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尋找細節豐茂之地
一
前不久看一篇評論家綜論,提及“70后”的創作,認為這一代作家執念于細節的營造,同時也因過于拘泥細節,而未獲取足夠開闊的視野,也未抵達更為幽深的人性觀照。我讀罷這一段,腦子迅速掃描我熟悉的一些“70后”作家及創作。作為一個群體,我們起初似乎都排斥“70后”這樣籠統粗率的命名,但隨著寫作的推進,這一代人整體步入中年,“70后”的指稱也一直未有更好的替代,慢慢我們開始接受、認領。畢竟我們不能否認,我們就是一代人。起初感覺這樣的命名什么也沒說,慢慢覺得它把什么都說了,甚至具有某種預言性質:你們只是整體清晰而個體貧弱的一代人。所以,“70后”老早又被冠名為“夾縫的一代”。相對于晚一點的“80后”,“70后”的個人面孔相對模糊,而“80后”個人仿佛自帶一種橫空出世的稟賦,比如早一點的韓寒,稍晚的雙雪濤,近幾年的班宇。
“70后”整體清晰的一面,也可作進一步歸納并描述,比如執念于細節營造……不得不說,這一特點在我腦際形成的自動反饋,就是過于確切。“70后”作家對于細節的執念,應該源于閱讀基礎、童年記憶和成長環境。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整個社會形態對這一代作家的塑型,與目不暇接的大量信息有關。在此之前,生活相對貧乏,信息也相對匱乏;在此之后,信息泛濫又讓人懂得自動擇汰,或者直接屏蔽。而“70后”作家,成長過程正好與社會信息急遽增長同步,對于信息的攝取有著不知饜足的胃口,如此經年積累,最終通過寫作落實于紙面,自然形成對于細節孜孜矻矻的營造的特質。再者說,這一代作家奔五而去,陣營相對穩定,那么前面二十余年自然選擇過程中,恰好將執念于細節營造的一幫人篩選出來。個人創作必然各有不同,時代的篩選標準卻有某種詭異的統一,所以要說這一代人執念于細節,何嘗不是回顧之時執果索因的說法?同代作家必有異類,比如李浩專注于文體實驗,接續著先鋒余緒和探索精神。但“70后”里頭,李浩式的寫作反而成為某種注冊商標或者獨家生意,留此一個標本足矣,天選地擇,容不下第二人分攤市場份額。而執念于細節的營造反倒是廣譜的、通融的,宜乎眾矣,最終落實為一代作家通用的標識。
有標簽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壞事,一代人走到一定時候,需要相對清晰的面目,需要標簽將其歸納。標簽最初的生成,往往帶有某種可笑成分,但當我們處于某種語境之中,也會發現標簽的指認所具有的效力。比如,網絡上一直有各種段子揶揄、調侃山東人愛做官,說全國人民三十六歲是道坎,唯有山東人的坎在于三十五歲,因為過了這年齡再不能考公……類似的段子何嘗不是一種營銷,我們會心一笑何嘗不是對這種營銷內容的認同?前不久我去一個偏遠縣份,與當地領導交流時,某人自道籍貫山東,內心莫名地感覺這人挺有官員模樣……那一剎,我的感觸不正是對于標簽營銷的認同?它幾乎沒有什么道理,但又于不經意間落實為某種條件反射。
小說寫作一途,我二十多年讀與寫的體會,就是鮮有作家越寫越好。如果一個作家長期保持同一水平,給人感覺即是不斷進步。更顯見的事實,絕大多數作家聲名漸起,寫作卻每況愈下,影響力、傳播效力和作品本身質量背道而馳。因此,作家愿意躲進信息繭房,自主選擇鉆入耳朵的聲音,學會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仿佛是一種生存謀略。我越來越不相信作家可以通過努力,持續提高,不斷進取。對于批評,對于遭遇的瓶頸,作家作出調整,試圖改變,往往死路一條;更為可行的路徑,應是“揚長避短”。何為“揚長避短”,個人理解,那就是別人指認的優點和缺點,不妨都當成一己寫作的特點,揚之則長,避之則短。那么“揚長避短”,也就分明包含一種偏執態度在里面。管理學大師安迪·格魯夫認為,當下社會,唯偏執狂才能生存。在我看來,創作尤其如此。既然細節的營造已成為“70后”創作一大特點,那么,新的問題又來了,這一代作家是否已經創作出在細節營造上登峰造極,甚至成為同代創作之翹楚的作品?
二
去年我遭遇創作以來最大的一次寫作瓶頸。2022年,我的長篇小說《縱浪》入選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第一批項目。簽約于我,是動力也是壓力,如無簽約,好些未完成作品將積壓于電腦;也因簽約,去年上半年完全撲在該長篇的創作,帶有完成任務的態度。我每年的工作規劃是,上半年寫作,秋季開學投入教學,學院也給我每年只講課一學期的便利。這一瓶頸,主要在于我耗費大量篇幅,描述一對中年男女若即若離的狀態。這種情感描寫本就非我所長,這般情境,我也并不熟悉。雖然并無把握,仍要正面硬剛,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我一行一行推進,卻發現,創作不是僅靠意志力就能貫徹到底的。最終,我只得承認力有不逮,暫且放下。當時,我將之歸咎于經驗的缺乏,中年男女若即若離的狀態,處于本人生活的盲區,甚至不知如何得到體驗。便又想起,有位作家曾當面告誡:小說其實沒有虛構,哲學反倒是有。更進一步思考,忽又懷疑,中年人若即若離的狀態一定要體驗才能寫,豈非夸大了生活經驗的重要,且否定了小說本就建立于虛構的基本常識?或許,那位作家所言“小說其實沒有虛構”另含奧義,而我卻機械理解,并以此自我敷衍自我原宥?
有必要將問題進一步簡化,才好看清實質,我自問,這次遭遇寫作障礙,更直接的表征何在?我自然知道:對小說細節的處理和把握明顯力不從心。我寫小說,某種程度上就是有了大體的框架,有了主線的走勢,再用細節一點一點將故事體現,使其輪廓漸至清晰。因這處細節把握能力不足,一個細節處理不到位,哪里差一口氣,下一個細節仍然不到位,又只能敷衍過去……這些差強人意之處不斷積聚,直接動搖了創作的信心。我也知,一部長篇小說容量駁雜,在這對中年男女情感主線之外,尚有許多發揮空間,但我一直以來較為稱手的細節處理能力卻一再喪失。由此,我再次明確,處理細節的能力,不但是我從事小說創作最可依賴的基本功力,也是我寫作的方法論,更是我遭遇瓶頸、面臨困頓時候檢驗寫作狀態的測試劑。我可以將面臨的問題簡化為,能否創造出鮮活的細節。我自知有這樣的能力,當我寫作狀態尚好時,許多細節自動涌現、應接不暇,寫作便自帶某種快感;狀態最好的時候,甚至會有自己無所不能的幻覺。幻覺多是無益,但在寫作狀態方面,感受到自己無所不能,何嘗不是個人的高光時刻?寫作狀態下滑,同樣表現為細節老套、僵硬、干癟、無力。俗話說,錢找人容易,人找錢難。如果敘說寫作狀態,我也只有等待細節紛至沓來敲我的門,而不是自己打著電筒,想要尋找細節卻遍尋不著。狀態低迷時,細節質量總體下降,修改也不可能是逐一打補丁。我知道,2023年整個上半年的寫作,是要推倒重來的。
寫不出令自己滿意的細節,也說明去年將寫作強行推進,破壞了我日常的心情和生活的狀態。此時我能做的,只能是暫時放下創作,回歸日常生活,再看有無續斷生肌的良方,重新找到通向細節豐茂之地的秘徑。這時已到下半年,又要給學生講課。我開始懷疑,是否囿于年齡,創作能力已然在走下坡路?當然,我不能放任這樣的懷疑,作為小說寫作者,我只是要重新尋找細節豐茂之地,就像牛羊一直要尋找水草豐茂之地一樣。
去年年底,作家走走將張楚的新作《云落圖》發給我看,我意外發現,這可能就是我一直期待中的那部翹楚之作,小說將“70后”“執念于細節的營造”發揮到極致,我連看數日,每天都像是在打雞血針。好的作品,就會讓人產生或者恢復創作沖動,《云落圖》無疑賦予我這樣的動力,看的同時我就感覺手掌心起風,急不可待想接續中斷數月的長篇寫作。我還得按捺住自己,內心明了,多久時間不曾有過這樣的激情?同輩作家中,張楚給予我寫作動力,已不是第一回。二十年前,他的短篇小說《曲別針》里,核心物象的建立和使用,深深震撼了我,之后我仿此路徑寫出短篇《夏天糖》。當時,我將小說發給張楚,他說根本看不出來這是仿他。我說,我仿的是寫作路徑,而非內容。這一次,他的作品讓我再次窺見通向細節豐茂之地的路徑,而我也將毫不猶豫地走向那里。
三
《縱浪》起筆于2020年春,學校停課半年,校園無比闃寂。小說是寫與我同齡的一群人的成長經歷。上半年寫畢第一部,十余萬字。我的長篇小說幾乎都以成長史為主軸,雜以其他故事副線,隨自身年齡增長,成長史時間跨度愈拉愈長。這一部從1990年代初開始,敘述一直拉到當下,三十多年時光,感覺篇幅會超過以往任何作品。因為我要寫的內容比較龐雜,往下寫不太有把握;加之另一部長篇《秘要》醞釀相對成熟,2021年便將這部長篇暫時放下,進入《秘要》的創作。2022年我申報“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一個重要目的便是借助外力,督促自己完成一部具體作品。否則,我的寫作將有如猴子掰苞米,不停拿起不停放下。創作以來,我即使寫長篇也少有詳細規劃,趁興而寫,一旦遭遇瓶頸,索性掛斷存入電腦。這樣寫至半截,篇幅或長或短的長篇殘稿,電腦里存有三四部。《秘要》的創作相對順利,2021年就已完成初稿,2022年又花半年時間將其修改完畢。秋季開學,我以講課為主要工作,暫時擱置創作。
2023年我重拾《縱浪》往下接續,間隔已有兩年半之久。我花了一周時間,將前面寫好的十余萬字重讀一遍,再往下續寫。那一年我的寫作寸步難行,顯然也與這時間間隔有關,長篇小說最怕中斷,時間一長,一口氣續不上去,手感就擺冷了;一個長篇寫作途中中斷幾次,會讓寫作者徹底的崩潰。這令我想起小時候看奶奶織布,將自家生產的棉花紡成線,盤成錠,將線錠裝上織布機成為緯線,線梭往返導出經線,逐線壓緊,極為緩慢地織出最粗糙也最結實的家織布。一旦發覺哪一條經線不夠緊實,現場返工,往后所有經線悉數拆開,重新穿梭。當時奶奶織布效率之低,我一旁觀看即得來窒息之感,多年以后,我卻認為,那種笨拙,那種一絲不茍,正是小說創作最需要的態度。今年初,我決定返工,僅從去年寫砸的第二部起筆,感覺還不夠穩妥,不如直接回到最初,從第一部開始重寫。對的,重寫,而非修改;前面一稿當成材料備用,質量尚可的句段復制粘貼。復制粘貼的篇幅不宜過長,頂多以段為單位,盡量放緩速度,有利于自己小心檢視,仔細打量。
一旦放緩,前面自我感覺尚可的第一部,也是有巨大的提升空間,仍是從細節著眼,逐一提升。這次重寫,對于細節,我也刻意重新打量,檢視其成因,或可讓自己對細節的把握能力更為主動、更為穩健。態度整個調整以后,再動筆碼字,顯然奏效,細節創生的能力,也得到修復,我終于撇開上一年的低迷,再次尋回寫作的快感。通則不痛,痛則不通,我回頭記起整個2023年的寫作過程,未曾從中榨取絲毫寫作快感,猶如夫妻長期停止了性生活,且還每天吵架不止,真難想象這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
一晃,重寫這部小說又快進行了兩個月,我有意在這過程中細究細節如何被創造。有時,一個細節無端生發出來,仿佛跟自己經歷并無依傍,卻又是精準,恰好嵌入文本相應的地方。這讓我想起《夢的解析》,夢境的生成看似并無邏輯,但弗洛伊德相信夢境是人根據內心狀況,對現實際遇和記憶重新編輯、整合、裝飾、拼貼而形成,正因如此,釋夢才有理論上的可能性。那么,現在在我看來,寫作中那些無端生發,憑空虛構的細節,與這夢境的創生,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我進一步認為,所謂好的細節,應是小說推進到特定之處,結合上下文意,必然形成的某種規定性。而寫作者的創造,正是在遵從這一規定性的前提下,在文本空間跳躍騰越,筆力所致,無中生有,做出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的發揮。整部小說難以評判,細節之好卻往往開門見山,易于達成共識,所以我們談小說,往往是在談細節。二十年前,李敬澤先生在《南方周末》開專欄,我記得某期他談小說新作,說到某篇小說印象并不深刻,唯獨記取其中一個細節:舟行水上,手電筒滑落水中,燈光隨著電筒的下沉和翻轉,恣肆切割著水體內部柔軟的空間……這樣的細節,目光染罹之后,又如何將它忘記?它是一個細節,一個容易生成畫面的事實,也容易混同于夢境……無疑,這細節便具有某種閃閃發光的品質。那么,小說寫作最具體的快感,實是根據文意,放開手腳,收獲獨屬于自己的大量細節。
比如,小說中我寫了一對男女作為筆友,從1990年代初一直通信,但相隔遙遠,從未相見,囿于當時的條件也不作這樣的打算。雖然長期通信難免暗生些許情愫,但書信行文一直素淡。直到某次,女人給男人的信中夾寄磁帶,推薦一首以吻為主題的歌曲,男人回信似不經意提到自己就缺一個吻滋潤記憶。既已隱?地索吻,女人必定要做出回應。這時候,我須替代這女人,找到合理的回應方式,創建合適的細節。還好,這一次我并不費力,瞬間想了出來。
她回信里除了幾頁信箋,還有一張厚紙,打開一看,紙面拓有暗紅色吻印。一眼瞥去,我心底一凜,身背隨之一聳,聳得整條脊梁骨現出了形狀和弧度。正待進一步激動起來,卻又發現哪里不對勁。她的照片我隨時都看,嘴唇偏薄,而這枚拓下來的吻,分明豐腴,近乎肥厚。湊近些看,吻印里還有許多豎直的唇紋。若是人唇拓出這紋路,只有凍傷或皸裂才有這么粗的裂隙,但不可能齊整得像條型碼,還鏡像一般上下對稱……稍后我看出來,她定是將魚尾剪成唇形,拓印到紙面,上下一扣,有了這一吻。暗自一笑,心里感激,改天又找個框將它框起。
女人已為人妻,既要回應,若直接將自己的吻拓于紙上,顯得輕佻;于是,便有這魚尾拓成的唇印,既有心意,又留有分寸。這樣的細節創生,于我著實是有創造的快感。我也不知這魚尾拓成的唇印從何而來,我從未見過任何這樣的實物,或許,跟以前家中貼在墻上的魚尾,跟展覽館里看到的木刻版畫紋路都有關聯。我頭腦中相關的記憶和印象,甚至頭腦中一切貯備,都是我有效的創作材料,在行筆至此時自動構造、創生出這一細節。
又比如,寫到男主的大學生活,按文意要求,他得加入一個較為奇葩的社團。我網頁上搜索“大學奇葩社團”,結果為數不少,逐一看下來,又與自己的構想有一定差距。所以,我又一次來到向壁虛造的時刻。閉目冥思,我記起十年前剛調入大學的情景。那時候,校園巨大且荒僻,山林、草野、水塘、濕地還有田疇齊備。廣西人性愛戶外燒烤,學校門禁不嚴,傍晚時分不少人開電驢進來,在草叢中擇一地方,支起架子燒烤,旁若無人。后來學校管理加強,保衛科組織人手,晚上專事查禁校內燒烤,慢慢便看不到校內的煙火景象。這時,我便有了虛構:有那么一群大學生,不但在校內燒烤,且以跟保衛科夜巡隊周旋為樂事,自稱“燒烤游擊隊”,豈非一個現實中從未存在,想象中又煞有介事的奇葩社團?這便是我的原創,但僅此還不夠,如何讓這個奇葩社團活起來,還須下一番力氣。我便又想:這游擊隊和夜巡隊的周旋又如何展現?又到考量細節功力的時候了,我知,只有精準且獨異的細節才能讓“游擊隊”真正生動可感。于是,又在頭腦中生成相關圖景……是的,若我們作為寫作者想不出來,這種圖景的生成,很快就只能讓位給人工智能。很快,我想到一只可以架在摩托車尾端的烤架,一人騎摩托,一人倒騎驢,后面那人在逃竄途中,還不忘給烤串刷油撒粉,彰顯“游擊隊”的神出鬼沒、機智頑強……有了行動,再往后添置一下行動者現場的體驗感,這個細節就走完了我個人設置的全套“工藝流程”。要不然,我也不可能邀一個朋友體驗如何一邊騎行一邊燒烤,只能順著往下編撰:
我驅車一路逃離,她繼續翻動架上烤串,甚至按部就班,往上面播撒辣椒面和孜然粉。摩托一動,自帶生風,風助火勢,在車尾拖出一路傾斜的濃煙。說來毫無道理,有些粉末會逆風鉆進我鼻孔,我卻咬緊牙關,不敢打噴嚏,否則飛沫全沾在烤串上面。待我找一個地方停下來,她會以沾了飛沫為由,迫使我將剛才的烤串全部吃完。其實,我樂意看她強迫我吃東西時候刻意扮出兇煞模樣,再將烤串逐一杵來喂我。我擺出遭老罪的模樣,一口一口抹除串上食物,咂大了嘴彰顯吞咽困難。她會笑起來,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有一次甚至笑到前仰后合,而這正是我切換表演狀態目的所在。我下意識托住她腰,她下意識把手捂住嘴,防我噴出飽嗝。只是,開車潛逃時的烤串基本難以熟透,吃多了些,隔一陣就會竄稀,簡直喊得應。
粉末會否逆風鉆進鼻孔?我未曾體驗,讀者也不至于檢驗,是個模棱兩可的狀態,也即文學想象得以閃轉騰挪的空間。一打噴嚏,飛沫勢必順風沾到后面的烤串,這又毋庸質疑。在這逆風順風、一虛一實、似與不似之間,整個細節得以成型,我也松一口氣。所謂創造,在我寫作的實際體悟中,具體落實在細節上面,首先應有較為嚴格的“工藝流程”,出乎匠心,是一種匠造。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創造”一詞的降準或者拉低,但我一直誠懇地遵從于它。
四
必須坦陳,我二十余年的創作,得益于細節,所以一直執念于細節的營造。甚至,在中短篇里面,我總要有壓軸的細節,才敢動筆,也才得以卒章。比如近幾年的創作,《突如其來的一切》里,當初霸凌過占文的邱世高卻成為占文婚筵上的歌手,占文可以獨自檢驗邱世高的歌唱水平,聽著聽著,占文竟意外起身為邱世高伴舞,兩人竟還配合默契。《嗍螺螄》的結尾,小個麻爍終于追到體型碩大的江瑛妹,分明是個俗套故事,有必要進一步編撰。麻爍表白之時,女房東強令老伴阻撓這對青年男女,謾罵聲中,老伴積郁多年的憤懣突然總暴發,將老婆打翻在地,而麻爍與江瑛妹則在一對老夫妻扭打之時牽手揚長而去。《吊馬樁》里,“我”懷疑紅露外出打工其實是操持皮肉生意,從而斷絕與她的來往。沒想到紅露重回故里,袖子一卷當起了滑竿女挑夫,將一個個游客抬上陡峭的吊馬樁。這時“我”自崖下眺望紅露背影,才感覺人與人的了解與隔膜都是那樣毫無道理,瞬間眼里貯滿液體,不好去擦拭。《開屏術》里,孔雀要被馴化得接受指令隨時開屏,隆介用磨刀的聲音終于解決這一難題,但又有小小瑕庛難以解決:孔雀開屏之際,總是嚇得拉出一脬屎……
一篇小說沒有足夠的原創的細節加持,我自己會懷疑其存在的合理性,寫作也會遭遇阻礙甚至崩潰。具體創作中,我最真實的感受是,狀態好的時候,腦袋里只要大概形成寫作設想,細節便自動噴涌,俯拾皆是,幫助自己完成這設想,時不時還能超出最初設想,令自己得來驚喜;狀態低迷時,細節如同水嘴滴漏,寫作因此艱澀、蹇滯、寸步難行。是的,我如此倚賴細節,也有必要為它正名。以細節展現視野,未必不能抵達開闊;以細節呈現人性觀照,也未必不能抵達幽深。一切都在于細節本身的成色和質量,在于能否賦予細節足夠的光澤。而我今后的寫作,依然會堅定不移地尋找細節豐茂之地。一代人有一代人共同的遭遇,也許這是“70后”作家的宿命,我們要做的只能是將對細節的處理進一步推向極致,真正成為一代人不可磨滅的標識。這極有難度,卻又何嘗不是誘惑?就像短篇小說佳作層出不窮,長篇小說見也難見著一部深孚眾望的作品,但長篇的創作并未門可羅雀,相反來得最為熱鬧。
我手中正寫著長篇,前面剛經歷一整年的低迷,今年稍稍恢復狀態,就急著分享心得,是否得當?通常都是先有創作,再寫創作談,就像煮飯,鍋蓋不能揭早。但這一回,我卻要先談一談,梳理狀態恢復過程中的最真實最切近的心得,立此存照,將這心得和感悟進一步穩固,再繼續投入創作,留待整部作品完成以后再檢視其效用,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