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小鎮的夏天
    來源:光明日報 | 鄧宗良  2024年07月05日16:50

    我的家鄉在雷州半島東海岸。夏天,臺風有時就瞄著我們這個小鎮登陸。

    記憶中,鎮子的老街大都是兩三層磚木結構的舊樓房,邊緣和外圍的民居則多為平房,有磚瓦平房,有茅草v屋。茅草屋備受臺風的肆虐。臺風一來,編扎得結結實實的屋頂,頃刻間就像老狗亂 糟糟的毛發,屋里四處漏雨。臺風過后,男人們會靈巧地爬上自家被太陽曬干的茅草屋頂,將新的草束塞進稀松的地方。掀動發脆或漚腐的草稈時,總會揚起一陣煙塵。父親每每在我們家的茅草屋頂收拾完,便蹲著挪動身子,從屋檐邊跳到地面。他滿臉都是灰土,像古戲里劫富濟貧的好漢。更糟糕的是,有的屋頂會被掀到巷子里,有的老土墻悄然倒下。這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小鎮現在的民居,鋼筋水泥結構的兩三層小樓居多,磚瓦平房已經很少了,茅草屋更是無影無蹤。附近老村里無意間留下的茅草屋,成了旅游景點。見過世面的人說,雷州半島的茅草屋,可以與英國威爾士鄉村的老茅草屋相媲美。當地人將信將疑。年輕時與臺風搏斗過的老人問:“那個威爾士有臺風嗎?他們的茅草屋能扛得住十幾級的臺風嗎?”老人想起了迎接挑戰的舊時光,臉上的寡淡一下子不見了。

    遼闊的太平洋,夏季生成的臺風極為暴虐。它們總是在遠方的海面排好隊,迫不及待地等著登場比試力氣。雷州半島的人們已經把臺風當成常客——還可以補種番薯,還有秋季的稻谷呢,什么都可以重來,什么樣的日子都能過。亙古不變的臺風給了雷州人天然的豁達。他們像當地一種如馬齒的白色沙子,粗糲、堅硬、通透,活得大大咧咧、樂樂呵呵。

    臺風確實歹毒了一些,然而它遲早得來。若是到時候了它還不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反倒有些焦躁了。那一望無際的桉樹林,早就期待著一場臺風的摧枯拉朽,好給新樹苗騰出空間。許久沒落下雨的半島臺地,已揚起干透了的塵土,只有臺風帶來充沛的雨水,才能解久旱之渴。

    夏天的頭場臺風,有時只是一探虛實,有時會來個致命一擊。應對臺風,無法做到萬無一失,但人們都會盡力而為。遠處的攔海堤壩,生產隊掛在一根根竹竿上的防風汽燈,像天邊的星星,從天黑到天亮,都在那里閃爍著。堤壩上,挑泥塊、扛沙袋的人們,影影綽綽的,傍晚時融入夜色,拂曉時又顯露出來。在自家的茅草屋邊,孩子們一大早就起來,幫大人干些不太需要力氣的活兒。南北墻的墻根,大人用大鐵錘打下粗木樁,木樁上拴起大麻繩或者大棕繩,繩索高高地拋過屋頂,落到那一邊,用力拉緊,綁好。也有人不打樁,前后墻根,常年壓著幾塊油亮的大石頭,大石頭上也可以綁繩子。

    傍晚,漫天的火燒云貼著遠處的海面,像火一樣,一路燃燒過來,一會兒就刺啦刺啦地掠過頭頂。強烈的光線勾勒出家門口青壯年黝黑而堅毅的臉龐,初起的風吹亂了他們鋼絲般粗硬的頭發——記憶中的舅舅就是這個樣子。他什么時候都瞪著一雙微微鼓起的大眼睛,有股不服輸的倔強。臺風很快就要來了,小鎮像一條即將闖進波濤洶涌的大海的船,甲板上從不缺搏擊風浪的人。

    夏天的臺風,當然會給小鎮帶來悲情。鎮子里的漁業生產隊,一年到頭出海打魚。有的出海跑得遠了,臺風前沒有回來,臺風后也沒有回來。外婆的鄰居,那個像雷州石狗般敦實的小伙子,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家的院子里,柚子樹上又大又圓的未成熟的柚子,被臺風打了下來。青青的柚子,從他家滿是積水的院子里漂出,漂到小巷的流水上,越漂越遠。不久,空空蕩蕩的院子長起艾草,越長越高,越長越密,孩子們在里面玩起了捉迷藏。他家的媳婦和孩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不懂事的孩子們好奇地問了起來,大人不想多說,隨便應付了一句,說他們一家子跟著臺風跑了。孩子們又問,下次臺風回來時,他們還能跟著回來嗎?大人這才認真起來,嘆了一聲,說,他家的孩子會回來的。是的,漁民的孩子長大后,還是要打魚的。

    夏天的陣雨,也不時噼噼啪啪地落到小鎮上。于是,風聲、雨聲、水聲與蛙叫聲匯成一片。孩子們在風雨里嬉戲,在水中嬉戲。他們悄悄砍倒人家的香蕉樹,兩個人一頭一尾,抬到小河里。香蕉樹呈蜂窩狀,能浮在傾盆大雨中湍急的河流上。暑假過后,回到教室里的男孩子們,臉上總是掛著沒有脫凈的死皮,灰一塊白一塊的,像被火燃過的一層薄紙。他們露著的白牙,散發著陽光和水花的氣息。

    雨隨路過的烏云飄然而至,又總是戛然而止。灼熱的陽光下,水庫、池塘、水洼和被樹木遮擋、若隱若現的溪流,像大大小小的鏡面,亮晶晶的。一陣風掠過,這些鏡面變得柔軟而有韌性。淺淺的水洼、水坑里,黑豆般的小蝌蚪長出了四條腿,褪掉了尾巴,成了黃褐色的小青蛙。小青蛙成群結隊地跳到地面上,穿過茂密的坡草,越過桉樹林里的腐葉。耕地邊緣為了不讓豬牛穿行而挖的深溝,擋不住這群頑強的小家伙,它們漫山遍野地蹦著跳著,去找一條溪流、一方池塘。

    大暴雨過后,一片看似淺淺的水灘,走著走著水就沒到了大腿根。坡上的小溝,居然也成了一條又寬又急的小河。一次,母親帶著我們從父親所在的村莊回小鎮,路上就走進了這樣的河流。母親急忙拽著我們,退回水淺處。狂風暴雨中,伸手不見五指,辨不出南北。母親毫不猶豫地蹚進深水里,一會兒回來了,像是從水里鉆出來的。她挨個摸了摸我們的腦袋,說:“走!”她來回把我們一個個背了過去。水沒到了母親的腰間。長大后,在類似的河流中走過,才知道腳底下的流沙,也像急流一般,人很難站穩。我每次說起這段往事,母親的目光總是落在窗外,靜靜聽完,淡然一笑。她經歷過的艱難太多了。

    每年夏收都是搶收,分秒必爭。說不定,臺風就在路上。田里的稻谷一成熟,就得趕緊收割,否則半年的辛勞就白費了。雨泡過的稻谷,會冒出小白芽,吃起來像米渣,有點苦味。沒有比夏收更辛苦的農活了。毒辣的日頭炙烤著,稻田好像到了燃點。平時覺得要是有更多的稻田就好了,這時卻嫌稻田太多了,割了一片還有一片。雷州半島的夏收,人們天未亮就下地,天黑才收工。平時還有人到田頭,抱著水煙筒抽幾口熟煙,偷個懶,這個時候誰都不好意思。好在生產隊田頭造灶做的飯菜香得誘人,菜盆里一定有管夠的炒牛肉。鮮嫩的牛肉來自凌晨宰殺的牛,平時是吃不上的。夏收的饑腸轆轆,放大了這人間至味,這種享受只肯給那些不遺余力辛勤勞作的人們。剛割下的稻草,挑出些干枯的點著,塞進剛挖好的灶膛里。殘留在稻草上的稻谷,在火里噗噗地爆開雪白的米花。

    夏收之后的夏種,也讓人疲憊不堪,但它讓人們看到了苦夏的終點。當一行行秧苗被手指夾著,輕快而有節奏地插進水田里,夏收夏種就要落幕了。兩天后,禾苗挺直了,晨風吹過水田,漾起一道道淺淺的水波紋,看上去像許許多多笑靨。我也開始幫忙,幾天不見,看到自己插下的禾苗躥高了,綠意潑墨般地融入水田,倒映著藍天,心里有說不出的歡暢,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一閃而過的夏收農忙假里,小鎮里的一群孩童,甩掉了鼻涕泡,眼看著就要成為翩翩少年。

    夏收夏種就這樣結束了。沒有臺風沒有急雨的時候,小鎮清靜的小巷里,會不時響起挑著擔子收廢品、賣糖糕的老漢的銅鑼聲。他的一只手扶著肩上的扁擔,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小鑼槌,敲著鉤掛在拇指上的小銅鑼。小鎮里的人們叫他“糖糕客”。他的糖糕,類似麻糖、姜糖、麥芽糖,但不是干的,而是揉得很筋道的一團。他扯出韌性十足的一條糖糕,然后用剪子剪出一寸或半寸長的糖糕塊。孩子們眼巴巴地等著家里的牙膏用完,好用牙膏殼去換糖糕——那時的牙膏殼是錫皮做的。在家里的某個角落,發現以前換鎖后留下的銅鑰匙,也會高興一陣子,可以用它換來一小口糖糕。糖糕客會隔三岔五地來到小鎮,那銅鑼聲是輕輕的、脆脆的、漫不經心的,從這條巷子飄到那條巷子。午間刺眼的陽光下,整天忙忙碌碌的螞蟻也看不到一只,只有糖糕客那裹著銅鑼聲、緩緩移動的身影。

    這是臺風肆虐后,小鎮夏天的余韻,有掙脫后的恬淡和釋然。天空是澄澈通透的藍,有時飄著絲綢一樣輕、一樣薄的白云。鎮子高處的糧庫,高高的圍墻被風雨所剝蝕,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圍墻上坐著一排半大小子,他們晃動著沾滿黃泥巴的腳板,眺望著深不見底的藍天,互不相讓地爭論著誰的眼睛最尖,都說自己能看到天的盡頭。夏天里,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的臺風,讓那時的蓬頭少年有了更多的想象。那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此時的遠方正涌動著春潮,改革開放的春天就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