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感受青銅的激情
在我看來,小說,要求寫的人和讀的人,以輕如鴻毛的策略,處理重于泰山的文本。
2004年,我第一次接觸到國寶級青銅重器曾侯乙尊盤,心中即刻閃出一道文學的靈光。10年后的2014年,我以曾侯乙尊盤為素材創作的長篇小說《蟠虺》出版。從《蟠虺》到新近完成的寫九鼎七簋的《聽漏》(長江文藝出版社),剛好又用了10年。前10年中,曾侯乙尊盤還是“大冷”的模樣,陳列在“大熱”的曾侯乙編鐘旁,少有人問津。后10年中,考古界的幾位朋友,輪流出主意,建議我寫過“冷”的,再寫寫“熱”的,接下來應該寫那赫赫有名的曾侯乙編鐘。
2022年秋天,我在漢陽魯迅書店,遇見時任湖北省博物館館長的方勤,聽說我在寫比當年的曾侯乙尊盤更加冷僻的九鼎七簋,他就從專業角度發問:湖北省博物館里還有一套完整的九鼎八簋,為何要寫殘缺不全的九鼎七簋?對此,我不無玩笑地解釋說,1966年在湖北京山出土的有史以來第一套完整的9只列鼎,一時間轟動文化界,但在禮制上與其相配的簋,只有7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這缺少的一只簋,是后來因故丟失,還是根本就不曾有過?這與生俱來的懸念,如同歷史留下一支神來之筆,只要掌握好,對寫作來說不算是事半功倍,至少也能得近水樓臺之便。
20年前初見曾侯乙尊盤,令我怦然心動,忽然得到依它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的暗示。依此暗示寫成的《蟠虺》在湖北省博物館舉行首發式時,方勤館長經過再三確認才透露,正好是《蟠虺》付印的那個時間段,考古隊員將《蟠虺》中假設的“曾侯丙”發掘出來了。基于這不同尋常的緣分,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提議,何不再寫一部“青銅重器之二”。這話在心里擱了兩年,一次在家里與孩子們聊起記憶中的聽漏工,靈感來了。那是前些年聽車載電臺說的,在上海市自來水公司有十幾位聽漏工,每到夜深人靜之際,就會手拿一根鐵棒,趴在老舊的石庫門地面上,聆聽地底下自來水管可能出現的漏水聲。說完這些,自己就怔住了,隨后便告訴孩子們:“青銅重器之二”可以寫了。說完,我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個文檔,在上面敲出“聽漏”二字。
自從與家人說了這獨一無二的聽漏工,孩子們每隔一陣就問,什么時候開始寫《聽漏》呀?2022年秋天,我終于正式動筆,最開心的不是作為寫作者的自己,而是從本科生變成博士生,從中學生變成碩士生的孩子們。多年的積累,使得開頭部分進展順利。到12月中旬,就已經寫了近10萬字。沒想到,疾病的威脅正在逼近,一場大病讓我在醫院一待就是21天。出院后,在家靜養的半年里,與文學相關的一切都被拋得無影無蹤,直到2023年夏天,同家人們一道到英山縣桃花沖頂上的小岐嶺避暑,我才又將電腦打開,繼續寫作《聽漏》。
現實生活雖然不是對文學的唯一恩澤,卻是恩澤的最大源泉。
《聽漏》中有一句話,“以考古形式發現的東西,如果沒有進一步完善人的精神生活,就與挖出來的破銅爛鐵沒有太大區別。”這句話對以文學名義進行的寫作具有同等意義。這話明里是說考古,其實是指包括治病在內的人的一切行為。作為個人大病一場后應當如此,作為社會渡過一場劫難后也應當如此。
秋天,我在位于武漢南郊的房子里獨自待了整整4個月,一邊寫《聽漏》,一邊打理自家的菜地與花木,直到年末的最后一天,約40萬字的初稿大體完成,才回到市中心的住所過冬。從寒冷的程度來判斷,元旦前后,才是武漢冬天的起始。無論是在郊區寫初稿,還是回到市中心修改第二稿和第三稿,我似乎更惦記自己親手種下的蔬菜,還有朋友千里迢迢寄來的黑牡丹等花卉。只要一想起它們,哪怕最需要一氣呵成的段落,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暫時放下,去到菜地或者花園,小心翼翼地將其伺候好了,才重新撿起丟在鍵盤上的靈感。
從事寫作多年,從青年作家熬成別人嘴里的“老作家”,真正在寫作過程中感受到美妙趣味,這還是第一次。從菜園回到書房,或者從書房進到菜園,反反復復、來來回回之后,我將這種從未有過的反應稱之為激情,而且是一種與憤世嫉俗完全不同卻更靠譜的激情。
這個冬天實在太厲害,接連兩場凍雨,將市中心的大樹折斷了許多。那些四季常綠的冬青葉片、正在含苞待放的茶花,全部凍成琥珀模樣。凝思修改《聽漏》時,隔著雙層玻璃也能聽見,仿佛人間炸裂一樣的聲響。待起身開門觀看,又會輕易地被那些掛在樹葉和花苞上水晶吊墜般的冰凌長久地吸引。冰封的街道能夠通行后,我立即駕車來到湯遜湖邊,看望與《聽漏》一起生長的作為食物和風景的植物。一向不畏嚴寒的菠菜和洪山菜臺等,全被嚴寒摧殘得如同烤煙煙葉。僅僅半個月,所有這些又都恢復了生機。回頭想想《聽漏》之人,《聽漏》之事,居然也與這般景象八九不離十。正如嚴冬自有與眾不同的嚴冬之美,誰曾料到,那些盜墓丑行會變成《聽漏》里的趣話,就像撒在菜地中自然發酵的餅料,臭則臭矣,卻成全了正在生長的蔬菜,使其成為煙火人間的美味。
10年前,我的“青銅重器之一”《蟠虺》出版后不久,時逢國慶,方勤館長突然邀請我到棗陽一處考古發掘現場,用極富誘惑的語氣表示,他預感到今天下午那里會挖出重要器物。幾小時后,當我們抵達現場時,真的趕上一只青銅鼎剛剛露出鼎耳。經過一番按部就班的操作,一只典型的楚鼎出現在世人面前。方勤館長用竹簽剔去楚鼎底部的一塊泥土,隨口來了一句:這是實用器。意思是,這是楚鼎的主人用于日常烹飪的器皿。在方勤指點下,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殘留在楚鼎上的3000年前的人間煙火,頭一回感覺到威嚴的青銅重器也可以無比親和。
“一個人如果用自個時代的眼光去看石器時代,用咀嚼山珍海味的牙齒去品鑒原始社會的茹毛飲血,一定是當今地球上最沒出息的笨蛋。”寫《聽漏》時構思的這句話,原本是反著說的,還沒動手寫出來,我就想明白了,生命的意義不在于苛求別人,重在對自身缺陷的發現與彌補。接下來便自然而然地涌出幾句話:“在歷史面前,最能體現王者之氣的青銅重器非鼎簋莫屬。在輝煌的朝代,青銅鼎簋會讓這種輝煌更加燦爛。在衰竭的王朝,青銅鼎簋會將這種衰竭襯托得更加殘敗。”從《蟠虺》到《聽漏》,關于“青銅重器”的長篇小說我已經寫了兩部,差不多70萬字,直到寫出這幾句話來,才對“青銅重器”有了較深的體察。正如自己在經歷過2022歲末、2023年初的那場疾病,才對文學創作與墾荒種菜的關系心有所得。那種到死也要顯示尊貴,被稱為明器的青銅重器,除了隨葬于地下再無其他用途,3000年前不是激情的產物,3000年后更是激情的棄物。與青銅重器不只是青銅重器本身一樣,小說寫到后來,不再是圍繞文字打轉,也不是用文字與為了吃喝拉撒的事物作半推半就的交換,一定是筆下的文字與自己感知的肉體靈魂產生美妙交融——唯有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才可以稱之為激情。
人們早已熟知曾侯乙編鐘,后來又熟悉了曾侯乙尊盤,藏在博物館幽深處的九鼎七簋遲早也會被人熟悉,熟悉與不熟悉的青銅重器,面孔看上去無一不是冷冰冰的,實際上,激情才是它們在歷史中安身立命的根本。無論是寫作者還是別的什么人,能夠感受到藏在它們身后的激情是一種幸運。生活之于文學也是如此,可以說激情需要扛起一座大山,也可以說激情能夠懷抱一片大海,還可以說一個人的激情縱然達不到面向整個人類,至少也是一個族群一個社會的理性與感性的共振。激情貯存在我們的骨子里,唯有真實可感地承擔和行動,激情的能量才有可能爆發。
(作者系中國作協小說委員會副主任、湖北省文聯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