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現史詩 ——美國作家索爾茲伯里古稀之年的“長征路”
90年前,中華民族偉大的英雄史詩——兩萬五千里長征開始了。40年前,一個平均年齡73歲半的美國“老年團”,全程自費,沿著紅軍走過的路線,歷時74天,完成了自己的長征。
第二年,“老年團”的所見所聞凝成一本書,《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以下簡稱《長征》)面世,感動世界。其作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自稱“好事之徒”,曾被蘇聯禁止入境,惹得五角大樓雷霆萬鈞,偏偏對長征念念不忘,惦記了足足40多年,終于戴著心臟起搏器完成夙愿。
1937年,斯諾在《西行漫記》中只用了一個章節書寫長征,他意猶未盡,“總有一天會有人寫出這一驚心動魄的遠征的全部史詩。”索爾茲伯里完成了好友的心愿,他不僅重現了舉世無雙的長征史詩,還看到了新長征路上中國的開放、包容與自信。
“好事之徒”的“麥加圣境”
“40年前的今天,我們正在過草地。早晨出發時太陽熾熱,沒一會兒狂風大作,雨雪來襲,瞬息之間,太陽又鉆出來,然后又是雨雪交加……染白的草地一直鋪到天邊……”見到張援遠的那天,他對1984年的“長征路”記憶猶新,點滴細節信手拈來。
張援遠曾任中國駐新西蘭和比利時大使,1984年,他還是外交部翻譯室的一名普通譯員。工作多年,陪同外賓擔任翻譯是家常便飯,唯獨這一次,讓他終生難忘。因為他陪同的是一個美國老年團,三名團員平均年齡73歲半——正好是他如今的年齡,他們要重走長征路。
老年團的核心人物是美國作家索爾茲伯里,時年76歲。張援遠看得很清楚,他的右胸前有一個微微突出的方塊,那是早年的心臟起搏器。他還記得,索爾茲伯里每天要吞下一茶杯藥片,至少有三四十粒。“這個老頭兒真是拼了老命來長征。”
最初接到任務時,張援遠并不知道,索爾茲伯里把中國稱為“兒時及今心中之麥加圣境”。在他心中,中國已存放了半個多世紀。
七八歲時,母親牽著索爾茲伯里的小手,一次次走進一家中國人開的鋪子。鋪子窗戶上的黑色漢字,店鋪里鮮紅欲滴的荔枝,一串串的蒜頭辮子,還有茶葉、檀香彌漫的氣味,在幼小男孩的心靈中,刻下了一個迥然不同的遙遠國度。一個神秘、浪漫、令人激動的去處,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他,他想“我定要去看看”。
1929年圣誕前夕,明尼蘇達大學化學系學生索爾茲伯里畢業在即,寫信給紐約的姨媽:“我已經大致決定要到中國或日本去找工作。”他的“中國夢”不是信口胡說,而是有備而來。在實習的一家報社,索爾茲伯里得知,有一位在東方辦報的前輩,每年都回到明尼蘇達,為他的報紙挑選大學畢業生。一位同事已經答應幫他引薦,21歲的青年高興得如同登上了九重天。可是,第二年,翹首以盼的前輩沒有歸來,經濟大蕭條耽擱了他的回程。
禍不單行,主編校報的索爾茲伯里因觸犯校方,慘遭開除。大學肄業趕上大蕭條,“就業難”的壓力驟然襲來,中國肯定是去不成了,他決定進合眾社當記者,還勸慰自己,可以通過合眾社到中國去嘛。
中國是索爾茲伯里的目的地,但他似乎“搭上了一艘慢悠悠的航船”。倫敦、北非、中東、莫斯科,二戰的硝煙把他的腳步引往世界各地,偏偏中國一直錯過。最接近的一次,合眾社新聞部長決定讓他從莫斯科前往重慶,他已到了加爾各答,正在等候飛越駝峰時,報社又把他派到了紐約。
中國遙不可及,但索爾茲伯里的“中國夢”卻一天天具象為一件事——長征。他在莫斯科遇到了埃德加·斯諾。一個深入前線,發出《列寧格勒被困九百天》的傳世報道,一個突破封鎖,用《西行漫記》告訴世界真實的紅色中國,志同道合的兩位同行擦出了火花。索爾茲伯里早已讀過《西行漫記》,與斯諾的交談,讓他對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這些名字愈發著迷,對中國紅軍的長征壯舉更是神往不已。
1936年,斯諾抵達陜北時,長征已是“完成時”。只用一個章節書寫長征的斯諾,顯然意猶未盡,“總有一天會有人寫出這一驚心動魄的遠征的全部史詩。”索爾茲伯里雄心勃勃,總有一天他要成為斯諾筆下的那個人。可他沒想到,這一天,足足等了四十多年。
1949年12月,毛主席出訪蘇聯,索爾茲伯里作為《紐約時報》駐莫斯科記者,找到中國大使館,留下一封給毛主席的信,請求訪問中國。從那以后,他每年都寫一封信給周總理或者中國外交部,不斷重復這一愿望。
1958年,中國人民的密友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寫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似乎很快就能爭取到機會,讓索爾茲伯里去北京,很快又不了了之。
終于,1972年,尼克松訪華帶來了新的希望。然而,尼克松帶了70多名隨團記者,索爾茲伯里卻不在名單上。“因為他在美國當局心中是一個不討好的人,他自稱‘好事之徒’。”張援遠告訴記者。
二戰期間,索爾茲伯里在莫斯科的報道兩頭不討好,斯大林恨不得攆走他,美國人說他是布爾什維克。1960年,一篇名為《恐懼與仇恨籠罩伯明翰》的報道,因揭露種族歧視掀起軒然大波,伯明翰市不惜耗資數百萬,要治他以誹謗之罪,第二年這個城市果然鬧出了一場種族大暴亂。1966年,越戰正殷,美國總統宣稱美軍戰機投彈精準,“只炸鋼鐵和混凝土”,索爾茲伯里卻深入越南腹地,發回一線真相,“民眾炸死,房屋盡毀”,惹得五角大樓暴跳如雷。
在回憶錄中,索爾茲伯里寫道:“倘若一個新聞記者不是‘好事之徒’,那就不如改行去搞成本會計。”這樣一個“好事之徒”,自然不會輕易放棄最初的夢想。
1972年6月,尼克松訪華4個月后,索爾茲伯里終于如愿踏上中國的土地。從香港進入深圳海關時,索爾茲伯里主動把包提到檢查臺上,動手打開,準備接受嚴厲而繁瑣的海關檢查。沒想到,一位年輕的工作人員笑著對他說:“海關檢查通過了。”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危險的紅色禁區嗎?
在北京,索爾茲伯里夫婦住在前門飯店。在他們眼中,“這地方邋遢得驚人,住滿了軍人和華僑,鋪著骯臟的桌布,還有著一些快樂而漫不經心的服務員。”“我們夜里不能打開窗子,因為隔壁化學工廠的煙氣太難聞了。”然而,一切都抵不上初到北京的興奮,“我終于到中國了。我在北京,這夢想了一輩子的神秘大都。”
“我們是發了神經病”
第一次訪問中國,索爾茲伯里當然沒有忘記長征。1972年6月16日,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宴會歡迎美國客人,他對索爾茲伯里表達了歉意:“對不起,我們沒有能早日接待你。不過,你以反對蘇聯聞名,當時我們擔心這樣做可能會影響我們和莫斯科的關系。”
索爾茲伯里知道這是“十分高明的外交辭令”,他表示了感謝。然后不失時機地提出:“我非常想尋訪當年長征的路,和那些幸存者們談一談。”可周總理不置可否,只是用揣摩不透的探詢目光看著他。
許多年后,索爾茲伯里才理解周恩來的目光,他自嘲道:“我太天真了!難怪周恩來會以蒙娜麗莎式的笑意看著我。我不知道‘文化大革命’還遠未結束。”
不能尋訪紅軍長征的足跡,他決定先到中國看一看。從中國東北的地下城,到內蒙古的沙漠,從絲綢之路上的綠洲,到新疆的邊境地帶,甚至從拉薩踏過漫長的石頭路,一直行至珠峰腳下,索爾茲伯里夫婦幾乎走遍了中國,除了風景名勝。
他同時還在世界各地搜集長征的相關史料,中國、蘇聯、美國、日本……如果只有中文版,他就雇人翻譯成英文。有一位哈佛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幫他摘譯了《彭德懷自述》等書,如今,這位留學生已是蜚聲國內外的中國政治與中美關系研究專家,他就是《從革命到政治:長征與毛澤東的崛起》一書的作者楊炳章。
時間一年年過去,紅軍長征的親歷者相繼逝去,索爾茲伯里期盼的消息依然杳無音信,他不禁懷疑:尋訪長征之行能否實現?一直等到1983年8月17日,中國方面打來一個電話:您對長征之路還感興趣嗎?
索爾茲伯里驚喜萬分,除了重讀《西行漫記》,一切都拋諸腦后。夫人夏洛特卻驚恐不已:半年后自己就要過70歲生日,索爾茲伯里已經75歲,還戴著心臟起搏器,還有74歲的杰克·謝偉思,幾年前犯過一次心臟病,也將與他們同行,天知道他是怎么說服妻子和家庭醫生的。
夏洛特是索爾茲伯里的第二任夫人。1958年的一個風雪天,在美國康涅狄格州索爾茲伯里鎮的一家書店,“雙睛碧澈,酥胸高聳,步履間似有仙氣”的夏洛特,治愈了索爾茲伯里的婚變創傷。六年后的1964年4月,兩人結婚,索爾茲伯里的2個孩子與夏洛特的4個孩子相親相愛,雙方組成了一個新的大家庭。
夏洛特喜歡織毛衣、養花種草,享受母親、妻子和主婦的身份。她嘴上說著不想成為了不起的世界旅行家,身體卻一次次與丈夫遠走天涯。索爾茲伯里對妻子不吝贊美:“在這大千世界里,我再也找不到比夏洛特更好的旅伴了。”
所有的旅行都不如長征冒險,夏洛特甚至覺得丈夫有點“精神錯亂”。可她又深深理解,這將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旅行。她記得1971年的一次手術,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索爾茲伯里,還沒從麻醉狀態中完全清醒,含混不清地對醫生念叨著“長征”,他連做夢都想去。
1973年,索爾茲伯里偶然結識了謝偉思——一位有名的“中國通”。謝偉思出生在成都的一個美國傳教士家庭,他的父母在那里創建了基督教青年會,青年陳毅還曾在那兒學習英文。大學畢業后,謝偉思登上美國外交舞臺。1935年,這位年輕的美國駐昆明副領事看到了佯攻昆明的紅一方面軍。1944年,作為美軍觀察組的一員,他前往延安,并在中共歡迎美軍觀察組的晚宴上,第一次零距離接觸毛澤東。當時大多數使團成員對毛澤東的湘潭口音聽不懂,而一口四川方言的謝偉思卻如魚得水,做起了翻譯。
精通中文的“中國通”與研究中國多年的戰地記者,友情迅速升溫。一次,謝偉思邀請索爾茲伯里,一起沿著長江徒步旅行。后者立刻回信,“推銷”他的長征計劃——這可是“旅行的一大妙計”。隨后幾年,兩人一碰到機會,就向中國官員鼓吹他們的計劃。
索爾茲伯里回憶:“我知道得越多,就越想搞清毛澤東及其共產主義運動的艱苦歷程。我得從頭入手,這就是長征。是長征,使這個運動得以誕生,形成了它的格局,凝聚了它的精神,并確立毛為這個運動的領導。我確信,長征是我們時代的一首史詩。”
夏洛特只能向丈夫的熱情妥協,取消了計劃中的意大利之行。她在去往北京的飛機上寫道:“我想我們是發了神經病,不管我們是否會活著回來。”
“能想到的最難的問題”
1984年3月1日,索爾茲伯里夫婦從美國飛抵北京,謝偉思半個月后跟他們會合。在北京逗留一個月,索爾茲伯里忙著向老同志和黨史專家提出“自己能想到的最難的問題”,夏洛特則弄不清頻繁出現的軍隊番號,長征對她而言,似乎還只是“一堆雜亂無章、稀奇古怪的人名、地名和事件”。
3月6日,他們在軍事博物館見到了副館長秦興漢。在夏洛特的日記中,秦是“一位英俊的將軍”。而在索爾茲伯里眼中,秦是他早已相中的長征向導。
秦興漢將軍今年剛過完百歲壽辰,精神矍鑠,激情不減當年。他捧出一本相冊,向記者回憶往事。1983年,秦興漢陪同美國記者漢森,訪問了長征的一段路程。索爾茲伯里從報上獲悉此事,重燃信心,給認識的所有中國人寫信:如果漢森先生能去,或許我也能去。此次中國之行前,他又特意拜訪漢森,漢森向他推薦了長期從事軍史研究的秦興漢。
因腿部靜脈曲張,秦興漢一開始婉言謝絕。索爾茲伯里不罷休,從北京出發到江西前幾天,再次通過總政治部提出此事,秦興漢這才答應。不過,他沒想到,剛到第一站,索爾茲伯里的問題就讓他有點尷尬。
參觀南昌八一起義紀念館后,索爾茲伯里提問:南昌起義消滅敵人一萬多人,那么自己隊伍傷亡多少?紀念館的工作人員回答不知道。索爾茲伯里當即不客氣地批評,這么大的事,全世界都聞名,應該有個數字。
隨后,一行人乘面包車前往井岡山,索爾茲伯里開始了他的“車上座談會”——他拒絕乘坐地方政府特意提供的舒適小轎車,只坐寬敞的面包車。因為只有這樣,一行五人和地方領導才能坐進同一輛車,方便路上邊走邊談。“每天車一開,他就開始問問題。”張援遠和秦興漢都對“車上座談會”印象深刻。
為了應付索爾茲伯里的刁鉆問題,秦興漢戒了多年的煙又重新抽上了,常常燃起一支煙,說“讓我想想”,實際是借此緩沖時間。
改革開放還沒幾年,一些地方此前甚至從未對外國人開放過。有時,一些被訪者只敢說一些客套話和自認為正確的話,這時候,謝偉思會悄悄地向張援遠眨眼睛,索爾茲伯里則直接表達不滿,這種耽誤時間的套話,就不要給我翻譯了。
而對于每個含糊的細節,他從不怕耽誤時間,堅持“打破砂鍋問到底”。長征中為李德擔任翻譯的伍修權,撰文回憶過接受索爾茲伯里采訪時的一個細節:
他那次訪問我時,忽然向我提出了一個很具體的問題——李德的面部膚色如何?我說他是歐洲白色人種,面色自然是白的。作家又問:“那么他有沒有發紅的時候?”我說那自然也會有的。他馬上又問道:“在遵義會議上紅過沒有?”我說紅過。他緊接著追問道:“你能不能說說,他在什么情況下發紅,又在什么情況下發白?”我想了想道:“在我的印象中,博古發言的時候,他有些臉紅;到毛澤東發言時,他又轉而發白了。”作家一聽就高興地說:“好,有了這個細節,就把李德當時的心理狀態反映出來了。”現在我們在《長征》中果然讀到了這個生動細節。
或許是預料到采訪的尖銳甚至敏感,剛到中國,索爾茲伯里就鄭重其事地提出,全程費用必須自己支付,“如果接受了中方的‘款待’,所記述的公正性就會受到外界的質疑。”張援遠向記者回憶,飛機票、路費、住宿、吃飯,統統由他們自己負擔,“到了外地,每天我都要幫他結賬,他們當時拿的外匯券,有些地方見都沒見過,我得先給換成人民幣,結完賬,把外匯券揣兜里,回到北京再上交。”
一行5人就這樣走過了江西、湖南、貴州、云南、四川、甘肅和陜西。一天的行程結束,暮色降臨,連30多歲的張援遠都覺得有點吃不消,但索爾茲伯里真正的“戰斗”才剛開始。在中國西南的偏遠山區,一臺老式雷明頓打字機開始噼里啪啦響起來,那是自1942年倫敦戰場就陪伴索爾茲伯里的工作伙伴,他用打字機整理白天的所見所聞和采訪所得。夜已深,張援遠一覺醒來,打字機的奇特聲音還在空氣中回蕩。
皎平渡突發心臟病
皎平渡,因紅一方面軍從這里渡過金沙江北上而聞名于世。如今的皎平渡口已成庫區,一座大橋橫跨川滇兩岸。但40年前,崎嶇江岸上的峭壁和巖礁,還是當年紅軍長征時的模樣,人們只能徒步或乘騾子前往渡口。從來沒有外國人來過這片險地,索爾茲伯里非要親自到現場去看看,他說,“只有親自走過、看過,才能深深地理解紅軍,理解長征。”
5月8日早上5點,住在會理市通安鎮的一行人便在燭光中起了床,匆匆用過早餐,就開始了前往金沙江皎平渡的徒步跋涉。15公里的碎石路雖是下坡,卻越走越險,為確保安全,大隊行走緩慢。索爾茲伯里左右搖晃,重重地摔了一跤,夏洛特驟然感覺膝蓋不能彎曲了,旁邊陪同的年輕人想幫忙,卻無從下手,只好同情地說,“you are crippled(你們瘸了)”,不知為什么,夏洛特感覺這個詞用得特別好玩,特意在日記中寫道,“他說對了。”
謝偉思因從小登山,身手敏捷,邊走邊拍照,最年輕但略微發福的張援遠竟然有點追不上他。他們兩人最先到達江邊渡口,在皎平渡北岸的接待站,邊吃飯邊等大隊人馬。沒想到飯都吃完了,還不見索爾茲伯里夫婦的身影。張援遠開始擔心,下午2點左右,人終于到了,狀態卻不好。張援遠記得,索爾茲伯里“眼睛都沒光了”,含含糊糊地嘟囔:“I'm finished,I see my Long March is crumbling。(完了,我眼看著我的長征要垮掉了。)”
他趕緊找人給索爾茲伯里測血壓,安排休息吃飯。夏洛特倒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個下午。而索爾茲伯里卻堅持去了江邊,他找到當年幫助紅軍渡江的老船工張朝滿,問東問西。這才有了《長征》一書中滿是細節的渡江故事。
所有的船都給藏起來了……他們在江邊找到了一只半沉在水中的小船。紅軍從貨商那里買了布,把漏水的地方都堵上,希望能就此在水上行駛。他們后來在江對岸又找到了一兩只船。這么一來二去,總共弄到了五條船,兩條是四川那邊的,三條是云南這邊的……
他們又運了一兩船戰士到達對岸四川地面,在那里他們對當地的厘金局據點發起了突襲。他們把厘金局的大門敲得梆梆響,因為紅軍戰士不會說當地方言,就讓船夫們用四川話叫道:“你們不開門的話我們就走了,不交稅了。”聽到這里,門一下子開了。紅軍一涌而入,里面有幾個人正在打麻將、抽大煙,他們很快被解除了武裝。紅軍戰士發現了(里面繳獲的)五千銀元稅款,這些錢被他們沒收進了“抗日儲備金”中。
第二天的返程路卻是上山。渾身僵硬的索爾茲伯里夫婦實在走不動了,只能借助擔架和騾馬。“我騎著一頭騾子,馬鞍破損,用繃帶紗布綁著(我們沒有任何繩子),沿著金沙江北岸上方3000英尺(約900米)的燧石小徑前進。”在會理吃晚餐時,索爾茲伯里自我感覺好了很多,端著杯子難掩興奮:“我們來到皎平渡才真正體會到紅軍長征的偉大!”
不料,那天半夜,他突然覺得渾身發冷,夏洛特讓他服用了阿司匹林,喝了開水,給他蓋上房間里所有的毛毯。他出了一身大汗,虛弱不堪,脈搏也不規律。在第二天的日記里,夏洛特像是對人大吼:“關于這次旅行我一直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哈里森的心律不齊,疲憊不堪。”“我們根本就不該進行這次旅行。”
“沒有救護車,山路太顛簸,我們就弄了一輛面包車,把座椅拆了,然后用4把椅子當腿兒,把擔架固定在椅子上懸空,讓他躺在車里。”張援遠回憶,就這么將就著,5月10日,趕到了西昌,立刻給北京打電話匯報。
會理的兩位醫生整夜陪著索爾茲伯里夫婦,西昌的四位醫生帶來了一臺新式日本機器,驗血、做心電圖,結論是索爾茲伯里的心臟病發作了,不排除心肌梗死。“那天晚上是最緊張的,他夫人找到我們說,他可能不行了。”張援遠至今有些后怕,當時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先不要說這個項目怎么辦,就說這個人怎么辦,在這兒搶救,還是轉到成都?”
還好,11日,醫生帶來了好消息,可以排除心肌梗死。接待人員決定盡快到成都搶救,一行人買了火車票,帶著滿滿一箱醫藥用品和氧氣袋,等在候車室。火車正在進站,意外再次發生。前方200公里的地方隧道塌方,一列貨運火車被堵在山洞里,出不來了。
火車坐不成,只能坐飛機。第二天就有一架飛機去成都,可這會兒哪還買得到機票?經過多方協調,“我們生生地把飛機上原來的乘客請下來,請求他們幫忙把機票讓給了我們。”
總算到了成都,四川醫學院附屬醫院的一位陳醫生來給索爾茲伯里檢查身體,夏洛特驚訝地發現,這位醫生不僅可以直接英語對話,不久前還去過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還有另一位王醫生,剛從巴黎歸來,他在巴黎發表了一篇關于心臟病問題和治療的論文。夏洛特不由想起1972年見到的中國醫生,那時他們國際交流的唯一方式是閱讀醫學雜志。
更讓夏洛特意外的是,給紐約的私人醫生打電話溝通后,醫生告訴她,中國醫生迄今采取的一切治療措施都是正確的,去醫院進行觀察和休息也是明智的。夏洛特終于相信,索爾茲伯里的心臟沒有受到任何損傷,而是由于疲勞和脫水,導致心臟缺血缺氧,輸氧和服藥就能治好。
5月18日,索爾茲伯里出院,夏洛特壓抑一周的情緒全都傾瀉在日記里:“這對我們是一次難得的經歷。我們的美國醫生不這樣。他們將病人交給醫院醫生或一些護士,留下一些醫療器械,就回家去了。這里有經驗的醫生則住在醫院里,以便隨叫隨到。”“星期三,會理來的杜醫生和陳醫生來向我們告別……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抱住她突然哭了起來……”“她們救了哈里森,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假如她們不在會理,天曉得將會發生什么事。”
回國后,索爾茲伯里夫婦特意寄來5000美金和一些醫療器械,捐給了西昌醫院。有意思的是,他們似乎不知道,在西昌為索爾茲伯里診治的四位醫生中,有兩位實際是西昌衛星發射基地的軍醫,為了方便與北京聯絡,接待組還用過西昌衛星發射基地的紅機。住在西昌的最后一晚,夏洛特寫道:“這里有空軍的基地,一定是個空軍基地。我們聽到過幾次飛機突破音障的轟鳴聲。哈里森說那些都是戰斗機,他過去以為中國沒有這種飛機。我看很可能他們現在什么都有了。”
為劉志丹失聲痛哭
“我還能走下去嗎?”身體略有好轉,長征念頭又在索爾茲伯里的腦袋里復生。其實,索爾茲伯里住院期間,秦興漢和張援遠已經商量了備用方案:讓謝偉思代替索爾茲伯里,繼續走完剩下的路。誰知謝偉思一聽,連連拒絕:我怎么能寫出這種書來?他要不走,我也不走了。
現在索爾茲伯里自己提了出來,兩人只好打電話向外交部請示。外交部指示,既然他愿意的話,咱們做好服務工作,做好醫療工作,還是讓他走下去。
出院后,在醫生護士的陪同下,索爾茲伯里一行繼續長征。跨過瀘定橋,走過雪山草地,1984年6月8日,他們終于到達陜北吳起鎮,完成了“長征”之旅。站在毛澤東指揮“割尾巴戰斗”的地方,頭發花白的索爾茲伯里沉思良久,自言自語說了“偉大”兩個字。而后,在吳起鎮毛澤東住過的一所房子前,他與秦興漢拿起紅軍用過的大刀,合影留念:“我終于完成了我的夙愿。”在秦興漢家的客廳里,記者看到了這張照片,這也是《長征》一書英文版的封面,一度頻繁地在國外各大報刊露面。
歷時74天,走過萬水千山,索爾茲伯里的收獲自不必說。在那本舉世聞名的著作中,他不僅寫了人們耳熟能詳的艱難險阻,譬如只剩下三分之一木板的瀘定橋、“只有神仙才能飛過去”的雪山、表面五彩斑斕實則暗藏殺機的“魔毯”草地,還關注中國革命經受過的挫折和教訓,寫了“擔架上的謀劃”、毛澤東重新掌權,以及紅一方面軍與紅四方面軍會師后的“黑暗與光明”。他寫道:“這個故事是一部史詩,不僅僅是因為淳樸的戰士和指揮員在長征中所體現出的英雄精神,而且也因為長征本身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中國革命的熔爐。”
中國國際友人研究會理事尹均生評價《長征》,1936年,斯諾采訪紅區時,王稼祥曾對他說:“斯諾先生,我們黨內的路線斗爭,遵義會議的情況,你回去寫報道的時候,就不必多寫了。”因此,《西行漫記》中沒有遵義會議的只言片語。索爾茲伯里的《長征》填補了這一空白。張援遠也有類似的說法,當時國內還沒有一本關于長征的書達到這樣的層次,就連他自己接到任務時也不懂,“以為就是艱苦奮斗、不怕犧牲的這么一個故事”。
秦興漢告訴記者,很多外國朋友對長征有個誤解,以為紅軍長征開始時,就擬定了北上陜北的計劃。但索爾茲伯里一開始就有清晰的認知,他為發生在哈達鋪的故事,取了一個小標題“家”,他寫道:
毛澤東到底要把軍隊帶到哪里去?到達哈達鋪的時候他依舊沒有清晰的頭緒。……紅軍先頭部隊到達的時候已經直接去了哈達鋪的郵局。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占領過郵局了。在那里他們找到了國民黨的報紙,毛澤東和他的指揮員們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上面的內容。他們感到歡欣鼓舞,早在兩河口跟張國燾一起開會時聽到的傳聞居然是真的!
而對他的夫人夏洛特來說,曾讓她困惑不已的番號和地名,已經變成了滿懷的感慨。她在《長征日記——中國史詩》的后記中寫道:“長征的意義,我是深切地領會到了。如果不是沿著長征的路走一遍,沒有見到那些開會的地方、戰場、長征中跨越的高山、草地、江河,沒有和一些幸存者交談,決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我現在理解到:長征如何鼓舞著中國人中年輕一代,他們要怎樣生活才無愧于那些英雄,使英雄們的精神永葆青春。長征區分了善與惡,區分哪些人是要為國出力,哪些人要的僅僅是權勢。”
夏洛特的想法有點獨特,她說自己可以理解苦難的年代窮人揭竿而起,但更想搞清楚,為什么紅軍隊伍中有不少出身富裕家庭的革命分子?在西安見到劉志丹遺孀和女兒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理解了。
劉志丹的父親是一個小地主,有一年陜北大旱,莊稼沒有收成。地主們四處張貼告示,要求佃戶照常交租。劉志丹家里也讓他這么寫,他說這真是胡扯,老百姓什么吃的都沒有,哪有糧食交租?他去找佃戶一起抗議,把自家的東西沒收充公。
劉志丹是老百姓的英雄,可是,1935年秋,在陜甘根據地的“肅反”中,他曾蒙冤被捕。命懸一線時,中共中央到了陜北,毛澤東救了劉志丹。獲釋后的劉志丹,第二年率軍東征,犧牲在戰場上,年僅34歲。
他的女兒劉力貞告訴索爾茲伯里夫婦,父親犧牲的時候,穿的是母親親手縫制的軍服,口袋里只有半根鉛筆、幾根沒有抽完的香煙。他留下了一把手槍和一匹馬,這兩件東西被母親送給了需要的人。“父親唯一的遺產就是他的精神。”張援遠逐句翻譯劉力貞的話,夏洛特聽著聽著,忍不住掉眼淚,最后失聲痛哭。“這是采訪中唯一的一次。”張援遠說。
《長征》終于“煉成”
1985年10月,《長征》一書在美國出版,立即引起轟動。《時代》周刊的編者按寫道,“他們經受了空前絕后的考驗,那時的苦難使這些堅強的幸存者征服了全中國……長征這樣史詩般的事件可能有助于說明共產黨中國領導人的品格。”《長征》很快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出版,僅在索爾茲伯里家的書架上,就有20多種不同版本。1986年,紅軍長征勝利50周年前夕,該書在中國翻譯出版。
1987年5月,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楊尚昆訪美時,美國前國防部長溫伯格對他說,他對《長征》這本書非常感興趣,“我從那本書里知道了楊將軍的過去”。已故“新加坡國父”李光耀曾對張援遠說:“索爾茲伯里的這本書很重要。”
為什么偏偏又是一個外國人寫的長征,感動了世界?除了長征永不過時的魅力和索爾茲伯里深厚的采寫功底,不得不說,這個美國老頭兒趕上了好時機。
長征行程即將結束時,索爾茲伯里說過一句話:“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在40多年前就應該來。”謝偉思聽后若有所思:“晚也有晚的好處,現在中國提倡實事求是,各地介紹的情況和史料都比較客觀、實際。”
對中國正在發生的改變,索爾茲伯里深有感觸。張援遠向記者透露了此書出版的幕后故事,1984年不到年末,索爾茲伯里就按章節陸續把書稿寄來,張援遠和同事先把書稿譯成中文,再交給專家領導審閱。專家領導給出修改建議后,張援遠他們再翻譯成英文,寄給索爾茲伯里。這樣的過程有時會反復多次,所有的郵件都在張援遠那里周轉,“那還是一個沒有電腦、沒有電子郵件、打不起長途電話的時代,一年多的時間,索爾茲伯里前前后后給我的信有上百封,我復他的信有三四十封。”
1985年,《長征》終于“煉成”。索爾茲伯里原本以為,書中的某些篇章和斷語會遭到中方反對,要求改寫甚至刪掉,但是這種事情完全沒有發生。中譯本出版后,他專門找人翻譯對比,想看看中方有沒有對原文進行刪改,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幾乎沒有動他的東西”。張援遠說:“全書完整出版翻譯,是索爾茲伯里沒有想到的,他對我方的開放、包容和自信印象深刻。”秦興漢則透露,有些問題他們當時也沒有把握,還是楊尚昆和黃華同志指示,只要大的方面符合史實,一些小的問題就不要管他了。
在名為《天下風云一報人》的回憶錄中,索爾茲伯里說:“這次長征不僅使我重溫了中國半個世紀的歷史風云,還給了我一個難得的機會深入觀察今日的中國。”“興旺的市場城鎮,雨后春筍般新蓋的私人房屋,密如柳枝似的電視天線,涂紅嘴唇的姑娘匆匆來往于稻田之間運稻谷,五千年來,農村從沒見過那么多的錢。”
眼花繚亂的索爾茲伯里還看到,大理正在發展旅游業,這個城市吸引了一些年輕的歐洲人,有一對英俊的北歐夫婦、一個金發飄逸的女人和一個留著紅胡子的男人。在貴州山區的路邊,三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正在出售家庭手工藝品——小木椅、凳子、小桌子、砧板、木盤和搓衣板。似乎任何由農民種植或制造的東西都可以出售,“在我看來,這比我1972年在北京百貨公司看到的還要多。”
身為女性的夏洛特則發現,在經過的村莊里,多數姑娘與城里的姑娘穿著一樣的衣服——漂亮合身的長褲、襯衣或夾克衫,常常穿高跟鞋。“我所看到的婦女中至少有一半是卷發的。”
這一切,都讓索爾茲伯里對“打不倒的小個子”鄧小平興趣愈發濃厚。他向每個人打聽鄧小平的情況,并把《長征》一書的最后一章留給了鄧小平。他對中國的新長征無限憧憬,“長征舉世無雙,迸發于其中的英雄主義火花燃起了擁有11億人口的民族的夢想,使中國沿著無人能夠臆測的命運一路向前。”
1992年,索爾茲伯里在給一位中國友人的信中寫道:“我這次去中國要辦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沿著鄧小平南巡的路線走一走,看看廣東、深圳和上海。”可惜,這一次,他的愿望變成了終生遺憾。1993年5月,索爾茲伯里夫婦又一次駕車出游,夏洛特開車,副駕上的丈夫照例查看著地圖。忽然,她發現旁邊許久沒有響動,扭頭一看,索爾茲伯里的腦袋向前低垂。在羅德島高速上疾馳的汽車里,老頭兒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