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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富順返鄉記
    來源:文匯報 | 胡曉明  2024年06月28日08:11

    我從小到大填籍貫,總是會寫“四川成都”。其實我的出生地是貴陽,而我父親籍貫是四川富順,那我應該填富順才對,但是為什么從小父親就告訴我“籍貫一定要填成都”?難道他嫌棄自己的出生地富順么?這其中的道理,他從來沒有跟我講清楚,是我自己慢慢地琢磨出來的。有時候父親對兒子的要求,不經意之間,就打上了時代的某種印記。而做兒子的,要很多年之后,才會明白過來。

    正是由于父親的誤導,我總以為自己是成都人,有一年,還與系上的一位老師一起去尋訪成都九眼橋外沙河堡老宅,竟是一片垃圾瓦礫廢物成堆之地,像一個夢,其實一直未能踏上真正的故土。老家人說,目前只剩一個老人可以認得吾家祖墳,再不回去,就沒有人引路了。我難以想象祖墳漸湮滅于茫茫野草荒荒叢林之中的情景,于是,這回借著《詩刊》在四川舉辦了一次頒獎活動,順便約了表弟開車,與太太一起成全了返鄉之愿。從成都到富順,高速公路三個小時不到,兩邊綿延起伏的青山碧坡深林,新雨之后,陽光下濃綠如潑、蒼翠如裙,如巨幅無盡的青綠山水圖卷。從富順縣城往老家趙化鎮一路上,也是綠茵茵碧油油的坳田、丘陵、陂塘、河灘……這么好的山水,這么好的老家,我有相見恨晚的甚深悔意。父親難道沒有回來看過?

    中餐找了一家老牌的豆花飯店。富順號稱豆花之鄉,一吃果然不一樣。第一,它的蘸料好,香辣豆瓣很特別。其次,豆花的口感,表弟稱為“綿扎”,一種又嫩又緊致、又清甜又回味的感覺,他說只有這里才有的品質,不僅豆好,而且水好。在富順找餐館不需要看美團的評分,你就看他的餐館,如有延伸在外面的座位,露天或搭棚子,一定是最好吃的。有一天表弟帶我們吃一家餐館,坐在棚子里,香辣火鍋清燉肚腸配香煎餛飩,吃著吃著大雨滂沱,四周棚水如注,我們仿佛在水簾洞里享受供品。當然也不一定,某一回朋友帶我們去一家特別的廚房,一天只做四桌,從來不做多,其野筍羊排、香菇豬蹄、紅燒活兔,均極美味。有人說每個人的胃才是最后拂不去的鄉愁盤踞之地,然而家鄉的美食太晚才征服我那衰老的胃,這些年在上海如何吃東西的,以及我的那些四川學生如何在上海生存下來的,不免令人懷疑人生。

    下午表弟就帶我們去文廟,富順一中校史館的胡云昌老師,早就等在門口了。富順一中原是富順女中,我的祖母胡佩玖曾在該校任校長。一個導游,領我們參觀這座全國保存得最好之一的文廟。富順又號稱“巴蜀才子之鄉”,文風很盛,人才極夥。如明代的晏鐸、熊過,近代的劉光第、宋育仁、陳銓、李宗吾等。文廟高大的紅墻上有“數仞宮墻”四個擘窠大字,這個成語源自《論語·子張》中的“夫子之墻數仞”,后來被用來形容孔子學說的博大精深。盡管其他地方的文廟也有此語,但富順文廟的解說員正解為:“皇宮的墻高一仞,孔門比皇門更為高大”,還是令人精神一振。參觀時,有一種不僅來自鄉緣而且來自學緣的自豪感——畢竟令人聯想到鄉賢劉光第靈柩歸鄉,鄉人不顧清廷嚴令,幾乎家家披麻戴孝,舉行浩大悼念活動數日;也令人聯想到,甲午戰后,鄉賢宋育仁利用其暫代英法意比四國公使的機會,曾假以朝廷密詔,與外人密謀籌款購買五艘英制軍艦,組織一支由兩千澳大利亞水兵組成的海上突擊雇傭軍,試圖萬里奔襲日本(其有《借籌記》述其事),——“道高于勢”的古義落實為近代英雄的血性與奇計。然而頗令人費解的是,在文廟的崇圣殿頂上的亭塔式寶鼎內,前些年居然發現一尊陽具畢現的裸體人像,十分詭異,莫非體現了蜀學的現代性?即:一方面有身心性命經世致用之人物,另一方面也有如發明厚黑學的李宗吾這樣的反儒學?甚至吳虞這樣“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學術界把這樣的現象看作是儒學傳統的自我清洗,中國傳統思想顯示了自己新新不已的活力,蜀學其實最具特色。

    校史館的胡老師帶我們參觀富順一中。明年,一中將迎來建校百年的校慶。校史館的墻上把奶奶的名字寫錯了,在任年代也不清楚,我此番來訪恰也作了一回訂正。我是從父親的傳記和三叔的口述才知道奶奶的故事的。祖父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因病過世,1942年至1945年,奶奶為了躲避霍亂與日本軍機轟炸,孤身攜帶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從成都來到富順,一開始教國文,原校長病故后,1944年奶奶接任校長。一開始甚有阻力,但她聘用了當年四川大學一些年輕有為的畢業生,端正校風,力學向上,治校頗見真章。在任期間最大的事情,就是帶領全體師生員工,完成了從千佛巖到西湖邊的遷校大工程。我有詩句云:“千佛巖邊羅漢在,應知學子誦瑯瑯?”

    然而奶奶其實只是我父親的繼母。她是四川大學的校花,我祖父是當年的學生會主席,在學生活動中經族人介紹,與奶奶相互結識而自由戀愛,英雄愛美人,遂一紙休書,結束原先的包辦婚姻,父母之命的發妻王氏回到鄉下。可憐我父親當時才是個懵懂的小學生,一開始他記恨這個趕走了生母的繼母,事事躲避著她。然而,經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的磨合,費了不少心血,賠了不少眼淚,漸漸地,我父親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終于被這個“秀外慧中,氣質不凡,光彩照人的女大學生”繼母所徹底俘虜了。他在傳記中寫道:

    如果我媽像一般的后娘,也可以不管我,讓我成為一個無人過問的孤兒,因為11歲的人是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或者返鄉務農,貧賤一生,在此決定人生命運的關頭,我媽表現出確非平常女子之所為,她學的是中國文學系,是四川大學第一季畢業生,由于飽讀詩書,滿懷傳統美德,決心把包括我在內的四個兒女都撫育成人,以慰父親在天之靈。后來聽說有的人勸過她改嫁,有的人追求過她,但她都不屑一顧,顧的是這一堆兒女。總之在整個學生時代我都有一個和睦溫馨的家庭,而她越來越是我崇拜的偶像。她是一個充滿精神魅力的人,我一生都敬重她。她可以算是一個奇女子,在現實中很少見,只在古代的傳奇小說中見過這樣理想化的可敬可愛的女奇人。

    那么,我的那位可憐的親奶奶呢,小時候對她稍有印象,瘦瘦小小,永遠戴著一個黑頭巾,說話小聲小氣的。我父親雖然也十分想念他這個生母,但五十年代階級斗爭的時代氛圍下,王氏奶奶出身不好(因為服侍婆婆而被頂替戴上“地主”帽子),父親在省委機關工作,彼時運動不斷,非但不敢把她接到身邊,連王氏奶奶短期來住,也要遭清理回鄉。富順老家,成為一個要擺脫的不光彩印記。七十年代的某一年,忽然一個電話打給我母親的單位,來自貴陽火車站派出所,說有一個老人病亡于車上,身上找到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個牛皮信封,信封下角有父親的簽名。我父親那時在黔東南修鐵路。母親在火車站站臺的一個角落里,看見躺在木板上的王氏奶奶。她是孤身一人來看兒子。母親將她火化后安葬于貴陽郊區的一座山上。

    在八十九歲的易家表叔引領下,穿松林、繞坳塘,走田埂,竟然在河溝子山腰一片粗壯高大的竹林漸漸半包圍半侵占之中,終于找到了易家老祖的墳。看這個樣子,再不整治,可能幾年后墳墓不保。我電話里問得三叔的意見,卻是“順其自然”。理由是,后代們都不一定會去了。

    是的,現在提倡樹葬,跟竹林融成一片,也未嘗不好。后代已經沒有風水的觀念,包括可憐的王氏奶奶那座墳,后代都不一定會去看了。

    暮色中的河溝子山腳,看得見一段緩緩流動的沱江。歲月流波,流不去的是關于親人的記憶。好在,對于老家的土地,我畢竟看見了,到過了,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