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花燈調》是我創作的理想,還是我人生的理想
劉慶邦的最新長篇現實主義力作《花燈調》,在出版之前就先后入選“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和“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上架后,讀者跟隨劉慶邦走進一個偏遠山村,看一位女性駐村第一書記如何帶領村民走出貧困、奔向富裕的故事。
近日,劉慶邦接受新黃河專訪,談《花燈調》背后的創作故事,包括小說中的歷史感和未來感、小說中新時代新人形象的塑造,特別是他為小說所做的兩方面準備等。過往大半生的經歷,在創作這部小說的過程中成為一種積累,也化為一種使命,而在革命老區遵義市實地生活、采訪的那段經歷,則讓他對脫貧攻堅、鄉村振興有了更為深刻的體驗和理解。
塑造新時代新人形象
記者:《花燈調》的主人公為什么是向家明這樣一位女性駐村第一書記,而不是周志剛、夏方東,甚至郝思清這些男性形象?
劉慶邦:寫這部書的時候,就事先有了一個想法,或者說事先有個構思,我覺得要寫脫貧攻堅,或者說要寫山鄉巨變,最好要塑造一位駐村第一書記的形象。全國有五十多萬名駐村第一書記,他們一般政治站位高,有著廣闊的視野,有著堅定的信仰、不變的初心。我覺得駐村第一書記在脫貧攻堅過程中的作用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一開始就想寫一位駐村第一書記。
書中提到的那幾個人物都有原型。周志剛這個人物讓我非常感動,他很早就開始帶領村民修路,簡直就是一個英雄,但是我覺得駐村第一書記向家明更合適。駐村第一書記帶有統率性,不僅對脫貧攻堅有統率性,對整部書的素材都有統帥性。讓我驚喜的是,向家明的原型人物是一位女性駐村第一書記,比起男性駐村第一書記,更容易出彩,更容易讓人感動,更有藝術性,更有文學性。我去遵義定點生活,在那里住了十多天,每天都在跟她聊。除了跟她聊,我跟她一塊走村串戶,翻山越水,得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所以我下定決心要塑造這樣一位駐村第一書記的文學形象。
我要把向家明塑造成一個新時代的新人形象。咱們一直提倡塑造新時代的新人形象,那什么是新時代的新人形象呢?正是在塑造這個人物的過程中,我逐漸明白什么是新時代的新人形象。他們有什么特點呢,剛才我說到了,有堅定的信仰,有不變的初心,關鍵有新思想、新作為、新擔當、新奉獻等一系列的“新”,才構成了這個新人形象。我覺得這些“新”都在向家明身上體現出來了,這個新人形象簡直是活靈活現的,或者是血肉豐滿的、光彩照人的,這些形容詞都用也不為過。
記者:在小說里,向家明其實是有成長過程的,一開始想當檢察官,結尾主動留在高遠村,為那里更長遠的未來謀劃、行動。
劉慶邦:我在塑造這個人物的時候,并不是一味地給她戴光環,并不是一味地拔高,我要寫她的七情六欲,寫她的兒女情長,也就是說,她有她的局限性,她也想職務升高,也想多掙工資,遇到一點小事也跟丈夫發脾氣、使性子,平常她又是非常可愛的、率真的,愛唱歌,一些女性所喜歡的她都喜歡,情感很豐富。像寫喜歡小狗的那些細節,都是我親眼所見。她看到一只小狗喜歡得不得了,還要跟小狗同框合拍,吃飯的時候偷偷喂一下小狗,這些細節我覺得都很說明這位女書記善良的心。這些多方面的形象就是一個立體的形象了。
這里我提醒你注意一下,這個小說,一是有歷史感,二是面向未來。歷史感就是賡續紅色血脈,這個地方是遵義,遵義是當年紅軍四渡赤水路過的地方,是革命老區。我寫他們去參觀遵義會議會址,參觀戰爭紀念館,這些都是小說的歷史感。再一個就是面向未來,小說中高遠村的石林,下一步的發展是要建成公園,為這里的鄉村振興開先機。在寫結尾的時候,我考慮到要立足歷史和現實,但是要面向未來。
為《花燈調》準備大半生
記者:您在《后記》中提到,準備了大半生,醞釀了幾十年,終于把這本書寫了出來。《花燈調》在您的文學創作生涯中,應該處于一個怎樣的位置?
劉慶邦:我覺得一部長篇小說肯定要做充分的準備,沒有充分的準備,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不可能寫出來。
這個準備分兩個方面的準備,一個叫不自覺的、被動的、長期的準備,就是指作家的人生經歷、人生經驗。他們問我為《花燈調》準備了多長時間,我說準備了大半輩子,不光是技巧文字的準備,還有生命的準備、饑餓的準備、生活的準備等一系列準備。這個準備就是不自覺地,我還沒寫小說就開始做準備了,就開始積累了,我覺得這個準備特別重要。因為有長期的準備,小說才容易厚重,根才扎得深。
另一個準備,就是自覺的、主動的、臨時的準備。這個指的就是我去遵義定點深入生活了。這兩個準備都非常有必要,或者說叫相輔相成、不可或缺。我長期生活在北京,對農村的脫貧攻堅不是很了解,聽說的都是一些表面的、粗線條的,要是把它全部寫下來,必須去撲下身子定點生活去了解,這太有必要了。可以說,如果我沒有去遵義生活,這個長篇我寫不出來。
寫完以后,我覺得心里非常踏實。比較起來,我之前的一些農村題材小說,反思的多,或者說批判現實主義的多,這一部小說我主要是從審美的角度寫的。李敬澤說過,日本的川端康成寫的是日本美,劉慶邦寫的是中國美,這個評價主要是針對我的一些短篇小說而言,但是也對我有啟發,作為中國作家,我們要寫出中國美來。那么脫貧攻堅、鄉村振興,就是真正體現了中國美,它是中國的一個奇跡。
《花燈調》不僅是我創作的一種理想,還是我人生的一種理想,作為劉慶邦的人生的一種理想。創作的理想就是說,非常想寫一部自己想寫的、對得起自己的作品,和時代匹配的一部作品。所謂人生的一個理想,就是不再受窮,人不再受窮,家庭不再受窮,國家不再受窮,整個國家能夠富起來,然后強起來。知道窮離我們并不遠,知道富來得多么不易,特別珍惜,所以寫作的愿望特別強烈,我覺得這是我們這一代作家的一個創作優勢。
感情的付出是雙重的
記者:寫作《花燈調》的過程中,對您來說最大的挑戰是什么,是體力上的,還是情感上,還是創作技法上的?
劉慶邦:寫每一部作品對自己都是一個挑戰。它是一部長篇,我需要寫好幾個月,每天專心致志地寫。
我給我自己總結,我寫這個長篇有三個優勢。第一個,我吃過苦,我從小吃過很多苦。第二個,我不怕吃苦,我七十多歲了,到一個山村去定點深入生活,住在人家駕校的一個宿舍,睡硬板床,自己燒水,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克服困難。這個時候到那里,千萬不要講條件,千萬不要擺作家的譜,一定要放下身子來。我歷來認為我自己不怕吃苦,因為我從小吃的苦太多了,在農村吃苦,在煤礦吃苦,我都過來了,比較起來,吃這點苦算什么,這點苦不算什么,所以說我不怕吃苦。第三個,我從1972年開始寫第一篇小說,擁有了超過半個世紀的寫作經歷,因為長期地寫作、長期地訓練,應該說起碼知道小說怎么寫。
我對自己的體力還比較自信,能夠坐下來堅持寫作。我習慣每天早上4點就起床投入寫作,早上寫寫,上午寫寫,下午休息,還是很注意調整。有時候擔心自己體力不支,但是寫完以后覺得意猶未盡,所以說還可以。
我寫完這個長篇以后,又陸陸續續寫了七八個短篇,正在陸續地發表。因為寫短篇像短跑一樣,有時候更考驗人的體力,說明狀態還可以。
對《花燈調》投入了很多感情,這是真的。像這種主題寫作,最大的問題就是怕沒有文學性,就怕寫得很生硬,容易主題先行,容易概念化,容易凸顯政策,容易簡單記錄過程。我一開始就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我說文學性是主題寫作的生命,或者說文學性是主題寫作的價值所在,如果沒有很高的文學性,那么你的主題寫作就是失敗的,那么我就一定要把文學性深化。
文學性是怎么取得的呢,就是情感化,就是投入情感。任何小說寫作的審美都是以情感為中心的,我們所有的文學創作都是為了表達情感,那么這樣的主題創作也是表達情感的,所以說我對這個長篇、對主人公向家明投入的情感太多了。這個感情的付出,是雙重的。駐村第一書記為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付出這么多的情感和淚水,我在寫作的過程中也同樣付出了很多的情感和淚水,我夫人在幫我打印的時候也跟我一塊掉眼淚。這種流淚,我覺得是一種幸福的眼淚,對得起這個時代,對得起讀者,也對得起自己,我是這么想的。
我覺得這部長篇小說有改編電視劇的潛力,希望有識之士能把它盡快地改編成電視劇,那樣就受眾更多,覆蓋面更多,會更好,有這么一個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