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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與高莽先生的緣分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 祝 勇  2024年07月08日07:45

    有一天,我從書架上找出高莽先生的幾本譯著,翻開那本厚重的《墓碑天堂》,他清秀的題簽赫然入目:敬贈給我的老師、老友、老同行祝勇兄雅正。被尊稱為師,我深感慚愧。但寥寥幾行寫于2009年春節的字跡,卻勾起我對高莽無盡的懷念。

    高莽1926年出生于哈爾濱,17歲時在哈爾濱《大北新報》上發表了屠格涅夫散文詩《曾是多么美多么鮮的一些玫瑰》的譯文,那是他生平發表的第一篇譯文。此后,他一生致力于俄羅斯文學翻譯,翻譯了帕斯捷爾納克自傳《人與事》,萊蒙托夫、舍甫琴柯、葉賽寧、阿赫瑪托娃、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葉夫圖申科等人的詩作。我聽別人講過一件軼事,有一次戈寶權先生出訪蘇聯,途經哈爾濱,召集了七八位翻譯家參加一個座談會。等了半天,只有高莽一人來了。戈寶權有些生氣,問其他人怎么還不來?高莽問,還有誰?戈寶權念了參會者的名字。高莽不好意思地說,這些都是我的筆名。

    高莽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俄蘇文學翻譯、研究、編輯和文化交流事業。1997年,俄羅斯總統訪華時為他頒發俄羅斯政府獎章,也是在這一年,俄羅斯作協吸收他為名譽會員。2011年,中國翻譯協會授予他“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我初識高莽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印象中是通過中國社科院外文所鄭恩波老師的介紹。出現在我眼前的高莽,身材高大,戴一副眼鏡,說話有喉音,聲音渾厚而溫和。他外表最具標志性的特征,是一頭蓬亂的頭發,一副怒發沖冠的樣子。他的頭發永遠梳不整齊,或者干脆不梳理,順其自然,就像他的個性一樣。

    高莽當時住北京西三環紫竹橋邊,與我單位只有一箭之遙,有時下班從單位出來,一拐彎就到了高莽住的那棟板樓。那些年,不知去了多少次他的家,一聊就是大半天。當時,社科院住房緊張,他的房間很小,與他的名聲不相配。丁聰等許多大家也住在那個樓里,情況相似。他帶我看過他的臥室,一間很小的房間,他只睡一張窄窄的單人床,騰出空間放置書籍資料,還有許多外國名家給他畫的肖像。

    我最迷戀那些書籍,大部分是俄文原版書,盡管一字不識,它們的裝幀卻令我愛不釋手。還有一些俄文畫冊,里面的圖片令我震撼,其中有我熟悉的俄羅斯作家的個人照、生活場景(包括故居)照,還有手稿、書影。高莽晚年撰寫了大量有關俄蘇文學的散文隨筆,有三本分別收入我主編的叢書中,它們是《白銀時代》《俄羅斯大師故居》《墨痕》。因為我看過這些畫冊,就特意請他從中選了大量圖片,圖文互證。后來我把《白銀時代》和《俄羅斯大師故居》寄給柏楊先生,他從臺北打來長途電話,談對這兩本書的喜愛。除了故居,高莽還把他拜謁俄羅斯84位文學藝術大師墓地時的感受都寫進了《墓碑天堂》一書,其中有普希金、果戈理、萊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愛倫堡、馬雅可夫斯基、葉塞寧、法捷耶夫、肖洛霍夫等。前文提到的那段題簽,就寫在他贈我的《墓碑天堂》扉頁上。

    高莽還是畫家,年輕時畫過漫畫,后來改畫人物,以作家藝術家肖像為主。有時開會,他就在隨身帶的筆記本上不停地畫,別人以為他在記筆記,那么認真投入,其實他在偷偷地給與會者畫速寫。日積月累,他的速寫本上,留下胡愈之、曹靖華、錢鍾書、楊絳、季羨林、茅盾、巴金、艾青、田漢、蕭軍、蔡若虹、華君武、曹辛之這些名家的影像。他把他畫的速寫拿給我看,我最喜歡巴金的速寫,寥寥幾筆,非常傳神。畫中的巴老背著手低頭走路,好像在思考著什么問題。巴老在旁邊寫了字,“一個小老頭,名字叫巴金”。我把我的好朋友、上海巴金故居紀念館的周立民介紹給高莽,周立民把高莽畫的巴金像印成了一組明信片,作為紀念館的文創。

    高莽母親告訴他,以后畫男人都畫得年輕一些,畫女人都畫得漂亮一些,這樣大家看了都會高興。有一次我去高莽家,他讓我坐一會兒,取出速寫本給我畫像,沒幾分鐘就畫完了。我一看,像歸像,但還是美化了,比我自己好看。人都喜歡被美化的自我,正如今天用手機拍照,都喜歡加上美顏功能。我不能說畫中人是我,只能說是理想中的我。“童言無忌”,高莽聽了也不怪罪。相反,我們聊天總是有說有笑,洋溢著歡聲笑語。或許因為都是東北人,骨子里有點幽默的天性,彼此間談笑風生,令我至今懷念。

    后來,高莽搬去東三環的農光里,我住西四環,幾乎要橫穿整個北京城才能到他家,見面機會就少了,差不多一年半載才去一次。每次去,高莽都格外高興,一定要留飯。他住紫竹橋時,趕上飯點兒,我不知蹭了多少頓飯。到農光里后,每次我去,高莽和夫人孫杰更不讓我走,每次必留我吃飯。孫杰眼睛看不見,做飯的任務全落在高莽女兒小嵐(我稱嵐姐)的肩上。我起初極力推辭,時間久了,幾乎成了一家人,也就習慣成自然。在高莽家吃飯,更能體會到他們一家人的其樂融融。我特別喜歡聽他們父女對話,輕松、機智、幽默,有點脫口秀的意思,透著父女間的熟稔與和諧。

    孫杰當時已失明多年,高莽每天都要給她點眼藥水,數十年如一日,從不耽誤。有時他跟我說著話,說著說著就去給老伴點眼藥水了。他是那般專注,跟畫畫時一樣。除了點眼藥水,他還給她讀書、讀報、講天下事,成了她的眼睛。

    高莽和孫杰都屬虎,他把他們的家命名為“老虎洞”。華君武給他們畫了一張漫畫,就是一只公老虎給一只母老虎點眼藥水。我忘了問他們是哪一年結的婚,但我知道他們至少在1947年就認識了。那一年,21歲的高莽翻譯完《保爾·柯察金》劇本,該劇在全國各大城市上演,首演扮演冬妮亞的演員就是孫杰。假如從那時算起,到上世紀90年代末,他們已相識半個世紀了。漫漫人生中,他們一起經歷了多少風霜雨雪,實在難以想象。但經歷了如此漫長時光的磨礪,他們的感情絲毫未損,愈發深厚,不能不令人敬佩和感慨。

    與高莽相識20多年,他不知給我寫了多少信。2000年11月8日,他在寫給我的信中說:“寄上咱們在美術館拍的照片兩張,留作紀念。關于《人與事》,你問問新聞總署的版權單位……我請人問問他兒子……問候你的小寶寶!問候夫人與全家!”我和高莽去中國美術館做什么,我已想不起來。20多年過去,這兩張合影,也不知去向了。但高莽信中說的《人與事》,我還記得。高莽曾翻譯過蘇聯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斯捷爾納克的自傳《人與事》,以“烏蘭汗”筆名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出版時間是1991年。2000年,其版權已過期,我想張羅此書重新出版,請高莽征求帕斯捷爾納克兒子的意見,于是有了信中所說的版權一事。

    我為高莽寫過一篇文章,叫《作家的畫夢》,發表在光明日報社主辦的《書摘》雜志1998年第6期上。這一年我出版了三卷本《祝勇作品集》,其中有一卷《智慧的痛苦》,寫我熟悉的老一代文化人的命運,其中有馮亦代、黃宗英、劉紹棠等,也把這篇收入其中。高莽看到《書摘》上的文章,半開玩笑地說:“你這么一寫,我覺得自己還挺了不起的。”

    2002年,我的作家朋友劉元舉任《鴨綠江》雜志主編,邀請我開一年專欄。剛好我與北京的一些文化老人作了一些對話,就拿給《鴨綠江》發表,其中有一篇《與高莽對話》。次年,我把這些對話交給花城出版社出版,這就是《提問者祝勇》一書。當時,我請高莽提供了一些俄羅斯作家的珍貴圖片,高莽在2003年4月10日給我寫的信中說:“祝勇:找了7張與你的文章有關系的照片,現寄上,請查收。這些照片中的人物,在你的《對話》中都提到過。如需要選用風景,記得我借給你的俄羅斯風景畫展的畫冊中,可挑選幾張風景畫。祝好!”

    我的這些文章、書籍中的精美插圖,皆有賴于高莽狹小書房中的“資料寶庫”。

    但高莽的居住空間的確過于逼仄,他70歲生日時,俄羅斯駐華大使要去他家道賀,他不敢將大使先生領到家里去,以免露怯,只好約在紫竹院公園門口見面。搬到農光里后,居住條件略有改善。他的書房,有兩壁書柜,一張寫字桌。窗下那張大寫字桌也作畫案,所以書房也是畫室。畫案邊一張單人床,可作沙發,請客人坐,畫室就成了客廳。晚上用來睡覺,客廳就成了臥室。高莽是跨界大師,橫跨文學、翻譯、學術研究、繪畫諸界,繪畫又兼及油畫、國畫和速寫,但他的跨界都是在這間小小居室完成的。尤其是畫畫,往往需要一個寬敞的空間,有良好的光線。住紫竹院時,他的房間光線不好,就盡量借助日光多干一點,天光一旦昏暗下來,他就干不成了,開著燈也不行。農光里的房間稍大,但畫大畫也很受限制。有一天,我去看高莽,他興奮地告訴我,剛剛完成了一幅大畫,是丈六的水墨長卷《贊梅圖》。“梅”,是梅蘭芳,在他身邊,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蕭伯納、布萊希特、塔伊洛夫以及唱《伏爾加船夫曲》的夏利亞賓,當然還有梅耶荷德。上世紀50年代,高莽陪同梅蘭芳訪蘇,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博物館里漫步,梅先生對他說:“梅耶荷德最懂中國戲曲,你將來要畫畫,請將我和梅耶荷德畫在一起。”把梅蘭芳和這些杰出的俄羅斯戲劇家、歌唱家畫在一起,成為他的夙愿。農光里的房間狹小,宣紙鋪展不開,他只好匍匐在地,畫一點卷一點。不能退遠觀看,掌握比例和透視都是一件難事,但他已經習以為常,積累了一套經驗。幾乎整個夏天,他都躲在悶熱的小屋里作畫,從早上起床一直畫到夕陽西沉,用他自己的話說,比上班還忙。這幅畫卷后來陳列在梅蘭芳紀念館里。

    高莽九十大壽時,他的好友、作家魯光贈他一詩,詩云:“老虎九十不出洞,寫畫人生不放松。待到高兄百歲時,老友相聚喝一盅。”

    2017年,高莽91歲。我去看他時,正逢孫杰住院,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們聊了很多事,告別時我讓他寬心,說一定會有驚無險的。他說和我聊得高興,讓他一時忘了難過,但一提到他老伴,心里就又難過起來。我心疼高莽,也為孫杰懸著心,但幾乎什么忙也幫不上。沒想到相隔半年多,兩位老人相繼離世。我們舍不得,但人壽終有限,他們畢竟不能永遠陪伴我們。

    2021年,南開大學教授、俄羅斯文學翻譯家谷羽給我打電話,想編一本紀念集,紀念高莽先生逝世五周年。在電話中,我得知了一件事。谷羽當年準備翻譯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編著的《世紀之交的俄羅斯文學(1890至1920年代初)》(后來出版時改名為《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史》),高莽找到敦煌文藝出版社購買了版權。谷羽想請他主持翻譯,高莽卻極力推辭,寫信說:“到了你這個年紀,應該做一件大事了。”谷羽便請他做顧問,并給這套書畫插圖。沒想到的是,高莽不僅畫了38位詩人和作家的肖像,而且每一幅都多畫了一份,寄給他保存,說以后再翻譯其他作品時可以做插圖使用。谷羽對我說:“誰都知道,當今的國畫家都是以平尺論價,動輒上萬元、幾十萬元每平尺,高莽卻無償送給我那么多肖像畫,這是何等的無私與慷慨。”說到高莽的人品,沒有人不景仰贊嘆。

    這部《“老虎洞”的藝術家——高莽紀念文集》后來于2023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認識高莽,還有他的家人,是我此生最幸運、最美好、最值得珍視的經歷之一。他的學問、人格、品性,都令我無比敬重。我很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