羽毛與貝殼，甚至是心電圖、大腦皮層……”

“是一種自然界的形態規律嗎？”

“不，我記得好像來自數學原理，也在藝術和哲學領域運用。”

“哲學？”鴻飛轉頭又去盯著那個不斷縮放似乎永不停止的結構，反復琢磨，“分形不斷出現，寓意著什么呢？”

你其實也不甚理解，只是根據印象背出科普文章上的闡釋：“圖案重疊反復出現，驗證著光陰不是線性，而是流性。你知道博爾赫斯的小說嗎？時間有時無限，有時又周而復始、循環不已，有時還根本不存在似的，沒有過去、未來，只有短暫的現在。就像……”

這回他接上了你的話：“就像現在，就像我們身處的當下——保持當下，專注此刻。”是啊，你已經學會調動內心的力量，即便外界環境充滿不確定性，也可以通過呼吸和正念來控制情感反應。你聽到鴻飛喃喃自語：“時間……空間……數據流交織組成的形狀，是不是像個服務器？”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你非常驚嘆鴻飛的推論，順著他的思路推演下去，“如果這是高級服務器，當中運行的數據和編程系統，代表不同時間線、空間位置和特定事件的參數。”

鴻飛深有所感：“很有意思的想法，所以最后形成了三維空間網絡？”

“我們試試。”你控制身體動作，輕輕在海水中旋轉劃過，如同小舟翻了個身，每一次動作和每一句對話，都引起數據流的微妙變化，符號以驚人的速度重新排列組合，像被潮汐推動的水草，輕輕擺動。“是加密技術嗎？”數據以不同顏色突出顯示，彩色光波在數據流中游走，改變了移動和處理速度。你感受到一種不可言喻的連接。

仿佛聽到時間的聲音，看見思維的色彩。

鴻飛凝望著你，神情中透露出認同：“確實，數據流在動態變化，根據系統接收到的新信息或用戶的互動進行實時更新和調整。你總能發現不一樣的角度。”他的最后一句忽然溫柔下來，你聞到海風的味道從咸濕變成甜潤，心跳不由得快了起來，然后發現眼前的數據流動也在加快，好像在回應你的思維和情緒波動！

“你看，這些變化是不是跟我們心跳和呼吸同步？”你深吸一口氣，感受數據流動的節奏，試圖與它們建立更深的聯系，“或許我們的存在，就是這個系統的一部分。”

“成為空間的一部分，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每一秒的思考和情感，都在以某種形式留存這里？”鴻飛的聲音在數據流中回蕩，引起空氣振動，帶動海水震顫，如滴水在廣闊的水域中引發漣漪，觸發一系列龐大的效應，與服務器里的符號同頻共振。

你望著那些閃爍的數據，無處不在的分形一定有什么暗示：“也許，這里記錄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一切，而我們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鴻飛連連嘆了幾聲，你追問緣由，他才解釋道，“沒錯，確實不是占卜。這里的機制應該是一臺高級AI控制的復雜時空結構，記錄從過去、現在到未來的影像，模擬觸覺甚至味覺等五感，根據系統接收到的信息或用戶互動調取播放、實時更新。”

你想安慰他，試圖把話圓回去：“就算如此，占卜的原理可能就是這個呢？”

“是嗎？”他蒼白地笑笑，是一種相信的東西被打破的幻滅感，“也許吧。”

你繼續說下去：“但也許，當明白運行邏輯，也就理解了占卜的本質哦。所謂天干地支、紫微斗數，會不會是古人對時間和空間結構的洞察？或許，在那遙遠的年代，人類曾接收到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指引，記錄了一種調諧宇宙頻率、播放時空影像的方法？”

剛才正說“聽即是看，看即是摸”，那指引發現空間秘密的少女聲音就出現，簡直是“眼隨心動，言出法隨”！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裊裊升起，你還沒出聲，鴻飛先心有靈犀——“MR，不是Mixed Reality，而是Mind Reality！”

技術發展到如此地步，也許是腦部連接芯片、插口，也許是所有制作的軟件程序鏈接到統一的中樞平臺運作，從而實現這樣一個由超級AI控制的“心靈現實”幻境。你心中暗喜，這下好了，如果能把這個設備搬出去，以后練舞摸魚偷懶可就大大方便了，不用再每天苦苦練功，控制肉體，只要想一想就成了嘛！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