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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懷民路上的米酒
    來源:長江日報 | 舒飛廉  2024年07月01日07:07

    在外與人寒暄,通報籍貫,湖北孝感人,得到的回應,一般是孝感麻糖、董永七仙女、孝感米酒這個“三件套”。孝感麻糖立得住,麥芽飴糖別的地方也有,扯出糖龍裹上姜粉,是姜糖,裹芝麻,成芝麻糖,但我們這里的好處,是裹足芝麻粒后,又薄薄地切片,成梳子、月亮的形狀,甜、香、脆、爽,有看相,潔凈精微,我還覺得白芝麻粒麻糖特別好,不僅像玉梳、新月,還有一點像美人微麻的臉龐。說董永、七仙女心里就虛了,七仙女是宇宙縣銀河鄉天宮村里的人,董永的原籍是山東,《搜神記》上寫著,將他扯到孝感這個流民四散的地方來,說是牛郎織女、廩君鹽水女神神話的變種,學術上犟嘴,也冇得么斯用。到米酒這里,心就更虛了,哪個地方沒有米酒呢?人家叫酒釀,叫醪糟,進而黃酒、紹酒、女兒紅,多高級!我們自薦孝感米酒,其實有野人獻芹的遺意。可是,野人獻芹怎么啦?初春的芹菜多么鮮美,而野人一腔誠懇而真摯的情意,也是蠻動人的,總比當下高人獻美計,指點股票,這車那車,這房那房要好。而我們住在鄉下的時候,村里是林園,村外是田野,田野之外是澴溪與澴河的荒野,大別山,云夢澤,我們本來就是野人啊!米酒之于我們,甘甜清美,日日不能離此君,是我們生活中的恩物,辛勞中的一點點詩味,我們將它獻給自己,獻給上門來的客人。

    說日日不能離,還是稍稍有一點夸張,但起碼盛夏的時候,我們是能夠做到的。進了伏,天氣熱,農事也繁,割早季稻,脫粒曝曬,趕牛辦田,插上晚季稻的秧苗,中間可能還要拍黃豆、倒芝麻、摘棉花,天天忙得黑汗水流,累,體力消耗大,家里主廚的人,婆婆也好,媽媽也好,大姐也好,伙食辦好一點,解除暑熱的食欲不振,蒸肉,補水,防暑,吃吃喝喝,就顯得特別要緊。喝的方面,有涼粉,紅糖、白醋、浮玉一般的涼粉塊,捧著藍花青瓷碗喝下肚,豬八戒吃人參果,也不過如此;有大葉茶,由金神廟集上買回來的醬黑色的茶葉,抓一大把,扔在陶罐子里,沸水沖好,攤涼,出工時放在田埂上,渴了就扶草帽,對著天邊的云山,咕嘟嘟仰脖來一搪瓷缸子,可以管夠。米酒呢?每天早上家里人出門,趁著清涼的晨色在露水里干活,直到被婆婆、媽媽或大姐喊回家吃早飯,一桌子菜,新鮮時蔬,有魚有肉,揭開鍋,白茫茫的霧氣里,是剛剛蒸熟的白米飯,米是剛剛由加工廠里挑回來的新早谷米,清香四溢。大伙各自盛完飯,余下米飯,會被盛進一只紺色的陶盆里,加入曲子,用竹筷攪勻,蒙上白布,倒扣一只湯碗壓住,放進碗柜最上面的一格,與昨天早飯時放入的另外一盆并置在一起。鍋里的飯吃一半,用一半,余下的鍋巴鏟起來,倒入早前瀝出來的米湯,再加一個草把子在灶膛,就可以煮成鍋巴粥。我們吃飯吃粥,稍稍歇息,戴上草帽出門繼續干活,留下這一陶盆米飯,在幽暗的碗柜里靜靜地發酵,經歷上午慢慢升起來的熱浪,到午后炎熱達到高峰,黃昏吹來西南風,才稍有緩解,然后是蚊蟲嗡嗡飛繞在外的稍稍“饒人”的星夜。經過了一個白天與黑夜的輪回,這缽子米飯,也會像上一缽米飯一樣,神奇地轉變成米酒。我們中午回來,主食是蒸饅頭、刀切面,或者是炕油餅,配合這些面食的,就是一大碗云朵般煮開,又攤得溫熱的米酒,齁甜,一陣陣酸,一點點酒香,又有一絲絲辣意,會讓我們微微出汗,頭腦一醒,身體覺得空明,好像有芒的電,傳到頭發絲。三伏天的大太陽照耀村莊,大樹與屋瓦直直地留下濃黑的影子,中午時分,我們巷子里,演漾著米酒的香氣。

    新年里,由臘月過小年到正月元宵節,滿打滿算,一個月,米酒自由,也可以做到。小年之前殺年豬、磨豆腐、打糍粑、動油鍋的那些大日子,其中有一項,女人們先是將能裝五六斤油的小瓦甕內內外外搓洗干凈,然后淘米,專門蒸出一大鍋飯,秋季稻里收了糯米,所以也會有專門煮糯米飯的,捏碎攪拌和幾顆曲子,盛入瓦甕,壓實,甕口封油布,將瓦甕用舊棉襖嚴嚴實實裹起來保溫,放在臥室里的睡柜上立好。臘月天氣多冷,田野里有霜雪,池塘里有冰凌,屋檐上掛著冰溜,小孩大人也都裹在棉褲棉襖里,手腳長凍瘡,所以一甕糯米飯,想要在曲子的發動下,變成甜美的糯米酒,需要漫長的日夜,可能要聽幾十上百次雞鳴,才能“泉涓涓而始流”,由甕心里,化出來一點甘霖。也有機靈的婆婆媳婦,知道村里的麥芽糖作坊正在開張,作坊灶火不熄,大鐵鍋里熬糖稀,煮大麥芽,成天熱氣騰騰,而將穿棉襖的瓦甕送到糖坊的大灶上去的,有十幾個聰明的女人,就會有十幾只瓦甕,俄羅斯大號套娃一樣,并排站立在環煙囪的灶面上,好像在上課聽講。冬夜里男人們在家喝完谷酒,就會打著手電筒,摸到糖坊里來,老頭子,中年的男將,剛剛長出喉結的年輕小伙,棉褲襠里還是光溜溜的男孩,都來這個男性的會所聚會。話題由三國水滸瓦崗寨,慢慢地就滑向了女特務小媳婦,頭發波浪卷屁股大又圓,我們聽得面紅耳赤,那些瓦甕娃娃們,心里也會發熱發燥,春意酒意一起萌動。所以米酒甕在糖坊里發酵,又快又好,不僅是因為其間溫熱的空氣,還有那些騷氣的話語。那時候我也是我們村“咸亨酒店”一個默默聽講的少年,我記得臘狗說“荷花蓮蓬藕”這個對聯,除了對上“拳頭巴掌手”之后,還有更絕妙的一對,我也聽黑皮賊兮兮地說:“人不邪,世上絕!”這個與《我的第一個師父》里,魯迅兄領受到“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哪里來”一句“獅子吼”,頗有一點異曲同工。人們不去戀愛,世界就會停止,世界上如果沒有酒,包括米酒,又會有什么興頭呢?我們就是在這樣外面寒風呼呼、屋內溫暖如春的糖坊里,在前輩們的教唆下,成為酒色之徒的。

    小年大過年,除夕、春節不用說,年小月飯(元宵節)大,月飯過了,還有半個月的年。親朋好友前來拜年,我們也出門拜年,穿新衣服,步行,騎自行車,翻坡過橋,澴溪下長出春草,鱖魚已經游出了石縫,穿村過巷,家家戶戶貼新對聯,在晴日余雪里閃耀,我們帶的伴手禮就是一包孝感麻糖。進了伯母、嬸嬸、舅媽、姑媽、姨媽、姑婆、姨婆家的門,她們迎上來,堵住我們拜年祝詞的第一句話,就是:“伢們的快點坐,我去燒茶給你們喝。”一邊讓我們坐在堂屋中間的八仙桌上,吃花生、瓜子,各種糖果,看電視機里沒來得及看完的春節聯歡晚會。她們去燒茶,不是燒開水,也不是要泡大葉子茶,或者搬出茶盤來一通鐵觀音,或者像湖南常德一帶,煮一大碗意味深長的“擂茶”,我們這里說的燒茶喝,是指煮米酒加荷包蛋。米酒就是年前裹棉衣立在睡柜與糖坊大灶上,自己將自己釀造出來的米酒。是因為秋谷米含露帶霜收進門,特別的溫厚沉著?冬天炮制的酒曲特別老辣有勁?還是因為這一輪近一周的發酵穩定漫長,像老子,像哪吒,在母腹里待了超長的時間?我們都覺得冬釀的米酒比夏釀的更好喝、更齁甜、更酸爽,那一點酒辣味也更鮮明,像一條在喉舌間盤屈的紅線,散入我們的胸腹與肢節。可是冬釀的米酒再好,它也不是主角啊,就像春晚里的歌舞魔術,終究是為那五六個小品服務的。我們這道“燒茶喝”中的小品是荷包蛋。伯母們抹圍裙,站在柴火灶前,鐵鍋里開水煮米酒,波濤洶涌,舅媽們在鍋沿上敲雞蛋,砰砰作響,姑媽們將蛋液蛋黃滑入醪糟中間,小心翼翼,姨媽們屏息數時,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將定形的荷包蛋撈起來,分到青花瓷碗里。荷包蛋在開水瀑流里定形的樣子,的確是像荷葉在朱自清的池塘里搖擺,像《飛碟探索》雜志里的飛碟在宇宙飄忽,我媽愛叫它們“元寶”,也蠻形象,它們如花似玉,包金裹銀,扁扁圓圓,的確是像元寶,大過年的,多吉利!熱氣騰騰的瓷碗端上桌,我們滋滋嘗米酒,舉起筷子迫不及待地追趕躲在白云蒼狗中的“元寶”,溏雞蛋,蛋白清澈,蛋黃沙糯,尚未完全凝結的汁液緩緩流露,被我們吸到唇舌間,淡腥清甜,就是嚴鳳英的黃梅戲,唱到了“姐對花,郎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后來我去武漢,也愛上了吃熱干面,一碗芝麻醬、蒜碎水、鹵汁、蔥花、辣蘿卜碎、醋汁攪拌好的開水淘油面條,風卷殘云般吃下去,我發現吃熱干面,最好的搭子,就是蛋酒,將一枚雞蛋的蛋液打勻沖入開水,挑加醪糟,立等可取。米酒是風雪路上來的,不容易,雞蛋由伯母們積攢了一個冬天,也很珍貴,因為是疼侄子,疼外甥,所以噗噗噗打破了五個。在我們鄉下,再沒有比用米酒煮五個元寶,更高的禮遇了,皇帝娘娘來坐在我們的長凳上,也吃不到第六個荷包蛋。話說回來,五個的確是有一點多啊,就像岳家將里高寵挑鐵滑車,說唐里雄闊海托千金閘,射雕里郭靖破北斗七星陣,到最后,總會有一點力不從心,好在,米酒,清甜微酸的米酒,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解膩開胃,讓你有了繼續開動、狼吞虎咽、大功告成的信心與勇氣。

    三伏天的夏釀也好,四九天的冬釀也好,做出滿盆滿甕好米酒,曲子是關鍵。六月與十二月,賣曲人挎著那種舟形的竹籃,走村串巷,叫賣他(她)的好曲子,曲子摶成鴿子蛋大,干燥,灰白色,一層層碼在籃子底,蓋著黑褐色的棉布。好在哪里?第一是發得快,第二是造得甜,你老試一試,不好不要錢。我們村的婆婆媳婦們,只服金神廟集上李大姐的曲,就是最憨的婆娘,下她的曲拌飯,都沒有失過手。每回李大姐提籃走澴溪堤,過梅家橋、肖家壩、魏家塆,好不容易來到我們村,就會被她們團團圍在中間,將籃子里余下的曲丸打劫一凈。李大姐五短身材,小時候得過侏儒癥,頭大,臉大,曬得黢黑,有婆娘開玩笑,說她長得像個酒壇子錢罐子,她也冇生氣。小時候我愛琢磨,為什么李大姐酒曲的曲,與小虎隊歌曲的曲,是同一個“曲”字呢?歌曲是聲音的高低起伏,翕純曒繹,綿延變化,動搖人的心弦,令人悲喜交加,酒曲是讓糧食發生變化,軟硬剛柔,起承轉合,酸甜苦辣,由普通的米飯,一變而成微妙的美酒,這樣曲折的躍進,當然是“曲成萬物而不遺”的“曲”。有婆娘問李大姐她的曲子為么斯好,李大姐說,她捏丸子,摻的是澴溪里的辣蓼。十一月、十二月,我們過梅家橋,都看到鋪天蓋地、朝霞一般的紅蓼花,挨挨擠擠嵌在清亮的澴溪兩旁,蓼花蒼蒼,白露為霜。我聽她講,就明白,那傳到頭發絲的一點點酒辣,那條細細的紅線,它的源頭在哪里。

    來武漢工作有年頭了,在外面也有米酒喝,街上吃熱干面,配上清酒、蛋酒,過孝感,去米酒館吃炒豆絲,喝撒上桂花碎的糊湯米酒,超市里也有罐頭瓶裝的孝感米酒,并不壞。但是在童年的記憶里,米酒之神李大姐卻在對這些流水線的酒釀、預制的醪糟,投來冷冷一瞥,她可能已經去世了,跟金神廟村的人一路,埋在澴溪堤下的墳林里。最近幾年,我常去江岸區的沈陽路菜場閑逛,長春街上的咖啡館,洞庭街上的牛肉面,山海關路已經成為大學生來過早發抖音的網紅路了,山海關路向前走是陳懷民路,對,就是以那位在武漢空戰中犧牲的抗日英雄命名的街區。陳懷民路菜場里,又有一位許姓的大姐,她攤位上賣油面、腌雪里蕻、醬豆、剁椒、咸鴨蛋、各種各色的蘿卜條,都是她與她妹妹在黃陂的家庭作坊里自制的,也有米酒,封裝在一次性塑料碗里,大碗十元,小碗五元。我試著向許大姐買了一大碗米酒回家嘗,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覺得她們老姊妹做米酒,曲子可能就是向金神廟集的李大姐買的。流過孝感的是澴水,黃陂是灄水,新洲是舉水,我看作家謝絡繹的小說《生與死間的花序》,她寫的“花”,就是舉水邊的紅蓼花,這些由大別山西南麓發源的河流,每一條河兩岸,紅壤與泥沙混合而成的“云夢土”上,一到深秋,都夢幻般地鑲嵌著紅蓼花,它們加入李大姐許大姐們的曲子,“辛辛向榮”,成為本地米酒的靈魂。“辛”,辣,苦,悲痛,最初的字義,是扎刺身體的刀子,它與“親人”的“親”是同源字。

    我將陳懷民路菜場許大姐那里買來的米酒放進冰箱,偶爾取來沖沖清酒或蛋酒,但我最愛的吃法,還是立在冰箱邊,用勺子撥開碗中間的醪糟,伸到已經液化的碗底,舀出一大匙,飛快地塞在嘴里,讓清涼、甜蜜、微酸的米酒填滿齒舌,紅蓼的酒辣沖鼻,入喉,頭腦為之一醒。小時候我就是這么干的,盛夏的早上,天色微明,我第一個起床,家里人都還在沉睡,我穿短褲,光上身,光著腳,走進廚屋,打開廚柜,揭開陶盆上的湯碗、白布,用調羹由盆中央,挖取一大勺醪糟,塞進嘴巴,然后走出堂屋,向西走過保明家門口,坐在土坡上,芒芒然,去看我們村西的稻場與稻場外的棉田和稻田。月亮還在,啟明星還在,蜘蛛在我頭頂結網,黃蜻蜓抱著楊柳的枝條還在睡,黃鸝開始鳴叫,燕子與蝙蝠沖到稻場上空吃蚊蟲,紅日跳出澴溪堤,伏天的第一縷陽光,正在喚醒我們被露水濡濕的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