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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4年第3期 | 楊慶祥:北京夜摩天(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3期 | 楊慶祥  2024年07月10日08:13

    楊慶祥,詩人、批評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兼任中國現代文學館首批客座研究員、特邀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主要作品有批評集《80后,怎么辦》《新時代文學寫作景觀》,詩集《我選擇哭泣和愛你》《世界等于零》,隨筆集《一種模仿的精神生活》等。主編有大型青年作家研究叢書“新坐標書系”、科幻小說叢書“青科幻系列”、英文版80后短篇小說集The Sound of Salt Forming。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四屆馮牧文學獎等。

    1

    “耶路撒冷是座山,從這座山上可以看到新的景色,前人從未見過的景色。”薩拉丁撫摸著胡須說。書記員伊曼德·伍登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問:“您要聽聽來自東方的語言嗎?”

    ——陳舜臣《成吉思汗一族》

    在二十二歲之前,我對世界的想象全部是關于大海的,那時候我鐘情的城市,上海、香港、青島、大連,基本上都和海有關。藍色的海,城市是海中的島嶼,夜晚能聽到海鳥、海浪和海風的聲音——只是很遺憾,這個浪漫的場景一直到2016年我在冰島的雷克雅未克旅行時才短暫地實現過。在2002年,我的陸地記憶突然蘇醒,當時有一種強烈的沖動和渴望,要去北京。在正式負笈北上之前,我決定先去感受一下北京的氣息,于是,2002年十月的某一天,我開始了第一次北京之旅。

    我從安徽的一座小城淮北坐一個半小時的汽車到了江蘇徐州市,然后從徐州坐火車去北京。那個時候沒有高鐵,連比較快的直達和特快列車都沒有,只有那種現在已經基本淘汰了的綠皮火車,硬座,不過因為十月份去北京的人很少,我前后左右的位置都空著,等于一個人坐了六個人的座,到了晚上,我索性和衣躺倒睡在長條硬座上,那是一場無比酣暢的睡眠,甚至都沒有夢境,等我醒來,列車里已經響起廣播員甜美的聲音:各位旅客,列車馬上就要到達北京站了,北京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以后很多年我在列車上反復聽到這一段播報,卻都沒有第一次那么新奇和陌生,教科書里面的城市就在慢慢減速的列車的兩側緩緩呈現:灰色的鱗次櫛比的大樓,偶爾的琉璃飛檐,一座鮮艷的小涼亭藏在樹木的深處,好像還有鴿子,一群群在低空盤旋。我深吸一口獨屬于北方清晨清冽涼爽的空氣,腳步輕快地奔出了車站。

    我之前輾轉聯系到兩個高中好友,他們都在北京讀大學,一位讀的是礦大,另外一位讀的一所不知名高校的自考,后者住在首都體育館附近的群租學生宿舍里,管理松弛,正好有現成的空鋪供我借宿。我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進入了北京的內部,群租宿舍在一棟破舊居民樓里面,旁邊是一圈低矮的民房,有些幾乎是用石棉瓦隨便搭建的,垃圾隨處可見,道路年久失修,跟我曾經待過的老縣城幾無二樣。奇怪的是我幾乎沒有任何失望,我天然覺得這就是北京的一部分,后來我在北京待久了,這一印象不但沒有淡化,反而越來越強烈,北京是一個混搭風濃烈的城市:現代與傳統、先進與落后、光鮮亮麗和骯臟破舊……在那個我抵達北京的第一個夜晚,我的兩個同學帶著我在小巷子里兜兜轉轉,在一家小商店門口,幾個中年大叔衣衫不整地圍坐在一個小桌子旁喝酒,他們喝的是牛欄山還是二鍋頭,或者是燕京啤酒,我已經全然不記得,但那種說話的神態和調調——好像天下大事大勢盡在談笑風生中——極有小說感,雖然說的是漢語,又仿佛是另一種語言。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喝酒,在小店買了三瓶北冰洋汽水,一口氣喝完——因為瓶子要當場返還。

    在北京的第二還是第三個傍晚,我想要去一家商場看看,順便給女朋友買禮物。兩個同學一致建議去西單商場。我們決定騎自行車過去,三個人三輛車,三個少年意氣風發地騎行在北京寬闊的馬路上。為了寫這篇文章,我查了一下高德地圖,顯示2024年從首都體育館騎行到西單需要三十四分鐘。那個時候沒有高德地圖,兩個同學中的一個是向導,我記得單程應該騎行了一個小時左右,回來的時候路上幾乎沒有車,我們大呼小叫,風馳電掣,甚至在一段下坡路還比賽單手或者雙手不扶車龍頭。我在西單買了一件Bossini T恤給女友,白色,前面有紅色的印花字體——這個牌子現在應該沒有了吧,至少我就買過這一次,我當時覺得這件衣服非常洋氣,在安徽肯定是買不到的。我記得我從北京回來后女友正在上課,我在教室外把她喊出來,把禮物送給她,兩人坐在教學樓外面的臺階上,她問:“怎么樣?”我說:“挺好的,一個大縣城。”

    很久以后我們都來到了北京,我才告訴她,我第一次告別北京的早晨,下起了小雨,我書包里帶著一本剛買的保羅·策蘭的詩選,坐公交車一路經過人民大學、四通橋、白石橋……我透過車窗在心里說:真嫵媚啊,北京!

    2

    讓我再看你一遍,從南到北,像是被五環路蒙住的雙眼……讓我困在城市里,紀念你。

    ——宋冬野《安和橋》

    且讓我閃回在北京二十年生活的片段,我既無法像一只鳥俯視這個城市的全貌,也無法像一陣風,在或猛烈或溫柔的吹拂中穿過城市的角角落落,我甚至不如沙塵和霧霾,它們雖然令人生厭,但在降臨的那一刻卻也有充分的存在感。我只是一個在橋上、在路上、在地鐵里、在環線上行走的甲乙丙丁,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宮,它由建筑、車站、路橋、燈光、人群組成,城市的生活在這個意義上是一次困守,在過去的二十年里,我擁有三種困守的武器:商場、書店和地鐵。

    離我物理距離最近的是人民大學東門對面的當代商城,一條馬路之隔,一度是北京的購物地標,號稱“東有燕莎,西有當代”。等我來到北京的2004年,當代已經漸漸褪去了她的頂級光環,即使是在貧窮的學生時代,當代商城里面的百貨尤其是衣服飾品在我看來也顯得有些“中老年”。但有兩處一直是我多年光顧的場所,一處是五樓的一家文具店,里面的文具琳瑯滿目,大到書包、地球儀,小到訂書機、訂書釘,既好看又好用,“學渣文具多”,我現在書房里還堆積著一批從這家文具店買的文件夾、鉛筆、抄寫本,女兒來北京上學后,我帶她逛當代文具店成了經常的功課。另外一處是位于地下一層的當代超市,學生時代我們經常光顧的是人大西門的城鄉倉儲大超市,以價廉取勝。后來發現了當代超市,著實驚訝了一把,一雙鞋墊能賣到上千元,以昂貴為榮。我當時的反應是,還有人用鞋墊?還有人會買這么貴的鞋墊?我最愛逛的是食品區,尤其是巧克力,整整兩大貨架,歐洲所有品牌的巧克力都有銷售,圣誕節元旦偶爾會有折扣,這就是我下手的好時機。這家超市可想人流稀少,所以服務也很好,最近有一次我在世紀金源商場閑逛,看到一家口萊福的巧克力專柜,走近看了看,那個服務員很自來熟地說,您來了,嗨,您以前不經常在當代買我們家巧克力嗎?現在搬這邊來了。我對當代超市的迷戀有一點最能證明,有一段時間我住在南五環,我會每周在當代超市買一大袋食品,吭哧吭哧地拎回家,無奈又倔強地實踐著“身在五環,心在三環”的城市日常生活。在北京這么多年,當代應該是我去的頻率最多的商場,后來附近有了新中關、領展、西直門凱德,但當代因為地理便利造成的心理親切無法代替,我經常在當代里面約朋友見面、喝茶、吃簡餐,有時候什么事情都沒有,也去里面走幾圈,算是健身散步。2023年年底,當代商城宣布要停業大改造,雖然在意料之中,但也讓我悵然若失,它廣場上的鴿子早就沒有了,那個精致的超市也在前兩年換成了一個更物美價廉的T11生鮮賣場,但這些也無法挽救它沒落頹敗的命運。內心里我覺得這種沒落頹敗其實挺美的,一直就這樣也挺好,不過這不是資本的邏輯,它存在了二十五年,掙扎得已經夠久了。現在它周邊圍起了一圈綠色的擋板,里面是鴉雀無聲的死寂,對于它的新面貌,我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而對于這座城市里的人來說,一座商場的故事就跟一個路人的故事一樣,抬眼望去,出現就出現了,消失就消失了。

    如果說商場是對美好物質生活的向往,書店就是對美好精神生活的向往。在北京,裝飾身體要花費很多錢,但裝飾心靈就要“物美價廉”得多。校園里且不說,從人民大學東門左拐五百米,就是人大出版社的明德書店,以社科教材為主。從人民大學的西門出去右拐一千多米,就是著名的海淀圖書城,這里曾經是北京的圖書中心,各大出版社都曾經在這里擁有門店,總體氣質就是一個大圖書批發市場,花最少的錢,買最好的書,大概就是這里的體驗。在海淀圖書城的隔壁,曾經是盛極一時的“第三極書店”,大廈的一層到五層全部是圖書、音響、雜志,開業的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摩肩接踵,我曾經在雜志專區看到一排《天涯》,拿起一本翻了翻,心里想:我的文章也可以在上面發表啊。如今的“第三極”已經書去樓空,那么大體量黃金地段的大廈,賣書當然無法支撐資金鏈。海淀圖書城也早就更換業態,即使是網紅書店言幾又也無法吸引客流而只能關門大吉。今天的人大概有一種迷思,覺得人人都應該去閱讀,去思考,而人類生活的事實是,絕大部分人在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不讀書的,讀書思考永遠都是極少數人的事,如果有這種心態,對于書店的門可羅雀,書籍的讀者稀少大概就會有一種平和的心態。我年少時候的理想是在大學校園里或者附近開一家書店咖啡吧,面積不用大,溫馨即可,書不用多,可讀即可,咖啡不要貴,感覺好即可,有人在里面翻翻書,發發呆,談談情與愛,真是一幅理想的生活圖景——但大概永遠都不可能實現。至少我在北京逛書店的時候,從來不買咖啡和飲品,我會翻書,買書,當然也會買好看的文創。說起書店,還必須提到幾處,一處是著名的萬圣書園,我學生時代最常去的書店,沒有之一。也是歷經風雨這么多年依然屹立不倒的人文書店,堪稱奇跡之一。一處是單向空間,曾經北京最負盛名的文藝書店,是文藝青年聚集打卡的勝地,全盛期有花家地店、愛琴海店、朝陽大悅城店。2015年我的《80后,怎么辦?》出版,首發式就是在花家地店,幾百號人把書店擠得挪不動腳,后面來的年輕人只好坐在窗臺上。那時候微博剛剛興起,社交還是以現場為主,雖然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但那種眼神和眼神的交匯,體溫和體溫的互感,卻是直播間互動永遠無法做到的真實。那幾年我經常參加單向空間的活動并獲得了VIP的待遇,書店專門制作了一批黑金卡,持卡可以在任何門店免費喝咖啡,可以帶朋友,不限人數,有效期終身。我的那張卡的編號是029,可惜現在單向空間在北京只剩下朝陽朗園店和門頭溝檀谷店,離市區相對遙遠,這張卡也就基本上用不著了。另一處是page one書店,我常去的是五道口店和花園胡同店。五道口店適合選書和做文學活動,余華的《文城》,我的《一種模仿的精神生活》都是在這里做的首發。花園胡同店適合約朋友聊天吃簡餐,這里的西餐物美價廉,京城里平價西餐好吃的不多,這里是獨一份,如果是9月、10月更好,可以到樓頂的大陽臺,陽光穿過茂密的樹葉灑下零碎的光影,友人帶來問候和五點鐘的閑暇,前提當然是,你們晚上都不用加班。還有這兩年很熱鬧的Rendez-vous書店,位于北京消費頂流的SKP商場,幾乎每周都有文學沙龍,對我來說,去Rendez-vous參加文學沙龍的更大動力是可以順便逛一下SKP,并借此提醒自己文學確實是貧窮又小眾的職業。

    北京的商場和書店起起落落,我穿梭在這些商場和書店之間,總覺得那些商場的工作人員會有一個體面的人生,而那些書店里的年輕人,總給人一種落魄感。有一次我約朋友在五棵松附近談事情,查到此處有一家言幾又書店,就去了那里,在前臺點了兩杯飲料,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一個男服務生用托盤端了兩杯飲料過來,突然冒出來一句:你是楊慶祥老師嗎?我當時嚇了一跳,這家書店我可從來沒來過,然后那個大男孩說:我女朋友挺喜歡你的作品,她馬上要考研了,你能不能寫一句話送給她?然后遞給我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我在上面寫了一句大概“祝一切順利”之類的話,然后挺尷尬地遞給了他。后來我再也沒有去過這家書店,但偶爾還會想起這個大男孩,亂糟糟的頭發,有著與年齡不對稱的疲倦感,這么多年了,真希望他依然和他女朋友在一起,他們都完成了各自的心愿,如果沒有完成,也開心地在北京的某處或者在世界的某個地方認真地生活。我常常這樣帶著對陌生人的祝福走進北京的滾滾人流,然后把自己拋進最近的一條地鐵線,在五棵松是1號線,在人民大學是4號線,在世紀城是10號線。我不知道會不會有陌生人祝福我,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表面冷漠符合現代的氣質,也許只有在內心,我們才會瞬間涌起作為人的溫暖。我曾經寫過一首詩,其中一句是“我頭戴花冠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間”,那花冠是神恩,也是賜福,也是獻祭,在北京的每一天,不管有沒有神恩和祝福,每個人都在勉力活著,不管人多人少,地鐵線都在轟鳴前行。每次坐地鐵我都有一種幻覺:如果有一條永不停歇的地鐵,我坐上去,一直坐著,一直一直,會不會在某個時空的臨界點進入一種永恒的運動狀態,永恒的運動等于永恒的寂靜,等于永恒的空和無……

    ……

    (未完,節選自《十月》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