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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4年第6期|王海濱:鬧玩意兒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6期 | 王海濱  2024年06月27日11:00

    1980年正月初一的中午,我們家依然吃餃子,還沒吃完就聽到嘈雜的鑼鼓聲,父親往嘴里填餃子的速度明顯加快。

    “開始了。”

    我點點頭,吃餃子的速度比他更快。

    不一會兒,父親就牽上我的手循著聲音走出院門,遠遠地看見胡同口的歪脖大槐樹下站著一群人。走近了,看清打鼓的是隊里的會計斜眼兒老金——老金看人歪著頭,眼睛吊吊著,但算賬不“斜”,很準,他打的鼓全不在點上;打鑼的是小學教員德清叔——他既會拉手風琴又會拉二胡,每當周末,學校里就交替傳出這兩種樂器悠揚的聲音。前年,他本來要去縣師范上個學,行李都打好了,一出門,看見隊長拘束不安地站在大門外,說的話卡在嗓子眼兒里。

    “去上學是好事啊,是好事……”

    德清叔笑得有些尷尬地繞過隊長,見煥章叔推著快散架的自行車立在面前,急忙搭話。

    “怎么沒去收啊?”

    煥章叔有四個小白楊一樣的兒子,光靠地里的莊稼吃不上飯,就干起了東奔西走收鴨毛雞毛的活兒,每天一大早就出門,不知道今天為什么還沒走。

    “這個,什么,那個——來送送你。”

    煥章叔說得更訕訕,欲言又止。

    告別了煥章叔,德清叔繼續去和街坊四鄰告別,轉了一圈回到家,端起二胡咿咿呀呀拉了一中午,起身又解開了行李。

    “到了那里誰會聽我拉啊……”

    德清叔打鑼也好,但是鼓點明顯跟不上他的節奏,所以他微微皺著眉頭,不停地斜睨一眼老金。

    還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在打小鼓小鑼,也全不在點上。

    斜眼兒老金瞅見了父親,急忙顛顛地奔過來,迫不及待地把鼓槌往父親手里一塞,如釋重負。

    “就等你了,快開始吧。”

    父親也不謙讓,接過鼓槌,走到白皮紅肚的大鼓跟前,兩腳分開站定,挺挺胸,威風凜凜地看看四周,高高舉起右手,吸氣,低頭,起落。

    “咚布隆咚鏘咚布隆咚鏘,咚布隆咚鏘鏘咚布隆咚鏘……”

    德清叔眉開眼笑起來,斜眼兒老金也眉開眼笑起來,對漸漸簇擁過來的更多的孩子們下達著命令:

    “鬧玩意兒了,鬧玩意兒了,快回家把人喊出來吧……”

    在魯西北,鬧玩意兒就是耍秧歌的意思。為什么把“耍”說成“鬧”呢?由來已久,說不清楚。每年的鬧玩意兒都是這兒最隆重的一件事兒。

    鬧玩意兒的隊伍由幾部分人員組成:

    首先是“打家伙”的,就是敲鑼打鼓伴奏的。這其中,鼓手最重要——父親是隊里首屈一指的好鼓手。他是吃公家飯的——在縣城的化肥廠上班,平時不在,但從臘月二十八到正月十五,他一定都在,因為要打鼓。他不但準時準點,而且加班加點,風雨無阻,即便家中來了拜年走親戚的客人,酒菜上了桌,他也得把最后一槌打完才趕回家來,總惹得母親不滿。

    “就為了那聲‘好’,看把你積極的!”

    父親不急不惱。

    “這不是一個人的事兒……”

    最不重要的是打小鑼的——鑼分大鑼和小鑼,大鑼助威,越是熱鬧的時候越發揮作用,小鑼一響則意味著散場了。

    其次是扭秧歌的大多是小媳婦,尤其是當年嫁進來的新媳婦。這是在婆家拋頭露面最隆重的場合。誰家新媳婦秧歌扭得好,就會被美名傳揚,反之則會成為談資笑料;也有即將出嫁的大姑娘。等到了嬸子大娘的年紀,就很少出現在扭秧歌的隊伍里了。斜眼兒老金的兩個閨女都不會扭,但老金年年哄著她們參加。

    “不難看,大膽地扭!得帶個頭兒樂和樂和啊。”

    德清叔的妹妹和開小賣部的劉長腿的閨女都很會扭:挺胸抬頭,面帶微笑,目光不歪不斜,曼轉腰身,輕抬腿,步步踩在鼓點上,每年她倆都是領隊;隊里的赤腳醫生劉瘸子——她不瘸,只是走路愛顛腳,每年也會出現在秧歌隊里,扭起來根本看不出顛,她平時都把頭發塞進那頂白帽子里,只有扭秧歌的時候才摘下白帽子,露出又密又黑的兩根麻花辮,真粗;老劉家的閨女秀紅,身高一米五開外,橫向卻有半米,也愛熱鬧,每年都走“花場”——走花場很復雜,走好了,很出彩,有斜插、交叉、四對扭、五人湊、六人團、八大家……這是衡量一個玩意兒隊水平高低最重要的標準之一。大家都往東,獨她往西,大家都往前,她又一人往后,扭到哪兒哪兒笑聲四起,她還不自知,錯得認真和執著,最后,笑得大家都扭不下去了——即便這樣,她年年也都會出現在玩意兒隊里,直到出嫁。

    再有就是打傘的。通常是四個,也有的是六個,不會超過八個——倘若秧歌隊里有八個打傘的,圍觀者就不住嘴地慨嘆:

    “可真不得了!”

    打傘的都是精壯的男勞力,他們吃著玉米面餅子地瓜面窩頭,卻身強體壯,寬肩細腰大長腿,一站一株小白楊,穿著統一的服裝——秧歌隊里唯獨打傘的統一服裝,一看就颯爽利落,威風凜凜;手中拿傘——不是尋常的雨傘或者遮陽傘,是類似舞臺上皇帝出行身后太監們打的那種傘蓋,有些重量;站隊的時候,分列隊中,各自引領一隊扭秧歌的;到中場,扭秧歌的會停下來,讓他們集中表演——這是力氣活兒,騰挪跳躍,翻轉蹦跳,動作統一,要領一致,是凸顯技術的時候。

    打傘的一般“世襲”,每每父子之間的交接都很隆重。

    父親:真要打?

    兒子:真要打。

    父親:打傘得下真功夫!不能馬虎!這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也是一個隊的體面,能行?

    兒子:能行。

    今年上場的還是父親,明年就成了兒子,那些嬸子大娘們就嘖嘖稱奇。

    “真好看——”

    稱贊的是技術也是人。

    一場表演還沒結束,那些保媒拉纖的就已經開始打聽打傘小伙子的生辰八字,張羅著某一樁姻緣。每年春節四里八鄉鬧玩意兒都會成就幾對青年男女。

    鬧玩意兒一定少不了扮丑兒的。丑兒一般是男人扮,鼻子上抹了一團白粉,兩頰涂了胭脂,穿著戲臺上“彩旦”——媒婆子的服裝,手中必定搖著一把扇子,最最關鍵的是一定是梳著高高翹起的發髻,招搖顯擺。我們隊扮丑兒的是煥章叔。為了收鴨毛雞毛,他時常騎著自行車跑遍附近幾個縣,幾天回不來。但每到過年鬧玩意兒,他比誰投入的心思都多。他本人生得鐵塔一樣,人高馬大,面皮黑不溜秋,說話粗聲大嗓,白粉往往遮不住他黑紅臉膛的底色,看上去就十分滑

    稽;兩只耳朵上用線掛兩個通紅的小辣椒,一走亂搖;別人扮丑兒頂多是在高翹的發髻上插一朵紙花,他卻總獨出心裁:或拴一個微型的小風箏——人一扭動,風箏就會飄,或用細鐵絲系一只紙扎的小鳥,顫顫巍巍,有一年居然把未出滿月孩子的一只小繡花鞋頂在了頭上,爆笑全場。

    每年,大家都預猜煥章叔會把什么弄到頭上呢。

    不過,今年煥章叔可能參加不了玩意兒隊的表演了。

    還有一個重要角色是“先生”——穿著工整,舉著一把黑布遮陽傘,在秧歌隊走完花場,打傘的還沒表演之前,鑼鼓靜音,他款款上場,步履似神仙走個來回,然后朗聲開口:

    “五谷豐登年年好,又是一年春來早啊……”

    小鑼小鼓伴奏:“咚布隆咚鏘,咚布隆咚鏘,咚布隆咚鏘鏘,咚布隆咚鏘……”

    “今年喜事多,家家戶戶掛紅燈啊……”

    前前后后大概要說十多句的樣子,他隱回隊伍里,大鼓敲起,歡騰又來。

    我們的“先生”一般都由小學校長擔任,每年鬧玩意兒的詞兒都是他自己寫的,寫完了鄭重其事地找德清叔,抑揚頓挫地念給他聽。德清叔聽完馬上挑刺兒:

    “怎么忘了煥章家的二小子考上縣一中了?”

    校長立刻顛顛兒回到屋里,皺著眉頭琢磨好了詞兒,工工整整地加進去,再跑回來:

    “還有遺漏?”

    “大家伙兒不還給湊了錢交學費嗎,是不是也得寫上……”

    校長再次轉身顛顛兒地回屋——總要這么顛顛兒地來回折騰四五次,詞才算寫好。大家有時候都說他寫得好,有時候也搖頭。

    “之乎者也都是些啥?”

    “還能說啥,不就是夸獎年頭好,日子順嗎?”

    “年頭哪里好了?哪里順了?”

    聽者馬上一臉嚴肅:

    “你這話說的,難道你今年不比去年過得順溜些啊?難道你越過越倒退啊……”

    說者若有所思,琢磨片刻,點點頭:

    “也是。我越活倒是越帶勁兒……”

    說者一臉幸福滿足的笑,會一直笑到年尾的……

    有幾年,我們玩意兒隊里出現了跑旱船的:一人假扮船娘,用彩綢把一只紙扎的小船斜掛在肩頭,船中間鏤空,人站在里面;船外是染了白鼻子掛著幾綹山羊胡子的老艄公——扮船娘的是大隊文書大水,艄公是大隊上看羊的老錢。老錢孤寡一人,看見小孩子從身邊走過,就領著人家去劉長腿的小賣部買水果糖。

    “叫我一聲爺。”

    “爺爺。”

    老錢滿臉樂開了花,扭頭吩咐劉長腿:

    “快拿糖。”

    好像糖就是他自家的似的。

    有年冬日的黃昏,老錢沒精打采地來到小賣部,盯著劉長腿看了半天,說:

    “明天早上務必到我家來一趟。”

    劉長腿以為他要還錢——每次買糖,老錢都是先賒賬,十天半個月結一回,也沒往心上放,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想起老錢的事,急忙去找老錢,推門一看,老錢穿著送老的衣裳倒在炕上,已然去世多時。枕頭邊上兩摞錢,一摞是糖錢,一摞用來辦理后事。

    大隊上出面張羅了老錢的葬禮,非常隆重,那八個打傘的抬棺,斜眼兒老金、大水、劉長腿、德清叔等人打幡,煥章叔正在十多里外的鄰鄉收雞毛,聽到消息后連夜趕了回來,頭上戴著鬧玩意兒的行頭出現在扶棺的人群中。

    “老錢愛熱鬧啊,再讓他熱鬧一回吧……”

    劉長腿等人剛剛止住的淚又稀里嘩啦出來了。

    沒有了老錢的艄公,大水也就不再扮船娘了,那只做工精致的紙扎彩船被擱置了,漸漸蒙了塵。

    還有一年,玩意兒隊里出現了“劉海砍樵”:劉媒婆的大兒子扮演嬌羞的女子坐在驢背上,德清叔的弟弟扮演劉海,拿著鞭子在驢后面起勁地攆。第一次彩排,德清叔歪著腦袋一直瞅了好久,找出了問題。

    “你該坐在驢背上啊,怎么成了坐在驢腚上呢?”

    眾人哄堂大笑。

    劉媒婆的兒子自己也笑。

    “是老高把空隙扎得這么靠后啊,我自己都覺得別扭。”

    老高是這里唯一會用木頭和高粱稈扎牛扎馬的,他嘿嘿一樂,回家就爬到家中的棗樹上劈樹枝,準備重新做一副跑驢架,可能是心急,也可能是上了歲數,一個不留神摔下來,折了腳脖子,倒在炕上唉聲嘆氣。

    “今年的玩意兒算讓我給耽誤了,哎——”

    劉媒婆的兒子聽說后,連夜自己鼓搗了大半宿,修正了跑驢坐處,端端正正地坐到了驢背上,第二天駕著跑驢來見老高,老高一看,咧著嘴樂了:

    “行,放心了。”

    老高摔斷了腿,大家都惦記著,這家送一碗餃子——專門包的,那家送一塊臘肉。你送幾個饃饃——幾乎沒有人家可以常年吃饃饃,一般都是玉米面餅子,所以饃饃很珍貴。我送一碗大醬——自家做的,用料各異,做法一致,味道也就大同小異,齁咸。德清叔坐在老高的炕邊,先是用手風琴拉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老高搖搖頭:

    “來段咱們的。”

    德清叔急忙顛顛兒地跑回家又取來二胡,拉了一段《二泉映月》,拉得七零八落,老高卻連連說好,吩咐家里人:

    “把長腿送來的那半瓶高粱大曲拿來……”

    第二年,劉媒婆的大兒子去當兵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愿意騎驢。“劉海砍樵”就沒出現在玩意兒隊里。

    我們這兒總共不到三百口人,斜眼兒老金對每家每戶都熟悉得很,在鑼鼓打得喧天的時候,他抱著幾大捆彩紙提著一兜子蠟燭挨家挨戶地送。

    “初五就‘會燈’啊,趕緊的——”

    扭秧歌的要舉花燈,花燈得自己扎:用木頭扎一個高四十五厘米、寬二十厘米左右的梯形燈罩,有把手,四面糊上白粉蓮紙。幾乎所有人都會在紙上貼上喜慶的剪紙圖案:喜鵲登枝、雙蝠送喜、花開富貴、年年有魚等,即便手再笨拙的,也會剪兩個紅燈籠圖案貼上去;燈罩里面有一根鐵釘,供插蠟燭;罩子上捆綁幾根樹枝,樹枝上系各式各樣五彩繽紛的紙花——等到蠟燭點燃,燈火搖曳,雜花生樹,就“亂花漸欲迷人眼”了。

    我們胡同里的三奶奶手巧,會扎花,大姑娘小媳婦都來求她扎花。三奶奶放下家里的所有事兒,盤腿兒坐在炕頭上,不急不躁。一整天下來,她輕聲喊兒媳婦:

    “快來攙我一把,直不起腰來了……”

    不用到大年初五,初三下午,歪脖槐樹下的鑼鼓就響起來了,伴隨著鏗鏘的鑼鼓聲,扭秧歌的紛紛舉著各自精心設計扎制的花燈,打傘的舉著嶄新的傘蓋——每年都是新布料縫制,三三兩兩地聚集過來,這時候隊長會出現,他抄著手站在那兒,看人聚集得不少了,就高喊:

    “咱走起來吧——”

    人們就“走”起來,誰該站在什么地方,誰該打頭陣,都約定俗成。

    天上飄起了雪,刮起了風,使得嚴冬的寒更加濃重,嘴里呼出的熱氣在胡茬上、在眉毛上凝成了白,這些都阻擋不了人們的心氣兒,歡聲笑語和鑼鼓點把隆冬趕到了窮途末路。

    經過大年初三初四的演練,初五正式“會燈”:該扮上彩妝的扮上,該系上彩綢的系上——五顏六色,各式各樣,實在沒有綢子,拿一條新床單或新被面扎在腰上的也有,扭

    動起來,呼啦啦打開一大片,該包上頭的包好,單等夜幕四合,父親鼓槌落下,一個狂歡之夜就開始了,直到月上中天。

    那時,星星都被凍瘦了,可還是不忍離去,靜靜地伏在天幕上,俯瞰著這里的熱鬧和繁華。

    從初六開始,玩意兒隊就要去“串燈”。老金等人張羅車輛,或五六輛膠皮轱轆大馬車,或幾輛拖拉機,玩意兒隊的成員們興高采烈熱熱鬧鬧地坐上去,一路歡聲笑語。到了地方,我們下車站隊排序,調動情緒,整理妝容,待鼓聲一起,盡情地開扭,把我們這兒最熱烈和最隆重的盛情送給四里八鄉。往往是玩意兒隊還沒完全進“場”,成員們就已經被拽走幾位——鄉里鄉親,難免有七大姑八大姨,得讓鬧玩意兒的來家吃頓熱乎飯,這是禮俗,也是真實的熱情。十里外的閣老莊和我們這兒很有淵源,幾乎家家戶戶都和這里沾親帶故,秧歌隊一到,領隊的老金就直接高喊:

    “該走親戚的抓緊去,吃飽喝足了咱們再開始……”

    不這樣也不行,因為,轉眼工夫,秧歌隊就七零八落所剩無幾。玩意兒重要,情分也重要,老禮老面兒更重要……

    串燈一直要進行到正月十四。

    正月十五上午,玩意兒隊要做最后一次表演,叫“散燈”。

    人們忽然想起煥章叔。

    “唉,沒有煥章,就是少點兒熱鬧……”

    “也不知道煥章以后還能不能再扮丑兒……”

    煥章叔的肝病已經到了晚期,父親去看望他回來說,人瘦得已走了形。

    斜眼兒老金卻說煥章叔會出現在散燈表演上。大家無一不驚奇:

    “真的?還能行嗎?”

    斜眼兒老金肯定地點點頭,兩手在臉上一搓,順勢捂住了眼睛。

    ……

    “咚布隆咚鏘咚布隆咚鏘,咚布隆咚鏘鏘咚布隆咚鏘……”

    聽,鼓聲又響起來了。

    【王海濱: 紀錄片導演,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會員,愛奇藝簽約作家。文學作品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山花》《時代文學》《湖南文學》《兒童文學》《讀友》《少年文藝》《北京紀事》《讀者文摘》《海峽》《電影》《牡丹》《小十月》等發表;出版散文集《清水無香》《北京人》,長篇小說《朝花夕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