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鳥和魚
    來源:文匯報 | 王占黑  2024年07月08日07:50

    I州有兩只鳥,一只叫旋風紅衣主教(Cy the Cardinal),番茄炒雞蛋配色。另一只黃黑配色,通常只露個抽象的頭型,人們管他叫鷹眼(Hawkeye)。這兩只鳥意義重大,但凡列印什么產品,那產品的身價就噌噌上去了。我曾目睹一對恩愛和睦的本地夫婦在飯桌上聊著聊著忽然翻臉,起因正是他們支持著不同的鳥。陽光,玉米,還有鳥,是本地基因自帶的榮耀。不管選哪只,你總得支持一只鳥,否則你在I州的日常生活大概率會無聊加倍。每逢周六,高速公路上停滿了貼著鳥頭、插著鳥旗的車,而I城,鷹眼的大本營,則會徹底變成黃色的海洋。人們在球館、酒吧、廣場或街頭任何一個角落狂歡,比賽總是長得超乎想象,伴隨啤酒、燒烤和時不時掀起的尖叫,一場社交流水席從白天持續到深夜。我常常在這樣的午后前往紀念禮堂(Memorial Union)的一樓,空蕩蕩的餐廳里,此時只有一臺大電視機在直播激烈的賽況,輪班的小伙子和保潔大叔總是一前一后地坐著,電視機聲音很小,兩人在錯落的瞬間起身咆哮。這是不是他們一星期以來最快樂的時刻?

    說起來,這兩只鳥所屬的甚至不是五星體育經常轉播的全美橄欖球職業聯盟(NFL),它們分別代表I州的兩所校隊,參加的是國家大學體育協會(NCAA)下面的一級橄欖球(FBS),也即大學橄欖球里級別最高的賽事。作為超級碗的預備役,它依然擁有強大到可怕的商業模式和職業傳統,影響力無差別覆蓋整個地區。從拖車房到大別墅,在各處屋外可見的頭像、旗幟和海報里,數量能超越耶穌和耶穌之子特朗普的(源于一個圣經文本梗),只能是本地橄欖球隊的靈魂鷹眼了。當然,不止活人的房子,我在墓園也屢次見到高高飄揚的旗幟。家祭勿忘告乃翁,當所有被標記了十字的亡靈激動地聚集起來,這一天不是審判日,只能是屬于鷹眼的勝利日。

    FBS囊括了數不清的大學球隊和復雜的分區聯盟。鷹眼所在的十大聯盟(Big Ten Conference)算歷史最悠久的一支,因此在本地的號召力也明顯更大。紅色旋風則屬于另一支由中部和南部高校組成的十二大聯盟,兩只鳥一旦交叉,就會迎來本州德比的瘋狂時刻。當所有人開車涌進I城的圣地Kinnick Stadium,你會立刻明白為什么一個常住人口只有六萬的小城要建一座能容納近七萬人的體育場。但即使是這樣的規模,跟十大聯盟一比也只能墊底。全美最大的主場位于密歇根安娜堡,在頭腦冷靜的大學城擁有一座賽事地標,譬如城中村的握手樓里養了一只藏獒,隨時可能爆發出不具對稱性的反響。我曾好奇地繞場兜過一圈,始終無法感受到傳說中超十萬人浪的真實氣魄。猛獸在沉睡,火山會噴發,在周末來臨之前,一切毫無預兆。關于這個比方,世界上另有一處比密歇根體育場更貼近其中的精髓,人們從不清楚它具體在哪個位置,平時上演著什么樣的賽事,但人們敢肯定它是迄今為止全球最大的,能同時吞吐十五萬國民的巨獸——平壤五一體育場。

    I城的主場與校醫院相鄰,當地特色是在比賽開始前向兒童醫院的孩子揮手致意,祝他們早日康復。這些知識并不冷門,但凡停留過加油站,你都會在幾分鐘內被自己碰到的第一個本地人熱情科普。而我所知的也只有這些了,因為并不了解橄欖球,更沒有買票進去看過一場。我與這項賽事、這座體育場發生的最近的關系,是由A,一位校園司機即興帶來的。

    那個周六,原計劃的歐洲原住民小鎮之旅只去了三個人。在鎮上走馬觀花地品鑒了義烏特色小商品和白人摯愛的玄學石頭之后,A突然問,想不想去看看橄欖球比賽。當然,她的意思是去看看周圍熱鬧的場面。于是我們驅車前往圣地,一路上人漸漸變多,視野被大片醒目的黃色侵襲。最堵的一段路上,A說自己的女兒就住在附近,每周末都得提前把垃圾桶放出來給行人用,否則到了夜里,家門口必定一片狼藉。我們放慢速度,繞著體育場停停轉轉,像追逐龍卷風那樣謹慎貼近中心眼,以免被隨時可能爆發的巨大回響掀翻在地。人們幾乎都進場了,留下警車、救護車和滿地的啤酒罐頭。那天的風大得驚人,罐頭們被吹得瘋狂打轉,從地面升入半空。這是風的形狀,也是幾萬人與一粒橄欖球的形狀。A問,你有沒有袋子。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一個近乎失控的運動周末,我們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活動。

    幾乎每個州都有自己的容器回收法案(Beverage Container Deposit Law)。在I州,消費者購買的每瓶飲料都包含了五美分的押金,只有將空瓶投入位于消費場所門口的回收機器,你才可以贖回這五美分。所以每次來到沃爾瑪等賣場,你總會看到一些人從后備廂拖出一只布袋,把空瓶挨個塞入機器。每個州對瓶子的定價不同,紐約五美分,密歇根十美分,某些東北地區則是十五美分,但也有些,比如內布拉斯加,尚未通過該類法案。在奧馬哈(Omaha)的本地論壇上,我曾看到有人詢問家中一堆空瓶怎么處置,評論區則誠心建議他開車去隔壁I州扔,順便小賺一筆……不愧是巴菲特的老鄉。不同定價和回收方式帶來的效應自然有所不同,據公開數據顯示,2021年,I州回收了約45%的包裝材料,其中對鋁制品的回收率已達62%,紐約為61%,而內布拉斯加只有17%。紐約這1%的差距,讓我想起在布魯克林日落公園某超市門口看到的一幕:一位年輕女性將瓶子投入,幾秒后又被機器退了出來,她帶著滿臉困意重復著這個動作,像一次次自我催眠,最后翻了個白眼,連包帶瓶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如果說乖巧的I州居民被神圣的橄欖球賽事暫時沖昏了頭腦,沒關系,還有像A這樣的預備役在場外熱情收拾著人們留下的殘局。我們這個拾荒小隊同樣是回合制的,靜靜看著狂風作法,等狂風將一切放倒在地后迅速出擊,直到手上所有的口袋都被填得不剩縫隙。垃圾一旦重組,你永遠猜不出自己將從中撿到些什么,有時是一瓶全新的啤酒,有時是一只裝滿嘔吐物的女包,但在橄欖球面前,這些都顯得無關緊要。離開的路上,我提著一整袋尚未開封的罐頭,什么口味都有,簡直像剛從超市大采購出來。把這些禮物和戰利品統統塞進A的后備箱,滿滿當當,怎么著也能掙上十美元了吧。但愿過完周末,A女兒家的垃圾桶也能攢滿十美元的饋贈,但愿沃爾瑪入口處的回收機器永遠不會謝絕她們的心意。

    剛到I城的某個夜晚,我打完羽毛球,準備換一條新的路線回家。越過鐵軌,前方出現一座通體發亮的直角玻璃建筑,透出的并不似寫字樓自帶的疲倦氣息,應該說正相反,飽滿的白熾燈讓它看起來特別精神。我走過去,三層落地窗前整整齊齊擺放著幾十臺跑步機,其中只有寥寥幾臺正在自律搖擺。我想起鄰居S說過的一句話。當時我們正沿河經過一棟學生宿舍,而我因為誤入后門進去吃了一頓霸王餐,順便得以參觀公共區域的設施。在正對夕陽的房間,我指給S看,一排排穩重的運動器械靠窗站著,就像沉睡的兵馬俑那樣威風凜凜。S感嘆道,我天,這個國家擁有大量的閑置肌肉。

    推門進入時大約九點,我意識到在這個周末都沒人開店的地方,體育館卻堅持從早上七點開到凌晨零點,工作日還要再多兩個小時,五點半就可以進去上第一堂瑜伽課了。那天我好像扮演了一位改革開放初期被外派考察的鄉村干部,在各層一邊溜達一邊激動地拍照給學生時代的好友。五十英尺高的巖壁,標準的競技游泳池,溫泉,桑拿和潛水井,它們共同向我傳達出的信息是:一,沒人用;二,你來用。印象里,大學時代的主體育館一向是用來開大會和發證書的,其余的場地都得蹲點搶訂,因為大部分時候,只有上課的師生和校隊成員才有權使用它們。

    直到L不掩驕傲地告訴我,這是全美前三的大學體育中心。我隨手查了幾個不同評估體系的榜單,從綜合排名來看,這所公立學校連前五十都擠不進,單論體育設施則常年掛在前十。冷知識是,在這方面名列前茅的同時還有俄亥俄州立大學和愛達荷大學,這樣一來,元音三兄弟的可混淆要素又多了一樣。

    我決定常來游泳,盡管對此類不具對抗性質的運動始終提不起太大的熱情。對抗水,對抗肺,還是對抗無聊?某年夏天踏進舟山小島的海濱浴場,我產生了要往更深處去的動力。后又因社會事件的刺激把目標改成緊急求生。也許從一開始就被強加了太過功利的要素,此后的學習變得一波三折。先是花錢請一位駕校思維的教練在岸上罵我,很快又迫于全市體育場所的薛定諤關停而中止。在健身房快要倒閉的日子里,我堅持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著自我參透,偶爾獲得救生員略帶嫌棄的指導。下餃子時代過去了,不戴口罩的人獨自在池子里吞吐。但我寧可這樣也不要誰來幫助。時間往前推十幾年,令我放棄游泳的,正是那些扮演好心實懷鬼胎的人,我詛咒他們集體暴斃水中。

    除了巖壁和泡湯,在I城,還有兩件事一度成為我前往泳池的動力。我曾向所有躺在我微信通訊錄里的“游泳健身了解一下”反推銷過一臺擅長抖動的機器。真的好用!我說,快叫你們老板也去買一臺!并貼心地配以近距離演示視頻。然而收到的回復不是笑哭的表情,就是以機器人的語氣介紹辦卡福利。這些反饋令人遺憾。和藍色的移動廁所(Bluemoon satellites)一樣,泳衣速干機(Swimsuit mate)以它的偉大理想和傻瓜機制征服了我,讓我自愿擔起大中華區推廣大使的重任。整個使用過程就像著名的“把大象放進冰箱”那么容易,無非是將大象換成泳衣,幾十秒后,大象就干燥得捏不出一滴水了。我上國內網站查了一下,目前大約有兩三家進出口貿易公司提供這款機器的采買,單價在一到三萬人民幣不等,可惜詢問者寥寥。酒店、學校、健身房,我能想到的各類公共場所都需要一臺,比起在市面上苦苦尋找一件速干面料的黑科技泳衣,這項樸實到稱不上科技的發明有什么理由被拒絕呢?學期結束前,組里發起過一次名為“美國的樣子”的公開討論,我腦中跳出的第一張圖就是那臺外表憨厚的泳衣速干機——把手壓到蓋板上,底下轟隆隆地旋轉起來,它像一只殷勤過頭的美式大型犬,為了博你開心使出渾身蠻力。“我喜歡泳衣速干機!它就像一個奇跡!”在I城公共圖書館的開放麥現場,我高聲喊出對這臺大型犬的表白。

    泳池里為什么沒有黑人?在見到那位黑人大叔之前,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每次都隨身攜帶一本有校圖書館標記的硬殼哲學書,只泡湯,不運動。頻繁的碰面中,大叔和我僅有的對話是:你的手機是怎么浮起來的?(當事人很后悔沒批發一些過來擺攤)請幫我調一下水溫好嗎?絕大多數時候,他在我對面優雅翻著那本看不完的書,而我隔著手機漂浮袋查閱關于黑人游泳的各種資料。這聽起來充滿了冒犯……對我來說,坐在熱水池子里的半小時幾乎成了固定的歷史自修課堂,補習不遠處這位大叔所引發的思考。

    盡管I州本就擁有接近百分之九十的白人人口,但當我查到第一位為美國摘金的黑人游泳運動員直到2016年才出現時,差異的普遍性無法不令人震驚。這顯然是個處于種族、空間和階級交叉點內部的敏感話題,而我似乎無法直接詢問M或別的黑人朋友。每次去游泳的路上,我都暗暗希望能再次見到大叔,也希望能見到除他以外的新面孔。事實卻是,在此后去過的所有公共泳池里,我只碰到過兩位黑人女性,她們同樣只是安安靜靜地泡著——一個偶然瞥見的角度刁鉆卻非常實際的評論得到了證實,對特定發型的護理讓她們更傾向于在岸邊當美人魚。

    幾個月后,我走在舊賽布魯克(Old Saybrook,Connecticut)狂怒刺骨的大西洋沿岸,腦中浮現出曾在熱水池子里補習的一張照片。上世紀七十年代,一些來自該州更內陸地區的黑人家庭打著赤膊或穿著救生衣,在這片細膩的白色沙灘上游行,抗議不公平的封鎖和區隔。他們身后站立著的第一批英格蘭清教徒所建造的價值不菲的別墅,彼時正以相似的不容侵犯的美貌和威嚴站立在我的身后。而他們身前的海灘,如今依然被完美地進行了使用權的劃分,僅限業主的,和所有余下的。

    對游泳產生熱情最終、也只能是在游泳池之外的地方。當我想明白這個道理時,夏天毫不留情地抽身離場了。

    第一次來到I河的水庫附近是傍晚,熱氣未散,平靜的湖面如同一口煮了一整天的鍋,剛關了火,從底部漸漸冷卻下來。我走進去,感覺四面的林子正在升起,落下的太陽也隨之升起,鼓鼓的,卡在林子的腹部,被一層輕薄的云霧拉扯。很快,蛋黃被枝椏刺破了,邊緣溢出一圈溫潤的金光。遠處的房屋亮起燈,偶有車輛穿行其間,一切都被吸走了聲響。我努力朝湖的深處蹚去,感覺這口鍋的余溫正從自己腳邊開始退散,又感覺這遠遠不夠——可是天就要黑了。

    第二天,大地暴曬,我早早趕到湖邊,它似乎還需要一點時間才會煮沸。我等不及跳了進去。游泳的過程全忘了,萬能的手機漂浮袋也忘了。爬出來的時候,我平躺在岸邊的甲板上,翻面,再翻面,空氣仍然熱到晃動,但我對四周的感知退化了一級,皮膚替代呼吸,暴曬讓身體暖烘烘的,再也不用遮陽,瞇眼,畏懼紫外線了,原來這是當一條魚的好處。

    那幾天我就像《曬后假日》的小女孩,活在一層奇怪又柔軟的陰影里。滿腦子都是半透明的湖面,被大雪覆蓋的樣子,融冰漲水的樣子,我一邊想,一邊認真閱讀了地圖上每一條關于它的留言。滿月夜里,我又去了一趟,結果被巡邏的警車送了出來。車燈照到的地方,我看見幾只野鹿正跨越林子,它們在橘色的遠光燈下一動不動,這片湖在它們對面一動不動。我閉上眼,覺得自己又跳進去了,腳像鰭一樣在水里晃來晃去,感覺不到光,感覺不到溫度,什么也感覺不到,什么也不用對抗。

    僅僅兩周后,這片湖顯示出與夏天截然不同的態度,灰暗,冰冷,大寫的拒絕。我站著看了一會,不敢靠近。

    樹葉落盡時,我走在波士頓郊外的瓦爾登湖邊,看不要命的人打著赤膊往水里跳。俯身摸了摸,湖水似乎沒有林間的風那樣鉆心,但我早就想不起怎樣當魚了。其實他們也不像魚,更像一塊塊緊繃的磚頭,抱著必死的決心砸向水面,波紋短促,不再有延展的可能。我想起兩千多公里外那條歪歪扭扭的I河,沿岸的水庫,堤壩,還有野湖,湖盡頭的樹林和盤旋于上的蒼鷹。它像一個起點,讓我接下來在這片陌生土地上看到的任何川海都具有它的形狀。此時,那片湖正被冰層覆蓋,底下涌動著維持體溫的脈流,四季的火。不久之后,那口鍋里的水就要開了,它等著人們重新往里跳,它也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