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頂》后記:在時光里堅持不懈地行走
2024年5月3日下午,我在溪谷龍御客棧完成了《極頂》第五稿,然后合上電腦,拔掉電源,從房間走出來。客棧正對東御道登山路線,此時是下午4點多,已有不少游客開始下山,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背對著燦爛的陽光沿階而下,步履蹣跚卻連綴不斷,手中的拐杖敲擊著花崗巖地面,發出嘚嘚的聲響。不斷有矯健身影從他身旁掠過,很快就隱現于階梯之下。東御道是一條古老而又年輕的路線,漢武帝當年來泰山封禪時曾走過這里,而作為一條正式登山路線,卻是去年才剛剛開辟。這條路線跟經典的紅門中路不同,更多的是奇崛自然之美,攀登難度也相對大一些。身邊這些下山游客,應該有一大部分并沒到達泰山極頂,但這似乎并沒影響他們對泰山的熱情,因為眼前這座大山,本身就是一個奇妙的存在,無論行至何處,擷取到哪一點,都能讓人領略到其中的魅力。
混雜于下山游客中溯流而行,向上的臺階次第升高,前面的大直溝水庫已改名為未央湖,越過水庫堤壩旁邊的亭子,一直往上就是中天門,攀上十八盤,就能抵達南天門,直至泰山極頂。堤壩側面有一條直直往上的小路,向上攀行不遠是大直溝檢查站。自半個月前進駐客棧以來,我每天中午都過來跟工友們一起解決午飯,此時的檢查站卻空無一人。現在正處于春季防火的關鍵時候,又恰逢“五一”假期,站長趙明跟工友們不敢松懈,除了在下面進山登記口留一值班人員,其他人都要時時刻刻地盯在外面。
從檢查站旁邊的原始盤道上來,是一條幾乎建在半山腰的環山路,山路彎彎曲曲,隨山勢走向時寬時窄,往上有一大段若有似無的山道,深入到大山縱深,往前大概還有4公里左右抵達天燭峰管理區。這條山路就是《極頂》故事的發源地,當年,我曾在這道路上往返過多次,沿第一代泰山林業人的足跡,往上到達過海拔將近1000多米的地方,造訪了當年老林業人植樹造林時住過的地窩子,里面還有一處最早的檢查站,所幸還沒有荒廢,上山巡查的工友們有時累了就會在這里落腳打尖。站在這里往下俯瞰,泰山東麓景致盡收眼底,那一片灰白色的樓房就是艾洼村,即小說中的東洼村。5年前,這批回遷樓才剛剛建好,艾洼村舊址還矗立著成片的石頭房子,而現在,也許是被繁密的綠色植被所遮蔽,已很難覓到那些房子的蹤跡了。腳下的這條山路比過去要好走了一些,靠近大直溝檢查站的這一小段還進行了硬化,原本的路基沒這么平整,裸露著很多山石,走在上面,腳下會發出粗糲的摩擦聲。
朝天燭峰管理區方向前行幾乎是一個下意識行為,我對這段道路尤其熟悉,當年來天燭峰駐扎,如果想來找趙明,也不需要約定,就信馬由韁地順這條路步行過來,能遇見趙明最好,我們會在檢查站外面的石臺子上喝著茶聊大天,假如遇不見也不會失望,繞著周圍的山林自己一個人轉悠,轉悠夠了就再沿來時的路徑往回返。乘興而來,盡興而歸,頗有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感覺。因此,這條山道既提供了交通的便利,也承載了某種源自內心的情感,幾乎所有的遇見,都成了小說的枝蔓,讓《極頂》變得更加豐饒。也因此,現在重新踏上這條路,內心總還懷有某種期待。
在快要到達天燭峰管理區路口的時候,我看到了那位老人。當年他是里面停車場的管理人員。在初次相識的那個春日下午,我們在前面東街百姓壇下聊了很久。老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是地道的老泰山人,老伴走得早,一個人獨自把兩個兒子拉扯長大,現在孩子們都還過得不錯。我對這一帶地貌變遷的了解,就來自當時的聊天。這一帶就是老人原來村莊的所在地,屬于艾洼村轄下的一個自然村,名字叫小灣子,后來為了修泰山東街,才不得不搬遷到下面。老人長得干瘦,但看起來勁道十足,兩個掩藏在眼皮下的眼珠兒間或一輪,接著就有燦燦的光亮顯現出來。
老人此時坐在一棵老槐樹下,旁邊放一個大尼龍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上前搭話,老人居然一下子就把我認了出來,問我是不是調走了。我這才憶起,當年聊天的時候我欺騙了老人,彼時老人看著我眼生,我就說自己剛調到天燭峰來工作。有了前面的謊言,目下,我也只能順著老人說自己調走了,現在屬于舊地重游。還沒說上幾句,老人手里的老式手機就爆出動感十足的音樂,老人瞇起眼睛盯著手機看了一下,然后轉頭得意地對我說:“你看看,又來送錢的了。”隨即就把手機放在耳邊。老人的聲音很大,對方在電話里也是大聲,通過這一來一往的交流,我很快弄明白了,尼龍袋子里是老人剛剛從山里采摘來的鮮青桐葉,電話是收購青桐葉的茶商打來的,之前兩人就有約定。老人說了自己的位置,茶商要馬上過來,把青桐葉買走。泰山青桐葉是泰山女兒茶的最早記載,當地人也把它稱為周茶,是泰山特有的一種植物。能采鮮葉子的青桐樹目前應該已沒剩下幾棵了,只有像老人這樣的老泰山人,才能覓到它們的蹤影。
百姓壇右邊的馬路是新擴建的,黑黝黝的瀝青顆粒還沒被壓實,顯現著微小的空隙。再往上,一條山谷把道路岔開,右邊的道路正在施工,被刷著綠漆的鐵皮遮擋著,左邊還是原始的土路,直通上土門村。沿著左邊的道路繼續前行,很快就越過村莊,往上的路要更陡一些,路面卻愈加平整。我記得上面的那一片竹林,更記得那個安靜的村舍。
那個夏日的午后,天似乎是陰著的,首先吸引我的是那一大片竹林,再往里就看到幾間石頭房子,房子前面是一處挺別致的院落,里面有一個小小的水塘。水塘里荷花正開得艷麗,細長的梗銜著大朵的荷花,彎著腰似有些不堪重負,折出來的弧線卻看上去很美,跟那些漂在水面上的荷葉在陽光下織成濕重的倒影。塘邊建有一處原木亭子,亭子是六角形的,里面的空間恰好能放下一個用樹墩做成的茶臺。后面傳出開門的聲響,我扭頭一看,一個女人正從石頭房子里走出來。女人看起來有40來歲,圓圓的臉蛋泛著健康的紅潤,留著短發,額前劉海被一樣式古樸的粉色發卡束到后面,身上扎一條素色圍裙。女人看到我,沒有絲毫意外,看那神情,似乎我不是突兀而至的不速之客,而是隨時可以過來串門的老街坊。女人很自然地把身上的圍裙解下來,順手抖摟著,說:“來了,過來喝茶。”反倒是我,對女人的坦然感到不安。在這僻靜的山懷里,一個女人怎么能對一個貿然闖入的陌生男人如此鎮定?
可那天下午我還是坐了下來,在那個六角亭的茶臺前,跟女人喝茶聊天。女人出生在下面的土門村,如今在泰城做生意,已開有4家知名家紡品牌專賣店。這里是他們家的老宅,父母早被她接到城里,她平時跟父母住在一起,只有節假日或是感到疲憊了,才來此小住一下,有時帶著家人,有時獨自過來。“還是這里清靜呀!隔段時間不過來住住,總感到生活中缺少了點什么。”在我臨離開的時候,女人認真地說。
我再次看到那片竹林的時候,石頭房子和六角亭沉默地矗立著,那位成功的女商人卻不在。此時,太陽已經西沉,灰色的暮靄與鮮亮的竹葉交融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玻璃紙,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若隱若現、飄飄蕩蕩,有幾分很奇妙的氣氛。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7點多了,在3個小時的行程中,我不自覺地歷經了《極頂》中的大部分場景,邂逅了小說中韓冬瓜的原型(蹲守在大槐樹下的老人)。還有眼前這一大片竹林,鹿小希和葉老師這兩位母親形象就是由此生發出來的。至此,我才有所醒悟,行走看似漫不經心,卻在無意之間完成了一次深情回望,這種回望顯然帶有告別的意味,向小說中的人物告別,向托起這部作品的所有景致告別。
2019年春天,我準備寫一部關于泰山的長篇小說,當時這僅僅是一個大方向,既不知道具體要寫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寫。后來,在朋友的推薦下,我來到泰山東麓的天燭峰管理區進行所謂的體驗生活,之所以冠以“所謂”,是因為在以往的寫作經驗中,我一直對“體驗生活”的說法不太感冒,原因很簡單,我們每天都在生活,對于作家來說,幾乎每種生活都應成為寫作的源頭,刻意去體驗,反而顯得矯情。但這次體驗卻顛覆了我的觀念,讓我認識到了體驗的重要性。體驗生活不是去看他者風景,不是走馬觀花地到此參觀,也不是亦步亦趨地去過別人的生活,而是一種徹底的融入,在融入中挖掘新發現,在融入中升華新精神。
至今我都堅持認為,與黃國強和趙明兩位先生結識,是我人生中目前少有的幾次幸運之一。黃國強當時是天燭峰管理區的副書記,趙明是大直溝檢查站站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黃書記辦公室,黃書記科班出身,農大林學系畢業后直接來到泰山管委,已在這大山林中摔打了20多年,對泰山林業各個發展階段都了如指掌。趙明是林二代,16歲就接替父親進了泰山林場,對泰山東麓這片山隅熟悉得像自家院子一樣。
第一次在泰山東麓行走,是坐在趙明的車里,就在那條環山路上,先是沿著天燭峰景區南向的路口進入。起初路面極其狹窄,幾乎僅容一輛小型車輛通過,路面坑坑洼洼,前幾天剛剛下過的雨水還殘留在低洼處,車輪碾過,噴射出的泥漿如颶風襲來,路邊草叢瞬間成片倒伏。道路愈往上愈窄,路面幾乎尋不到泥土,都是由一塊塊的石脊連綴而成,彎道一個比一個急,而趙明的車速并沒有降下來。我坐在搖擺不定的副駕駛上心驚膽戰,伸頭看向窗外,外面是連綿的山脊,滿眼郁郁蔥蔥,腳下就是百丈懸崖。車行到一個稍微寬闊的轉角,我借口要出來看看,讓他把車停了下來。這里地勢相對平坦,視野開闊,涼風習習。站在這里,李太白“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的意境自然就在腦海浮現了出來。向北一望,泰山極頂好像伸手可及,南面由鋼筋水泥澆筑的城市也成了微縮景觀,這里應該是泰山的半山腰。回望來時的道路,根本看不到明顯的軌跡。平時若要到達這里,即使徒步攀爬也是相當困難的,而趙明硬是把四個輪子的汽車開了上來,這不能不讓人匪夷所思。
此后,黃國強和趙明就成了我與這座大山最為重要的紐帶,我連續多次深入天燭峰管理區轄下的林地,跟隨著他們,和工友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循著他們的腳步,轉遍周圍的所有山頭,踏遍了泰山東麓這3萬多畝山林。漸漸地,我不自覺地陷入進去,他們也就成了《極頂》的主角。
小說的落腳點和著眼點有了,卻遲遲沒有動筆,總感到與這深厚的大山相比,自己掌握的這點材料少得可憐。其間,不但腳步沒停下來,還搜集了大量資料,關涉泰山的地理、歷史、文化、宗教、生態建設等方方面面,這樣一路走一路讀,待對身處的場域越來越熟悉,小說中的人物也隨即紛至沓來。2020年10月3日上午,在泰山腳下一所老房子的頂樓,我寫下了第一行字:禹奕澤沒想到自己會在舒云谷迷失。
此后,我開始了持續不斷的寫作,每天早上四五點鐘就坐在書桌前,集中寫一上午,大概能寫一兩千字的樣子,有時也沒有,有時會隨寫隨刪,幾天沒有一點進度,內心還是焦躁的,往往在每天開始寫作的時候給自己定下一個量,可也總不能完成,臨近春節只寫了6萬多字,也開始失眠,幾乎天天晚上都要吃安定才能入睡。挨過春節之后,失眠稍微緩解了,寫作狀況也有所改善,小說進度也加快了,當然有些地方還是寫得很艱難,但總體還算順暢,至2021年4月中旬完成了初稿。翻看那時的筆記,有一句話被我赫然寫在那頁紙的最頂端:“長篇寫作應該就是在時光里堅持不懈地爬行。”這多少反映了當時的狀態。
小說首發于《鐘山·長篇小說》2021年B卷,朋友發我目錄,我在當晚轉發的時候寫下這樣一段話:“關于《極頂》想說幾句。一是行走,這是一次行走與書寫并重的寫作,繞泰山走了無數路,才寫下這些有限的文字。二是局限,開始寫作的時候是有些野心的,想盡可能地展現些東西,寫完后卻感到非常無力,自己的表述應該不及泰山的千萬分之一。”
感謝雄偉壯麗的泰山,感謝它引領我登上了一個位于“極頂”之上的精神高地。那里人跡罕至、空氣稀薄,卻讓我領略到了不同于一般的人生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