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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牡丹》2024年第6期|李達偉:沿河行
    來源:《牡丹》2024年第6期 | 李達偉  2024年07月01日07:33

    1

    有個民間藝人,他在瀾滄江上開著一條船,船上是另外一個紙扎藝人給他扎的戲班子。有時,那個戲班子會在瀾滄江邊給人們唱戲。民間藝人會在瀾滄江上看到很多條船,他無法分辨哪些是真正的船,哪些又是紙扎藝人做的紙船幻化而來。我在沿著那些河流行走時,內心的感受與這個民間藝人相近。

    詩人在我們離開邦東的路上講了一個故事。真實又虛幻的故事。眾多的故事既真實又虛幻。邦東這邊,有一個鄉長的夢想是成為船長,然后擁有一條船,在瀾滄江上開著自己的船,自由自在。他知道要成為一個船長的艱難,他去往很多地方學習駕駛船只的技術,他學會了開船,他還要學會造船,他要進入那些原始叢林中,找尋古老粗壯的樹木,用古木造一條大船。他還未進入叢林之中。他也知道現在已經不可能去砍伐那些古老的樹木了。詩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那個人了,他不知道那個人是否已經學會了造船的技術。在瀾滄江邊,你將會遇見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人。在瀾滄江的支流邊,我遇見了各種各樣的民間藝人。

    2

    白棉紙上的臉譜。與在彌沙河邊見到的滇戲臉譜圖書不同。眼前的白棉紙,是單頁單頁的,已經有些泛黃。時間感的對比一目了然。白棉紙質地柔軟,細細的絨毛輕觸著那些臉譜,也輕觸著一些人的命運悲歡。清代箐干坪劇團畫在白綿紙上的吹吹腔臉譜,出現在了沘江邊那個叫石門的小城里。在箐干坪村,我還將看到清代留下的古老戲服,幾代人穿過的戲服,它們因為老鼠啃咬蟲蛀受潮的原因,已經變得破爛和暗淡,它們被保存在戲臺之內的箱子里。它們的破爛,反襯著它們真正的價值。我們在戲臺上拿出了其中一件戲服,拿戲服的人小心翼翼,輕輕地把戲服鋪在戲臺上,許多殘存的細部依然釋放出奪人的斑斕。一些小圓鏡鋪滿戲服,戲服里的金絲夾雜在其他絲線里,就像是要努力扯著某種時光與記憶。手工制作那樣一件戲服要花的時間,我們無法估量。當出現在箐干坪時,我希望自己能看到一本古老的吹吹腔臉譜,但我沒能見到。我以為畫臉譜時,人們就會拿出來,照著臉譜開始畫。老人只是把顏料擠出來,讓演員坐在畫臉譜處,開始畫著,所有的臉譜都已經存在于他的腦海中,他并不需要臉譜。與我見到的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在箐干坪的戲臺上,還有一個專門畫臉譜的地方。那個神龕上供奉的是唐朝畫師唐白虎。

    石門,這個命名給人的感覺是堅硬的。石門那個小城很小,在一個河谷里,沘江被擠壓。沘江一年四季渾濁,有時它的渾濁是那種紅土的色調。那種紅色,總會讓我們想到與生態破壞有關的東西。有時與生態破壞無關,一個高速公路正在修建,已經修了好幾年,河流便一直渾濁。當出現在沘江邊,見到的許多沙石是風化的產物,兩岸上的土質疏松植被稀少,總會讓人擔心一個又一個雨季的持續破壞。世界并未如我們想象中的那般堅硬,世界也并未如我們想象中的那么易碎。那些臉譜被藏在一個比較隱蔽的空間,一個文物管理所。我喜歡那些具有博物館特點的空間。我尋找著,找到了,我進入其中。這也只是我們感覺上的隱蔽。只有很少的人會對文物管理所的展館感興趣。文物管理所的展館,有著博物館的一些特點,或者可以說就是微型博物館。我們身處的時代有著很多博物館的特點,只是我們很難輕易察覺到。是評論家提醒我的。那段時間,我正有意進入一些大大小小形式不一的博物館。我跟評論家說起了自己對于許多博物館的直觀感受,我想描述在博物館中的感覺,一些詩學意義上對于博物館的感受。

    那些臉譜沿著沘江的支流往下。可能是一個民間藝人帶著它們沿著河流往下。也可能是文物管理員帶著它們。還有著其他種種可能。我對是什么樣的人帶著那些臉譜順江而下,特別感興趣。只是在講述中,事實早已變得撲朔迷離。我們能夠肯定的是,白棉紙易爛,面對著已經不完整的臉譜,他們都小心翼翼。不完整的臉譜,也意味著吹吹腔藝術的不完整。當我們出現在沘江,一些民間藝人也會感嘆,一些傳統的經典劇目已經消失了。隨著劇本的消失而消失,隨著一些老藝人的逝去而消失。應該是在冬日,為了保護那些易朽的臉譜,適合在干燥的冬日沿著河流往下。它們在干燥的世界里給人的安全感與雨季不同。有時,我會無端想象著,那些臉譜在某個冬日的夜晚,無法忍受蛀蟲的啃食和時光的殘酷,以及藝術的落寞,它們從箐干坪那個村子里集體出逃,它們知道沿著河流的方向,就可以抵達想要去的世界。它們在河流的流動里,捕捉到一些民間藝人的聲息,它們也想登上瀾滄江上那些由紙扎幻化的船只。

    在沘江邊的文物管理所,我擦拭了一下眼睛,才真正肯定自己看到了介紹文字中有“箐干坪村”。箐干坪,我很熟悉,現在,那里有一個修復一新的古老戲臺,還有一個民間戲班子。逆著沘江往上,再沿著那條叫箐干坪河的支流往上,就可到達箐干坪。我早已熟知這個村落的很多東西,這些臉譜我卻是第一次見。如果沒有進入那個文物管理所,這些殘破的臉譜,將會被我錯過。我只會看到現實中被畫在演員臉上的臉譜。箐干坪,與彌沙河邊見到的那樣,也有一個專門畫臉譜的人,頭發已經花白。他在畫臉譜的神龕前虔誠地拜了拜,然后開始提筆畫財神,畫魁星,畫賜福天官,畫張飛,畫呂布,然后畫一些兵卒。

    紅色和黑色是那些臉譜最主要的顏色。臉譜就擺放在我面前,我一直想看的是畫臉譜的那個過程,許多臉譜的區別往往是細節上的微妙調整,往往是眼睛、色彩和線條上的區別。從臉譜上看,就能輕易判斷角色的好壞善惡。善與惡的對抗永遠是那些民間戲臺上不會過時的主題。我們有時也會責怪臉譜的簡單。我們也希望看到一些模棱兩可的臉譜,我們只有沉浸其中,慢慢地才會發現人性復雜的一面。在與很多人對話的過程中,并未有人提到臉譜的單一與模式化,他們反而提到了臉譜在確定人物形象方面的重要性。

    臉譜上標著“沙僧”“張飛”“程咬金”“五郎”等,我們熟悉這些更多是超脫于真實的角色,但這些臉譜變得讓我們感覺很陌生。藝術的變形與創造。當看到這些熟悉的角色時,我還是多少有些失望,我以為在那些世界里,會有著獨屬于自己的角色(當真正對吹吹腔劇目有了一些了解后,才知道是有一些被創造和獨屬于自己的角色,只是并沒有在那些臉譜上得到體現)。當時的那種失望之感,與在高黎貢山中發現那些貝葉經上抄錄的都是一些經典傳說故事時的心情相近。當然這也只是我對這種民間藝術的誤解有關。當我多次出現在這個村落,并與那些民間藝人之間有了一些情感上的聯系之后,我的一些看法開始改變。那些同樣被抄寫在白棉紙上的劇本,用漢字記錄白語,漢字成了類似注音一樣的存在。這樣的記錄方式,發生在了瀾滄江的那些支流邊,是沒有文字的一種投巧。只是這樣的記錄,在民族語言因為河流因為地理空間的稍微變化,有了一些不同之后,很多外行人看不懂。才出現有個老人抱著一些手抄的戲本,奔波于鄉村與城鎮,呼吁一些人能把它們整理出來。老人深知自己離世后,那些看得見的戲本也將很難被人讀懂,也將不可能再被人在古戲臺上演出來。

    在箐干坪村,因為我們之間的語言幾乎沒有多少區別,只要安靜下來,我們能聽懂那些演員表演的民間戲曲。只是多少人又能在那種場合下能夠安靜下來。其中一次,我專門選擇就在戲臺兩側看,才知道他們是用漢話在唱戲。在春節愉悅的氣氛中,內心會跟著戲曲內容的變化和民間演員的動情演繹,變得激動不已。有時,戲曲已經與我們無關,我們的內心抵達的是另外的世界。我無法肯定自己是否理解了那些戲曲。只是我能感覺到那些戲曲在舞臺上表演時,里面有著對于美丑善惡的審視,我們能分辨出角色的好壞,也能分辨出美感。這是最會牽動人的民間戲曲。我們也想在那些戲曲里,看到迥異于這些已經固化的部分的東西,人性的復雜,古老戲臺的一些細部,故事的不完整(就像那些棉紙上斑駁的臉譜),作為背景的音樂(音樂同樣很重要,特別是嗩吶,吹吹腔又被稱為嗩吶戲)與演奏音樂的人,那些人的人生與命運。與很多民間戲曲的固化不同,我們想捕捉的是那些無法輕易被定義的東西。只是很難。我們只能從另外的角度上,來考量這些民間藝術依然在瀾滄江的支流邊存在的意義。

    3

    在看到冬日瀾滄江的那些支流時,我是憂郁的,那些支流把河流最慘淡瘦小的一面,展示給人們。那是河流的秘密。一些人并不在意。一些人悲傷莫名,暗自感傷。冬日的河流,對于我而言,又是最安全的,我要沿著瀾滄江的兩條支流(黑潓江和沘江,以及由這兩條支流又繼續繁衍出的眾多支流)行走的計劃,最適合在冬日完成。冬日里的眾多生命,在凜冽的天氣作用下,變得不再鋒利與危險,一些蟲蟻在冬日隱身。在冬日,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出現在那些河流邊,并在河流邊駐足凝思,用思考來回應河流本身。冷澀的空氣中,也適合思考。在雨季,在萬物蔥蘢的季節,繁盛的綠色中蟄伏著各種生命。我是為了獲得安全感,而有意避開雨季。進入蒼山,我也有意避開了雨季,雨季萬物蔥蘢的景象背后是說不清楚的為安全的擔憂。這也注定,我對這些支流的認識是偏見的。它們在我的世界里,只能是季節性河流。這些河流邊的那些民間藝術,也像自己在它們旁邊駐足停留的河流一樣,有了季節性的東西,里面有著對冬季的河流進行呼應的東西。

    當離開河流,進入村落,一些民間藝術開始變得與冬季的冷瑟蕭條格格不入。當我出現在箐干坪時,感覺就是如此。世界開始喧鬧起來,男女老少開始圍坐在戲臺前面,一切貌似是有秩序的,一切又是無序的。一切是無序的,一切又是有序的。戲曲的內容里有著諸多無序與有序的東西,它們摻雜在一起,為了讓人們抵達某種有序。民間戲曲,在傳達著一些基本的價值判斷。我們很多人,在面對著戲臺時,變得無比純粹,只是純粹的觀眾,我們沒能真正看懂那些戲曲,那些夾雜著漢話的戲,我們沒能聽清,那些純粹的白語的戲曲,我們同樣還是無法聽清。我們純粹就是熱鬧的一部分,戲曲與我們無關,又與我們有關。我已經忘記了那些河流。在看到那些同樣已經遭受蟲蛀的戲本時,我是憂郁的。我身處在一個容易滋生憂郁的世界之內。當世界被抽絲剝繭,留下戲臺、唱戲的人和戲本之時,我變得無比憂郁。我會在一知半解中,臆測民間藝術的命運,也臆測與之相關的那些人的命運。

    我成了悲觀主義者。莫名的悲觀主義者。當自己也匯入那些喧鬧的人群時,才意識到自己的一些擔憂貌似多余。他們的生活與我無二。有時,反過來是我羨慕他們,他們有著平淡卻精彩的生活,他們還有著民間藝術。民間藝術讓他們成了更加豐富更加有棱有角的人。如果趙四貴憂郁了,他一定是因為生活的壓力才變得如此。唱戲之時,對他而言,他是放松的。我看到了那些民間藝人,在唱戲之時,是放松的,他們在舞臺上不用藏掖自己。還有對世界思索太多的人,也無法避免自己會憂郁與焦慮。我們也知道,世界遠遠不只是有戲臺、唱戲的人和戲本。我羨慕在唱戲那幾天里,很多人就是純粹的演員,觀眾同樣很純粹,大家抬了凳子,有些人甚至就席地而坐,無論懂與不懂,都已經融入其中。

    我們先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華麗的戲服上,還有不一樣的臉譜,還有他們手中拿著的那些東西,童年視角就是這樣。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一些人在生活日常中容易羞赧拘束,但當他們出現在舞臺上時,他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也應該是需要改變了,那時他們不再是自己。當從戲臺上下來,他們又從飾演的角色中,回到現實之中,即便是現實,也足以讓他們有回味的時間。大家都沉浸在演戲帶來的歡樂中,大家評價著趙四貴的表演,大家點評著其他人的表演,那時的大家都是對民間戲曲貌似深有研究之人。唱戲,也在改變著唱戲的人。當從舞臺上下來以后,我們看到了其中一些人在發生著變化。是白棉紙上,手抄下來的戲本,被人們輕輕拿了出來,里面有著眾多唱戲的秘密。

    一些古老的戲本,它們不再被翻開,它們被放入類似博物館式的空間里。我就是在那個文物管理所里,先是被或是破碎或是完整的臉譜驚醒,一開始我并不在意,當看到臉譜下標注的村落名時,我的一些記憶開始紛紛揚揚地回來,童年的記憶也被喚醒。在那個博物館一樣的空間里,停留的時間不算短。腦海里瞬間蹦跳出來的要去的村落,就要沿著沘江一直往上,再沿著沘江的支流,也是瀾滄江的支流,抵達箐干坪村,也可以用類似的路線,抵達另外一個村寨。那個村寨叫大達村,那里也有著很多民間藝人,他們與趙四貴他們很相像。他們面臨的困境很相似。他們在世界中的位置與角色是一樣的。我還不曾去過大達村,這個村在父親和小叔的口中經常出現,他們說到了戲臺和唱戲的人。那是一張照片,有些人穿著戲服,有些人還化著妝,有些人拿著嗩吶和鑼鼓,很少的人穿著普通的服飾(他們的身份可能有好幾種),他們的神情有些拘謹有些放松,他們照相的位置是古戲臺上。我很想出現在那里,看看那個古戲臺,也想認識那些男女老少都有的戲班子。

    4

    與河流之間找到一些聯系。那些民間戲曲在那條河流邊開始上演了。那些民間戲曲在時間長河中存在的樣子,也像極了河流的形態。我們看到了和箐干坪河一樣的支流,不斷改變著河床,也在流量上不斷在變化著,變得很小,在寬大的河床里,被那些白色的沙石模糊,河流在一些河段被模糊,在一些河段又凸顯出來。那條河流繼續往前,匯入沘江,然后匯入瀾滄江。

    當出現在瀾滄江邊的舊州時,箐干坪村里被演繹的戲曲與舊州之間的聯系,就像是支流與大河之間的那種聯系。除了箐干坪,還有大達村,在大年初一都會開始戲曲表演。兩個村落很相似。那些民間藝人,在各自的村落里表演著,到了特殊的日子,他們會出現在舊州,同樣是表演,只是對于那些民間藝人的意義完全不同。當出現在舊州時,我一個民間藝人都沒有看到。在平日里,他們的身份與民間藝人無關,只有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作為民間藝人的身份才會再次被喚醒。我進入了那個吹吹腔藝術博物館,我在里面一個人聽著一些被錄制好的戲曲,語言變得很模糊,有些是白語,有些是漢語。趙四貴多次出現在了舊州的那個戲臺,比箐干坪的戲臺大很多。在舊州畫的臉譜與在他生活的那個村子里畫的臉譜之間,還是有著一些細微差別。每年,在舊州,會有一次畫臉譜比賽。畫臉譜的人跟我說,需要漫長時間的淬煉,才能真正畫出白棉紙上留下的臉譜。畫臉譜和雕刻面具有些不同,卸妝時臉譜被河流扯成各種斑駁的彩色碎片,色彩在河流中洇染開來,然后徹底消失。我多次在熱帶河谷見到雕刻面具的人,面具被掛于熱帶河谷,在風中飄蕩,讓人心生恐懼。臉譜和面具,代表著靈魂的不同狀態,一種依附,一種飄蕩。除了畫臉譜的人,離世的還有一些唱戲的老者,那些老人真是跳得好唱得好,趙四貴發自肺腑地這樣評價道。里面有他的師父,有他的父親,只是歲月不止奪走了他們的生命,還奪走了他們個人的符號。

    一個吹吹腔藝術博物館,另外一種保存民間戲曲的方式。在舊州,兩種保存的方式都有。在箐干坪那個村寨里,只有一個保存的方式,那就是在戲臺上繼續唱著。趙四貴說自己已經學了十多年,也耳濡目染了十多年,但其中的一些東西,自己依然很難表達出來,他還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表演者。一些東西在消失,隨著那些肉身的消亡而消失。楊華說自己是看到了那些最古老的戲譜。戲譜的殘破,與戲服的殘破相近,殘破之后,一些東西再也無法被修復。當看到那些殘破的戲服時,一些老人難過得眼淚縱橫,趙四貴見到了那些老人對于戲服對于戲譜的看重,他們的情緒讓人動容。一些外來人,出現在這個村落,拜訪了那些老人,想把那些戲服買走,出價很貴,都被那些老人婉拒了。后來發生了古老的樂器被盜事件,人們又想起了那個來買戲服的人。在兵荒馬亂盜匪猖獗的年代,唱完戲后,古老的戲服和樂器被放入箱子,箱子被抬到村子對面的懸崖上藏起來。那些破爛古老的戲服,被放入一個箱子里。他們換了一批新的戲服。村子已經沒有人會做戲服了。

    在箐干坪村,很多老人已經不在,這也讓我在進入這個村落時,有著強烈的不信任感,那種認識里充滿偏見,我甚至覺得趙四貴和其他年紀差不多的那一撥人的表演,遠遠達不到那些老人曾經的表演水平。這確實是偏見。當我再次出現在箐干坪村時,所剩不多的幾個老人,只是教年輕人,他們并不上臺。那個彩排的現場,趙四貴表演的是一個小兵,與他搭戲的是一個大將,兩人的穿著,一個很簡樸,一個很華麗,一個簡單,一個繁復。我對角色和服飾,并沒有任何的偏見。角色并無大小。他們還未畫臉譜,從服飾上也可以判斷他們要演繹的角色。彩排結束,真正的表演開始。那些年輕人記住了唱詞,再不需要有人在戲臺兩側為他們提詞,他們的神態動作唱腔,讓戲臺邊的那幾位老人頻頻點頭,感到欣慰。得到那些老人的肯定,就已經意味著很多東西。我確實應該拋開偏見了。

    趙四貴和其他很多年輕人,在春節前幾天,從城市回到村子,一起排練幾天,然后正式開始表演。更多時間里,他們被時間的重壓得喘不過氣。我們曾多次在下關那座城里相遇。我們基本不會談到那些戲曲。我們談論的是生活。當我突然想和他好好談談這個民間藝術時,他回到了村子里,他說在下關這座城里,找不到相對輕松一點的活。他要在村子里待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與戲曲無關。受到疫情的影響,已經有三年多沒唱戲了。三年過去,他們也基本沒有時間聚集在一起練習。一些東西,在沒有練習之下,很容易就變得生疏。他感覺到了自己與那些老一輩的民間藝人之間的差距。他印象深刻,老一輩的人,一年里總會有一些時間,人們在蠟燭下在燈光下,聚集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打開那些白棉紙,開始練習。

    現在,只要表演,最不缺的還是觀眾,每個觀眾在看那些表演時各取所需,一些人被華麗的戲服吸引,一些人被古老的唱腔吸引,很多人純粹就是為了喧鬧。曾經,一些戲曲的內容,會改變觀眾。此刻,對于戲曲的作用,我已經不敢肯定。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人們有著這樣強烈的感覺。我們會有一些隱憂,該如何才能真正把吹吹腔保留下來,這是一個問題。只要在戲臺上繼續被表演著,它們就不會消亡。

    戲班子在不大的范圍里,輾轉,奔走,他們想讓自己的足跡再拓寬一些。只是他們唱的地方戲,漢語和白語交雜,只有很少的人才能看得懂。在面對著這些民間戲曲時,我們又真需要看得懂才有意義嗎?是有一些戲班子把范圍拓展到了一些發達繁華的城市。當語言和唱腔在現代化的建筑里發出一些回音時,只有演員和不多的人聽得懂。一些人會專門過來看一場戲,里面夾雜著復雜的情感。陌生的聲腔飄蕩在偌大空落的舞臺上。不只是聽者激動,作為戲班子的所有人都很激動。那種激動里暗含的深意,只有在時間洪流中奔突的他們,才深有體會。當我們作為觀眾,能做的就是細細咀嚼,我們在一種地方戲曲中找尋著自己想要的。

    我出現在瀾滄江的支流邊,那些支流發出的是微弱的聲音。那是雨季還未到之時,是秋末,是冬日,是春初,這樣的時間變化里,似乎我為了這種民間戲曲已經多次去拜訪那些民間藝人,事實并不是這樣。我的出生地同樣也是瀾滄江的一條支流,我對沘江很熟悉,我閉上眼睛,一條河流就開始流淌,河流的聲息與我的內心遙相呼應,河流在調整著我的心跳,對于一條河流的變化,我是無力的。

    我熟悉沘江。我卻不熟悉沘江邊的那些民間戲班子。我開始有了與他們之間真正發生聯系的機會。在很長時間里,我已經把他們忽略了,他們就像已經從我的世界中如洪水般退去了。關于他們的記憶,正一部分一部分消失,先是消失了一個人(確實有一個老人去世了),然后是第二個人消失了(又有一個老人去世了),最后是一個群體消失了。記憶像極了一個人的衰老,一部分一部分開始衰老,還會一部分一部分消失,頭發,牙齒,視力,力氣。重新面對著他們,感慨很多。我是在重新拾起一些記憶。沒有人會在戲臺上等著我。如果能在戲臺上遇見他們,那純屬幸運。他們習慣的是在古老的戲臺上,或者就在臨時搭建的簡陋舞臺上,觀眾能聽得懂他們唱的內容,觀眾時而會發出一些感嘆,或是毫不掩飾的笑聲。

    趙四貴跟我通電話,說他們將要去往某個地方演出,已經有三年多時間不唱了,戲班子的所有成員都很激動。戲神已經三年沒被接回到古戲臺上的神龕了。他們在這三年里,也不曾進行過任何練習。他們開始臨時集中在一起,一些外出工作的人,也紛紛回來,要先在一起重新找找過往的感覺。這三年里,如果有練習,那也只可能發生在人們的夢里。是有人在夢中不斷進行練習,也在夢中不斷往返于各種地方。

    時間又過去了大半年。春節來臨。箐干坪村開始熱鬧起來。古老的戲臺上又將開始唱吹吹腔。沉寂了三年的戲臺。已經修繕一新的戲臺。人們去廟宇里把戲神接回來,戲神擺放的地方正對著戲臺。娛神娛人,無比莊重。為數不多的幾個老人在戲臺上教年輕的人唱戲。還有一個老人,要照看自己生病的妻子,不能出現在戲臺上。過來看的觀眾超乎我的想象。

    5

    當我在雨季出現在沘江和它的那些支流邊時,那些支流開始漲起,它們同樣是讓人憂懼的。尤其是今年,雨水連日不停,這是讓母親的內心都驚懼不已的雨水。雨水連綿不絕。我們習慣了沘江流到石門時的渾濁,卻沒能習慣沘江的水將涌上岸堤,水還從那個久已不用的鐵橋沒過,鐵橋被淹沒了好幾天,水流才回落了一些,鐵橋再次露出來。在這樣連綿潮濕的天氣里,那些民間藝人暫時忘記了自己民間藝人的身份,他們面對著的是許多路在塌方,一些橋被沖走。他們中的一些人聚集在火塘邊,唱幾句,渾厚的嗓音里,充滿感傷。暫時沒有時間去思考民間藝術的問題,現在要思考的是如何生活。當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我把他們從現實中拖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們開始變得心緒復雜,他們開始講述著這門民間藝術。

    有一段時間,我出現在各種各樣的博物館,當出現在那個吹吹腔博物館,同樣印象深刻。那是無意間的出現。當我開始關注吹吹腔這門民間藝術時,我有意再次出現在了那個博物館。博物館存在的意義,便是把一些東西放入其中,一些靜物(像戲服,像樂器,像照片,那些戲服不再會有人去穿,有古老的戲服,破舊卻華麗的時間底色,現代的戲服,一些東西在發生細微的變化,針腳,圖案,樂器同樣有著古老和現代的區別,我們將看到音樂在吹吹腔中的重要,一些人只剩下照片,我們只能通過現實中的一些場景,來想象有民間藝人開始穿上其中的一種戲服,化妝,音樂響起,穿透時間的聲音開始在古老的戲臺上唱響),一些可以儲存的聲音(當一些民間藝人逝世之后,有些聲音被存在了那里,一些人把錄音機打開,戴上耳機,或渾厚或悲戚或喜悅或清越),一個似乎不需要人守護的空間(當我們進入其中時,木質的門是開著的,可以隨意進出其中,我們知道那只是錯覺,那天確實沒有講解的人,也沒有工作人員的出現,就像是為了制造一種與民間藝術形成平衡的吊詭氣氛。許多人對這門民間藝術是漠視的)。

    我打聽著一些唱戲的民間藝人,我想見見他們,我見不到他們,除了已經離世的那些人外,在我出現在舊州的那幾次,他們都不在舊州,這是不可思議的,也是根本不可信的,唯一的可能是我故意不去打聽那些民間藝人的下落。是我故意把他們從我的敘事里移走。我想虛構一些東西,也想營造一些適合的氛圍。當我們出現在吹吹腔博物館,民間藝人已經消隱,他們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著,以聲音,以照片的形式存在著,我早已熟悉他們,把眼睛一閉,他們就在腦海里浮現,把眼睛睜開,他們就成了我的眼睛。當我沿著瀾滄江的那些支流行走的時間里,我與其中的一些人相遇,也真正見到了他們在戲臺上的表演,但當我出現在了許多民間藝人同樣也無比向往的舊州時,戲臺是空落的,我們只能進入吹吹腔博物館里了解一門民間藝術。在其他的時間里,戲臺上會聚集著眾多的民間藝人,唱著豐富的劇目,也有著很多觀眾,那是我們希望看到的活態的藝術。當我們從博物館走出來,我再次確定了讓人覺得不可信的還是博物館的門是開著的,工作人員暫時也不見。在那一刻,還有一種可能,似乎意味著的便是這種藝術在更多時間里,需要凝視。面對著那些戲服、臉譜,還有錄制下來的聲音,要聽的話就把耳機戴起,把開關打開,一些傳統的曲目開始把河流的喧響遮蔽,需要過濾一些聲音,才能聽清那些真實的聲音。讓一個民間藝人給你清唱幾句,或者伴著音樂獨唱一段,在博物館里一個人聽上一段,與在喧鬧的場合里,聚集著眾多的觀眾所收獲的又是另外一種感覺。我聽過一些人的清唱。

    最終一切歸于沉寂。最終一些聲音被寂靜吞沒。最終一切就像遠遠被我們望著的瀾滄江,它是平靜的,它是波瀾不驚的,只有它的色調是渾黃的,與舊州本身的那些正在繁殖滿溢的綠色不同。即便是在洪水泛濫的季節,瀾滄江的流量已抵頂峰,它的破壞力,它裹挾泥沙與其他事物的能力,都讓人望而生懼,它的真實需要近觀。許多人在慨嘆,在世的那些老人都不曾見過今年的雨水之多、河流水量之大,以及洪水對于河床的沖刷之深之廣,在許多河床邊開始發生坍塌,植物和沙石被卷走。我真正沿著象圖河,然后沿著象圖河匯入其中的沘江往下,然后沿著沘江匯入其中的瀾滄江走了很長一段路程,直到瀾滄江隱入群山之間,直到路不再是繼續沿著瀾滄江往下為止。

    我的沿河行,暫時告一段落。我的行程最終墮入的是無盡的平靜之中,而不是一直想象的會是一場吹吹腔表演制造的無比喧鬧中。一些人正準備著一場吹吹腔表演,許多的民間藝人都在等待著再次出現在舊州。當他們出現在舊州之時,雨季已經過去,瀾滄江的水將變得清澈透藍。當十月份出現在舊州時,一開始我的想象里,自己將見到的依然是渾濁的河流,沘江的渾黃將融入其中,我看到的卻是那些攜帶著泥沙的渾黃被瀾滄江稀釋。雨季似乎還未真正過去,瀾滄江就早已不再是那般渾黃和不安了。我們在它的清澈與平靜中,談論著一些民間藝人和一些民間藝術。在舊州,遠遠望著瀾滄江,平靜,清澈,幽藍。一個關于吹吹腔藝術的節日正在進行。與在吹吹腔博物館的所見不同,也與在這個季節出現在沘江以及它的支流邊所見不同,世界暫時忍受不住靜默的一面。但我們都知道民間藝術的喧鬧只是它的一面。它們又將回歸靜默。他們又將暫時把戲神送回廟宇,直到一些特殊的節日來臨。在舊州,河谷氣候的原因,即便是在冬日,世界也不是枯索的。我看到了河流的各種形態。我們看到了瀾滄江的各種形態。我看到了民間藝人的各種狀態。我習慣了那些民間藝人的沉默。

    我以沉默之身面對沉默之影。他們打開了關于泥塑的相冊,他們打開了珍藏他們藝術品的木箱子,他們現場刺繡,他們現場唱戲,他們以獨屬于自己的方式給我展示著他們從事的那門民間藝術的魅力。很多時候,面對著他們的沉默寡言,我并沒有感到失望,我理想中的民間藝人的形象就是那樣。時間的流逝只改變了他們創作的那些民間藝術,沒能真正改變他們。我在與他們的不斷接觸之后,有了一些變化。我是有了一些變化嗎?是有了一些變化。有一段時間,當一些人跟我說起那些民間藝人時,我總會很激動。在一些時間里,我是把河流忘記了。我卻沒能把那些民間藝人遺忘。他們的人生與命運,以及他們從事的民間藝術,總是吸引著我。當離開他們,返程過程往往要與瀾滄江的那些支流產生聯系,我又重新看見了那些河流。

    李達偉,1986年生,現居大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兩百萬字作品見于《十月》《花城》《天涯》《大家》《清明》《青年文學》《百花洲》《美文》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蒼山》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第十二屆湄公河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