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人吉小果》:向左向右,皆有岸
吉小果是曉偉的影子,曉偉是吉小果的化身。曉偉不是吉小果。
認識曉偉,帶著強烈的目的性。我想了解聾人的生活,我想知道他們是如何揮發活著的苦痛與喜悅?與此同時,我也帶著痛苦懷疑自己是否居心叵測?但我還是帶著諸多疑問一步一步走向曉偉,走向吉小果。很多時候,我們管不住自己腳步時,會找出各種理由搪塞,比如緣分,比如命運——曉偉是能說話的聾人,他在企業工作。這個企業有一個殘障群體。之前,我沒有與聾啞人打交道的生活經驗。
于是,我努力地尋找兒時的記憶。
母親有一位聾啞表哥,我叫他四舅。我有記憶時,四舅就在我們鎮上的鐘表刻字社工作。是的,我總是固執地把我長大的故鄉稱為鎮。四舅好像是擅長修理鐘表,為什么是“好像”呢?因為我不知道四舅是因為自身聾啞的身份,學的修理鐘表?還是因為喜歡才學的手藝?我到鐘表刻字社去找過四舅。起因是借用同學的鋼筆,卻不小心把鋼筆掉到凹凸不平的磚地上,筆尖兒彎曲得無法寫字了。一管鋼筆賠不起,換一個筆尖也需要五毛錢。七十年代末的五毛錢,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對于我這個初中生來說,也無疑是一筆巨款。而且,同學一再和我強調,鋼筆是新買的,如果她繼母知道筆尖兒被我摔壞了,不僅會罵她,還會和他爸打架……那個年代,我聽了太多關于后媽的故事。我嚇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夜里的夢都血淋淋的。我只好與母親如實交代。
“去找你四舅?!蹦赣H的臉色晦暗,語氣沒有一絲溫度。
依照母親的指示,我去鐘表刻字社。刻字社在正陽街,我進去后,發現那里人頭攢動。我不知道那個時代的人們,怎么有那么的鐘表可修,有那么多的字要刻?我站在柜臺外,理直氣壯地說:“找我四舅,他叫賈——”四舅身材細高,臉上棱角分明。他從里間出來,接過鋼筆鼓搗幾下,又在一個鐵器上敲砸了一陣子,筆尖就完好如初。四舅還沖我“啊、啊”了幾句,我猜他是讓我快回家,不要在路上貪玩之類的叮囑。
在我心里,與其說啞巴四舅是個謎,不如說,我對聾啞人的好奇。
有一年夏天,四舅來我家。我對他啊啊的“說話”,和胡亂比畫的交流,除了好奇,什么都聽不懂。在我看來,他的比畫就是亂。我想,我父母可能也是一半靠猜,一半沒猜明白。母親說,四舅小時候非常聰明,六歲那年生了一場病,因為高燒才啞了。后來,四舅結婚了,四舅母也是聾啞人,長得白白胖胖。我和四舅母沒交流過。我知道她是我的四舅母,她可能也知道我是她男人的表外甥女。我除了對四舅母的長相記憶猶新,還對他們的婚房情有獨鐘。四舅母的婚房是坐西朝東的廂房,整潔利落。夜晚的燈光很柔和,尤其窗簾后面與夜色交相輝映的燈光,更讓我心頭浮出詩意,我想,我家要是能有這樣的房子該多好,我在燈光下讀書遐想……幾年以后,四舅離婚了,好像是因為生育問題。那時候,我還不懂生育,更不知道,生育能影響到婚姻。再后來,四舅離開了鐘表刻字社,去了省城。
四舅終生無兒女,我差點做了他的女兒。不久,四舅再婚,新四舅母也是聾啞人,她帶來一兒一女。
這是我和聾啞人最直接的接觸,但那時候我還是吃泥巴玩土的小孩。因此,我對聾啞人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我和曉偉先是加了微信,雖然我迫不及待地想交流,但我又十分小心謹慎,生怕哪一句話碰到他的忌諱,也怕我無意中傷了他的自尊。我試探著一點點深入,但他的回答,打消了我的顧慮。從微信交流來看,曉偉毫無避諱,坦率熱誠。
這是一次愉快的訪談。
僅靠微信交流,還無法支撐我講述吉小果的生活。有一天,曉偉邀請我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我懷著好奇應邀而至,曉偉在辦公樓下接我。見到我,他笑出一道光。敦厚帥氣的曉偉,給人一種親切感,他帶我走進他們的生活。于是,我走進了一個無聲且喧嘩的世界??吹轿遥麄冎皇敲榱艘谎郏掷^續沉浸到雙手“舞蹈”的喧嘩中。我不敢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怕褻瀆了他們……一個帶著耳蝸,開朗活潑的女生走過來,她說,“你是來管我們的領導?”我說不是?!澳悄闶切聛淼睦蠋??”我說我來看看你們。
她笑了,也笑出一縷光。
中午,我與曉偉和他兩個朋友吃了飯。他們或許就是于燈,林浩然的化身,但我不敢確定,因為我不了解他們是否有著于燈和林浩然的身世。曉偉成了我的翻譯,他為我解讀他朋友的手語——我意識到了自己的狹隘和無知。其實,聾人的生活豐富多彩,他們在他們的世界里豐滿而又多姿。只是聽人的優越感,限制了自身的認知,也暴露了自身的淺薄。于是,我腦海里的吉小果也充盈起來。
也就是說,吉小果在我心頭活了,并以飽滿的熱情向我走來。
在講述吉小果的生命時,我幾乎是處在一種癲狂的狀態里。白天,我與吉小果對話,傍晚,我行走在公園的棧橋上,街燈透過枝葉的縫隙,把我的影子縮短或拉長。我在微醺的夜色下,我與心對話,與吉小果暢聊。我很為自己把吉小果的一生,展現出來而洋洋自得。我甚至還想,我一定讓曉偉看到吉小果,讓天下的聾啞人認識吉小果。也讓吉小果知道,他或許就是曉偉的影子。
完成文本的那個傍晚,我走在林蔭木板棧道上的腳步都輕盈無比。創作收官的那一刻,總是令人興奮,我想,今夜一定睡個好覺。
午夜,我卻突然從睡夢中醒來——有個聲音告訴我,你那四萬字的文本,是吉小果的前生,不是他的今世。你不過是個書寫者,你沒有權利篡改他人的命運,沒有資格編撰別人的人生……我豁然地坐起來,惆悵如一股悄然而至的大水,從心頭蔓延上來,瞬間就淹沒了我。我如一個溺水者,在漆黑的大水里沉落,浮起,浮起,沉落——我沒能如實地再現出吉小果今生的喜悅和苦痛,這是他憤怒的反抗。雖然,吉小果的前世今生都是聾人,但他用頑強,用堅韌抵御了生命的寒冷。他用努力化解了吉村的卑微,用積極制約了邱文璐的憤怒——但在已經完成的文本里,他卻是溫室里的一棵獨苗……我還聽到吉小果的畫外音,寫作者又怎么樣?寫作者也要依據個體命運的脈絡書寫,寫作者不是強盜,不能用“燒殺搶掠”的手段壓制真實。
于是,我果斷地把四萬字的文本扔進垃圾箱。
再重新面對吉小果,仿佛是一場離別后的相聚。我看到他的赤誠,和鮮血淋漓的袒露。吉小果滿臉淚水,他說:終于有人肯讀我,并讀懂了我——人生難得知己。
當創作深入靈魂,我的貪婪又開始顯露。
我看過曉偉跳舞,但我沒聽過吉小果唱歌。我不敢打擾吉小果,因為之前的不敬,我一直心懷愧疚。因此,我問曉偉,能唱歌嗎?他說,以前唱過。現在能唱嗎?他說:跟不上調,差不多也行。我哼哼兩句,給您聽:“這些年,一個人,風也過,雨也走,有過淚,有過錯,還記得堅持什么。真愛過,才會懂,會寂寞,會回首。終有夢,在心中……” 曉偉的歌聲,也是他的心聲,瞬間就擊穿了我一直以來偽裝的堅硬。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就在我與吉小果告別之際,我接到曉偉的電話,他與我分享了喜訊,他們獲得2023年全國殘疾人排舞比賽第一名,他個人獲得道德風尚獎。我心頭一驚,吉小果在他之前,也獲得了最佳領舞。命運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吉小果和曉偉的前生今世,有著怎樣深厚的因緣啊——曉偉和吉小果用他們生存的軌跡,用他們努力的拼搏告訴我,生命是一個道場。只要心中有光,腳下有力,就能抵達彼岸。只要不放棄,只要不懈怠,生活的火花就一定能跨越生命矛盾的鴻溝,從這道風景向另一處風景前行,并在閃耀的火光中,見到命運片刻。
這個片刻就是活著的真諦,也是生命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