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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造極
    來源:文學報 | 胡煙  2024年06月26日08:43

    造極,很像是“趙佶”的諧音。陳寅恪曾言:“華夏民族的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造極,首先是文化的頂峰。我們沿著文化的坐標向上仰望,最頂端,是北宋。而聚焦繪畫領域,最頂端站著的那個人,說是趙佶,該沒有異議。

    —— 錦雞憂傷 ——

    我最喜歡的宋徽宗作品是《芙蓉錦雞圖》。一只身材修長,拖著斑斕長尾巴的錦雞,斜倚著身子停駐在芙蓉花枝上,一個回眸,深情地凝視右上方翩翩飛舞的雙蝶。可以想象,它剛剛撲騰著翅膀躍上芙蓉樹的時候,由于重量的緣故,纖細的花枝上下顫抖,像猛然被逗笑的美人。但很快,錦雞掌握了平衡。此刻,它不再是受驚的狀態,心神轉而被右上方舞動的蝴蝶吸引,表情近乎呆滯。宋徽宗準確地描繪了它的形,進而捕捉到它的神。這只錦雞不太聰明的眼神,像是站在活潑靈動的反面。然而,這一個呆滯,便是一千年的光陰。畫中一剎那,人間一千年。等這只錦雞回過神的時候,兩只蝴蝶已然不知所蹤,而人間,早已不是宋徽宗精心設計的皇家庭苑,而是高鐵站附近的動物園。鐵網圍欄之外,一群活潑的美院學生正手持畫板對著它寫生。

    這是中國畫特有的時空騙局。陷入時空錯亂的觀眾越多,證明作者的手段越高明。宋徽宗無疑是成功的。他將這只外形富麗、色彩斑斕的錦雞描繪得相當樸素,仿佛一經落筆,便經歷過長時間的蛻變磨洗。這只錦雞雖然穿了一件舊衣服,但難掩骨子里的高貴,反差產生。反差,約等于錯覺。錯位處,時空密碼按新秩序編排。

    除此之外,錦雞的頭部,與戲舞的雙蝶之間,還有左下方斜著探出腦袋的雛菊,形成一個婉轉的S形空間。它們之間,顯然有一股“氣”在流動。留白處,大有玄機。氣韻生動,由此生發。

    我從這幅畫里讀到了淡淡的憂傷。像是萬物澄明的深秋,天空高遠,我在窗前獨坐,看微風拂過草尖,看黑鳥略過屋頂,但所有的環境被靜音——潛在水底的人屏住呼吸,夢里的人明知是夢卻無法醒來。心底莫名憂傷。我是從時空的縫隙中看見了什么,或許是感受到了很深的空寂。又或許,是一條路走到盡頭的茫然與失落。誠然,作為藝術家的宋徽宗,在造型這條路上已然走到了盡頭。他追求的極致,精準,精致,業已完成。前方無路可走,這令他陷入了憂傷。

    雖然治國理政并不是他的最初抱負,但無論他想經營什么、獲得什么,至高的皇權都是無可披靡的助力。比如北宋政權對男性皇族控制非常嚴格,規定其活動范圍只能在京、洛之間,但世界以皇宮為中心,他本人即鐘表的軸心。這個國家的一切,美人美玉美石,藝術品和建筑,美好的鳥獸魚蟲,都像山一般向他涌來。

    他對一切祥瑞的事物,有執念。祥瑞,寓意著未來的美好。對帝王來說,眼前,國家安定、物質豐盈、穩定皇權。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夫子早已言透。沒有一個剎那,會完全重復眼前的剎那。眼前,擁有越多,危險系數越大。宋徽宗最需要的,是一個篤定的承諾,承諾未來更好。然而,沒有人給他這一承諾。皇權對此,也毫無辦法。但他相信,那些生活在高維度的神靈,會給他暗示和提醒。

    提醒的手段,通過瑞相。一群仙鶴不知從何方而來,在宮廷上方久久盤旋不肯離去。仙鶴,是仙人的坐騎。一朵靈芝,在萬歲山上橫空出世,不足一年,就長成了雨傘的規模。一塊形狀接近蜿蜒虬龍的太湖石,氣勢呼風喚雨,是王朝國運昌隆的感應。

    癡迷祥瑞,收集祥瑞。對祥瑞的強烈渴盼,我將其看作怯懦的憂傷。在時間流逝、歲月無常面前,宋徽宗顯得敏感脆弱自負。他不能容許衰敗的發生。

    坐在皇帝寶座上的宋徽宗,不可能沒有那種“作為人”的憂傷。甚至,他比普通人的思慮更深。他無法直接表露自己的憂傷。畫者,文之極也。不能寫的,不便寫的,寫不盡的,都在畫里。好的畫作,往往是無數種情緒的交雜。而我在《芙蓉錦雞圖》的無數種情緒之中,一個偶然,抓住了憂傷。如同那只錦雞,在那個寂寥的午后,獨獨凝視飛舞的蝴蝶,而對盛開的芙蓉花和雛菊,仿若不見。

    —— 池塘蕭索 ——

    《池塘秋晚圖》描繪的是宋徽宗心里的池塘。景物次第出場,并非交雜疊影在目前。線條、輪廓極簡,白鷺用白描,紅蓼、香蒲,這些樸素常見的景物,簡淡,清雅。

    關于池塘的描繪,宋徽宗本可以用獵奇的眼光,挑選那些八方進貢的華麗珍奇物種,但他以素淡的水墨,描繪平常之物,這似乎并不符合一個帝王的做派。

    究其原因,文人群體的介入,致使“長卷”誕生和流行。這種在案頭緩緩展開的鑒賞方式,是繪畫從“娛人”向“悅己”轉變的產物。自左向右,像電影膠片般的流動畫面,與游園般的移步易景無異,不斷有驚喜從卷軸深處流露。長卷,是為文人的筆墨游戲量身定制。不論是自娛還是雅集,長卷都占據一席風光。據記載,宋徽宗曾以手卷的方式繪制《六鶴圖》,并為每一只鶴賦詩。他一定反復在案頭展卷品賞這幾只鶴的形態。而此前,鶴是被宮廷畫家畫在墻壁和屏風上的。

    詳細觀察宋徽宗的池塘,首先入眼的是一株紅蓼。這是一種生長在水邊的植物,形貌散淡、松弛,像位徜徉林泉的文人。接著出場的是香蒲。香蒲葉與葦葉形似,有君子風度,作者以墨色深淺描繪出了葉片的向背,準確、篤定。兩個香蒲棒相當緊實,中央泛著青。接著是荷葉,蓮蓬,幾瓣浮萍、淺淡的水藻。荷葉像是即將破碎了,但努力保持著完整的輪廓,主葉脈仍發揮著支撐作用,傳遞出晚秋的意思。那只蓮蓬很是迷人,孤高,孑然而立。蓮蓬腹部那幾筆,很像是書法的飛白,虛實有度。幾縷細碎的花蒂,松散極了,一陣風來,隨時脫落。蓮蓬下,長長的桿,雖不直立,卻挺拔,有韌性。

    主角白鷺,正欲俯身捕魚,目光卻偶然被后方鴛鴦的響動吸引,出于應激,身體產生了不協調的扭動。這個怪異的姿勢,一定令宋徽宗花費了不少心思。不合常理,卻合物理。藝術張力由此而生。這只白鷺的形態,很像宋徽宗的瘦金體書法。鋒芒中透著韌性,輕盈而有氣度。尖利嘴,細長腿,犀利的目光,還有頭頂的橫著斜出的翎毛,都是物性的準確表達。最后壓軸的鴛鴦,畫法有些像版畫,稚拙敦厚,向著畫外飛去,余音裊裊。

    以宋徽宗的構圖水準,他完全有能力將紅蓼、香蒲、荷、白鷺、鴛鴦等繪制在大幅豎軸上,合理穿插布局,展現超強的構思表現能力。眾所周知,宋徽宗師承崔白、吳元瑜。后者的畫作不曾傳世,但崔白顯然很擅長繪制大尺幅復雜的景色。在《枇杷孔雀圖》中,他將兩只大孔雀、一只綬帶鳥、兩只喜鵲、一棵枇杷樹、太湖石、百合、牽牛、竹、月季,合理布排在同一畫面,絲毫不顯得凌亂和擁擠。

    而宋徽宗放棄了使用這種方式。一方面是帝王身份、翰林圖畫院的最高領導者,一方面是自由樸素的文心,這兩者曾在他體內發生如何的交集、取舍與論辯,我們無從得知。作為矛盾體的宋徽宗,春蠶吐絲般,繪制了《池塘秋晚圖》。

    早在宋徽宗曾為端王時,曾深度融入當時的文人圈。王詵是他的姑父,同時也是歷史上著名的西園雅集的召集人。蘇軾、米芾等人都是他的座上賓。趙佶應該時常與王詵討論繪畫的話題。另一個對宋徽宗繪畫起到熏陶作用的是趙令穰。他的兒子也即是著名畫家趙伯駒。趙佶早年常與他交游,切磋畫藝。趙令穰多描繪湖邊水濱水鳥鳧雁飛集的景色,意境荒遠,運思精妙,雅致清麗。黃庭堅曾題其小景:“水色煙光上下寒,忘機鷗鳥恣飛還;年來頻作江湖夢,對此身疑在故山。”

    宋徽宗決心創辦翰林圖畫院,起因是他不滿意皇宮里的壁畫水準。為了提高宮廷壁畫的水準,他暫時放棄了早先熏陶的那套文人自娛的水墨體系。而當所有的宮廷畫師都按照皇帝的指令將繪畫創作得精美、逼真,繁復華美,宋徽宗卻拾撿起了文人水墨。黑白灰,是他將時光里的寂寥提純。池塘,不再是皇家池塘,而是蕭瑟、野逸,走進所有人血脈之中的美學記憶。

    —— 琴聲寂靜 ——

    精致,約等于靜止。

    這是我讀《聽琴圖》的又一心得。從反面論證,一個富有動感的畫面,所求往往是速度,你很難去精心設計,比如狂風暴雨驟來,用筆墨橫掃,甚至潑墨,欲達到在無意中流露天機的效果。這種無意,便是即興。即興,隨性,需要瞬間的爆發力,越猶豫,越接近失敗。比如近代畫家傅抱石筆下的雨意,據說他動筆之前往往先飲酒,借一點酒勁兒,醉意上來,即興揮灑。再比如繪畫史上,不乏有人用甘蔗渣作畫,也是為了打破精致設計的壁壘。

    《聽琴圖》是即興的反面,并不完全由于其工筆設色的題材決定。在重視法度的宋代,松樹的造型、人物的位置、衣物的色彩、清供的位置與造型品格,每一個細節,都是精心設計雕琢。精致到了極致。試著想象,作者創作的過程,一定是慢的,而且動筆之前,經歷了幾輪慎重的思考。最終呈現的效果,不僅是“慢”,更進一步,是完全的停滯,靜止。

    靜止的格調,與古琴的出場,乃千古一遇。

    試著將古琴換作另一種樂器,比如撥阮,琵琶、竹笛,無論是什么,效果將損減大半。撫琴,琴音的虛靜,空白處,極大地參與了音樂的形成。而音樂的流淌,需借助時間。在古琴演奏的空白處,橫跨著時間與空間。在空間的維度,形成畫。這或許是《聽琴圖》長久以來觸人心弦的密碼。

    我對古琴所知甚少,卻喜歡讀古琴方面的文章,大多與修養有關。最早,夫子作《幽蘭操》古琴曲,修身養性,教化弟子——無論是否被君王重用,君子應一直抱持著高尚的人格操守,如曠古之幽蘭。夫子的志趣與情懷,便融化在悠悠琴曲之中。

    又想起當今古琴家巫娜的幾行文字:“靜,有不同的程度。甚深的靜,有如一個真空罩將自己罩起來,除了內外氣息的流動,別無它染。如此訓練,不可偏廢。若干時間后,能夠自覺到內心定力的穩定與強大了,便可打破真空罩,自在流淌。”她將“靜”的修養,當做古琴訓練的一個很重要的步驟去實踐。

    《聽琴圖》是極靜的表達,場景莊重。古琴的演奏,從來不是一種娛樂。因此,畫面中并未出現女子。君王與大臣,如何將這兩種身份的人置于藝術的場域進行重新定位,創作者頗費心機。比如,人物位置的經營。上方象征長壽的松,如同傘蓋,威嚴持重,著灰色道衣的宋徽宗,坐在正中央的位置,是帝王身份的隱喻。左側著藍衣的臣子,有人說是童貫,也有人說是王黼,仰頭沉思。右側著紅衣的臣子,大多被認為是宰相蔡京。顯然是懂音律的人,作低首狀,執扇之手停滯于某一瞬間,進入了琴聲所營造的境界。如此,折射演奏者琴技高超。除站立的童子外,畫中三人皆神情莊重,沉寂。琴聲,是唯一的溝通橋梁。

    蔡京題詩:“吟徵調商灶下桐,松間疑有入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

    畫中精致的陳設也引發了關注。從宋徽宗的琴桌,到身旁擺放香爐的被稱作“鶴膝香幾”的小琴幾,關節處尤似鶴腿,纖細優雅,再到對面的太湖石和青銅香爐與茉莉插花,精巧尊貴質樸,無一冗繁,營造通暢與流動的畫面氣息,像是古琴音中間停頓所生發的空靈。

    作為北宋審美的最高領袖,在藝術的領域,高明的宋徽宗沒有必要將自己的主張直白地昭告天下,而是含蓄地隱藏,令人在審美的同時,收獲其他。比如他想要傳達的道法自然的藝術觀,以琴言志,抒發自己儒道相濟、和諧中道的政治主張。《聽琴圖》呈現的,是一個追求圣人之德的圣明之君的形象。

    作為觀者,我們很容易沉浸于作者營造的審美氣息中不能自拔,從而忘記做出與此時代背景相關的道德評判和議論,這是對創作者精心雕琢和高超畫技的反饋,也是藝術的魅力。你很難想象,畫中的宋徽宗,即是那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的趙佶,是那個被認為沉湎于聲色犬馬的帝王,是那個在金兵兵臨城下慌忙傳位給兒子收拾殘局的亡國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