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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美文》2024年第6期|任林舉:望洞庭
    來源:《美文》2024年第6期 | 任林舉  2024年07月08日08:22

    五月的洞庭,依然煙波浩渺,不負“八百里洞庭”史來盛譽。但煙波浩渺之中,已經沒有了古時紛紛攘攘的“吳檣楚舵”、百舸爭流,也不見去冬候鳥云集時的雁鵝比翼、鷗鷸競飛。大約是趕上一年一度禁漁期的原因,湖上沒有船只,也少有飛鳥。幾只白色的鷗鳥和蒼鷺散散漫漫地飛過,很像一場盛會散場后的留守者或見證者,告訴前來探訪的人們,這里確實曾經繁華過、熱鬧過。

    當一個人真心喜歡一個地方時,即便不能趕上它最美好的時刻,也不忍心在心里對它有所貶損和輕慢,只能遺憾自己的運氣不好或沒有把握良好時機。因為長久以來我一直對洞庭心懷向往,也因為此去之后更難有時日再度相見,便下定決心好好感受一下這一湖承載了太多歷史和人文的浩瀚之水。雖然不能乘船暢游,也要堅持站在生滿了水草的岸邊瞭望,久久地瞭望、凝思。瞭望它浩無涯際的茫茫大水、水上一個接著一個綿綿不絕地撲打著泥岸的波浪、波浪下埋藏著的萬千不可知事物和淼淼時光;追憶它或虛或實的往昔舊事,捕捉、體悟它所呈現、透射出來的現實信息。

    想當初,長慶四年秋(824年),劉禹錫赴和州刺史任,“自夔州刺史轉歷陽,浮岷江,觀洞庭,歷夏口,涉潯陽而東”。經洞庭湖時作《望洞庭》:“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從詩中所言可以看出,劉禹錫也只是站在湖邊,甚至站在遠離湖邊的高處遙望洞庭。對這樣一個具有八百里縱橫的龐然大物,也許他自知一尺一寸地丈量并不現實,欲全偏缺,欲近偏遠,只能站在遠處遙望。望,豈不是領略洞庭的最佳方式?好風景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浪是水的腳步,款款或匆匆,都是一種物質屬性的節奏,而一個人要想真正與水對話,萬不可隨波逐流。你可以憑岸遠眺,也可以泛舟湖上,但一定要讓自己安靜下來,以敏銳、廣闊之眼和透徹、深邃之心與水交流,才會獲得非同尋常的洞見與境界。

    宋崇寧元年(1102年),中國文學史上另一個重量級人物黃庭堅結束了六年的流放生涯,出貶地四川,赴家鄉分寧,從湖北沿江東下,途經岳陽,冒雨登岳陽樓,遙望洞庭,寫下《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其一:“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出瞿塘滟滪關。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其二:“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他也是遙望。遙望就不僅僅要用眼,而很大程度上要用心。

    60多年之后,宋代詞人張孝祥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中秋節,沿水路回家,途經洞庭湖。其時,詞人正春風得意,自覺人生將近不惑,又官運亨通、文章錦繡,恰遇風平浪靜,秋水澄澈,皓月當頭,便乘興寫下了一首千古絕唱《念奴嬌·過洞庭》:“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詞人雖然泛舟湖上但心卻在高處,依然是望的姿態。

    有什么可遺憾的呢?能當著洞庭的面,遙想當年,瞭望新貌,不也是一件樂事嘛!現代生活的浮躁、快節奏和發達的科技、交通手段,已經縱容人們走到了與古人正好相反的路上。人們最相信的,就是自己的腳,然后是自己的眼,最后才輪到自己的心。很多時候,什么都用上了,心還一直沒有用。豈不知只有心才能穿越時間和空間上的重重阻礙,直達腳與眼難以抵達的渺遠、幽深之境。

    后來,讀到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有關洞庭湖的句子一直讓我激動不已:“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年少時,我常常抱著書本一遍遍遙想遠方大湖,猜測它的樣子,揣度它的氣韻。洞庭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大湖呢?竟有“銜遠山,吞長江”的氣勢,那么,洞庭湖和長江之間又是怎樣的一種關系呢?

    此刻,我雖然站在了洞庭湖岸邊,眼所能見的卻只是“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終不能超越范仲淹文字的框范,看得更高、更遠、更獨特。論宏闊,這一湖汪洋恣肆的水確實讓我有了宏闊的感覺,但就是沒有辦法建立起一個關于邊際和位置的清晰概念。即便從身邊人手里接過一架高倍望遠鏡,也還是看不到長江從何而入,又從何而出。

    這時,有白色大鳥從湖面上迅疾飛過,轉眼旋上云霄。我在想,如果我也有一雙強勁的翅膀和無所不及的眼力,是否就能實現所謂的“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說來說去,終究還是要歸到心上來,古人雖然沒有現代人的科技,但卻有著不亞于現代人甚至遠高于現代人的智慧。他們早就告訴過后人,人是靠心超越時空和萬物的,離開了心,人還不如一只平平常常的鳥。

    只要用到了心,眼睛就真的亮起來。我仿佛也能像古人一樣看到很多事物。于是,我開始讓自己的心縱情飛升,越過云端,越過大氣,一直到意識能夠掌控的時空之巔。我看見一脈清流自高原而來,穿越中華大地的千山萬水,穿越五千年崎嶇復雜的歷史,一路蜿蜒向東,直入大海。那就是這個星球上最著名的大江之一,長江。同時我也看見,長江是從源頭唐古拉山脈出發,行走了一千多千米的路程,終于積水成湖,并通過一個橫跨古今的大湖,與岳陽相遇,與站在岸邊或岳陽樓上的古今文士相遇。

    正如很多人所熟知,長江還有一個舊稱為揚子江。盡管這個名字曾特指南京到入海口這個江段,與洞庭湖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但在長江的兩個名字之間做比較,我還是喜歡揚子江這個名字。只因為一提起揚子兩個字,就能讓人想起揚子鱷和揚子江豚兩種奇妙、神秘的水下生物。如今,在洞庭湖區,在長江流域,這兩種生物已成美麗的傳說,淪為瀕危物種。有人說,它們已經絕跡,在這個星球上徹底消失了;也有人說,它們只是數量很少了,小小的種群為了躲避人類的傷害已如傳說中的神仙一樣,躲在人所不知的秘密水域,再也不會輕易露面。然而,它們就是洞庭湖里固有的生物,這些精靈都曾在歲月深處給人類留下難忘的故事和美好的向往。

    夜晚的洞庭湖區一片寧靜。有霧從水面上或不可知的草莽間升起,給隱去身形的大湖又增添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專在夜間出來覓食的鳥兒開始活躍,巨大的或小巧的羽翼在黑暗中與空氣摩擦,發出若有若無的聲音,偶爾從遠處傳出幾聲凄厲的鳴叫,讓人很難分清它們所傳達出的情緒是悲是喜,是來自現實還是來自遙遠的過去。就在這時間和空間完全失去了界限的特殊情境,我開始忽略天空里的星辰,聚精會神,以自己的心遙望深淺莫測、神秘幽暗的湖水。元代詩人唐珙說:“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唐代詩人白居易則在《洞庭秋月行》中說:“日出喧喧人不閑,夜來清景非人間。”今夜,我卻只關心洞庭湖的水下,是否會有一場驚動所有水族的魚龍盛會。

    一番帶點兒浪漫的暢想之后,我還是理智、冷靜下來。畢竟時代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遷,此時已非同彼時。高度發達的人類生產力已經將繁榮興旺的水下世界“打”得七零八落,大馬力的機動船、高亮度的探照燈、自動化的網具、威力無窮的炸藥、讓水族膽戰心驚的高壓電、圍網、高絲網、地龍王、迷魂陣……種種極端的手段一路搞下來,水族中的大魚、老魚、七梁八柱,紛紛分崩離析,哪里還有自然本有的神秘和靈氣可聚?哪里還有什么超越想象的意外之遇可言?我幾乎動用了我所有的心力,仍不能像偉大的文學家蒲松齡那樣,一轉頭就看見了洞庭湖水下那個提燈疾行的小魚姑娘。每有一個非現實的念頭出現,都會被我骨子里洶涌而出的理性一個浪頭掩殺在岸邊草叢。

    真羨慕生在遙遠時代的人們,多么豐富的想象力、多么幼稚的想法都能在自然中得到呼應,也都能在人們心中得到包容或認同。當年蒲松齡在寫《聊齋志異》時,共有十四篇故事發生在湖南 , 而有六篇故事集中在洞庭湖區。在六篇關于洞庭湖的故事里,至少有兩篇故事讓我久久思量,難以忘懷。其中一篇叫《白秋練》,另一篇叫《西湖主》。在此,不不妨簡單地做以復述。

    《白秋練》講的是一條白鰭豚的故事。有河北慕姓少年,隨父入楚地經商,船停洞庭湖上,夜讀王建詩《羅衣葉葉》,吸引了湖上居住的漁家女白秋練。女子美貌多情,生性風雅,因了那清脆的讀書聲便愛上了讀詩少年。兩人經過熱烈相戀、苦苦相思,又沖破種種世俗的阻礙和人為屏障,歷盡周折而無怨無悔、不棄不離,終成眷屬。原來,白秋練并非人類,而是洞庭湖里一條得道成精的白鰭豚。即便隨少年遠嫁河北,也要帶上幾壇洞庭湖水,每餐必加一點湖水,以便維持洞庭湖的精氣,一旦斷水,精氣散盡便不得活。后來果然因為慕父延誤行期,湖水斷供而“喘息數日,奄然遂斃”。臨死前,白秋練叮囑丈夫,死后不要將她的尸身掩埋,每日早中晚三次為她背誦李白、杜甫的詩,她的尸身便不會朽壞,待湖水取來,將她浸泡在湖水中,自然就會復活。半月后,慕父歸來,白秋練果然因為洞庭湖水的滋潤死而復生。汲取了這次教訓之后,白秋練便每每思念故淵,想南遷歸返楚地生活,待父母過世之后,夫妻二人立即帶著孩子移居洞庭湖邊。

    《西湖主》是講一條揚子鱷報恩的故事。書生陳弼教,字明允,也是河北人。他家里很貧窮,跟著副將軍賈綰當文書。一次,陳生和賈綰在洞庭湖停船,正巧一條揚子鱷(也被當地人稱作豬婆龍)浮出水面,賈綰一箭射去,正中揚子鱷的脊背。有一條小魚銜著揚子鱷尾巴不走開,一起被捉住了。揚子鱷被拴在船桅上,奄奄一息,嘴巴還一張一合,似乎在懇求援救。陳生很可憐它,便向賈綰請求放了揚子鱷,還把隨身帶的金創藥試著涂在它的箭傷上,并把它放入水中。過了一年多,陳生返回北方老家,再次經過洞庭湖時,遭遇大風,船被打翻。逃險過程中,誤入一個輝煌宮殿,遇到了一群美若天仙的女子,也是因為他有幾分文采,寫了一首艷詩,才博得少女春情涌動,也才有機會輾轉見到了少女的母親。不想那美婦人原來正是此前陳生搭救下來的那條揚子鱷,而當年揚子鱷尾巴上附著的那條小魚,則是美婦人的貼身丫鬟。那婦人原是洞庭湖君的妃子,也是揚子江王的女兒。去年她回娘家,偶然在湖上游動,被流箭射中。多虧了陳生相救,龍宮一家都非常感激,念念不忘。良緣偶結,再巧遇,自然不會再錯失,洞庭君妃便慷慨地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陳生。從此,陳生經常被人看見坐著豪華大船,雕欄紅窗,笙歌悠揚,緩緩在煙波之中游覽,直至不知所終。

    拋卻文人一廂情愿的想象和精神漫游,通過這兩個故事至少可以見證洞庭湖的存在在中國自然史和人文史上的重要意義。它不僅是一處自然山水,更是一處人文山水。它不僅給世代生活在湖區的人們提供了難以計數的物質支持,漁業、水利和優美的生存環境,也給更加廣大區域的人們提供了不竭的精神滋養。從這里生成的文化與文學營養,讓世代中國人的精神譜系里注入了長江文明的文化基因和文學力量。

    春天過后,我告別洞庭,回到了自己的北方。某日,很意外地收到了朋友沈念從洞庭湖邊岳陽寄來的一本新書,書名叫《大湖消息》。這是他花了數年時間,深入洞庭湖區寫成的關于洞庭湖生態狀況和人文思考的一本長篇散文集。

    這本書果然給我們帶來了令人欣慰的好消息。據書中反映,長江流域禁漁十年,捕撈漁民全部撤出核心區水域,一次次“打非撤違”專項治理活動的開展,已經讓一千五百口網箱和十萬平米的網圍徹底銷聲匿跡。來自全國各地的志愿者和當地的環境保護者共同努力,成功阻擊電力捕魚二百三十多起,清除滾鉤十一萬多米,清除迷魂陣、密陣一千三百四十多杠兩萬八千二百多米……最讓人振奮的消息是至2018年,白鰭豚的姊妹物種江豚種群已經恢復到一千零一十二頭。

    這回好了,當一切攪擾和傷害消失,當人們肯給自然一點敬畏和留有一點空間,自然總會騰出手,從它裝滿秘密的口袋里給我們掏出更多的驚喜。

    還記得那天車過城陵磯,沿著公路奔馳時,第一次目睹長江的感覺。那條奔跑了上億年的大江,那時就與我并肩而行,但我心里清楚,它是長跑冠軍,不管我們跑多快,總也甩不開它。倒是行至一個轉彎處,一轉眼的工夫,它就把我們的路倏地甩了出去。我望了又望,卻只能看著它變成邈遠的一條水線。那一刻,我理解了什么是偉大,什么是渺小,什么是短暫,什么是永恒。

    在人的路和水的路中間,是大片開闊的沖積帶,其間長滿了蘆葦、水蕨、龍舌草等植物,茂密葳蕤。當時我想,五月正是長江一年一度的枯水期,眼前的洞庭湖,還稍微有那么一點瘦弱,待到七八月份,大水漲起來的時候,一望無際的河灘便會貯滿泱泱大水,千萬頃綠草,將隱沒水中,成為水下草原。洞庭湖便將盡情地吸納自長江而來的祝福,迅猛地擴大自己的疆域,并用這些水下的草牧養與它世代相伴相生的水族,以及人類業已變得越來越瘦弱的快樂和想象力。

    任林舉,代表作《玉米大地》《糧道》《上帝的蓖麻》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2014年最佳華文散文獎,三毛散文獎,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