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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豆》2024年第3期|董逸霏:戲中人
    來源:《紅豆》2024年第3期 | 董逸霏  2024年07月02日08:23

    又到梅雨季節,一場雨挨著一場雨。

    周六下午,我來到一棟老舊的居民樓。昨天晚上下過一場雨,潮氣鉆進四面的墻孔中,墻壁在毒辣的太陽照射下緩慢地吐出水汽,洇在墻面像一道道粗細不均的淚痕。到了六樓,右邊的墻磚延伸出一條斜斜的走廊,沒有窗戶也沒有燈,黑咕隆咚的如同夜晚。我在潮氣的撫摸中像嬰兒學步一樣摸索著往前走。

    走廊的盡頭開著一扇門,我連禮節性的敲門都省略掉,直接拉開門走了進去。年久失修的鐵門生著一層鐵銹,連牽動著四肢的零件都不大好用,不堪重負地號叫了一聲。門內狹小的空間被幾排學生塞滿,他們被門的聲音吸引,像向日葵一樣齊刷刷地轉過頭來。裸露在天花板外的白熾燈燈光落在每個人的臉上,混著汗漬。他們的臉上浮起一層乳白的水光,像一只只剛被丟到鍋里還未煮沸的湯圓。

    我在講臺前站定,把夾在腋下的教案隨意地扔在講臺上面,從粉筆盒中挑出一支勉強能看的粉筆,唰唰地在黑板上寫起來。說是粉筆盒,實則是一個臟兮兮的肥皂盒而已,上面趴滿了陳年老垢,據說這是某位學生家長貢獻出來的。包括這教室,也是這些家長湊錢租的城中村最便宜的房子中的一間,被年代感鹵入味,幾乎處處都是毛病,有時還會出現“六月飛雪”的盛況。何謂“六月飛雪”?就是墻皮簌簌抖落,沾在衣服上,染得一身白。而坐在這里的學生都是高考落榜的“吊車尾”,他們的家境大多不好,父母又不忍看著他們高考落榜,才湊錢租下這間教室,聘請老師來給孩子上課,以備來年再戰。

    我并不是他們相中的唯一的一位老師。下午另一位姓賀的女老師會來與我輪班。我講高中文科,她教高中理科,我們給孩子們補習的時候自然也是文理分科。我和賀老師面對的學生也略有不同,但我與賀老師的共同點是上課的費用相對比較低,我們是家長們淘到的最為低價的勞動力。不過她還在往各大學校投送簡歷,而我離開大學數十年,早已成為混跡社會的老油條,一腔熱血在摸爬滾打中冷卻,現在步入到撿一份工作混吃等死的階段。

    兩個休息日四十八小時,物理和化學是理科生想拿到大學敲門磚遇到的最大的攔路虎,賀老師要講一天半的課本,我只能占據短短四個小時的時間。這是我自大學畢業以來找到的第四份工作,前三份工作無一例外都是給復讀生上課。獲得這份工作的起因是一位家長找到了我,懇請我單獨給高考落榜的幾個復讀生輔導功課,時間相對自由。雖然拿到的工錢不穩定,但樂得閑適,對于我這種懶人來說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于是便應了下來。后來他們又尋到另一位老師,也就是賀老師,我們二人就這樣拼湊到一起,給這些高考落榜的學生開小灶。我同賀老師并不是很熟悉,給這些學生補課半年,我和她僅僅是點頭之交。

    二氧化碳充斥著這狹小的空間,使人昏昏欲睡,我把黑板寫滿后回頭一看,發現有幾位同學的頭伏在桌上。他們意識到我的目光后又勉強把頭抬起來,但還是一上一下如小雞啄米似的。我也懶得管,只是對他們說過一會兒會清空板書!這鍋死氣沉沉的“湯圓”才勉強地動起來,筆尖在紙面上摩挲出亂七八糟的沙沙聲,伴隨著拖椅子的聲音與無意識的嘆氣聲。終于熬到休息,我拉開門,外面黑色與濕氣揉成一團,只有這間屋子吝嗇地分出一點光來。我縮回去,學生們終于沸騰起來,果然只有在下課時他們才最清醒。我無處可去,只能佇立在講臺旁被圈出的一畝三分地,與學生格格不入。

    坐在第一排的三個男生早捧著手機玩游戲了,唾沫星子橫飛,比我講課時要激情數百倍。坐在第一排的兩個女生或因內斂,不好意思大聲講話,只是湊在角落,嘰嘰咕咕地聊天。我離兩位女生很近,她倆講話的聲音能聽得見。她們似乎覺得聊天內容被男生們聒噪的聲音掩蓋得很好,對于我在旁邊并未在意。她倆聊天的內容無非是小女生最在乎的,那一層未捅破窗戶紙的曖昧與隱秘的暗戀,無聊程度堪比教學大綱。不過在最后幾分鐘她們談話內容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居然落在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的事情上。

    婷婷說:“玲子,你去過江蘇嗎?我昨天在江蘇衛視上看到昆曲演出,好美好震撼好想去現場見識一下喔!”

    玲子說:“你這不是廢話嗎?我家哪有那個條件?我長這么大連省城都沒去過。”

    婷婷不好意思地笑笑,但緊接著她們的話題并未圍繞旅游展開,而是講起了戲曲。

    玲子說:“相比昆曲,我還是更喜歡京劇。張老師上課不是講過嘛,京劇、豫劇、越劇、黃梅戲為中國傳統戲曲劇種。要是讓我選擇,肯定是去北京先到天安門看升國旗儀式,然后再去吃驢打滾、銅火鍋和老北京的全聚德烤鴨,最后再去國家大劇院欣賞一出京劇……”

    我清清嗓子,用手指敲敲講臺,忍不住提醒她倆:“那些東西是我隨便講的哦,可別被迷住了啊。你們的目標是參加高考,還是以學習為主,把教學大綱的內容記住記牢了,給你們的父母爭光,為自己的前途奮斗。”

    她倆假裝平靜地抬起頭,但驚慌失措的神色依然遮不住,最后還是婷婷結結巴巴地說了句:“知道了,謝謝老師。”

    我神情淡然,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叫所有人掏出課本繼續學習,但心頭還是泛上一層竊喜,雖說講傳統劇種屬于我上課調節氣氛的口水話,他們竟牢牢記在心里。剩下來的半節課,我選擇給他們講歷史。講歷史其實更沒有什么好講的,把課本上的內容過一遍就好,若是十年前的我或許還會別出心裁地添一些花樣,令這些枯燥乏味的東西好記一些,但現在我只想快些下課。

    想起大學歷史選修課的老師給我們講過的話:“何謂歷史?歷史是時代的重現,是過去一幀一幀畫的定格,是映照未來的一面鏡子。歷史的六要素,時間、地點、人物、背景、過程、影響,要在你們腦子里組成連貫的畫面,就像看一幕幕皮影戲,你們才能真正學好歷史。”我看著座位上又變得死氣沉沉的他們,搖了搖頭,習慣性地把粉筆扔在地上,用鞋碾了碾,就像對待未燃盡的煙頭。

    三聲敲門聲過后,賀老師探頭輕聲提醒我該下課了。我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講臺上的教學資料,對大家喊了聲“下課”,便大步流星走出這間屋子。

    賀老師與我擦肩而過時輕聲說:“辛苦了。”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像被“辛苦了”這句話絆了一跤,踉踉蹌蹌地向昏暗的地方倒去。回過頭時她已經站在講臺上準備上課資料,連半分眼神都未施舍給我。我把那聲云里霧里的問候當成幻覺,我打開微信,頂端跳出媽媽的信息,開頭是噓寒問暖,以催婚作結尾。我只覺得煩躁,順手拉攏房門。最后一點光也被吞噬,墻縫中的濕氣還未散干,把我擠壓成小小的一團,一陣惡心的感覺突然從胃部頂端傳來,一聳一聳,像海浪一樣越推越高,很快就頂到了嗓子眼。我扶著濕滑的鐵欄桿下樓,吸入新鮮空氣的那一瞬,我才感覺到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

    路口有一個據說開了十幾年的阿婆牛雜攤,其實還賣一些七零八碎的小吃,粉面蛋腸樣樣俱全,像夜市小吃攤的精華版。我路過這里,通常只是打量幾番而并沒有去嘗嘗的念頭,而今天為止住胃里翻天覆地的滾動,不得不要一些小吃。我站在攤前思考要吃什么時,一個女人突然從側面沖了過來,像一陣龍卷風,氣勢洶洶地夾著沙土和石子,就那樣硬生生地插在了我的前面。那個女人似乎也被自己的行為嚇壞了,“剎車”后馬上扶著小攤車邊上的欄桿,腰彎得像熟透的谷穗。她大口地喘著氣,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我以為她會背過氣去,做好了隨時撥打急救電話的準備。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從衣服中變魔術一樣掏出一些被揉成一團的錢,遞給阿婆,用手指比了個“二”。我想應該是要兩串牛雜的意思。她穿著貼身的打底衫與長裙,看上去十分有年代感。我實在分不清那衣服是藍色還是灰色或藍灰相間,甚至連她掏出錢的方式都不得而知——因為我并未在她身上發現口袋。

    我點了一份加魚蛋的車仔面,因為是現煮,所以等了很長時間。其間那個女人并未離開,而是站在我的身邊品嘗她塑料碗中的兩串牛雜。說是品嘗,她的吃相實則并不雅觀,甚至有些野蠻。她吃得太慢了,一塊小小的肉她都要咀嚼很久,直到無法再咀嚼下去,她才把肉送進喉嚨。她依依不舍地吸著鼻子,臉像一塊皺了的柿餅。阿婆把車仔面遞到我手里,她碗中的第二串牛雜,居然還剩下一大半。我只是瞥了一眼,她便有點緊張,馬上用手蓋住塑料碗,好像我是不法分子似的。其實我比她更緊張,因為我在和她對視的一剎那想到了“鬣狗”,而她眼神狠戾得看起來好像下一秒就要撲上來,把我撕成碎片。

    我是一個怕麻煩的人,可能生來就帶著規避一切麻煩的基因,總是會對即將到來的危機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我不敢多待,生怕在這兒多待哪怕一秒鐘,也會把什么是非牽扯到自己身上,于是我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

    又是一個周六,下課后我突然想起樓下阿婆的魚蛋車仔面的味道。那天的魚蛋煮得微微爆肚,咖喱汁XO醬一并滲出,別是一番滋味。我開始懷疑過去的三十多年那些在我胃里翻滾過的魚蛋的正宗與否。到了路口,今天不知為何生意突然火爆,阿婆攤前雖不至于大排長龍,卻也有十五六人像被馴化的乖巧小學生一樣等待取餐。一抹藍色突然闖入我視野,那個女人站在攤前張望,一人就好似千軍萬馬,那十五六人看見她后如臨大敵一般把隊伍擠成更緊湊的模樣。那個女人見狀,悻悻地排到隊伍末端。

    “那個女人腦子有病,讓你等這樣久真是不好意思。”阿婆機器似的把一勺魚蛋扣在車仔面上,把塑料碗遞給我時指了指腦袋,搖搖頭,眉頭皺成“川”字,嘴里又嘰里咕嚕念叨幾句。

    “阿婆,不要緊的。”我說著退到一邊。不知今天是不是因生意很好,她在攤子旁邊支起幾張小桌,我嫌塑料碗燙手就把塑料碗放到小桌子上,干脆在這里吃完再走。

    那個女人依舊要兩串牛雜,在我對面款款落座,動作優雅似大家閨秀,與先前那副兇猛掠奪樣判若兩人。我抬眼看看四周已坐滿了人,也就是這里才能為她提供“容身之處”。我盡量不去瞧她。那個女人突然湊了過來,我條件反射地向后退,她卻不追上來。我忍不住抬頭,卻發現之前她眼中漫溢的攻擊性已消逝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可以稱得上是好奇的眼神。我卸下半分警惕從上到下打量她。她的眼珠又黑又圓,像兩粒麥麗素,臉頰卻瘦得凹陷下去,像被什么東西硬生生鑿出兩個孔來。我在打量她的同時她也在打量著我,或者說是一雙眼上下滾動地盯著我碗中的魚蛋車仔面。

    “你好。”她突然開口和我打招呼。我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居然會用這樣禮貌的語氣說話,我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嘴唇上,她的嘴唇很薄,涂了口紅。我對女性所鐘情的這類化妝品并不敏感,只覺得它們的色彩都無限向豬肝的顏色靠近。

    “你好?”她見我依然沒有什么反應,又重復了一遍,我才回過神來。

    “噢,噢,真的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嗎?”

    “我想……”她頓了頓,用手指了指我與她的碗,“我想同你交換,用我的牛雜換你的魚蛋,可以嗎?”

    我碗里還剩余三個魚蛋和小半份面,我說:“好啊,好啊。”說著我就給她夾過去。

    那個女人卻執意把她的塑料碗塞到我手中,她手指枯瘦如柴卻爆發出驚人氣力,頗有林黛玉倒拔垂楊柳之感。我平素無課就窩在家里,每天的運動便是從臥室走到廚房和洗手間,此刻被她所撼動,差點從凳上摔個人仰馬翻。

    她說:“我們這行不能受嗟來之食。”語速似暴雨一樣注入河流。我們這行?這行是指哪行?未等我發問,她便拿起我留在桌上的塑料碗風卷殘云般從小攤前離去。

    “靚仔,都同你說了,她腦子有問題,你不要跟她說話。”阿婆忙完手上活,湊上來,嫌惡的神色毫不掩飾,“不過,她有時會正常,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副發病樣。下次她再和你搭話,你一定不要理她,懂嗎?”阿婆這么說,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恢復淡淡的神色。但突然間我對那個女人萌發出好奇心來。她的過去像被身上的某種東西掩埋,朱色指甲,艷紅嘴唇,灰藍色長裙,哪種模樣才是真正的她?

    很快到了暑假,我就更加忙了。每周有三天時間我必須扎根在這間牢籠里,幸好可自由支配的時間較多,讓我有更多機會談天論地。我大學主修漢語言文學,輔修幾乎把帶“史”字的專業都選一遍,不為其他,只為期末考察簡單便利。考研后我幾乎把這些專業知識拋到腦后,但好在可以拿來插入枯燥無味的課堂間隙取悅自己,知識無論如何都不會變質。這也是我的遮羞布和面具。說來慚愧,我的成績并不出彩,只是高考踩了狗屎運才勉強摸到重點大學的門檻,我憑借著一張嘴和那些淺薄的知識,贏得家長信任。

    今天的語文課,我想先給學生講講戲劇。當我把《哈姆雷特》的一些內容寫在黑板上的時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上課內容轉變成講莎翁。講四大喜劇與四大悲劇,講Romeo(羅密歐)與Juliet(朱麗葉)。天氣還是很熱,教室后面有一扇窗,陽光如利劍一樣斜斜地穿透進來,很是毒辣,風扇努力地在天花板上舞動,卻成為催眠音。后排人干脆直接趴在桌上扮演木乃伊,我象征性地咳嗽兩聲,無人應答。手表指針逼近下課時間,我便順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講下去。婷婷和玲子正聚精會神聽我講話,滴溜溜的大眼睛明亮得好似天上的星星,澄澈得晶瑩剔透。我竟有些愣神,喉嚨發緊。

    課間休息,兩個女生站在我面前,像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似的。但她倆卻是你推我搡,面紅耳赤,半天憋不出一個字。等了大半天,婷婷先開口,聲音細如蚊蚋,并沒有像那天二人聊天時那樣大大方方。“張老師,您能在下節課講講關于中國古代戲曲的歷史知識嗎?”

    我象征性地翻翻教案,說:“可以是可以,但下節課我們可能要趕一下進度,畢竟在我計劃里還有兩節課沒講呢。”這倒是實話,即便我再想要取悅自己,但現實冰冷殘酷,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我更喜歡能看得見摸得著的。若是我再不給學生們趕進度,可能就要被家長們聯合掛在12315投訴平臺上了。

    “噢,那好吧。”兩人眼中星火隕落,失落之意溢于言表。“不過,要是你倆對京劇感興趣,可以去網上看看《霸王別姬》《白蛇傳》《定軍山》《貴妃醉酒》這些家喻戶曉的京劇傳統名劇。之前給你們講過的《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長生殿》都屬于昆曲,對我國的戲曲發展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我其實不懂這些小女孩為何突然對中國戲曲如此感興趣,我的父輩所在的那個年代娛樂方式匱乏無比,只能借這些有限的文化活動聊以慰藉。當今社會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此時此刻談論戲曲有種返璞歸真之感。但從文化傳承角度來看這是好事,就連我這種人聽了都欣慰不已。

    后半節課很快上完,熟悉的敲門聲并未響起,連賀老師這種惜時如金的人都會遲到,定是有什么突發情況。我倒不急,讓學生給我找來一把椅子。正值午飯時分,不少學生下樓尋覓吃食,教室空空蕩蕩,我便坐在教室里玩手機。“滴滴”兩聲,手機突然跳出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張老師,我是補習班的賀老師。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有事,能麻煩你等我十來分鐘嗎?要是沒有老師在,不好對學生家長們交代。麻煩你了,謝謝張老師!”

    我不清楚賀老師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的,我們雖說是同事關系,但更多的只是停留在點頭之交層面,或許她是通過學生家長那邊得知的。說是十分鐘,但等到那些零零散散的學生重新填滿這座牢籠,大概有半個小時,賀老師才風塵仆仆地從門口闖入,甚至都省去了敲門這一步驟。她的頭發胡亂地沾在額頂,神情有些恍惚,一看就是因為要趕時間而不得不牽動全身關節奔跑。我急忙把座椅讓給她,她扶著椅背大口喘氣。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在牛雜攤前的那個女人。稍微緩過氣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向我點頭致意,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低頭囑咐學生們掏出課本。賀老師準備給學生上課,我識趣地走出教室,替她把門輕輕掩上。

    中午的時候,學生們大多都去到小飯店或小食攤吃飯。樓下的牛雜攤前熱熱鬧鬧,阿婆坐在塑料凳上手握蒲扇,很賣力地造風,鍋中的牛雜好似要被扇飛。我已成為阿婆的老主顧,嫻熟地點了老二樣。今天阿婆添置飲品,健力寶、菠蘿啤,于是,我加一瓶健力寶后挑選一張桌椅坐下。自那天以來在攤旁支起的小桌已成為常駐,可能是這樣更方便留客而制造出火熱景象,吸引更多客人光顧。但奇怪的是,那個女人好似人間蒸發般,整整半個月,我再未瞧見那抹灰藍色的身影。

    車仔面端到我跟前,我習慣性地先喝一口飲料,再把蓋在下面的面條撥至上層,這樣每根面條都可以均勻地裹滿湯汁,不存在更偏袒誰的情況。好吃是一方面,但對我來講這更像某種神秘的儀式。這讓我想起了之前看過的那些西方油畫,穿著袍子的神父與在臺下禱告的信徒們,或是日本電影中的人物用餐之前都會雙手合十說一聲“我開動了”。

    今天我吃飯的速度堪比蝸牛啃菜葉,我知道我在等人。

    我從中午十二點半坐至下午兩點一刻,其間又添一份車仔面與半份牛雜。塑料碗在我面前開會,其實我已經吃飽了,但我就是樂此不疲地向胃中扔東西,一層又一層,胃里從空心變成實心,再到被撐得只能容下一點點空氣,就像冒尖米飯,再往上疊一層便有種大廈將傾之感。我站起身,努力活動一下生銹的四肢,卻發現那個女人居然站在我面前,像林正英《僵尸先生》中的女鬼小玉,“咻”的一聲就忽然出現。打扮也像,那個女人今天身上裹著一件艷紅色的針織連衣裙,被包裹的瘦弱身軀看上去也豐滿了些,頭發也被打理成了蓬蓬松松的卷兒,讓我想起了樓下那家的寶貝貴賓犬。她涂在唇上的顏色更艷,艷得有些發紫發黑,成了豬肝色,像剛剛喝過雞血一樣。還是之前那口紅顏色更適合她,我想。

    她把手中塑料碗遞給我,一份完整的魚蛋車仔面,她說:“謝謝你,這是還你的。我發工資了,有錢。”她說話的語氣都很正常,一點也不像精神病人的樣子。

    “不用了。”我說,“你忘了嗎?你那天是用一串牛雜同我交換半份魚蛋車仔面,我們已經兩清了。”我說完才覺得這話奇怪,“兩清”這詞好似狗血電視劇中男女主人公分手慣用的臺詞。

    她倒沒說什么,沉默地把碗放在桌上。我才發現她今天出手很是闊綽,竟買了兩份相同的車仔面。我和她一并坐下,她用筷子扒拉著碗中的面,吃得卻不像先前那樣慢得夸張,比先前更快也更正常些。

    “你是哪里人?”等她差不多吃完的時候,我問她。

    她說:“河北。”

    我說:“怪不得,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若是拋卻有些空虛的嘶啞,她聲調實則很是悅耳,頗有些婉轉悠揚之意,并不似那些粗野女街坊整日大吼大叫把聲音折磨成一副不堪入耳的模樣。我對她身世的興趣水漲船高,正盤算著怎樣提出下一步對話,她卻率先開口。

    “我來這里滿打滿算有八年了。”她支起腦袋像回憶什么,“那時候什么都不懂,癡癡愣愣的,跟著老公來。他命不好,沒到半年便去了,就留我一人在這兒。雖說人生地不熟,這幾年熬著熬著,也就這樣過來了。”

    我不知說些什么,命運待人不公,我頗為憐惜,想說句節哀順變又覺得不合時宜,只得保持沉默。她并沒有看我,而是把目光拉長放在遠方,不知落在什么上面。她脖頸修長,像天鵝欲振翅高飛時昂起頭顱舒展羽毛,上面卻覆蓋著一層不合時宜的紅,深紅棗紅疊著新鮮的紅,像新傷疊舊傷,橡皮筋一樣緊緊箍在上邊。她意識到了我的目光,把領子微微拉起,我突然意識到今天都三十四五度了,她居然穿長袖連衣裙,從鎖骨一路拉扯,蓋到腳踝,密不透風。

    “這個嘛——”她感到有些遮不住,索性大大方方露出來,“我精神不太好,之前發病時自己弄上去的。”

    我剛想再問她什么,她把袖子擼起,向我展示上面的傷痕,那傷痕與脖頸上的形態幾乎無異,只是看上去更有年代感。她說:“這上面的大部分是我練功時落下來的,都是些老傷。”她微微一笑,有種神秘的詭異。

    我問:“練功弄傷的?”

    她說:“我是唱戲的,小時候被打著長大。”

    雖然這并不是什么很美好的回憶,但她提起“唱戲”這二字后便神采飛揚,臉上迸發出光澤來,聲調也提高了八分。“正腿、旁腿、前橋、片腿、蓋腿、云步,那會兒師傅教我們壓腿抻腰,腿要蓋過頭還不能打折,不然她就拿一根又粗又長的鞭子抽我們,你看,就這么粗……”

    她突然湊過來對著我比畫。我驚了一下,卻不好推開,但我能聞到她衣服中盛開的胭脂氣,是那個年齡的女人才會有的味道,瀲滟、芬芳、沉甸甸,像伊甸園里熟透的果子,密密麻麻地從衣領中抽枝剝節,一路向上攀爬,起初有些嗆人,聞久了就是另一番味道了。

    “當時我們叫疼叫得那個響亮呀,不過沒人搭理。因為當你站在那間練功房中,所有人都默認了,你只需逆來順受,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你瞧瞧,多嚇人多變態。但若不這樣,又有誰來看我們一群三腳貓功夫的唱戲呢?”

    我莫名想到那些重點高中門口所張貼的高考激勵標語,有不少都是“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現在瞧著,有種異曲同工的感覺。

    她笑了笑,眼中含淚,嘴角向一旁傾斜。她站起身,從攤前又拿走一瓶菠蘿啤,拉開錫環,效仿《笑傲江湖》中東方不敗揚起頭顱傾酒入喉。一身朱砂裳,頗有幾分豪邁,更多的是凄凄然。

    說是菠蘿啤,其實更像小孩子們鐘愛的菠蘿汽水中兌入丁點酒精。無足掛齒的分量,她卻好似沉醉其中,眼下兩團飛紅不知是腮紅還是酒精作祟,紅得悲壯紅得嚇人。輕啟朱唇,她開口吟唱: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

    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

    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周圍的人都往這兒看,仿佛舞臺聚光燈打在她一人身上,耀眼明亮。她似乎受到某種鼓勵,唱得更大聲更帶勁,楚河漢界,霸王別姬,一杯濁酒換一場盛大的悲戚的落幕,何嘗不是上天所開的黑色玩笑?人生如戲,虞姬是,她亦是。

    阿婆見愈來愈多的人被她吸引,臉面有些掛不住,拿著蒲扇如母雞護小雞一般撲騰著過來,奮力地揮手趕她,像在趕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口中念念有詞。于是她又像一陣紅色的龍卷風刮去了,只是離開前的最后一刻,她依舊唱《霸王別姬》: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

    解君憂悶舞婆娑。

    贏秦無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那天后,我再也沒有見到她,甚至我在攤前坐至下午五點,都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女人。我的教學按部就班地進行,只是賀老師遲到次數越來越多,遲到時長逐漸突破新高,最長一次甚至遲到大半個小時。學生們困倦卻又不敢睡,個個裝作一副清醒的樣子。以婷婷和玲子為首的幾個學生要我給她們講中國古代戲曲史,于是這幾十分鐘就成了我的故事會時間。但我總會見縫插針想起那個女人,想起她那天沒謝幕的《霸王別姬》。

    變故來得很快。一天課后,媽媽突然來電,直截了當地點明主題,周六給我安排相親。我本想繞個彎拒絕,但聽媽媽那語氣不容置喙,只得先應下來。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如今與父母雖在同一城市,但平日幾乎不聯系,他們并不關心我工作上的事,我能養活自己他們便萬事大吉,只有涉及談婚論嫁他們才會著急。不過我并不覺得他們是為我好,他們是覺得我年紀大了還不娶老婆,讓他們在朋友面前臉上無光。

    媽媽說:“對方剛剛研究生畢業,現在在學校當老師。老師好哇,工作穩定,等你們倆結婚有了小孩后,正好可以輪換照顧孩子。”這就是我媽,八字沒一撇的事,她能扯到九霄云外去。我連對方相貌談吐乃至個人性格品質都一概不知,又何來談婚論嫁一說?

    天公不作美,臨近相親的前一天,天氣預報說有臺風要來,從太平洋生成一路入侵我國東南沿海省份。我把臺風要來的消息告訴學生后,教室中炸開了鍋,高分貝尖叫聲震撼整棟樓,引來樓上大爺大媽的大聲埋怨。學生高興我發愁,本想以工作太忙抽不開身為由搪塞媽媽以拒絕相親,但臺風期間放假是教育部門白紙黑字的規定。于是那天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天色陰沉沉的,烏云在頭頂興風作浪,從東到西呈現出不同程度的灰,只是光刮風打雷不下雨,有種被天氣預報欺騙的感覺。

    相親安排在我們這邊較為出名的一家酒樓里,我之前陪父母應酬光顧過一次。店面倒是裝修得光鮮亮麗金碧輝煌,但價格與口味成反比,服務員還學會了別人那一套收取小費。想想也是,相親時,小到穿著談吐大到選擇約會地點都成為遞給對方的一張隱形名片,選擇貴一點的充場面也無妨。我站在大廳醞釀情緒,對著旁邊反光鏡擺出標準微笑,只是媽媽把對方姑娘引至我面前時我們二人雙雙愣住。賀老師身著淡色連衣裙與鑲著珍珠的小高跟鞋,略施粉黛,驚詫之情毫不遮掩。這條裙子我上周還見她穿過,也是搭配同樣一雙高跟鞋。我那天還偷偷提醒她以后上課可以不需要穿著如此正式,畢竟要連續站六個小時,就算專業模特也可能要站到雙腳酸痛。那時她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們倆認識?”媽媽見我們二人的表情,感到有些疑惑。

    “噢,我們是高考補習班的同事,平常也常見面。”我說。

    氣氛有些尷尬,賀老師提出先下樓接她父母,踩著小高跟鞋倉皇離開。媽媽趁此機會把我偷偷拉到一邊說:“這小姑娘和你在一個地方,不是在學校教書?”

    “不是在學校教書,和我一起在補習班上課。”我點點頭說,“她倒是不停地給學校投簡歷,就是不知道被錄取沒有。”

    媽媽翻了個白眼:“那她父母還跟我和你爸說她是學校的正式老師,還有編制,這不是騙我們嘛?早知道就不來了。”

    “我和她都是同事了,我又能高貴到哪去?”我說。其實我們的補習班連大街上的補課機構都不如,但我沒敢告訴媽媽。

    雙方父母到齊后,他們四人又另開了個包間,美其名曰不打擾我們聊天,把我和賀老師扔在大廳就離去。我同她面面相覷,最終還是我先破冰,讓服務生給我們安排一個角落位置方便說話。落座后,她感到有些局促,緊緊抿著嘴,雙手十字交叉貼在雪白的桌布上。我故作輕松地打開話題:“賀老師,沒想到你家里人也是催婚派啊。”

    “是的。”她聲音有些低沉地說,“我第一學歷不高,他們覺得我找不到好工作,投那些簡歷也是白搭,想讓我快點找個人嫁了算了,所以這段時間一直在給我安排各種各樣的相親。”

    “啊,所以你之前是因為要相親才遲到?”我問賀老師。

    “是啊,我說了工作忙他們也不聽,腦子里好像只有相親這一件事了。”她有些憤慨,聲音拔高,“相親,就知道相親,天天就是相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什么臨期商品,想著早點把我賣出去呢!”

    我順著她的話說:“是呀是呀,我媽也這樣。哎,現在誰的家長都這副樣子,我覺得還是順其自然好,兒孫自有兒孫福,又不是非要結婚生子才能享福。”

    賀老師點點頭,露出贊許的目光,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問我:“哎,張老師,你多大啦?”

    我說:“我嘛,過了年我就三十二啦。”

    “啊?”她嘴張成O型,像昂頭吐泡泡的金魚,“可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你跟我年齡差不多呢。”

    “哪有哪有?”我擺擺手,“你看我平時上課都沒什么激情,一天到晚就想著下課回家吃飯了,一看就是經歷了社會的‘毒打’才有此覺悟的。”

    我和她都笑了,但我感慨道:“歲月不饒人啊,其實就是因為我年齡大了,我媽才著急讓我相親。我大學同宿舍的兄弟,我吃他們喜酒幾乎都吃過一輪了。睡我下鋪的那哥們,身份證年齡比我還小兩個月呢,人家的兒子明年就要上幼兒園了。”

    “啊!那你為什么要找這份工作呢?我的意思是,張老師你的學歷這么高,又是名校出身,不去正規學校,窩在這里教書,未免有些太可惜了。”

    “這也沒什么可不可惜的。我這個人沒什么志向,工作輕松能混口飯吃就行了,我爸媽又不用我管,老兩口退休金比我月工資還高。”我把雙手交疊放在腦后,自嘲地笑笑說,“我和他倆不算親,我媽逼得這么急純屬是她想抱孫子了,不然我就算在大馬路上流浪他們估計也不會多施舍我一個眼神。我們這代人,實際上比老一輩人差遠了,工作一般,搞得連結婚生子的欲望都沒了。”

    她“嗯”了一聲說:“但張老師,你以后結婚了,總不能還繼續干這種工作吧!畢竟這是由家長自發組起的高考補習班,收入太不穩定了,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在這些學生高考后,萬一沒有學生家長組織新班級了,那你怎么辦?畢竟還要養孩子的呀。”

    “以后的事情再說吧,畢竟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婚呢,生孩子也要婚后一兩年吧。”我笑了笑,夾一片肉招呼賀老師,“不說這些了,我們吃飯。”

    接下來的聊天還算自然,我們都很默契地沒有把話題拐向談婚論嫁,而是講講我們的補習班,談談這些學生的情況。賀老師特意提了婷婷和玲子她倆,說她倆上次月考語文成績已名列前茅,與數學成績簡直是有著云泥之別。她還說,這倆小姑娘機靈得很,平時上我的課搶占第一排,輪到她的課便躲到后面坐了,對她不滿意似的。她說這話時語氣含笑,神情也變得活潑起來,像有幾分嗔怪之意。

    回家路上,媽媽問我對賀老師印象如何,是否滿意,我點點頭對媽媽說:“我們倆想嘗試交往一段時間再定。”

    其實我們的“交往”并不是真正地去處對象,而是我和賀老師商量好的掩人耳目的方式而已。為應付父母隨時隨地可能進行的相親攻勢,我們演一出假的交往戲是最好的辦法。相親對象又不一定是步入婚姻殿堂的那個人,我們都心知肚明。只不過這個辦法由賀老師最先提出,我能理解這可能是她為了工作而權衡出的最好方式,但其中是否包含私心我就不得而知。男女思維模式截然不同,從那天飯桌上賀老師突然提及婚后工作對育兒的影響,我覺得她與我媽媽像共用一個大腦。

    但好在我們熟絡,平時也有一些互動。深圳的盛夏已至,天氣熱得像蒸籠,好在有些學生請假了,教室里的人減少了一小半,新鮮空氣增加,四小時也不至于太煎熬。

    補課即將結束的最后一天,我又在牛雜攤前覓得熟客。那個女人又換回那條藍灰長條裙,那天新燙的頭發似乎缺乏愛護,從頭頂塌下來,看起來不甚精神。但她看起來很高興,尤其是見了我,雙眼似乎都明亮了幾分。

    今早我把昨天的剩飯收拾了,胃中沉甸甸的像被一塊巨石向下拉扯,有一股酸脹垂墜感。就算站了四個小時,那種飽脹感也難消失。盡管如此,我還是照例點一份咖喱魚蛋車仔面。這份面就是打開我和那個女人聊天的開關,沒有它我也不好找切入的話題。我們還是坐在那張有“東非大裂谷”般溝壑的桌前,面對面像兩位久別重逢的老友。

    “中午好。”我和她打招呼。

    她擠出一個微笑說:“中午好。”

    “你也在這里住呀?”她問我。

    從那個“也”字中,我大概知道她住在這附近。我說:“我在這兒上班,住的地方離這兒還有點遠,等下坐公交車回去。”

    “噢,我說怎么之前沒有見過你,好像最近幾個月才見你來這里買東西吃。”

    “我一月份就來這兒上班啦,不過之前只是路過看看。”

    “你是做什么的?”

    “老師。”我回答完,她若有所思。

    “老師……那挺不錯的,學生多嗎?平常工作忙嗎?”這句話像長輩對晚輩的關心愛護,我覺得她年齡不算小,估摸四十過半,魚尾游過眼角眉梢,在上面留下淡淡痕跡。

    “還好,我們這里是高考補習班,也就放假忙點,平時我周六上班,其余時間都沒什么大事,挺清閑的。”

    “我也是老師。”她說,“不過這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現在做其他的了。”

    “是培訓機構的老師嗎?”根據她寥寥勾勒的幾筆過往與過于標準規范的唱腔,我推測她之前或許是從事藝術培訓等相關行業。

    “不,我在大學里教書。”見我吃驚的模樣,她淡淡地笑,“不像吧?我在河北長大,考上了戲劇學院,畢業后留在那邊教書,很多知名劇團里都有我的同學。只是后來我家里出了點事,不得不辭職罷了。”

    我喉嚨發干,緊繃繃的,像被箍住脖子的雞,半晌冒不出一個字來。我很想問問她現狀如何,做什么工作,但總歸是沒好意思開口。人從云端跌落塵埃后好不容易再次站起,一定不會希望有人再揭從前的傷疤。

    她說:“不過還好,我最近又在這邊找到一份工作,也是唱戲。”

    我問她:“你是跟劇團演出嗎?”她低下頭,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開口。我見她這副模樣心中便了然,她說的“唱戲”,我想可能多半是去一些場所助興演出,對于她們這一行而言似乎不太上得了臺面。

    “但這份工作我好歹還算熱愛,比起之前那些端盤子刷碗打雜的要好上太多,不是嗎?”她的話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二人相顧無言,淡淡的惆悵結成蛛網,把我們包裹其中,扯都扯不開。她用筷子夾起面,看起來有些涼,面條浸了料汁,油潤潤的。吃完后,她低頭用力地摳指甲,紅色的美甲已經被她摳下來很多了,變成了零星的碎塊,斑斑點點的,觸目驚心,看上去像干涸的血跡。

    “工作需要,不讓我們留指甲,也不讓染。染這指甲還花了我二百多塊錢。深圳消費夠高的,放在我們那里才一百塊錢就差不多了。以后我可能就不在這附近住了。”她抬頭解釋說,“我們那里包吃住,統一住員工宿舍,兩人間,條件可好了。”

    我懂了,她這是在向我道別。

    她突然一清嗓,一吊嗓,腳上有規律地打起拍子來,一輕一重,一上一下,屏息凝神。我明白這是她要開唱了。午后天熱人困,客人很少,阿婆在攤前小憩,她一開口,阿婆來了精神,清醒了許多。

    綿綿古道連天上,

    不及鄉親情意長。

    阿婆站起來剛想說話,她接著唱:

    洞庭湖水深千丈,

    化作淚雨灑瀟湘。

    謝鄉親風雨相送長岳路,

    別鄉親萬語千言訴衷腸。

    這是京劇《蝶戀花》中的《綿綿古道連天上》唱段,我在大學戲曲鑒賞課上曾聽過,腔調婉轉悠揚,絲絲縷縷織成離別情緒。她歌喉嘹亮,唱得的確比原唱多出幾分凄婉,九曲回腸,聽得人心癢癢,像在腦袋里開了一家調味鋪,油鹽醬醋茶,五味雜陳。真正的藝術并不是簡單的創作與模仿,而是讓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

    一曲完畢,坐在旁邊的一位老大爺突然顫顫巍巍站起身,向我們揮揮手,激動地說:“姑娘,能請你唱一曲《貴妃醉酒》的唱段嗎?”她點點頭,清嗓: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那位老大爺不停地叫好,攤子前也站滿了聽戲的人。或許是正值課間,不少學生聞聲而動,紛紛跑下樓。我遠遠地看到,婷婷和玲子像小鹿一樣躍動,卻又不敢湊得太近,只能遠遠地觀望,雙手捂唇,剛想發出更大的驚嘆卻又不好意思打擾如此精妙絕倫的清唱。圍觀的人情緒高漲,那個女人的聲音愈發響亮,雙手拇指搭住中指尖,其余三指伸直,看得出食指用勁,軟而有力,比畫動作,雙腳微踮起又重重落下,走起步伐,像是踩在舞臺上而不是踩在堅實的水泥地面上,四面八方的人是她的觀眾,是她的聚光燈,她就站在這里,完成一曲宏大的謝幕演出。

    哎呀雁兒呀,雁兒并飛騰,

    聞奴的聲音落花蔭。

    這景色撩人欲醉,

    不覺來到百花亭。

    一曲《海島冰輪初轉騰》完畢,艷驚大家,掌聲如雷鳴,那位老大爺鼓掌最賣力,嘴唇顫巍巍發不出聲,眼中淚光閃爍。我離她最近,她與我對視。我剛想說贊揚的話,突然感覺到人群中鉆出一道灼灼的目光,轉頭,賀老師居然也從樓上下來,直勾勾地盯著我。待我看她時,她卻斂起那目光,匆匆轉身離去。

    自那天后,我果真沒有再見到那個女人,只可惜我最后沒有問清楚她的名字與工作地點,萍水相逢之緣也難再續上。也罷,兩個人要是有緣,自然還會再見面。只是那天賀老師耐人尋味的目光在我心頭停留很久,我想問,卻又無從開口,這事便這樣過去。之前她有時會在微信里和我聊一聊工作,順便也扯一些家常,但后來她再也沒問過。女人心,海底針,我與她不過是串在同一條繩上的螞蚱,本質上還是同事關系,何必再橫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理還亂的七七八八之事?

    一天,我突然收到多年沒有任何聯系的馮老師的短息。馮老師告訴我,他們一家人最近要到廣東旅游,到時候會到深圳玩兩天,所以就想著來看看我。我高興極了。馮老師是我大學的恩師,雖只教過我一門課程,但對我考研幫助很大。后來我們又電話聯系了幾次,老師說這趟旅游除了帶妻子外還會把兒子也帶上,讓我推薦幾處值得去的景點。我想了半天說出歡樂谷和世界之窗這兩個地方。

    到了我們約定見面的那天,我特意把自己打理一番才出門。約定的地點在一家很大的商場。幾經折騰后我們終于相見。馮老師年過半百,卻依舊精神矍鑠,說起話來聲音洪亮,走起路來大步流星,一見面就重重地拍我肩膀,問我近況如何。我如實稟告。他爽朗地笑起來,向我介紹他的妻兒。

    馮師母看上去比馮老師年輕多了,我們說話,她就很溫婉也很文靜地站在一旁。她皮膚很白,穿一件藕色薄衫,褐色長裙,看上去與馮老師很是相配。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我記得剛畢業那會兒有些傳言說,馮老師的妻子不是原配,而是馮老師喪偶后再婚的妻子。當然我們也不便問馮老師。他們的兒子怯怯地躲在他媽媽身后,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在我和馮老師之間打轉。

    “馮遠洲,跟叔叔打招呼。男子漢大丈夫,光知道躲你媽媽后面,將來怎么能有出息!”馮老師回過頭說,“這孩子隨他媽,從小就靦腆,在外面就是悶葫蘆一個,一點也不像我。”

    我敏銳地察覺到小男孩膽怯地抓住他媽媽的衣服,就順著馮老師的話趕忙打圓場:“這有啥?男孩文靜,說明有涵養,將來是做大事的。馮老師您給起的這名字就有水平,遠洲遠洲,前程遠大,心存遠志。”

    馮老師胖胖的臉浮起一層厚厚的光澤,一副很受用的模樣,搖頭晃腦。“那可不,這是我抱著《楚辭》起的,參考‘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這句。都說取名女《詩經》、男《楚辭》嘛。”他又對馮遠洲進行一番教育,“你看看你張叔叔,多會說話,開口閉口說出來的東西那叫一個好聽,你可要好好地學。”

    我摸著馮遠洲的頭說:“小孩子嘛,以玩為主,長大了慢慢就什么都學會了。”

    談笑間,已近十二點,我便招呼著他們一家吃飯。商場的廣告鋪天蓋地,其中一張洋洋灑灑印著“開業大酬賓”幾個大字。我本想尋一間高檔餐館,但馮老師似乎對那家新開業的餐廳很感興趣,我們便去這家餐廳。到了以后才發現,這家新開業的餐廳主打的是北方菜,我本想換間粵菜館卻被他們攔住。馮老師說:“到廣東一周,當地特色菜都嘗過了,偶爾吃吃熟悉的味道更好。”

    服務員熱情周道,引我們入座,拿來菜單向我們推薦招牌菜。點菜時,他介紹新店開業期間,特意請來京劇演員助興。“京劇演員”四字沖撞我的大腦,我心頭涌上一股奇異的感覺。馮老師倒是興致勃勃:“正好我有好多年沒聽過京劇了,來深圳能聽聽京劇真是別有一番情趣,但是不是正宗的京劇,我一聽便知。”

    “您還懂京劇呀?”我問,“馮老師您教的是哲學,之前從未聽說您懂京劇呢。”

    “你不知道吧,我在咱們學校任職之前是戲劇學院的老師,雖然我不教戲劇也沒那本事教,但在那待久了,耳濡目染,好壞還是能聽出來的。”

    我說:“馮老師您涉獵廣泛啊!”

    “那倒沒有,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馮老師這一番感嘆的語氣像是在緬懷什么虛無縹緲的東西。馮老師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剛想點火便發現我們都盯著他,神情有些尷尬地把煙放回煙盒。

    “先生,我們這里不禁煙。”服務員說,“只是等一會兒人多了,恐怕有些客人會感到不適,到時候您可能就得出去抽了。”

    馮老師擺擺手說:“謝謝,我不抽了。唉,歲月不饒人,年紀大了,是該戒掉這些不良嗜好。”

    “說是戒煙,都說了幾年了,哪次真正戒過?還不是在外面裝裝樣子?”馮師母突然發話,她聲音不大卻鏗鏘有力。馮老師的笑凝結在臉上,模樣有些滑稽。

    我見縫插針般為他們續熱水以緩解氣氛。此時,我發現馮師母神情有點奇怪,她臉色發青,本就有些單薄的嘴唇用力地抿緊。好在菜上得及時,一盤辣的鹵牛肉,一盤拍黃瓜已端上桌。我把鹵牛肉夾到他們盤里,說:“馮老師、馮師母,你們先嘗嘗,等酒上來,我再敬你們!”

    “不用麻煩你,我自己來,我也不太能吃辣。”馮師母臉上的青白色更甚,“小張,謝謝你了。”

    “哎呀,都怪我,都怪我。”我一拍腦袋說,“哎呀,點菜前也沒問您的口味,是我的不是。”

    又上一盤藍莓山藥,白頭點綴一絲紅,十分精致好看,我把山藥推在馮師母和馮遠洲前說:“師母、遠洲,這個不辣,你們倆多吃點。”馮師母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她低下頭的時候,藏在脖子中的一條比較粗的金項鏈露出,感覺與她的穿著打扮不太相配。我給她敬酒時,她整理完自己的領口和袖口,才伸出細細的手腕與我碰杯。

    酒過三巡,馮老師略有醉意,與我談天說地,聲音高昂。原本設立在飯店中央的舞臺突然明亮起來,四盞聚光燈光柱層層疊疊,在舞臺中央打下圓形光暈,舞臺兩旁圓柱被漆成奪目的紅色。四周人紛紛側目,馮老師也停下話題,對我說:“演出應該是快開始了,咱先不聊,聽聽京劇,也好休息一下。”

    燈亮了又滅,再次亮起時穿著黑紅相間馬褂的主持人踱步上臺,雙眉上挑激情飽滿:“女士們先生們,為慶祝本店開業,現請到專業戲曲藝術家為我們帶來精彩演出,接下來請大家欣賞京劇《霸王別姬》選段。”主持人把“霸王別姬”四字念得很重,高高抬起重重摜下。我心跳加速,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愈發強烈。

    燈光一亮一滅,最后一次滅,全場陷入漆黑,頓時一片寂靜。舞臺中央燈再度亮起,黑白花臉站到聚光燈下,身穿鎧甲蓄長胡,抬腿蹬腳,繞舞臺一周,在中央站定,搖頭晃腦開始唱:

    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

    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伏,

    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我聽不出好壞,只覺聲音洪亮頗有氣勢,馮老師卻在一旁搖搖頭:“火候不夠,功夫不深,一般一般,不算專業,也就能在這唱唱助興了。”

    “霸王”唱過幾段后,音樂變調,燈光再次忽閃,這次輪到“虞姬”上場。她頭戴如意冠,內穿魚鱗甲,身披繡著錦雞、花卉的斗篷,桃花面楊柳腰,開口便是凄凄切切、細膩傷感,直教人斷腸。

    馮老師聽得先是愣了一瞬,后又興奮起來,拉著我的手不斷搖晃:“好,好,這唱得好哇,這才叫真正的唱戲!”我并沒有回應他,因為我聽出來了,這是那個女人的聲音,一顫一顫像纖纖玉指撥弄心弦。造化弄人,我從未想過我們會如此快就再次見面,那天在牛雜攤前,隨意的想法變成了現實。

    “虞姬”“霸王”對唱,二者聲音如同錯落山脈,一高一低,一粗一細,一唱一和。我們旁邊那桌人發出驚嘆,沉溺于二者精妙的配合。由于我們落座在舞臺右斜方,離舞臺還算近,“虞姬”正好轉過身,變成正對我們方向。她忽然與我對視,兩道目光堪堪交錯。那一瞬間,她像認出了我,瞳孔如貓瞳一般微微放大,又礙于職業素養,只那一瞥便輕輕側過目光。但即便如此,她仍有意無意地與我對視多次。

    二人對酒,演出走過大半,在接近高潮時分,她再一次轉過來看向我。但目光錯開的一剎那,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怔在原地,藏在她身體中的齒輪似乎停止了轉動,臉上那種為了演出而表現的凄然神情漸漸消失了,如潮水一般褪去,驚恐的神色在她臉上蔓延開,翹起的蘭花指懸在半空,突然又無力地垂下。

    “霸王”完成自己的唱段,轉過身來,等她去接,她卻閉上了嘴,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音樂繼續,那個女人卻停滯在舞臺中央,觀眾們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聽見馮老師說話的語氣略微埋怨:“這是在干嗎?好不容易到高潮怎么停了?這些演員還是不入流,業余!”

    那個女人突然張開嘴,迸發出堪稱恐怖的尖叫。觀眾嘩然,音樂停止,“霸王”愣在原地,看著“虞姬”痛苦地蹲在地上,抱著頭,頭飾散落一地。主持人慌忙上臺打圓場,卻無人理會。他們只得找兩位工作人員,先把“虞姬”拖下臺,再去安撫觀眾的情緒。

    馮老師表情很不好看:“哎,這個女人是瘋子吧?嚇死人了!”

    馮師母突然地站起身,面部血色徹底褪去,她把筷子重重敲在盤上:“你們吃吧,我吃飽了!”

    “哎,哎!你看你這人。”馮老師伸手想阻攔,馮師母卻不理會,拎著包逃也似的走出餐館,留下我們三人在桌前面面相覷。

    馮老師坐下來,大聲罵了一句臟話,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狠狠吸了一口。他的臉像被刷上一層厚厚的油漆,紅里透青,像舞臺兩側站崗的圓木。我不敢再說些什么,訕訕地只給他杯中添茶倒水。馮遠洲左看看右看看,見我們這副模樣,眼中淚水藏不住,攥緊拳頭,像下定某種決心似的,抹著眼淚從座位上離開,飛奔出去找媽媽。

    不歡而散后的第二天,馮老師一家就回北京了。回到北京后,馮老師給我發來一條短信。我也不好說什么,回復的短信更短,尾端添一句“好好休息身體健康”,之后便再無聯系。

    大約過了半年,賀老師突然又和我聯系,約我在高考補習班附近的咖啡廳再見一面,說是有重要的事情和我溝通。這次她并未化妝,穿著簡單,看上去反倒有些樸素,一見面她直截了當切入話題:“父母希望我們春節后結婚,我想聽聽你有什么想法。”

    我很驚訝地問她:“你不打算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了?怎么這么著急結婚?”

    她帶著微笑說:“我改變想法了,不切實際的夢還是留到晚上做吧,那不是生活。”

    我沉默,她也沉默。我們把這段時間拉得無限長,咖啡被沉默浸冷,我想順手添些糖,但手抖成篩子一不小心加多了,甜得齁嗓子。我第一次感到結婚這件事離我如此之近,有種時空錯亂的恐懼感,不過我確實也該結婚了。我這幾年過于悠閑,更像一種逃避,或是把這輩子該享受的全部自由提前透支,現在到了被上門催債的時候,再難受也要硬著頭皮面對。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和賀老師還未醞釀出愛情氛圍,便提前一腳踏進墳墓了。

    我很少主動給媽媽打電話,所以她接到我的電話很興奮,特別是我把和賀老師商量結婚的事告訴她時,我聽出媽媽幾分少女似的雀躍。她催著父親趕快聯系賀家父母,我打趣地說:“媽媽,你不是嫌賀老師工作不入眼嗎?怎么這么快就改變想法了?”

    媽媽罵我:“就你這年紀,能找個比你小那么多歲的老婆,人家還不嫌棄你已經夠不錯的了,我哪來的本事去嫌人家?”

    一天,一個陌生的電話突然打進來,來電顯示是北京電信的號碼。我以為是哪位老朋友更換手機號碼打電話告知我,接通后卻是女人的聲音。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聽到過,大腦中飛快排查一遍后無果,直至她自我介紹說:“小張,是我,馮立緣的妻子。”

    “啊,是師母,不好意思,當時沒記下您電話。”我表現出懊悔的模樣,心中卻揣測馮師母與我毫不相干,為何突然會給我打電話。我百思不得其解。

    “小張,那天我們見面,后來我的態度不太好,在這兒給你道個歉,希望你別往心里去。這次給你打電話,是想和你聊些事,你現在方便嗎?”

    我馬上說:“馮師母,我方便,您說吧。”

    “事情是這樣的——”我聽見她呼出一口氣后,稍稍停頓一下才下定決心般開口,“我打算到法院告你的馮老師家暴,然后再起訴和他離婚,讓他去坐牢,我帶著遠洲過。”

    “怎么會這樣?”我大吃一驚,關懷地問,“馮老師家暴,是你們感情上出了問題,還是有什么誤會?”

    “這些都不是。”她說,“原因很簡單,就是家暴,習慣性家暴。我實在受不了了。”

    “怎么會這樣啊?馮老師一貫都是很和藹可親的樣子。”

    馮師母聲音很冷靜,但細聽有些顫抖:“那只是他裝出來的,在外面人模狗樣裝出來的。”

    我說不出話了,如鯁在喉,那些安慰的話堵在嗓子眼,胃像被人揪住一樣,感到一陣惡心。我趕緊合上嘴,生怕下一秒從我口中傾倒出的不是話語而是胃中涌出的酸液。馮師母見我久久不說話,苦笑兩下說:“你還記得那天在商場吃飯時唱戲的那個女人嗎?她就是馮立緣的前妻。”

    我突然說不出話了,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我努力靠在沙發上,不小心把茶幾上的杯子帶了下去。馮師母聽到我這邊的聲響,關切地問:“小張,怎么了?你還好吧?”

    “我沒事,您接著講。”我艱難地從喉嚨中擠出這句話來。

    “好,我接著說。他前妻和他是同事,比他小七八歲,他們開始都在戲劇學院工作。他前妻出生在農村,沒背景沒靠山,憑一身本事才考上戲劇學院,走出那個小地方。她從小到大都沒接觸過什么男人,所以被馮立緣哄得暈頭轉向。我聽說他們那會兒談戀愛還不到三個月就結婚了。”

    馮師母講到這里停了一下,我的思維也跟著停滯。我想到和賀老師的婚約,我們從相親到約定結婚也才三四個月。

    馮師母繼續說:“婚后,馮立緣本性暴露,一不如意就對她打呀罵呀的。我雖然不知道她那會兒是什么情況,但是馮立緣打我的時候就死命地掐我,我骨頭都要被他掐斷了。過后還威脅我,不讓我把這些事捅出去。我和他結婚也是太單純了,被他的花言巧語給騙了。嫁給他七八年,過了七八年被家暴的日子,一點兒亮光都見不到,不知哪里才是盡頭。

    “再說他前妻,后來被他折磨成了精神病人。他前妻一紙訴狀告馮立緣家暴,要求法院判她和馮立緣離婚。據說他前妻和他離婚后就辭職去南方了。

    “說實話,我還挺羨慕他前妻的,她和馮立緣沒孩子,也就沒牽掛,不像我,想離婚都想了四五年了,但因為遠洲還小,一直沒下定決心。我沒見過馮立緣前妻,但看過照片,那天馮立緣的前妻在臺上認出了馮立緣,我就認定那‘虞姬’是她了。

    “我也不知道那天是哪來的勇氣,心里憋著一口氣,就那樣撒出來。倒還好,那天馮立緣沒認出他前妻來,只是我和遠洲回去的時候遭了殃。馮立緣嫌我們娘兒倆在外面給他丟人,我經歷得多,倒也無所謂,但遠洲還那么小,又做錯了什么呢?”

    我睜開眼睛,恍若隔世。生活還要繼續。婚禮那天,我套上一身合體的西服,打上鮮艷的領結,步入巨大的宴會廳。鮮花做的吊頂,媽媽說用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以渲染浪漫氛圍,水晶燈光如夢似幻,像童話中公主的婚禮。

    樂隊開始奏鳴,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很是經典。大門緩緩打開,身披一襲白紗的新娘子站在我的對面,她頭飾上的鉆石折射出奪目的光芒。距離雖遠,但我可以看清她臉上的神情,那笑只勉強地浮在臉上,未摻雜幾分喜悅情緒。

    新娘向我走來,我突然在她身上看到了那個女人的影子——馮師母的影子。我揉揉眼,穿著白紗的女子又變回了賀老師。《婚禮進行曲》奏到高潮時,我的耳邊突然響起了那個女人的京劇唱段,中式西式音樂雜糅。我突然眼眶濕潤,落下淚來。

    董逸霏,女,二〇〇四年生于太原。小說作品散見于《紅豆》《廣州文藝》等刊物,部分小說被《海外文摘》《作家文摘》等報刊轉載。現為在校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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