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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永遠的鰣魚
    來源:解放日報 | 陸春祥  2024年06月25日08:23

    春夏之交,錢塘江口,寬闊的江中一群海魚在嬉戲,有黃魚、鯧魚、秋刀魚、鯔魚等,它們從東海而來,在這咸淡相間的水中愜意無比。

    突然,箭頭、燕尾、窄背、寬腹,一群鰣魚闖過來了。鰣魚通體略呈蒼色,銀鱗閃光,肚子上有堅甲似的鱗,此鱗如刀刃般鋒利。領頭的鰣魚問一條大黃魚:聽說此江上游富春江水質清冽,食物豐富,我們不如游去富春江吧?大黃魚點頭又搖頭,鰣魚疑惑了:黃老兄,您什么意思呢?大黃魚急忙答:富春江確實美麗,文人們那般這般稱贊,但聽說那里急流險灘多,江中又多亂石,聽聽都嚇壞了。鯧魚也湊過來搭腔:黃老兄說的沒錯,我們都不敢往上游。

    問話的鰣魚似乎有些泄氣,但它身后的鰣魚們摩拳擦掌,似乎要與富春江的急流與亂石斗上一斗。此時,鯔魚們也高呼:鰣魚大哥,我們一起去富春江吧。于是,一群群神情激昂的鰣魚、鯔魚向富春江奮力游去。那些黃魚、鯧魚什么的,則在錢塘江口溜達了一番,都被嚇回東海去了。

    為了安全起見,領頭鰣魚決定先深潛,貼著水底游,少吃少喝,待到合適的江段,再浮游,掠取食物。富春江果然水質清澈,兩岸逶迤青山倒映著的影子便是魚們游行的背景插圖,那強烈的陽光可以穿透到水下,真是生活的天堂啊。合適的時機,也正是鰣魚們愛情的高光時刻。那些受過精的魚卵一路被水流激蕩,不用過多少時日,它們就會孵化成小鰣魚。

    鰣魚們拼命向富春江上游啊游,竭盡全力,游到桐廬段的漏港灘附近時,早已被江中亂石撞得暈頭轉向。終于游到嚴子陵釣臺江段,鰣魚們這才定下心,開始悠閑生活,它們互相瞪眼,有點驚奇:咦,你額上怎么有紅點呀!

    四五個月后,約在秋末初冬季節,富春江中的水溫下降,鰣魚老大感覺有些不自在,仔細一琢磨,這逍遙生活也享受得差不多了,那些小屁孩也長到寸長,該帶它們回東海老家了。老大一聲令下,全體大小鰣魚即刻返回大海。

    呵,各位看官,上面自然是虛擬的傳奇。不過,鰣魚從富春江中來回,確實是固定的時間、固定的線路。鰣魚以富陽、桐廬的富春江水域最多,在富陽境內捕獲的鰣魚稱“春江鰣魚”,因體內海水尚未完全褪盡,其味不是最美。鰣魚洄游至桐廬境內,開始浮出江面吸食浮游生物,它們的生理機能也已成功轉換,故桐廬境內捕獲的鰣魚味道特別鮮美,尤其是游過漏港灘后的鰣魚額上有一紅點,被古人稱為“嚴州美鰣”,這就是鰣魚中的極品了。

    中國有鰣魚的地方不少,珠江、長江、錢塘江流域都有。鰣魚、河豚、刀魚素被稱為“長江三鮮”。

    蘇東坡《詠鰣》:“芽姜紫醋炙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莼鱸。”兩尺長的鰣魚整條烤著吃,它躺在長長的雪白瓷盤中,配著精心準備的佐料。這些鰣魚可是伴著桃花的春汛、踏著江浪而來的,身上似乎帶著春的氣息。

    鄭板橋《題竹石圖》:“揚州鮮筍趁鰣魚,爛煮東風三月初。為語廚人休斫盡,清光留此照攤書。”吃鰣魚的季節,正是鮮筍大量上市的時候,鄭板橋吩咐廚師:筍燒鰣魚,不過,筍不要多用,還要留著長竹呢,我喜歡在竹蔭下讀書。

    梅堯臣《時魚》:“四月時魚逴浪花,漁舟出沒浪為家。甘肥不入罟師口,一把銅錢趁槳牙。”詩人看著漁人捕魚的場景搖頭感嘆:你們不知道漁夫打魚的累與苦吧,他們雖終年打魚,卻舍不得吃魚,更不要說這么名貴的鰣魚了……是的,無論賣魚或者賣炭,漁翁與炭翁命運都是一樣的。

    南宋周密在《武林舊事》中這樣寫鰣魚季的盛況:“每五月,富春江上鰣魚最盛,漁人捕得,移時百里達于城市。”清代陸以湉在《冷廬雜識》中這樣說鰣魚的名貴:“杭州鰣初出時,豪貴爭以餉遺,價甚貴,寒窶不得食也。凡賓筵,魚例處后,獨鰣先登。”那些鰣魚出生在淡水里,主要成長于大海中,但在洄游的過程中大部分犧牲了,成了人們餐桌上的佳肴,能回到大海的鰣魚只是少數。如此極品的鰣魚自然會有很多傳說,在詩文中鰣魚也常常出現。

    鰣魚成了顯貴的象征,如周密所言,桐廬、富陽一帶的鰣魚,一出水就會被送往杭州城中,成了有錢人餐桌上的佳肴。遠距離怎么辦?那也可以一騎紅塵妃子笑,八百里加急。明朝沈德符的筆記《萬歷野獲編》就有寫道:鰣魚捕上后,運輸的船只晝夜行駛,每停一個碼頭,立即換冰。即便這樣,鰣魚仍然臭不可聞。我(作者)今年夏天北上,曾經靠近運鰣魚的貢船,聞到臭魚的味道,幾乎吐死。鰣魚運到京城,加以各種美味佐料,做成珍美食品,皇帝再賜給朝臣。大家雖一再謝恩,卻不敢下箸,太臭了,味道太怪了,但能不吃嗎?吃著吃著,也就習慣了,以為鰣魚就是這個味道。

    有個宦官到南方任大官。正是吃鰣魚時節,有天,他將廚師叫來,大罵道:怎么回事?為什么不燒鰣魚給我吃?廚師很委屈:長官,我每餐都做給您吃的啊!宦官怒而不信,廚師將鰣魚指給他仔細看,宦官很驚訝:這魚的形狀倒是很像,但為什么聞不到臭味呢?

    這事被南方人傳為笑談,無不捧腹。奢侈或者富貴,讓味蕾作出犧牲,直至麻木,也算一種懲罰吧。

    因為有鰣魚,不少風俗文化誕生。

    比如吃鰣魚。

    清蒸,大約是最佳的烹飪方法。元代蘇州人韓奕的《易牙遺意》,記有清蒸的方法:從中對剖鰣魚,去內臟,洗凈,沿脊骨剖成兩片(魚小背部相連),不能去鱗,用潔布擦干,將鰣魚鱗面朝下,放入盤中,其上再放熟火腿片、香菇、筍片,撒上蔥白、姜絲等,魚身上抹過豬油,再倒進適量黃酒,上籠,或隔水,用旺火蒸熟即可。

    說鰣魚,都會說到鰣魚的鱗,這是因為它的脂肪就儲存在鱗片中。鰣魚仿佛也知道自己鱗片的重要,漁民捕鰣魚,通常都用絲網,絲網并不重,但因為鰣魚惜鱗,一旦觸鱗,它就一動不動,即便十多斤重的鰣魚,輕巧的絲網也能網住。蘇東坡就稱鰣魚為“惜鱗魚”。

    比如送鰣魚。

    《桐廬縣志》記載:清朝及民國時期,漁民每年捕獲的第一尾鰣魚,都要奉獻給縣官,冀得厚賞,并視為光彩,這成了桐廬一帶的風俗。因而,捕鰣魚季節,有人在江面上捕到第一尾鰣魚,連撒在江中的漁網都顧不上收,便急急忙忙朝縣城方向送魚,生怕“頭功”被人搶了去。

    70多歲的桐廬人許馬爾,祖輩都是富春江上的船民,他喜歡搜集整理漁文化方面的故事,他給我講了送鰣魚的一則故事:1949年5月初,桐廬剛解放幾天,也正是鰣魚上市時,第一尾鰣魚捕獲后,有漁民立即送往新成立的縣政府。新任縣長王新三,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人們告訴他這是桐廬的風俗,他才接過鰣魚,然后拿出錢讓人去買了熱水瓶、臉盆等生活用品回贈送魚人。

    然而,富春江鰣魚已經絕跡30多年。

    此前,不少數據都表明,鰣魚雖名貴,但上市時期,人們依然可以口福大享。1936年,錢塘江流域捕獲鰣魚達175噸。1959年,桐廬縣收購鰣魚300擔。1971年后,統計單位由擔變成了千克,桐廬收購鰣魚1281.5千克,10年后的1981年,桐廬僅捕獲可憐的10千克。1982年,收購8條,1989年,桐廬水域捕獲最后一條鰣魚。作家李杭育的小說《最后一個漁佬兒》被改編成電視劇,劇中那尾鰣魚,就是富陽水域1992年捕獲的最后一尾鰣魚。

    富春江鰣魚的消失,最主要原因有二:水利工程的影響和水質污染。

    富春江上有新安江水庫,中有富春江水庫,而鰣魚最佳產卵地——子陵灘產卵場被水庫淹沒,水電站大壩阻隔了它的洄游通道,電站以下排門山至河灣江段,因水溫降低、流速降低,已不適于鰣魚產卵。

    或許,富春江水電站在建造的時候,已經考慮到這個問題,特地建設了一條特別的魚道,但事實上,只有螃蟹、鰻魚進入魚道上溯至水庫,其他魚都沒能找到或游過魚道。再加上長期的捕撈和富春江沿岸企業污水排放,導致鰣魚絕跡。

    富春江中鰣魚的消失,不僅僅是一種美味的消失,也是對人類的警告。富春江由新安江匯合蘭江迤邐而來,它一直往下流,匯向錢塘江,繼而奔往東海。住在江兩岸的人們受惠于江,對由江產生的幾千年悠久而深厚的文化更是深深著迷,我們現在如此懷念富春江鰣魚,其實是對文化的一種懷想。

    每次我只要佇立富春江邊,看著汩汩流動的江水,浮躁之心頓除。這江啊,它流了幾萬幾十萬年,實在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根本。富春江的鰣魚還會回來嗎?會的,一定會,我這樣想……

    春風駘蕩,枇杷正鮮,富春山下的石瀨上,嚴子陵戴笠垂釣,沒過一袋煙工夫,就拎上來一尾紅點大鰣魚,他立即站起收竿。

    看看簍中的鮮魚,望著兩岸的青山,嚴子陵捋須微笑,心中愜意感滿溢:又可以上東臺,醉臥春風讀《老子》了!

    我這樣幻想著,晨陽或者夕陽,將水邊釣翁的影子,映得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