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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4年第5期|草白:湖畔往事
    來源:《雨花》2024年第5期 | 草白  2024年07月01日07:58

    草白,1981年生,現居浙江嘉興。作品散見《人民文學》《鐘山》《十月》《天涯》《雨花》等刊物。著有短篇小說集《照見》,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曾獲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三毛散文獎大獎等獎項。

    湖畔往事

    草 白

    在蒙城,知道影湖的人并不多。沒有地理風物可考,也無名人掌故可記,從前的它默默無聞,新世紀經過一番商業運作后,知道它的人似乎多了些,但遠沒有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多年來,那條通往影湖的路卻一直儲存在廖青腦海里。

    出石馬村,穿過竹林和菜園,走一段窄小的碎石路面,路兩邊是玉米地,淡青色的苞米衣上抽出長長的棕黃色花穗——小時候,她們幾個女孩玩過家家游戲時常拿它當炒粉絲放在瓦片做的盤子里,裝模作樣地吃;過玉米地,沿下坡路直行,盡頭便是繁密、幽深的雜樹林。穿過雜樹林,便能看見影湖一角。

    日光照耀下,湖面為碧玉似的鮮綠色,雨天才略顯渾濁,不久便自動恢復——好似有奇異的凈化能力。

    可現在,石馬村已被遠遠地甩在身后,竹林卻蹤影全無,更不用說影湖了。

    廖青以為自己能找到,便沒讓李槿過來接。

    時隔多年,她也想獨自走一走這段路。

    上次來影湖還是大四那年的寒假。那個遙遠的陰天,湖面倒映著冬日暗沉沉的天空與樹木,她一個人在湖邊走了很久,除了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在釣魚,湖畔再也不見半條人影。

    當年就讀的高中離湖只有三公里,校方更是把影湖當作唯一的出游地,每年春秋兩季都會組織學生帶鐵鍋和食材去野炊——雜樹林里有現成的柴火可撿,湖邊還可以淘米和擇菜,非常方便。石子灘中如果有熏得發黑的小石子,便是那時候留下的。

    那時,她和小菊、李槿三個人玩得最好,幾乎形影不離。她們是同一學習小組成員,野炊時合作做飯,不僅能把蛋炒飯和湯年糕順利煮熟,還能玩出新花樣。做飯之余,打水漂是主要消遣,把一塊小石子以最美麗最妖嬈的姿態送到湖對岸去——這方面,廖青并不算擅長,最多能飄出三四朵水花。小菊似乎還要糟糕,石子一甩出去,便悄沒聲息地掉落水里。李槿玩得最溜,就像在元旦文藝匯演時表演獨舞《天女散花》,有種舞臺劇的即視感。除了打水漂,李槿的姿色、才氣和異性緣在她們當中也是出類拔萃的,即使放在年級群里也毫不遜色。只是,她的成績總是捉襟見肘,數理化像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清,文科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愛死記硬背,全憑感覺答題。那時,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梁老師常把她叫到辦公室補課,給她講解基本函數和復合函數的奧妙,聆聽者卻流露出迷惘的表情,好像那是一座迷宮,甚至比迷宮還要復雜多變。

    李槿八歲那年,她的父母帶了弟弟出去打工,卻將她留在外祖母身邊。老人家兩眼昏花,常常把外孫女認作親女兒。讀到高中一年級,她連外祖母家也不住了,干脆一個人回家,周末叫一大堆男女同學來家里做飯、打撲克、唱歌、講鬼故事。

    廖青就在那時候頻頻出入李家,還陪她翻山越嶺去找一個男孩玩。那是秋天,男孩家的門前曬著柿餅、野菊花、黃豆,空氣中有股莫名的甜香。男孩的父母也不在家,家里只有兩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土灶上煮出的米飯香氣撲鼻,里面藏著咸肉、青菜和蘿卜干。吃完飯,三個人坐在山神廟外曬太陽、嗑瓜子。山頂平原上的陽光清亮、澄澈,泛著銀子般的光澤,可廖青心里惦記著功課,想早點下山。

    離高考還有一年多時間,廖青的母親從外地回來,給每個任課老師都送了禮物,并態度強硬地要她遠離李槿這個人。她戴著母親買給她的手表,一邊計算著離高考還有多久,一邊想著如何拒絕李槿周末的邀約。反正李槿還有小菊,還有梁老師,她的朋友一大堆,隨時都能交到新朋友。很快,李槿便意識到廖青的疏遠,“是你媽讓你不要和我玩,怕影響你成績吧?”廖青自然矢口否認,卻也不想解釋那么多。那時候,她的腦子里只有高考、分數、遠方,她做夢都想離開這里,離得越遠越好。

    腳下都是新澆的柏油路,莊稼地被綠化帶所取代,種著冬青、紅葉石楠等幾何形樹籬。前方出現岔路口,無法分辨的路況將廖青從對往事的回憶中拉回。她停下腳步,抬頭望了望天,天色已近黃昏,好像是對往昔的追憶讓現實變得模糊。打開百度地圖,“影湖”就在附近,并沒有走錯路。只是,原先的參照物消失了,湖邊開了很多家民宿,其中就有李槿的“湖畔旅舍”。幾年前,影湖就成了風景區,附近石馬村、樟樹下村的村民都被安置到樓房里去了。李槿老家就在石馬村。去年夏天,母親忽然打來電話,說李槿的女兒考上廖青所在城市的職業技術學院,讀的是服裝設計專業。“是李槿和前夫生的孩子,一直是她媽媽管大的。你多照應一點啊。”這是畢業后第一次聽說李槿的事。她的前夫是誰?為什么離婚?現在又是什么情況?

    如果不是廖青的母親和李槿的母親現在住同一安置小區,二人走得頗近,廖青可能連李槿這個名字也不會聽人提及。她馬上加了女孩微信,微信名“想飛的晚晚”,頭像是一顆小水滴。女孩叫李曉晚,隨母姓。

    廖青對女孩充滿好奇,畢竟是李槿的孩子,當年那么特立獨行的一個人,逃課去網吧“通宵”、跳舞、拒絕參加高考……會把孩子教育成啥樣?她們盡管加了微信,女孩卻從來不找她說話,聊天記錄還是剛加微信時打的招呼,來回不超過三句。女孩的朋友圈除了分享學校公眾號里的新聞動態,再無其他內容。她問女孩要不要出來玩,女孩一會兒說好的,一會兒又說疫情期間學校的請假制度非常繁瑣,老師不希望學生到處溜達。她以為這是借口,哪個十八歲女孩想和一個阿姨輩的人玩在一起?

    本來,那段時間,她是可以借故和李槿聯系上的,那個荒草叢生的高中班級群——她們都是里面從不說話的“僵尸成員”。或許,她在等李槿主動加她,等來的卻是李槿母親的電話,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好似來自遙遠的少年時代。“廖青啊,要麻煩你了。馬上要放寒假了,我家曉晚不知怎么坐車回家,你能不能幫幫她啊?”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怎么會呢?那是李槿的孩子啊。李槿的母親又說:“上一次還是舅舅送她去學校的,一學期過去了,這個孩子都沒出過校門呢。”放下電話,她陷入沉思,這些年,李槿都在做什么?

    那個冬日傍晚,廖青等在職業技術學院門口。一個矮小的身影立在昏暗的光柱下,邊上有三樣行李,一個背包、一個手拎編織袋,還有一只粉色小皮箱——上面繪著kitty貓圖案,這大概還是李槿當年用過的吧。終于,那個身影轉過身——臟粉色羽絨上衣、黑色褲子、運動鞋,看到廖青走過去,女孩神情怯怯地叫了聲“阿姨”。她心里大為詫異,怎么會是這么一個女孩?

    廖青開車,將女孩領到學校附近的肯德基餐廳,點了漢堡、薯條和可樂。女孩臉色發暗發黃,低著頭,一直在玩手機里的“荒野奪寶”游戲,好像眼前根本沒廖青這個人。只見女孩右手手指在手機上劃來劃去,偶爾伸向餐盤,拿取紙袋里的薯條,也不蘸番茄醬。頭始終低在那里。女孩的臉幾乎是扁平的,鼻子很塌——鼻梁上又架著副近視眼鏡,鏡片太大,眼鏡架托不住老是往下滑。眼睛倒是挺大的,不止雙眼皮,眼皮上有很多層皺褶,好像上面布滿老年人才有的皺紋。

    女孩終于放下手機,望了眼廖青,又馬上低了頭。玻璃鏡片里藏匿著的眼神分明有絲兒膽怯和恍惚,“阿姨,等會兒我恐怕不能坐車,我有點暈車。”她雙手揉捏著太陽穴,好像一直為此所苦。可剛才,她們在車上才待了五六分鐘啊。

    “我在老家從不坐車,我只坐電瓶車和自行車,連公交車都不坐……”她好不容易張口說話,廖青想讓她繼續說下去,可除了暈車這個話題,她幾乎沒什么可說的。胃口很小,只吃了幾根薯條、喝了幾口可樂,便說吃不下了。

    廖青問她是不是不習慣這口味,女孩只說這是她第一次來這種餐廳吃飯,外婆從來不帶她去外面吃飯,也不允許她自己去。她的談話中沒有“媽媽”,一次也沒有提過。而廖青始終想的是李槿,這個女孩真的是李槿的孩子嗎?

    那個晚上,她們扛著大包小包走到高鐵站。廖青沒法進去,只能在手機上“指導”女孩如何乘車,一定要留意大廳里的顯示屏,找到檢票口,不要坐錯了車。

    女孩到站后,也沒給她報平安,家里那邊也沒打電話來,算是默認安全抵達了。

    三個月前,母親和她說女孩退學了,跟著外婆在外面撿垃圾。

    那些天,女孩的臉一直在眼前晃,還是低頭玩手機,什么話也不說。那晚徒步去火車站路上,女孩好像說過自己并不喜歡服裝設計專業,實在太難了,畫立體圖、裁剪、踩縫紉機都很難,她根本學不會。期末考試有兩門基礎專業課不及格,八百米長跑也不及格,跑到最后一圈就跑不動了。女孩說自己想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她比較喜歡看書、寫作文,應該蠻適合那個專業。說到這里,女孩的眼睛似乎亮了亮,又說同宿舍有個同學轉專業不成后,干脆退學回去補習了。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去補習一年。

    女孩第一次在她面前說那么多話,說得氣喘吁吁,激動萬分。

    戴眼鏡的、暗黃的臉,在夜色中更顯晦暗無光。她吃得很少,幾乎不碰肉,廖青懷疑她嚴重營養不良。

    前面就是湖濱區了,臨湖一帶全是民宿,玻璃外墻,星星點點閃射的燈光,夜幕下像是發光的音樂盒。來之前,她在網上查過資料,知道是整體改造,但沒想到變化是如此之大。最終,導航將她領到一條黑色沙石小路上,腳下傳來沉悶而窸窣的聲響,好像這條臨時鋪設的道路下面還藏著一條通往過去的路。

    廖青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走下去,但湖的氣息已撲面而來,空氣中聚集起越來越多的水汽,清冷而黏稠,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燈光從高處的樹枝及低矮的草叢里透出來,在空中某處形成神秘的交匯,她迫不及待地向著光影深處走去,好像那里有她渴望的所有答案。

    幾乎不費任何周折,她看到“湖畔旅舍”四個白色楷體大字像是從水霧里浮現而出,落在那淺色木牌上。她徑直推門進去,目光尋找著那熟悉的身影。前臺女孩告訴她,李姐有事去縣城了,不過很快就會回來。

    廖青心想,會不會和曉晚有關,難道曉晚出事了?女孩只說,李姐交代過,讓她住二樓離湖最近的房間。“您肯定是她最重要的客人吧?”說完,女孩大膽地望了她一眼,好像要從她身上發現某個深藏不露的秘密。

    廖青想,這女孩身上倒有李槿當年的影子,和曉晚完全不同。

    女孩將她領到二樓靠東面的房間,粉綠色墻體,松木家具,床也是松木做的,卻漆成與墻體同色系的綠。床前地板上鋪著一層條紋狀的苔蘚綠地毯,給人一種湖底深處的清涼感。房間通向大露臺,青綠色瓷磚地面上擺著戶外桌椅和遮陽傘,羅馬柱的藍綠色欄桿圍成一圈,讓她再次想起月光下的影湖。影湖就橫在窗外,但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見。

    “明天一早就能看見湖。湖水是藍色的,有時候是綠色的。早晨和黃昏的時候最美。運氣好的話,還能看見白鷺,一種黃嘴大鳥,但很少見,一般人見不到。”女孩語速飛快,好像要把這里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兒全告訴她。

    女孩叫蓓蓓,二十三歲,高中畢業就出來做事了,會直播帶貨,也會搞團建活動——廖青在李槿的朋友圈里見過她。要是曉晚能有她一半活潑就好了。

    她怔怔地望著女孩,好久沒有說話。

    “您可能還不了解,這里的湖太神奇了,不同角度看上去顏色完全不一樣。很多時候,你都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顏色。”女孩絮叨著,分明將她當異鄉人了。

    這幾年,廖青身上蒙城人的特點越來越不明顯,習慣性地使用普通話——它們早成了她的下意識語言,無需思考便脫口而出。但總有些時候,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某樣東西還丟在這里,還在原地等著她,當這么想時,她就想回來看看。

    這晚,她躺在松木大床上,閉上眼睛后,兒子的臉慢慢浮現在眼前,茫然而渾沌的眼神,好似對世上一切都不感興趣。半夜,一絲微弱的哭聲侵入耳膜,就像有外力在撥動一根塵封已久的琴弦。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好似還在夢中。遮光簾外大概也一團漆黑。下半夜再次聽見哭聲。這回,那聲音顯得蒼老和壓抑,好像來自一個年老失獨的婦人。再次睡去時,哭聲消失了,風聲和水波的晃蕩聲輪番出現,還有隱隱的來自群山之間的呼喊。

    她們那屆同學大概沒人會忘記那個夜里發生的事。十一月底了,他們還在深夜的山上找人,手電筒的光束落在灌木叢中,耀目的光線好像可以照亮泥土深處蟄伏的昆蟲,但沒有照見他們想要尋找的人。那個叫小菊的女孩并不在山上,她躺在湖底,和打水漂時玩過的石頭躺在一起。那張喪失時間的臉,像水底的石塊,安靜而無知覺地睡去,可以睡上很久很久。

    她們想用紫色的花扎一個花環送給她,但找遍整個縣城也沒有那種花,只有黃色與白色的菊花,要不就是五顏六色的絹花和塑料花。

    葬禮后不久,李槿便失蹤了,書本和學習資料還留在課桌洞里,只帶走換洗衣服和日記本。不久,寒假來臨,卡車運走梁老師的家具。他被停職了,也有人說他被調到更偏遠的鄉下學校。離高考還有七個多月,廖青的母親從外地趕回,帶她去看醫生。那個中年男醫生給她開了一種圓形藥片,囑咐她每晚睡前按時服下,起先是兩片,后來慢慢減至半片。

    很多年里,廖青無數次回想那個夜晚發生的事都感到不可思議,它們很像小說情節,或聽來的故事。她想不明白一向溫柔順從的小菊為何如此剛烈和決絕,而李槿又為何悄無聲息地離開,連人生最重要的考試也選擇缺席。以前沒有想明白的事,現在依然毫無辦法。

    那段時間里,她拼命讀書,滿腦子都是高考、分數、一模二模。李槿和梁老師在小樹林約會的傳聞她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小菊一口氣喝下一斤白酒被送到醫院洗胃的那個晚上,她正在教室里做英語題,一口氣刷了三套真題。小菊最后一次來宿舍找她,她還在做題。最后一年,她發了瘋似的解題,什么也顧不上。

    后來,當生活中陸續出現無解的難題,她也會想起那個躺在湖底的人,是什么樣的力量促使她走到那里面去?對此,她一無所知。還有李槿。當年,這兩個人就像形體和影子,后來影子不見了,從這個世上消失了——形體又去了哪里?都經歷了什么?

    天亮之前再次閉上眼睛,卻是曉晚的身影在眼前晃動,一會兒在餐廳里端盤子,一會兒在流水線上給衣服釘紐扣,形體越來越消瘦,帶著看不見的、被生活抽打而出的皮鞭印……她看見的是當年的自己。

    廖青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是導游,接待來自港澳的清一色的男人團,都是事業有成的小老板,白天正常游玩,晚上帶他們去娛樂場所聲色犬馬。那段時間,她每天都能賺到幾萬塊錢,紙幣像嘩啦響的風箏向她飛來。有天晚上,她坐在車里等游客出來時接到大學輔導員打來的電話,問她最近在忙什么,有沒有什么好書推薦。上學時,兩人經常交流閱讀心得,但她已經半年多沒有翻開任何一本書了。一年后,廖青從旅行社辭職,找了份普通文員的工作,此后再也沒有那種默默數錢的爽快與內疚感。

    經常做因為找不到工作餓死在出租房里的夢,當從那樣的夢里醒來,她又如釋重負,好像因為夢見過,大概再也不必在現實中親自經受這一切了。

    廖青睜開眼睛,天已大亮,打開手機,收到李槿一個小時前發來的信息。

    “我回來了,在206房間。”

    “醒了就過來吧。”

    兩條短信排列在屏幕上,好像兩截長短不一的木頭。她丟下手機,跑到衛生間去認真地洗漱,上妝,希望幾分鐘之內就能把自己變回過去。

    其實,她對過去的自己留在別人記憶里的印象并不完全知曉,但李槿的模樣卻清清楚楚地印在她的腦海里:粉色輕紗上衣,鵝蛋臉,細長眼睛,嘟著的嘴唇也是粉粉的,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過一會兒就要見到這個人,不知已變成何等模樣了……她還是沒法把那張自信、美艷的臉龐與曉晚的臉聯系在一起,它們之間幾乎毫無相似之處。

    廖青沒有和別人提過那件事。寒假里的一天,曉晚給她打電話。電話接通后又馬上掛斷了。她以為打錯了,也沒在意。有天凌晨兩點多,她都睡了,曉晚在微信里留言,問她是否認識職業技術學院的老師。“阿姨,我想換個專業,還是覺得漢語言文學專業比較適合我。”第二天早上看到信息,她感到莫名的失望和生氣,想著過幾天再打電話勸她別這么做。那段時間,兒子把她整得焦頭爛額,幾乎沒有力氣想別的事。沒過多久,她便接到母親電話,說女孩已經退學回家了。要是事先知道她會退學,自己會去求人嗎?她會為這個女孩這么做嗎?

    這些年,她打定主意不為任何事情求人,遇到依靠外力才能完成的事,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她只想與這個世界保持簡單冷淡的關系,盡量不去打擾別人,也不愿被他人打擾。可這件事讓她不安。事實上,她可以通過一些人去認識那個學校里的人,或許是能想到解決辦法的。可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206房間靠最西面,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廖青推門進去時,李槿正坐在窗前沙發上打電話——利落的栗色短發,米白色圓領棉上衣,杏色長褲,極其簡潔和普通的款式。除了腕上的手表,身上沒有多余的裝飾物。廖青站在那里,腦子一片空白,就像走進一個塞滿陌生人的房間,本能地感到手足無措。李槿明顯胖了不少,身板變厚實了,腰肩部和臀部也長出不少贅肉,此刻的形象沖淡了當年的記憶。

    掛掉電話,李槿起身,朝廖青走來。走到一半,又停下,退回到窗前沙發那里,拿起茶幾上的糖果,往嘴里塞了一顆。兩人都尷尬地笑了。她們之間沒有寒暄,也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詫的表情,似乎對方的事情早已了然于心。事實上,除了兩個母親通報的情況,她們對彼此的近況一無所知。

    盡管如此,她們之間仍存有某種罕見的默契,盡管廖青無法說清那是什么。半年前看到曉晚,她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她們肯定會見面的。“很抱歉,曉晚轉專業的事,我沒能幫上忙。沒想到她會退學——”她很自然地提到曉晚,說曉晚如何發短信給她,跟她傾訴想換專業,可她什么也沒做。她為自己語氣中流露出的難過和愧疚感到震驚。

    “……你別這樣啊。是她沒填好志愿,那是她自己的事。”李槿輕聲說。

    “怎么會是她一個人的事?當初填志愿時,難道你們就沒去了解過嗎?怎么能讓她去讀一個一點都不喜歡的專業……”廖青越說越生氣,好像只要她們中的任何人努一把力,事情就不會發展成這樣。

    李槿表情尷尬地望著她,大概沒想到她會這么直接。“這小孩是我媽帶大的,鄉下老太太哪會教育孩子呢?只知道節省,我給的錢都被她存起來,自己不花,也不給小孩花。”說到這里,她忽然笑了笑,語氣中盡是無奈和疲憊。

    廖青從母親那里聽過一些關于曉晚外婆的事,節儉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常常給曉晚做豬油拌飯,家里很少買菜,更別說肉了。其實并不缺錢,當年這一家的大人拋下女兒去外面打工賺了不少錢,那些錢幾乎沒動過,躺在銀行里源源不斷地生出小錢,利息很高,后來那家私人銀行倒閉后,他們只分到一輛毫無用處的奔馳轎車,在家中車庫里睡了幾年覺,最后被低價處理掉了。因此,他們更不敢花錢了。

    “那她以后怎么辦呢?如果不念書的話……”廖青想著要是李槿能把曉晚帶在身邊就好了,像前臺女孩那樣待在這里,總能見見世面,學一點本事。

    “不知道,她一天一個想法,我都懶得管她了。”李槿再次坐回沙發上,揉搓著太陽穴,好像那里有什么東西正在困擾著她。這個動作讓廖青再次想起曉晚。在肯德基的那次,曉晚也是這樣,揉著太陽穴,說自己暈車,什么車都暈。

    “她平時都喜歡什么?可以按著她的興趣愛好去學一門手藝啊。”她想起插花師、烘焙師這些職業,還算輕松,也體面。

    “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什么。她從來不和我說這些的。” 李槿搖了搖頭,似乎不愿再提這個話頭。

    可廖青不甘心,還想說點什么,她提到補習,不如再去補習一年參加高考,重新選一個感興趣的專業。她這么說時心里也不是完全贊同,就怕沒有結果白辛苦一場,可能會更加糟糕。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辦法?

    “你以為讀書是萬能的、包治百病的,但讀了書就一定會有個好前途?”李槿從沙發上起身,咄咄逼人地望著廖青。“你知道她為了考這個破學校費了多少勁嗎?每天讀到三更半夜,高考前病倒了,在醫院掛了三天鹽水,差點錯過考試。她根本不是讀書的料。沒這個腦子,白費力氣的。”

    廖青一下子不知該說什么好了。她承認李槿說得沒錯,曉晚根本不是讀書的料,別的方面也沒有過人的天賦。很多事情都做不好,總會搞砸。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就算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也不一定能獲得別人一半的成就。

    可這樣的人不是需要更多的機會嗎?

    “前段時間,她嚷著要去學美容,我媽拿出一筆錢讓她去,沒學幾天,就被人家退回來了。”說到這里,李槿居然笑了,好像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她對前來做美容的客人說,那些東西都是暫時的,并不能讓一個人真的變美,還說什么人最重要的是心靈美。你說這個小孩是不是腦子壞掉了?讀書讀壞了,我讓她以后別讀什么世界名著了,不如安安靜靜地做點體力活……”

    “怎么會這樣呢?”廖青喃喃著,不停地揉搓著太陽穴,好像這可以讓自己好受些。其實,看到曉晚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時候,我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生活在哪個時空里,也看不見自己的生活到底是怎樣,我要從別人的反應里才能知道一點點……這是不是很可笑?”李槿那樣望著她,好像要從她的眼神中獲得某種答案。

    廖青想,這個人還像從前那樣敏感,一點也沒變。“我知道每個人都很難,我來這里……”她頓了頓,到底沒能說出那些話。

    “這些年,我一直努力工作,可事情一點也沒變好,甚至更糟了。我的婚姻也一團糟,和誰在一起都要吵架。過不長久。”李槿望著她,第一次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廖青的內心忽然被什么東西撥動了一下。

    “曉晚的父親是誰?你能告訴我嗎?”

    李槿奇怪地望了她一眼,皺著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但僅僅一剎那的工夫,她便決定和盤托出,“一個卡車司機。當年,我從學校出來,跟著他在路上跑了大半年,回家后發現懷孕了。我去找他結婚,他倒也爽快,但孩子生下不久……我們就離婚了。”她微笑著,好像在訴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那他還在和曉晚聯系嗎?”

    “或許吧。我也不知道,我早就不和他說話了,我對過去的人一丁點情誼都沒有,連長什么樣都想不起來了。好像從來都不認識他們。”李槿就像忽然打開話匣子,臉上表情隨之松弛下來,“有時候,我真想一個人過日子。不要家庭,不要朋友,一個人,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即使沒錢也不怕。一個人生活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錢。”

    廖青完全知道李槿在說什么,她說的那些話也是某些時刻自己的想法,可她們這種處境的人怎么可能做到這些?

    那天上午晚些時候,她們去了湖畔。影湖外擴了不少,與記憶中的印象全然不同。沿途有水榭、觀景臺等網紅打卡點,站在那種地方拍照肯定好看,就像站在杭州的西湖邊。廖青沒有心思去拍照留念。她在尋找當年野炊留下的痕跡,但那片沙灘好像被折疊起來,怎么也找不到了。所幸空氣中還有樹與草木的清香,無論時間如何流逝,這些屬于曠野的氣息大概永遠也不會消失。

    不見成群結隊的游客,偶爾迎面走來一兩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帶著木然而習慣一切的表情。李槿告訴廖青,除了周末和節假日,這里幾乎沒什么游客。附近這樣的景點太多了,圍繞著湖,造一些房子,開民宿和商店,吸引人來游覽和住宿。一開始也是鬧鬧哄哄的,沒過多久便冷清下來,剩下經營者苦苦掙扎,要是掙扎不下去便只好關門走人。現在,他們就處在中間階段,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很多店是附近村民開的,他們被安置到樓房后,再無田地可種,只好回到這里當店員或保潔員,打掃景區衛生或清理湖面上的漂浮物。

    一個老嫗坐在湖邊長椅上,戴一頂破毛線帽,上身是布片似的衣服,多件衣裳胡亂疊穿,看不出具體款式,下身是樣式古怪的長裙,曳地而行。整個人好似一只落魄的、被剪掉羽翼的大鳥,再也飛不起來。在她身邊放著三只蛇皮袋,一只綠色,一只夾雜著粉色與白色,另一只辨不出本色,都裝得滿滿當當,可能是路上撿的垃圾。看見有人路過,老嫗馬上昂起頭,大聲叫道,姑娘,兩位好姑娘,你們要是看見我女兒,一定要叫她快快回家吃飯……本地口音,說話時露出帶豁口的門牙。廖青感覺有點眼熟,大概是附近村子里的吧。究竟什么事讓她變成這樣子?這么想時,她忍不住回頭望了那老嫗一眼,后者也直愣愣地盯著她看,“嘿嘿”笑了幾聲。廖青回轉頭,沿著湖畔徑直往前走去。

    “你知道剛才那老人是誰嗎?”李槿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她。

    廖青搖頭。說實話,她也不想知道。

    “是小菊母親。”李槿盡量保持那種恰當而冷淡的語氣,好像這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這些年,她每天都坐在這里,只要有人路過就喊那些話。景區里的人不讓她來,怕吵著游客,可現在游客少了,也沒人來管這事了。”

    小菊母親,她見過幾次,還有些印象。他們家在集市上有個水果攤,那時候她母親還只是位三十五六歲的婦人(比現在的廖青還要小一點),喜歡穿鮮艷的衣物,不僅自己身上拾掇得很干凈,連水果攤這種逼仄的空間也被收拾得井井有條,一點異味都沒有。每次看見廖青,總要往她手里塞蘋果或橘子,“拿去吃呀。”“很甜的呀。”那語氣好似這些都是她親手種植出來的。可眼前這個老嫗消瘦、蒼老、瘋癲,哪里還有半點當年的影子。

    廖青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和小菊母親交談幾句,又實在缺乏這份勇氣。

    “你知道小菊為什么自殺嗎?”李槿的聲音忽然在耳旁響起,像是被風從很遠的地方刮來。

    廖青微微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那些失眠的夜里,她為此苦思冥想,卻得不到解答。之后很多年,遺忘之余偶爾想起,仍是意難平。那時候覺得極不真實之事,如今想來依然像是發生在夢境或電影里。她很難相信這些事情真的發生了,她人生的某一部分因此被改寫,此刻擁有的一切不過是當年行為之下一個微不足道的分支。她站在湖邊,對馬上可能出現的解答,感到微微的不適和困惑。那個答案是什么?她忽然感到害怕起來。

    “那男孩是校領導的兒子,老師們都寵著他。他的家離小菊家很近,隔著兩三間房子。有一天男孩讓小菊過去,說有好東西要和她分享,兩人本來就是在一起玩的,她想也沒想就去了。那次,男孩差點兒得手,她死命掙扎,大喊大叫,還丟了手表。她回到家大哭著告訴母親,但她母親除了去男孩家拿回手表,什么也沒做,還讓她別在外面亂說。但小菊沒有聽,找班主任說,找校長說,所有人都和她母親一樣,讓她別亂說。后來有一天,有人在她課桌上刻了一個字:臟。就是那個字,讓她徹底崩潰了。”

    事情的經過竟如此簡單。一陣無意識的震動向廖青襲來,當年事件的余波依然準確無誤地傳遞至此刻。廖青手足無措,就像車子開到懸崖邊,而剎車已全面失靈。她想到兒子,不知從哪天開始,開始對天上飛的東西感興趣,為了追逐窗外飛舞的活物,常常旁若無人地離開課堂,再旁若無人地回去。老師發來視頻,問她該怎么辦。她在心里說,求求你們再給他一點時間吧。但她知道沒有人會給別人時間。人們可以給別人任何東西,但時間不在此列。

    兩人站到土墩上,眺望不遠處的湖面。影湖比從前更為開闊了,有點兒望不到邊。唯一沒變的是湖上微光,微風拂過,波光粼粼。一年年過去,水的皮膚下依然暗流洶涌,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又似乎什么都發生過了。

    廖青把手機里的視頻給李槿看。李槿看見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理著平頭的男孩,蹲在樹底下,手里拿著一只燒水壺,滾燙的水從壺嘴里傾瀉而出,驚慌失措的蟻群倉皇逃逸,四散而去。男孩長著一張木訥、拘謹、毫無表情的臉,眼神迷離,不知看向何方,也不知微笑為何物。

    “你兒子啊?”李槿深吸一口氣,臉上表情五味雜陳。

    廖青點頭,“最近,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玩水。在家除了玩水,什么都不做。患自閉癥的兒童都這樣,一件很小的事都可以做上很久。”她微笑著,似乎是不經意地說出這些。其實,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何到如此地步。或許,生下來就這樣了。或許在娘胎里就這樣了。那時,她和丈夫都沒發現這個,還為此高興了好幾年。

    李槿使勁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沒說什么。

    從土墩下來,兩人又往湖心的方向走去。在這里,最吸引人的還是湖。人們走著走著就會走到湖的身邊去。湖是一切的核心。沒有湖,也就沒有這個景區。長椅上坐著的老嫗不見了,但她們沒有察覺,繼續往前走。

    “她在吃藥。醫生告訴我,她必須吃藥。”李槿忽然說。

    “誰?”廖青不解地望著她。

    “曉晚。昨天夜里,我在醫院里,醫生打電話叫我過去。我媽在那里陪她。或許還沒那么糟糕,還是有可能被治愈的,畢竟這方面的案例還挺多。”李槿一股腦兒說出這些,似乎一旦過了這一刻,便沒機會這么做了。

    廖青點頭——眼淚含在眼眶里,她不知該說什么,仿佛這些事情她全都知道,在此之前就已知曉,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大湖近在眼前,湖水更藍了,好似天空的切片。那顏色已不像湖,更接近大海。她們回頭,又走到小菊母親剛才呆坐的地方。這次,她們停下腳步打量著那空位置,才發現長椅上坐著的人不見了。她們四處張望,目光掠過樹籬、草叢和石板路,一無所獲。無數細小、粼粼的亮光在跳躍和閃爍,連綴出層疊破碎的白光。廖青恍惚看到太陽的影子在那光影里出沒,被白亮的光線切割著,變成無數的碎片。那碎片仍在吞噬一切。

    廖青從沒有這樣熱切地凝望過湖面,好像從那里面隨時可能蹦出什么東西來。可那個夜里,湖上除了一層微弱的白光,什么也沒有。甚至沒有風。忽然,一只白鷺貼著湖面飛過,就像從那片白光里飛出來,在空中快速位移著,變換著身姿。她瞪大眼睛看著,想到雪,想到夢中場景。女孩蜷縮在一塊水草交纏的巖石后面,張大眼睛,海藻似的長發順著水流飄蕩,赤裸的胸膛一起一伏,似乎還在呼吸。

    廖青看著湖那邊的山巒,綿延的、微微起伏的輪廓,往無盡處延伸,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些年,你去那里看過她嗎?”李槿忽然問道。

    廖青搖頭,那個荒涼的山坡,葬禮之后她再也沒有去過——也從沒想過要去。當年,她們曾約定,至少每年去一次。但她一次也沒去過。

    那夜,樹在對抗寒風,而人們在尋找。沒人知道會找到什么,死亡就在腳下,隨時可能出現,隨時可能被他們找到。但那個夜里它暫時沒有出現,人們懷著對它的恐懼進入睡夢之中。從那以后,所有的夢境都沾上慌亂與驚恐的氣息。

    她們忽然抓住彼此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那些已然被沖淡的往事重新聚集在她們身邊。可她們已失去談論的勇氣。前方,湖的盡頭是樹林,入口處光線漸漸淡去,似乎在提示她們此刻進入的是另一個世界。那一年,她們去山上男孩家玩,山路很滑,鬼針草老是往衣服上鉆。深山無人,她們攙扶著走過一片沼澤地,差點兒陷進去。

    “我經常一個人來這林子里。”李槿說,“一開始,我漫無目的地閑逛。可有一天,當我走到一棵樹下,坐下來,就不想走了。從那以后,我經常來這里,就是為了找到那棵樹。”

    “哪棵樹?長什么樣的?”廖青感到好奇。

    “它們不是同一棵。奇就奇在這里,林子里幾乎所有的鳥都會飛過來,但從不固定在同一棵樹上。”

    “也就是說,每次來,你都要特意尋找它?”

    “也不用特意找,它就在那里,總能找到。找到后,我就坐在樹底下聽著。有時候,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說這些時,她們已進入林子內部,從她們所站的地方回望,湖水已經退去,世界蛻變成一片遙遠而朦朧的綠意。

    她們繼續緩步前行。風輕拍灌木的枝葉,腳下傳來窸窣聲。廖青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滴水聲和樹枝折斷聲,她用耳朵尋找那棵樹,或許馬上就能找到。

    ——她也很想在那樹底下坐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