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覊m的詩學:《北京和灰塵》后記
《北京和灰塵》的寫作從 2015 年夏天開始,那正是我的第一本詩集《來自鄰人的光》即將出版的時候?,F在,三年過去了,或許我完成了又一件工作。我留存了四十首詩,它們可以被結集為《北京和灰塵》。
一度我不愿稱它們為十四行詩。我的外語并不好,而十四行詩本是一種來自外國語境的詩體。在我最早的朦朧印象中,十四行詩是一個幾乎不可觸及的意象,它首先與彼特拉克和勞拉有關。后來,我讀到綠原先生翻譯的《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但那時也沒有讓“十四行詩”的概念在心中過多停留。我真正開始被這個概念吸引,是讀到馮至的十四行詩,具體地說是那首《深夜又是深山》。事實上,我是在童道明先生的劇本《塞納河少女的面模》中初次讀到這首詩的,那是在 2013 年冬天。布羅茨基在談到哈代的《黑暗中的鶇鳥》時說,“從原則上講,一首詩在一張紙上向下蔓延,也就意味著它在精神上向上騰升”。馮至先生的那首詩同樣如此。盡管馮至的《十四行集》里面并非每首詩都打動我,但是對我來說,它是夜間海岸線上的一座燈塔。
后來,我選擇這種體例開始寫作,有一個直接的緣由,是因為好友王東東在 2014 年寫過一系列以城市為題的十四行詩,這觸發了我。他一共寫了九首,如《上海十四行》等。他告訴我,它們的傳統來自 1940 年代末的袁可嘉。就在同一個時期,我也開始讀到奧登的十四行詩組《在戰爭時期》,這是穆旦先生的譯文,其中第七首使我尤為震動:“歌聲不再來了:他不得不制造它。”于是我也希望開始制造自己的歌聲。
十四行詩,本來已是一個樹枝形狀的概念。現在,我暫時地處于脈絡中的某一支末端。我之前不愿稱它們為十四行詩,是因為這些詩行之中沒有確定的格律。但我也希望為自己辯護,因為我確實是一位敏感于音韻的寫作者。我一直以“烏賊骨”來形容自己的音韻結構,它可以是游移不定的,但又能夠恰到好處地支撐起整個詩歌的結構。而我的詩人朋友徐鉞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在今天,十四行詩并非如其名字簡單暗示的那樣,僅僅是一種新詩的形式,它甚至也代表了一種詩歌中的經驗處理方式”。
這種體例在我身上的成型,也同樣因為自己一直在尋求某種確定的秩序?;剡^頭來想想,如果我沒有寫這些十四行詩,那么取而代之的,也許會是一批十二行詩。近在眼前的例子,是我的前輩詩人孫磊,他的《相遇》組詩就是我這些作品最好的榜樣。我也必須提及幾位古人的組詩,陶淵明的《飲酒》、庾信的《擬詠懷》、陳子昂的《感遇》,它們也在這幾年影響了我。
有些時候,我能清醒地觀看自己的寫作。“我黯然想到,自己的這些練筆之作,會在不久之后歸于灰塵?!边@是我自己在 2017 年初的一篇文章中寫到的,當時這批作品正好寫到一半。盡管我對自己的寫作,一直持有保守而嚴格的態度,但我仍然懷疑,它們可能只是有著自我陶醉的、事實上卻是勉強的詩意。我們常常處于為自己營造的幻覺之中。我一直看重詩的抒情性,這也是我作為詩歌寫作者的本分。但對于現在的我來說,詩應該是智慧,而不僅是情緒。
只是我也深知,自己一直在路上跋涉,正如這些詩作中多次寫過的。還有一次,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正值車燈關閉了,而窗外是幽暗的樹木和圍墻,我想到,自己確實是身處黑暗之中。仿佛有個終極的自己會為此感動,而我也要向那個自己表示謙讓。
這本詩集從寒冷起始。那首《寒冷的時刻》定稿于夏天,因為夏天的某些清晨仍然會是寒冷的?;蛘撸@本詩集的起始句是從上一本詩集順延下來的,在那首《悲傷》的結尾我寫了“白色的智慧無家可歸”。此外,或許我也不該寫那句“睡眠困難將造訪樓群”。這三年,我的睡眠真的變差了,此前的事情不是這樣。希望這本詩集出版后,自己的睡眠會重新變好。
“北京和灰塵”這個名字的出處,應該是來自那首《在北京,每天拂去身上的灰塵》,它是第十一首詩。而當我檢視整本詩集的時候,“北京”和“灰塵”也數次出現,對于寫作者來說,這是無意識的。
我曾懷著對某種永恒事物的激情,初次來到這座城市。在早些年的三月份,沙塵暴淹沒了整個北京,我簡陋的書桌蒙上厚重的灰塵。北京和灰塵,就像永恒和瞬間。北京就是中國的“永恒之城”,而我每日拂去的灰塵何其渺小。但反過來想想,在宇宙的廣袤之中,也許北京是瞬間的事物,而灰塵是永恒。
在《吉爾伽美什》中有一座“塵埃之家”,作為彼岸世界,它在吉爾伽美什的朋友恩啟都的夢境中顯現。這個故事,我最早在幼時的枕邊書《世界五千年》中讀到,書中的那一篇文章叫作《英雄和仙草》。年幼的我對那株被蛇銜走的仙草念念不忘,仿佛自己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無法得以永生。成年之后,我去翻閱《吉爾伽美什》的中文譯本,在故事結尾兩位朋友的靈魂重新相見,其中一位告訴另一位,自己的身體“早已為灰塵所充斥”。
我的朋友絲絨隕,也寫過一首極好的《灰塵》?!鞍頂y帶頑童去河灣里游玩,要詢問/在那心碎和潦倒的日子里,你/為什么一直談論著灰塵”。那首詩中跳躍的節奏,是我所熟悉的。我也已經預感到他將要說出——“不,灰塵活著時是你/你死后是灰塵”。
而回到自己的場域中,我的這批作品,不過是某種在人群中被推擠的寒涼。它們不過是世俗之詩,而這三年,我處在一個相對平靜但也極為瑣碎的編輯工作中。有幾首詩,我是在下班后的辦公室完成的,走出單位所在的大樓時,我總是想起徐蕪城的一首詩 :“院子里的香樟和草皮,/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宇宙馬上就要毀滅,/它們也絲毫不會分神?!?/p>
或者,我的這些詩,是兩種強大力量之間的緩沖之物。這兩種力量就是卡夫卡和阿倫特所說的過去和未來?,F在,四十首詩作完成了,我似乎暫時有了一種可以從“現在”脫身的幻覺。但我又記起,卡夫卡實際上又說過,“我尊重我的過去,反對我的未來”。
我繼續記起晚年穆旦的疑問,“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現在’?”如同布勒東在《娜嘉》中發出的某個感慨一樣,寫第一首詩的我已經不是寫最后一首詩的我。我的創作意圖,已經在時間中有所變化。在詩行中,我直接地寫了自己性格中的“猶疑和軟弱”;而從詩藝上來說,我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困惑和問題,存留在這本詩集中。
《我想要一個絕對的黑暗》,是詩集的“收場詩”。“收場詩”一詞,我是從莎翁的《暴風雨》中得到的,“求你們解脫了我靈魂上的系鎖,/賴著你們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再煩你們為我吹噓出一口和風,/好讓我們的船只一起鼓滿帆篷”,在我看來,朱生豪譯文的優雅幾乎超過了英語原文。這幾句詩長久地回蕩在我的心中,在收場之時,我也順服于相對固定的韻腳。
在這批作品的寫作期間,我的祖父去世了。詩集里的《言辭四散飄浮在耳邊》和《他留下的東西不多》兩首詩,是為他而寫的,寫前一首的時候他臥病在床,寫后一首的時候,他已經與世長辭。我必須把詩集題獻給我的祖父,他給我留下了無盡的精神力量,使我健康、富足,擁有一生。
我也必須感謝我的朋友們,特別是陸源和張杭,我們總是在談論寫作,也談論世界上的公正和空虛。必須感謝我的女友王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從第一首詩到最后一首詩,這本詩集里的全部篇目都是屬于她的。
不論如何,這批作品已經離開了我,我可能不會再改動它們,任它們去認領屬于自己的新生活吧。記得我喜歡的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曾說,“若要問我的風格,請想一想耶路撒冷的石頭”。而今,我也愿意冒昧地對陌生的讀者說,若要問我的風格,請想一想北京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