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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懷抱大地的心靈
    來源:文學報 | 傅菲  2024年07月03日08:05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甚愛王維的《鹿柴》,尤其在山中客居之后。“復照青苔上”是自然之境,也是心靈之境。這樣的情境也是我生活的日常。窗外是無盡的針葉林、闊葉林,積雨云就堆在山尖之上,不雨不晴。夜燈亮了,菜粉蝶、稻眉眼蝶、尖翅銀灰蝶、大紫硫璃灰蝶、藍灰蝶等,噗噗噗,撲打窗玻璃。清晨開門,蝶落了一地,成了季節的標本。當然,這是初秋,夜露未寒,蟋蟀唧唧,楓香樹欲紅未紅。

    2018年一本書交稿后,便想找一座深山客居。不為別的,就想安安靜靜地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去山中走走,去了解和體會山民的日常,去感受一座山的孤獨和豐富。2021年8月,我來到德興市大茅山北麓的筆架山下客居,作深度田野調查,了解這座山脈和山民。

    大茅山山脈屬于懷玉山脈的支脈,大茅山是其主山之一,主峰海拔1392米,屬于國家森林公園,動植物十分豐富。這里距我老家廣信區鄭坊鎮約45公里、距上饒市約90公里,交通與生活都十分方便。與鄭坊鎮毗鄰的華壇山鎮,其西北部便屬于大茅山山脈。

    1993年2-5月,我曾在德興市長田閑居,住在長田中學的祖明兄家中。閑余,和祖明一起騎著自行車,走遍了長樂河畔村落。客居筆架山下后,我又走遍了德興市境內的主要水系:洎水河、樂安河、長樂河、銀港河、馬溪。反復走,不厭其煩地走。也去了非常多的荒僻山谷、山塢、河州,以及偏僻的自然村落、荒村、破落礦區。只有腳落在大地上,才會感知到大地的厚重。大地沉穩、實在,供萬物生靈承襲。

    大地的偉大之處,在于物種傳承和萬物興衰,滋養寄居者。人類只是寄居者之一。

    我并沒有急于寫作新書。很多野外的觀察,需要多次觀察,且需要時間的發酵和論證;許多生活事件的發生、發展及結束,也需要交付給時間。生活有常規原則,也遵循意外原則,因此不可預料。于個人而言,這就是命運。尤其近三年,山民的生活發生了許多意料之外的變化,也因此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在一個地方生活,集市是我喜歡去的場所之一。賣器物的,賣鮮魚的,賣家禽的,賣時蔬的,賣砂糖的,來自四鄉八村,他們口音各異,匯集在這里。他們知道地方趣聞、小鎮小村物產。集市周邊有各種小吃、各種地方傳統風物。去一趟集市,我要轉悠兩個小時,和各色人等閑聊。這是我了解周邊世界的一扇窗戶。

    我熱衷于認識山民,熟悉山民的生活,與山民一起挖筍、一起打井、一起割草喂魚。2023年6月4日,我特意去烏石村拜訪釀酒師蔣高文,與他交流古法釀造。他不抽煙,見我去他家,特意買了一包好煙款待。他愛人抹桌、泡茶。他說話謙和,文雅,讓我感到他有一種翠竹的氣息。他釀造的谷燒,就有一種表里柔和、內里野性的特質。這是大茅山北麓遍野的翠竹賦予他的。山民是山的一部分,或者說,山是山民的一部分。

    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去深山或偏遠小村。一個人去,或三五個好友一起去。大多數時候,一個人去,不論遠近。“沒有什么事,就去山里走走吧。”這是一種召喚,也是一種野外實踐。在山里,可以把自己清空,排解不良情緒,更主要的是,可以通過草木看到時間的色彩,認識生命,獲得自然現場的心靈感受,省察自己的內心世界和生命世界。人會變得通透一些,免除了很多繁雜。四季的風車在轉動,萬物在輪回。

    最為讓我關注的,還是山民的生活。長潭洲二十余村戶,我溜達半天,竟然沒有發現一個人。戶戶建起了洋房,村人去了外鄉謀生。長潭洲臨永樂河,與瑞港村相鄰。村頭楓香樹上,有一個笸籮大的馬蜂窩,無一只蜂,剩下一個空殼,吊在樹椏上。馬蜂去向不明,不再回巢。令人傷感。去過五次高山小村黃歇田,有兩棟老屋的木門被木蜂蛀了孔,木齏粉落在門檻上,堆出了山尖狀。木蜂蛀老木,蛀門蛀木柜蛀木窗蛀木床。雪夜歸家的人,看見被蛀空的門洞,不知作何想。

    憑氣力的人、做低等手藝的人、做小生意的人,在外謀生不如前幾年那么輕松,返鄉生活的人很多,山村比以前熱鬧了些。但這種熱鬧,讓我難受。有一次,路遇一個跑“滴滴”的人,四十來歲,說話很溫雅。他說,他開了十多年的木板廠,給家具廠供貨,生意很是跑火。這幾年,木板廠虧損厲害,把十幾年賺的錢全賠了,只剩下城里三套房子。房子又拋售不了,只得開“滴滴”。

    開早餐店的人、開理發店的人、在工地上做重體力活的人、砍茅竹的人,他們憑真誠和細致的手藝,贏得自己生活。他們可能渾身散發油煙味,可能指甲有黑黑的污垢,可能說話粗野,但他們從不怨艾,眼里充滿了光。那種光,有力、堅定,如海島的燈塔。雖然,很多時候,他們無可奈何。唯有雙手可以依仗、信賴。

    對我而言,去山里或去原野,重要之處在于葆有一顆強烈的好奇心,對未知的行程充滿了期待。去山里,會看到什么呢?會偶遇什么呢?哪怕是遇上惡劣的天氣,都是值得高興的。我把好奇心和期待,歸并于自己對生命的熱愛和尊重。因了好奇心的造化,才愿意不辭辛勞去探究、深入自然的現場,解自己眼中的“自然之謎”。樂得其中。

    在大部分人眼中,看到的是風景,而并非自然。自然是有博物學和自然倫理學深度的,而風景則無需這些。自然難以深入。但身臨其中,便可獲得美好的心靈感受。如此,已十分寶貴。美好的心靈感受,會分泌美好的情愫。萬物皆美,我也如此。

    深入自然有難度,是因為我們破譯不了“自然的語言”。植物和動物有自己的“語言”,菌類有自己的“語言”,氣候也有自己的“言語”。太廣博。其實,我們無需破譯,以自己的“心語”解讀世間萬物就是了。物像是心像的外現。

    鳥的“語言”太復雜。我們就不管鳥怎么叫了,享受鳥鳴就行。

    說實在的,去山中或原野,并非為了采集什么,而是尋找一種對話方式。與滔滔或羸弱的江河對話,與曠野中一棵孤獨的樹對話,與明月或孤星對話,與此處和彼處的人對話,與活著或死去的自然之物對話,與遠山的荒路對話,與山民對話。終究是與自己對話。

    在山塢,靜靜地坐。

    在河邊,靜靜地坐。

    在死去的老樹下,舉頭仰望。久久地仰望。

    世界之大,盡在其中。世界之變,也盡在其中。河自去,水自流。“青山上野艇,白水到林扉。”(宋·晁補之《北山道中示公為》)居于林中屋舍,仍可感知世事紛擾。如一滴水映照星空。

    英國詩人蒲柏說過:“自然永遠靈光煥發,毫不出差錯,它是唯一的、永恒普遍的光輝,萬物從它那里得到力量、生命和美。”我們越深入自然的現場,對生命的體悟就越深切。我們需要保有一顆懷抱大地的心靈,以大地之心去感受山川萬物,去敬重生活和生命。萬物遵循自然法則,自然法則無情也無道德可言,而人類需要建立自然道德。

    對待自然,我們需要人道主義。德國女作家赫塔·米勒在訪談中,以擬人的方法說:我堅信植物是有眼睛的,它們夜里會到處游蕩。我知道我們家附近的那棵菩提樹會去看你村里的那棵菩提樹。赫塔·米勒的話,我信。對自然心領神會的人,都具備超驗主義。我希望自己是這樣的人。自然不語,卻道明了所有。

    當寫下這本《客居深山》時,我遵循了自己的山地美學:有情、有趣、有思、有異、有美、有靈;見人、見物、見深、見博、見心、見境。

    (本文為作者新作《客居深山》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