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康:平原海事(十三首)
主持人語
“并不是所有的航船都局限于海面,大地的起伏也能讓我們感受到同樣的波瀾?!眲⒖怠镀皆J隆愤@組詩,用小說般精細的筆觸,通過對人生經驗的地理學表達,為我們真實地虛構了“咸濕的海風”、水手阿冷和“一百六十多天的航行”,讓我們既看到“澄澈的海天和壯闊的景象”,也體味到那“無邊無際的孤獨”。而寫作正是這“前途未卜的航程”本身,“書桌的臺燈”正是“指引前行的航標,校準航向的燈塔”。(飛廉)
平原海事(十三首)
◎劉 康
平原海事
船舶在內陸擱淺,我的朋友告訴我
需要更大的浮力將之推回海域。現在是
午夜,冷風將他的衣衫刮得獵獵作響,
我聽到了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如何印證
一個空想家荒誕的理論?我們首先想到了
牽引,用一根巨大的繩索建立起陸地與
大海的關系,其次是借力,在星辰輪轉
的瞬間為其引來潮汐。一切都已
想象就緒,我們圍坐于野,開始尋找
打造船舶的器具——是的,我們必須先
擁有一輪棲息在平原的航船,才能將
諸多想法付諸行動。夜風從遙遠的海邊
吹來,我們嗅到了熟悉的咸濕氣息,那兒
也有一個我們的朋友,正計劃著如何
將他的大船開上岸來
大航海:浮島
望著眼前龐然的虛影,我和阿冷情不自禁
皺起了眉頭,海圖上并未顯示這里有座
島嶼。海與海的間隙寬泛而又緊密,
一路上,我們繞過大小不一的數十座島嶼
唯獨沒有見過,未曾標記于海圖的孤島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我和阿冷對視一眼,
腦海中同時浮現出“浮島”二字。細密的
草甸布滿島身,我們將鐵錨放下,任由
濕重的水汽漫過周身。氣筏在虛浮的水面
左右晃動,阿冷率先躍上了浮島的一角
我在遠處觀望,一種游離于現實之外的恍惚
讓我失神——仿佛此刻我們置身的并非是
浩渺的大洋,而是一面由煙波和棱框
組成的水鏡。草甸在腳下浮動,鷗鳥的
啼鳴從四周散開。我穩了穩心神,強壓住
心頭那陣毫無來由的警兆,一切都美得
太過恰到好處,我必須制止它,在我的朋友
尚未深陷之前
神秘島
劃至湖心,風向開始南轉。我們必須
頂著成倍的阻力,才能抵達島嶼
“有沒有一種成熟的巧技,可以避開
對沖的氣流?”時間在天黑前給出了
答案——沿著水紋蔓延的方向,就能
繞到風阻背后,我們找到了新的出口
這并非唯一。回航時,我們大多因
星辰燦爛而忘記了歸途,風向
不再往南,我們拋棄了船槳,依靠這
純粹的星光的牽引,回到了岸邊
——一座更大的島嶼,正慢慢顯現
我們跨過它沉凝的邊界,進入
幽深曲折的內部。風從四面圍攏而來,
我們失去了舟楫,卻仍感到置身湖心
大航海:回航
五個多月的航程終于迎來了尾聲
我和阿冷并肩立在船舷的一側,不時有
新鮮的海浪沖上甲板。“回去吧,陸地
才是我們應該回歸的地方?!蔽依斫?/p>
這種懸空后又渴望著陸的感受——浮力
固然讓我們掙脫了引力,但日益下墜的
重物卻仍舊將航船向深處拖去。沒有
時間了,一百六十多天的航行早已將
我們的勇氣消磨殆盡。碧波在腳下翻涌,
一支尚未點燃的卷煙瞬間被飛浪打濕
“它就像一頭巨獸,根本無意于蜉蝣的
感受。”我欣慰于阿冷的豁然,從陸地
到大海,再從大?;氐疥懙兀瑪荡蔚暮叫?/p>
印證了我們無數的猜想。就這樣吧,
我告誡自己,一條曲線的盡頭并非是
回到原點。阿冷又給我遞來一支煙,我們
默默地端起,任由咸濕的海風再一次
將它打濕
孤島榮光
“瑪麗亞號”從波蘭起航,途經德國、
捷克,最終在波羅的海的一座島嶼棲身
這是一個國家偉大的半徑。但現在,
它被孤海中的一粒“礁石”截停。探索
還在繼續,“瑪麗亞號”拖動著島嶼
緩緩南行,像一枚魚標,朝著軸線
最初的方向回攏。大海的波濤瞬息起伏,
探索者拒絕了這自然的偉力。它要完成
一次精準的測量:證明一粒礁石
也擁有自由的權柄。軸線隨浮力回蕩,
它已支撐不了海與岸的拉鋸。一粒粒礁石
側身而過,終于,一聲巨響崩裂而出
那是斯洛伐克,離開支點后斷骨的聲音
海王星號
酒至深夜,我們搬到了屋外的露臺
把一個酒場從室內移至穹底,需要
莫大的想象。而我的朋友們,擅長的
恰恰是把荒誕融入現實。因此,老A
在抬眼時看到了兩個月亮:一個
呈瑩玉色,懸于天際;另一個,在一團
水藍的氤氳中泛著白光,遙遙無際
我們都相信了他的說辭,畢竟
酒精在麻醉身心的同時也放大了感官
我們將之命名為“海王星號”,一個
只存在于老A眼中的神秘光團。為此,
我們歡呼、雀躍,向那遙遙虛空中的
莫名存在舉杯致意。“你們看到了嗎?
它正朝我們疾馳而來?!币稽c亮光
在他眼中越來越盛,直至溢出眶外
明媚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們都感受到了
投射,那是信仰破碎后又重聚的回光
云 圖
電話里,阿冷向我描述此刻高原的天象:
天幕低垂,彤云涌動,玉龍雪山的尖棱
就要刺破穹頂。走出車站,熱浪襲面
而來,因為氣溫的緣故,我沒有看到
懸于頭頂的浮云,但阿冷所說的那種
壓迫感卻感同身受。或許天幕的確
正極速垂落,只是我身處平原,海拔的
落差尚未印證到我的感官。周圍是
林立的高樓,但缺失的安全感仍未得到
填補,它們會像山脊一樣抵住下墜的
天穹嗎?電話的兩端是長久的沉默,
呼吸聲此起彼伏,我們誰也沒有提前掛斷
“我曾無數次身臨這樣的奇境,但總有
更高的山脊在我們目所不及處支撐住
這股力量?!币磺卸际峭絼诘南胂?,
阿冷的話像一記悶雷讓我從混沌中驚醒
幕布早已披到了我們身上,只是穹頂太高
我們還沒從錯愕中回過神來
搬 山
去大理運雪的人還未歸來,天空就下起了
薄薄的細雨。我不禁為他的歸程感到擔心
——負載積雪的車轅能否安然抵達?
雨越下越急,一座移步而來的雪山在我
腦海中緩緩融化。搬山的構想已然瓦解,
但運雪的歸人卻渾然不知?;液稚?/p>
篷布下,一條大河正在他的車廂內
左奔右突。這是雪山崩塌后的情狀,一種
圍困于尺距之內的強烈對沖。運雪人
冒雨疾馳,他要趕在雨停前掀開篷布
顯然,他也感受到了身后奔涌的寒意正
一點一點融入雨水。時間已然無多,而
前路依舊迷蒙。那個等待接雪的人還
會不會如約出現在路口?這也正是我
憂心的所在,一座雪山的脊骨還未挺立
就已坍塌在了他的車轅
一個悲觀主義者的太陽
當光照從山的陰面繞回陽面,那就意味著
一個以“天”為單位的時間測距迎來了終點
我們從湖的一側回到原點,沿途是被
驕陽炙烤過的灌叢——它的枝葉有些微微
卷曲,葉縫間的寒芒被包裹在陰影之下
我感受到了絲絲若有若無的敵意。這是
通往山陰的必經之路,太陽已從我們的頭頂
滑落湖心。還有什么值得計較?一段
間距的終點就在眼前。我們埋首向前,
懷揣植物們難以揣度的心思,趕往
下一個太陽將會升起的地方。晚風挾裹著
星辰呼嘯而來,植物們張開蜷縮已久的
身體,鋒刃在月光下寒芒四射。我們終于
來到了路的盡頭——一座被大湖沒過腳踝的
山體。太陽就在它的身下,我們親眼見證了
一團烈焰熄滅時的悲壯
云 帆
從奩山腳下出發,往南上坡,有一座
松柏亭,我們約好了在這里碰面
赴約之人遲遲未來,我猜測他是因
俗務纏身而耽擱了行程。必須給予
更多的諒解和寬宥,去容納一次
偉大旅程的小小失誤。孤山深處我獨身
而上,星月已在山巔等候多時,與之
相連的則是萬頃輝光下的茫茫云海
接引我們的舟楫是否就要靠岸?
目所及處,點點山頭如礁石林立
我突然明白了同伴爽約的緣由,還有
比奩山更險峻的存在,松柏亭中,
我誤判了登頂的極限。幾只夜鳥從
頭頂飛過,落在了云海上空,那兒有
一艘泊船,我的同伴就在其中
觀影儀式
我們沒有大聲喧嘩,甚至在四目相對的
剎那都保持著動物的警惕。妻子把手搭在
座椅的一側,我們之間隔著一根可以
活動的扶手,但誰也沒有主動將它抬起
爆破聲從熒幕傳來,人群中陡然發出
一陣驚呼,妻子把手放在唇邊,示意我
保持靜默。我用余光掃視周圍的情侶、
父子、閨蜜,或是一些我尚未明了的關系
——不同的表情在各自的臉上互相轉移
他們都很專心,以至于忘記了影片開頭的
提示。妻子攏了攏手,逼仄的環境讓她
感到一絲壓抑。這是整個影廳的最后
一排,竊語聲如同雪花般向我們涌來
還有更后的退路嗎?我摸了摸身后冷硬的
墻壁,一道強光從熒幕彈射而來,我
觸電般收回了雙手。人群開始消散,
我和妻子緩緩起身,朝著相反的方向
匯入人流,那兒有且只有一個出口
龜 裂
巨大的裂縫從夜的一角向下延伸,我的
母親還未回來。雨具在墻角擺放齊整,
出門時她并未想到雷雨會來得如此之快
我想象她在雨中尋找屋檐的情形:雷電
在身后奔跑,前路被暴雨遮擋,一個女人的
無助在夜的縫隙里越來越小。這是我的
母親,一個卡在裂縫里無法動彈的母親
我要接受她的狼狽、弱小,和絕望里的
倔強。我要沿著裂縫向幽暗里的困境
遞去繩索,并告訴她,暴雨已經漫過了
屋檐。我的年輕的衰老的母親,在
預料之外的年紀遭遇了這場迅捷的暴雨
裂縫從她的眼角開始蔓延,越過爬滿
水珠的雙手,截斷在了這個雨夜的深處
不能不愛這場漫天的大雨,和它頭頂那張
巨大的豁口,我的母親來自那里,在一個
同樣幽深而充滿希望的夜晚
游園須知
東門的柘樹,有一千兩百多年的高齡
樹冠下,是兩個王朝興衰更替的虛影
你要避開那些刀光和劍影,像卜定晴雨的
螞蟻一樣,沿著樹蔭的邊緣繞行:
向后,是汾水下游的分支,百姓們曾用它
招待過凱旋而歸的將士;向右,是起伏
綿延的桃林,這里曾是忠魂埋骨的冢地
青山蜿蜒,不過是河山一隅,爬坡時
要留意腳下的石階,這些嵌入山體的硬物
原本就是大地的橫骨。現在,我們
踩踏其上,感受到的是綿綿無盡的托舉之力
身下,是如織的游人,頭頂,是亙古的
長空。鮮有人會在游園時選擇登臨,
那種浩渺如粟的孤獨感會讓你頓失心神
我們側身而返,避讓開那些懷有同樣初衷
的人們,他們依舊向上,向上,越過
我們的極限消失于云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