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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4年第5期|葛芳:混沌相連
    來源:《雨花》2024年第5期 | 葛芳  2024年06月27日08:06

    混濁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后剖判。

    ——《白虎通》

    1

    葉子零星還剩一些,在寒風中打戰。旁逸斜出的枝條似乎要伸向遠方,但又停頓在那里靜默。這棵櫸樹是爺爺親手種下的,一晃七十年了,竄得比三層樓還高,樹干需要兩人合抱。我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在我出生前他就去世了。唯獨這棵櫸樹,在我窗前,一抬頭便瞧見了。

    這是我與爺爺之間唯一的聯系,我經常想,如果我能活到和他一樣的年紀也算不錯了。爺爺是怎么死的?下河捕魚,腳底被生銹的刀弄傷,染上破傷風,竟然一命嗚呼!

    副教授職稱終于評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其中心酸不便多言。臨近五十歲,才勉強合格。汗顏!汗顏!和鄉下二哥合計把父親的房屋翻建,我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增加一層,一間臥室和一間書房,費用都是我來出。

    誰住?我住。老婆狐疑地看著我,要住你一個人住,我才不去。我說,好,我一個人住。我心想,一個人靜靜地在出生的地方寫作看書,孤獨又何妨,這正是我內心渴望的。

    回家的時候下起了雪。江南的第一場雪,稀奇金貴,軟綿綿的,沒有太大勁道,只在空曠之處積起了一些。一年又將到盡頭,我到辦公室整理了一些個人物品,聽說學院里人事變動很大,各種鉤心斗角的事情層出不窮。出辦公室門時,老丁欲言又止,說:“嘿,你聽說沒有,黃副院長出了丑聞,他的女碩士發微博舉報他……”

    我沒接話,我不喜歡老丁,故弄玄虛、移花接木都是他的伎倆。一臉的詭異笑容,是落井下石的絕好證明。

    “拜拜!”門關上的時候落鎖聲很響。

    雪下不大,地上濕乎乎的,到了鄉村爛泥更多,搞得我鞋上都是。隔壁人家放爆竹出殯,哭喊聲干號了一陣才停歇下去。最近村里接連死了兩三個人,老人壽命到了,再加上免疫力降低,喪事接二連三,村里籠上了一層陰影。

    我點了根煙,隔壁剛去世的費叔我印象很深,眉清目秀,還有點像費玉清,兒時聽過他吹笛子——《彩云追月》。據說他臨死前一晚神志不清,迷亂中大喊:“他們叫我開演唱會,我哪還唱得動?”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這是一個音樂人才啊,至死還在精神世界里掙扎。這一生他做過什么呢?開船、開拖拉機,也兼職做廚子。每逢村里村外紅白喜事,他就被人請去,立在灶頭前,火苗恣肆舔舐著鍋底,費叔穿著一件油膩膩的圍兜,操著大鐵鏟,油、鹽、醬、醋拿捏得很準,飛灑進一鍋鍋沸騰著的菜肴中。外面號啕的哭聲、浮華的笑聲都與他無關,他的汗水滴在各色菜盤中,他精心搭配著,在廚房整整站上一天,曲終人散時才吃上飯菜,主人用紅紙包了工錢,外加幾包香煙,塞給他。平日里費叔老婆太摳,幾乎不給他零用錢。

    他的兒子小費披麻戴孝,在墻角看了我一眼。他叫我鄆哥。我姓名中有個鄆字,村上小孩都這么叫我,我卻很逃避,鄆哥,《水滸傳》中有這樣一個人物,愛搬弄是非,心胸狹窄,人小鬼大,還實施了捉奸計劃,結果讓武大郎一命嗚呼。

    “鄆哥,你——你——你怎么——挑我父親,伸腿進棺材的——時候,回來了?”

    小費說話不分場合,做事也不分場合。沒啥事,就腦子有些毛病,拎不清。他喜歡看火,火燒得越旺他越開心。小時候“廿四夜,放茅柴”,火光一片,對男孩子來說是過年前最開心的趣事,我也曾燒過,跟在隊伍最后面,拖著鼻涕跑得氣喘吁吁。

    小費自小口吃。一句話拉了半天才說完,這口吃還遺傳,他的堂兄堂弟都口吃,幾個小和尚在一起說話,結巴了半天,腦袋上青筋直冒,也沒論出個啥。鄉里人扛著鋤頭看幾個小孩較勁,樂得哈哈笑。母親說你別去湊熱鬧,一不小心你也會成為結巴。我喜歡捧著一本書冷眼旁觀,小費抓青蛙本事大,一個晚上能逮住三五十只,第二天韭菜炒蛙腿,香味飄到我家屋檐下。

    此刻小費乜斜著眼睛,出殯的時候有掩飾不住的奇異表情。我在二樓陽臺往下看,瞧見喪葬公司拉來的不銹鋼棺材,里面躺著音樂人才費叔。

    “費叔,”我輕輕叫了一聲,“一路走好。”

    2

    我獨自留在寂靜里。北窗后面是一條冰凍的小河,河中凍住了不少垃圾,硬紙板、塑料瓶、拖鞋、竹篾籃子、老樹根……天氣很冷,很久沒有在嚴寒天氣回過老家,冷風嗖嗖的,雖然開著空調,但不頂用。寒風從窗戶縫隙里進來,直鉆我的褲腿。冷也是一種記憶,引起回憶,我渴望這種刺痛肌膚的觸摸。我的這副身軀,從孩提時代到現在知天命之年,不在乎多少新奇的感受,更想要的是懷舊氣息,我老了嗎?也許。

    新翻的房子還沒裝窗簾,房屋里有一股石粉味。我睡二樓,透過窗戶能看見不遠處平房黑瓦上的積雪,令人想到古中國的鄉村。我有些抒情了,讀了半輩子的書,似乎落到了實處。這兩間平屋是整個村子留下的最后兩間,之前養豬用的,現在堆了農具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它們靜默著,白雪覆蓋在黑瓦上,仿佛一根根圓柱形的樂器,均勻中有不規則的花紋,仿佛曾侯乙墓中出土的編鐘。關了燈,它們在夜月中依然發著亮光,我靠著床枕,一時間難以入睡。黑夜中仿佛有兩尊瑞獸,伺機要翻騰起舞。

    一陣陣寒冷的氣流從窗戶外襲來,夜已深沉,萬籟寂靜。

    迷迷糊糊中,我入夢了。去世多年的母親來和我相見,這是我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睡在老宅,母親如期而至,很玄妙。母親死得太早,沒享到福,想到這我總是遺憾。夢里,她仍是那一臉笑意的慈愛樣子,我把女朋友帶回家,女朋友送她一條羊毛紅圍巾,母親說:“真好,好!”她的手撫摸著紅圍巾,可能是夸獎著圍巾的質量。我昏昏入睡,雪已經不下了。風聲四起,它控制了我的身體,拉著我走,沿著房屋的墻壁匍匐前進,隱隱約約中,我到達了費叔家。那具不銹鋼棺材還在,他的眼瞼不安地“吧嗒”著,他說:“疼!”

    我明白了,這不銹鋼太冰涼了,皮膚搭在上面,會刺啦疼。

    “叮咚”,手機振動了下,我從夢中驚醒。

    一條微信,“岑副教授,本周五莫城散文筆會,請您于早上9:00準時到繡球酒店報到。”

    不知道為什么這條微信會在凌晨兩點到達,我有些惱怒。黑夜中不便開燈,否則整個村子都會被我驚擾。我欠了欠身子,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隔壁費叔的呼吸聲也近在咫尺。他的心臟怦怦跳著,發出比空氣更沉重的響聲。難道他還活著?難以置信,為什么他躺在棺木中呢?不對呀,昨天已經出殯,他已經被送到火葬場火化了。

    微信繼續發來:“岑副教授,收到信息請務必回復。”

    黑暗城堡中的夜貓子嗎?這些人不睡覺嗎?這樣的工作方式屬于嚴重打擾好不好!我氣鼓鼓地按下手機鍵盤,只發了一個字:好!

    睡不著了,完全被打攪了。我翻開一本書,戴上老花眼鏡。可一行行字是虛的,不成形的,分辨不清的。我在回憶的大海中沉浮跳躍,我想起來了!

    那一年晚風搖曳,我們各自在磚場上擺放飯桌,邊納涼邊吃晚飯。我發現費叔老婆的笑聲特別歡騰,一直輻射到我們磚場,抬頭一看,她的身邊多了個男人。她跟我們介紹,說是他們廠從無錫請來的工程師,現暫住在她家。她說得堂堂正正,男人很有禮貌地沖我們點頭微笑。男人身體很寬,像一堵墻,遮住了身后的小費。我躥過去,問,你這兩天怎么不上我家玩?小費像一只窩在灶火前睡覺的瘟貓,含含糊糊,說不清什么。我趁機瞥到了男人的雙手,白得耀眼,白得很不正常!沒有一絲皺褶,細膩如女人的肌膚。我往后退了一步,看費叔的老婆,我向來不太喜歡她,她說話拿腔拿調,做事斤斤計較。她用雪花膏將自己的臉搽得像戲臺上的人,頭發尖亮亮的,抹著生發油,攪渾了周圍的空氣。如今她的生發油多得要往下淌了,她張嘴仍吟吟笑著,嘴巴里跳著無數個小妖精,五彩繽紛,奇形怪狀。

    費叔當時在哪里呢?天邊有絲奇譎的云,映襯著即將變黑的天空。他在開船,機動船的響聲很吵,他有沒有把長笛帶上?倘若帶了,一路旖旎地吹著,風呀,水呀,笛聲呀,月色呀,倒也不會寂寞了。費叔在我的盼望中回家了。可男人沒走,光明正大繼續住,住了兩個星期。他們一起在磚場上吃晚飯,桌上還多了一瓶泗洪特釀,男人嗓門很大,說話一股官腔,一笑就聲如洪鐘,蓋住了費叔的聲音。費叔低垂著頭,匆匆扒完飯,進后院洗澡。后來這件事不了了之。

    費叔的老婆精瘦,眼睛大大的,是同村人。我一直搞不清楚我該稱呼她為嬸還是姑,所以總是模棱兩可地喊。但我聽說村子上的人通婚,尤其是他們之間可能有血緣關系的話,生的小孩會多長一根手指或者腳趾。但那時她認準了費叔,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那就成婚吧。生下的小費哭聲嘹亮,手腳亂劃,和“怪胎”這些字眼好像也沾不上邊。

    我的頭耷拉下來,又睡著了。醒來已經天色大亮,雞犬相聞,久違的鄉村旋律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看了下手機,微信有五六條,其中一條又是關于莫城筆會的,提醒我帶好身份證和職稱證書。我面無表情地向下翻看,后面是出席本次散文筆會的人員名單——其中有個叫林成仙的,真名還是筆名?成仙,嗯,成仙,成仙人了……

    3

    上午寫了些稿子,頸椎有些隱隱作痛,擱筆,出去走走。早不下雪了,是個大晴天,陽光暖烘烘的,曬在身上很舒服。我沿著田埂走,小時候認為的大河,現在看來完全是一條水溝。也可能是我年紀大了,走的地方多了,反觀故鄉,發現許多東西都在縮小,田地、河流、樹木、路途……我點了根煙,在二度空間里無意識地游走,天空向四面八方伸展,我的內心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光滑的東西,不受拘束向外生發。

    “嘿!”墻角處的小費在叫我。

    他說一個字時,非常果斷有力,但兩個字就不行。我聽說過他年輕時的一件事,他看中了一個女孩子,白白嫩嫩,但婚檢時發現女孩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認為如果生小孩的話,大人小孩都會很危險。他媽跟小費說算了吧,小費怒目圓睜,用不成熟的話發狠:“我——我,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這件事讓我對他肅然起敬,他真和那女孩結婚了,而且養了個女兒,女兒現在也十八歲了,在一所職高讀書,和她母親一樣白白嫩嫩,雙眼皮。小費一看到女兒心都要化了似的,甜蜜。

    小費沖我喊:“鄆哥,你——你不是教授嗎?幫我女兒——安排,安排個工作吧!”

    我有些羞愧。這話我接不了,只能避開話題,問:“費叔的事情忙完了?”

    “沒——沒什么要忙的。等——等五七了!你說,你——這么多年沒回老家住,你媽的——靈魂,有沒有和你說話?”

    我悚然一驚,還真被他說中了。我媽在夢中出現,雖然沒多說話,但一直在看我女朋友和那條紅圍巾。這紅圍巾很顯眼,我有些狐疑,我哪里見過?對,哪里,出現過,天哪,我想起來了,小費女兒脖子里圍的就是條紅圍巾。

    “我爸——和你媽,可以——說上話了。”

    “嗯。”小費神神道道,可說得也對呀。我只能干笑,找不出什么合適的語言來回答。費叔和我媽都屬于善良的人,隔壁鄰居,最近也最親,當然會互相關照。

    “鄆哥,你——你怎么,現在——不愛說話?”

    哦哦!我喉嚨開始干咳,我發給他兩根煙,“抽煙,抽煙!”小時候一起光屁股在河里扎猛子,現在我成了半禿頂的老頭,小費頭發依舊茂盛,這遺傳自費叔。煙霧裊裊上升,我仿佛看見一個頎長身影在桂花樹下吹笛,味道十足,費叔不識樂譜,但只要聽過一遍,就能十分準確地捕捉到音符。可惜那時吃飯都成問題,在農村,沒人會想到培養一個音樂家。那根長笛,是他向一個貨郎討得的。

    我和小費在空落落的水泥場上面對面站著,他身后是太陽,我身后是陰影。“啊,啊。”他喊出聲來。

    我看見他舌頭都伸出來,“我——我看見——你媽進屋子了!”

    “扯——”一個恍惚,我眼前仿佛出現了四十年前的一幕。

    我媽和費叔合作演出過一次,夏天明月朗照,費叔吹一曲《月兒彎彎照九州》,我媽開口唱:“月兒又在彎彎似鉤,扁舟一葉隨波流。”我媽唱歌調子不是很準,但費叔笛聲悠揚,掩蓋住了瑕疵。

    我笑了,我沒時間陪小費。明天就要參加筆會,得收拾下。莫城離這兒兩個小時,開車去很方便,離開家鄉多年,我很少參加類似的筆會。莫城是我讀高中時待過的一座城市,印象中還是灰撲撲的色調,來往的摩托車、機動車揚起陣陣灰塵。

    小費不讓我走,他叫他女兒下來。他女兒走到我面前,近距離細看,竟然是個美人坯子,這出乎我意料。雪白粉嫩,冰清玉潔,像極了《神雕俠侶》中的郭襄。她喊我岑教授,我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小費齜牙咧嘴,對女兒說:“有——有岑教授在,寶貝,你——你工作不用愁!”

    我擺擺手,慌不迭轉身回自家門,這活不好接。小費腦子沒問題,比普通人還機靈,懂得抓時機,我不耐煩地瞥一眼手表,點了支煙,思緒全無。索性提前開車去莫城,晚上住酒店,沖個熱水澡,早些休息。

    跟著導航,我上了高速,黃昏中的風景有熟悉的陌生感,似乎歲月在推著夕陽涌入我的眼眶,然后慢慢消失于起伏的山巒中。那時在莫城讀書,我總是餓得發慌,青春期,食量大,老覺得吃不飽。學校有一間儲藏室,溫暖的氣流里有面粉的香味,我在那里讀書,在搖擺不定運動著的世界里,那是我最喜歡待的角落。汽車拐上了繁華的街道,繡球酒店是一家新建的五星級酒店,高高聳立在市中心。變化太大了,之前的記憶模糊到無跡可尋,我感慨著,中國南方的每一個城市都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4

    酒店里彌散著濃郁的香氣。我有鼻炎,容易過敏,大堂登記入住時忍不住打了好多噴嚏。

    我為什么答應來參加莫城筆會?我向來不太喜歡和一些陌生的人在一起行走、吃飯、夸夸其談,我已經過了那個愛出風頭愛交朋友的年齡。姑且就這樣吧——我是沖著莫城來的,那曾經一去不復返的莫城,我的青春時代。

    我不動聲色地用餐,提前報到的人不多,六七個,散落在自助餐廳各個角落。我掏出手機,一邊看一邊吃,郵箱有一封群發的公共郵件,沒有明確署名,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矛頭直指黃副院長,這還能有什么好事?男女關系,男人好色,惹了一身騷。關鍵是黃副院長正在提拔考察過程中,我嘆息了一聲,我這次能評副教授勉強通過,多虧了他大力扶持。不容易啊,論文發表了還要走關系,我臉皮薄,開不了口。年終考評先進也是最尷尬的時候,要想有出色成績,一定要拉幫結派,前期要做好充分的群眾工作,我不擅長這些,老丁賊兮兮地笑,說放心我給你投了一票,結果,公布時只有一票,可那一票分明是我自己投的呀,真是斯文掃地!黃副院長見我排隊等了五六年,等得頭發也禿了,牙也掉了兩顆,惻隱之心頓起,于是張羅著讓道給我。面對這樣的知遇之恩,我卻無以為報。

    老丁發微信給我,幸災樂禍的表情繼續蔓延。我回了一個掩面嘆息的表情,這是我真實的心理。人到中年,最怕一不小心突然殺出個程咬金,官職沒有了,家庭沒有了,落得孤家寡人背水一戰的地步,一切都要重新起步。我隱隱有些擔心黃副院長,黃副院長原是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人,沒想到這次栽了個跟頭。

    記得三十五年前,在莫城,我搖蕩著單薄的身體,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來到河邊一幢木樓。木樓名為廉珉軒,始建于20世紀20年代。樓內藏著幾千冊圖書,我的視線在書與書的篇名中跳躍。孤獨的木樓,一有人走動,就聽得到“咯吱咯吱”的響聲。夏日的午后,讓人慵懶,工作人員靠在藤椅上,歪著腦袋打瞌睡,的確良襯衫的領子上已淌有口水。

    我翻到《包法利夫人》,男人在和她調情,她仿佛情竇初開的小姑娘陷入了情網,我讀得心怦怦直跳,汗水浸濕了棉毛衫,費叔的老婆很像包法利夫人,當然她既沒有美貌也沒有才華,只有“咯咯咯”惹人心煩的笑聲,她的笑聲末尾打個回鉤,鉤子可以戳到費叔的心肺。無錫來的工程師一定是個假冒貨,用現在的話來說,騙吃騙喝騙財騙色,然后揚長而去。

    后來我閱讀了有關通奸的其他文學作品,《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紅字》《面紗》,我瑟縮在木樓中,心臟劇烈跳動,我的胸腔幾乎承受不住它的撞擊了。“所有的名著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通奸。”福樓拜如此說,為他筆下不一般的愛情辯解著。

    我從廉珉軒借了一本又一本的外國名著,回到學校的儲藏室閱讀。我在食堂買了五六個白饅頭,餓了就啃幾口。啃完再看書,繼續沉醉,手心汗唧唧,我一邊蘸著唾沫一邊翻書,喉結上下浮動。

    我在錯亂的愛情里游蕩。回過頭,木樓的窗口正對著運河。運河湯湯,來往的船只絡繹不絕,交錯行駛。河的盡頭無限延伸著,河岸邊有兩三個人,赤膊挑著黃沙,他們的目光掠過河面。我突然打了個噴嚏,聲音響極了,我惶恐地張望著那個躺在藤椅上的工作人員,他只是欠身換了個姿勢,繼續睡去。

    有一天,儲藏室門被推開,進來了一個女孩,她梳著高高的馬尾辮,鼻子高挺。她探頭探腦看了幾眼,沒發現蹲在角落暗處的我。

    我卻認認真真打量了她一番,挺漂亮!

    十分鐘以后,她又來了,后面牽著一個男生,他們一進門就“咔嗒”把門反鎖,然后就互相啃上了,啃對方的嘴唇,他們以為這兒沒人,肆無忌憚接吻。我呆傻了,尿急,嘴上像涂了強力膠水,發不出聲。他們忘我的姿勢讓我神經錯亂,猝不及防,我就像被攻擊的營地,潰不成軍。幸虧,五分鐘以后,那女孩爆發出一陣笑聲,瘋狂地拍打男生,“噼里啪啦”牽著男孩的手飛奔出去。她像海妖塞壬,以狂風驟雨般的姿態席卷而來,又倏忽離去,看得我心驚肉跳。

    我尷尬地意識到,我的褲子濕透了。

    那個女孩,我后來終于把她從千人大軍中揪出來,她是學生會文娛部長,姓林,高三年級,她發光的臉龐在話筒前激昂澎湃地演講。儲藏室的她和舞臺上的她判若兩人,可我不會認錯,她高挺的鼻梁左翼有顆黑痣,錯不了。

    我又了解到,她和托翁筆下的安娜有驚人的相似,神經質、自負、自戀又自傲,漂亮是她的資本,才華也有一些,她喜歡寫詩、寫散文。

    林同學原本應該保送到南京師范大學的,后來事情出現了轉機,校方接到了幾封舉報信,注意——是幾封,群眾的眼睛雪亮,有人說她爸爸作為銀行行長涉及貪污,他又把貪污的錢行賄給負責保送的學生處主任,還有人說林同學華而不實、徒有其表,這樣的學生道德有問題,是否能列入保送名單請校方三思而后行。結果林同學的保送名額被取消,只能參加正常的高考,考場發揮失利,只考到了普通的專科學校就讀。

    回憶太多,潮水一般,我的鏡片都有些模糊了。我是否也寫過舉報信?開什么玩笑——我和她無冤無仇,為什么要出此下策?我不是居心叵測的人,咳咳,一粒米嗆到我氣管中,越咳越兇,我背過身去,這太出洋相了,鄰桌的人也側目而視。

    5

    費叔最終患了食道癌離開人世。這次回鄉,我碰見了費叔老婆,她成了一個干癟老太婆,牙齒尖利依舊,笑容干枯。她得了白內障,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卻能準確判斷出什么東西阻擋在她眼前,真是奇怪。

    我把雙手泡在潔凈的水中,我看見自己的倒影。

    筆會開始了,她坐到我對面,我不認識她,但面前的席位卡引起了我的注意——林成仙。這個名字很妖,也很俗,誰會給自己起這樣的筆名?

    她化著妝,年齡也不小了,舉手投足有些優雅,女人總比男人注重打扮。她坐在那里,刷一下手機,發一會兒呆,她的睫毛應該是接了一截,雙手涂著指甲油。

    我已經沒有當年惡作劇的興致,但還是忍不住猜想她的人生歷程。這是個善于展示自我的女人,她的身體,她的容貌,或許,也有小小的才華。如果,周圍的一切褪去,只有我和她,在一片荒島上,生生地被推擠到一起。風大,潮濕,有燃燒的天空,然后沒有其他輔助的一切,我們會做什么?談論文學嗎?

    我“唧呤”笑出聲來,像一只鳥發出短促的聲音,聲音很小,但她聽見了。她看向我,目光有一陣子和我交匯,我下意識擠出了一個笑容,但僅僅是五秒鐘,我的笑容僵住了,這個人,我似曾相識——

    林成仙就是林同學!是嗎?是,也不是。

    我從她鼻子左翼那顆黑痣讀出了青春往事。她在明處,我在暗處,她不清楚也不會知道我的存在。她朝我善意地笑著,還微微點了下頭。我在內心暗自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耳光響亮,這是東西的小說,我喜歡這篇名。

    “世界會變得越來越昏暗。”

    “我們不要自欺欺人,地球只有一個。”

    主席臺上幾個人在侃侃而談,筆會的主題很糅雜,有關風景人文,有關環保科技,莫城一個小小的縣城,如今搞得像聯合國開會一樣,無非就是搞些噱頭,制造一些宣傳輿論的焦點,引起關注。

    林同學,原名林薇,曾經還有人把她戲稱為林徽因,引發多情三角債的女主。那次保送失利對她的打擊很大。她萎靡不振,知道了暗箭難防,偏偏高考幾天又發燒了,她像只可憐的小貓孱弱無力,到專科學校開始了一段灰暗的人生。我零零星星從好幾個同學那里拼湊出她的消息。我為什么要關注她?她的高傲、自負被擊敗,是誰的功勞?拜誰所賜?安娜拿著信箋紙失魂落魄地漫步著,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駛了進來,她忽然明白了一切。林同學是研讀名著的文學女青年,是否也感同身受?

    我在暗處的汪洋大海里潛泳,誰也不知道我是個游泳高手,扎一個猛子我能憋氣三分鐘。那封信上我的措辭客觀,不激烈,主觀情緒剔除了,只留下陳述性的語言,我穿著潔凈的褲子出門,五月份的天空明亮,莫城街上的摩托車尾氣嗆人,我捂著鼻子穿過街道走到離學校很遠的郵電局寄信。寄給安娜,還是寄給我的神秘朋友?想不起來了,信的內容一點也記不清了。等到我從郵局回宿舍時,霧氣在眼前升騰,在溫和的霧天散步挺舒服,我心情爽快,拐進一家小店吃了碗揚州炒飯,炒飯里有豐富的雞蛋、香腸丁、蝦仁,我吃得有滋有味,回去認認真真看起了毛姆的小說《人性的枷鎖》。

    6

    莫城筆會第二天安排了外出采風,觀山臨水,隊伍前前后后拉得很長,平時這樣的環節我一定會缺席。

    可鬼使神差,她笑吟吟看著我,自從會議桌上對視以后,她忽然對我有了莫名的好感,主動和我打招呼,“岑教授,是否能冒昧加你微信?”她很快知道我是她的高中校友,而且是同一級。我欲言又止,只能隱瞞不少信息。她越發熱情,像個涉世未深的女孩,有他鄉遇故知的激動。接下來的行程,我們幾乎是同一節奏同一步伐,是她緊跟著我,或者說,我被她黏住了。她的鼻子仍高挺,頸部已有松弛感,但不影響她整體姣好的容顏。我不能這么肆無忌憚地觀察她,這樣恬不知恥,我低下頭。那碗揚州炒飯的蔥花味時不時泛上來,沖到我的鼻尖。三十五年了。生活是美好的,還是奇怪的?她發絲里的香味和蔥花味混合在一起,使人喘不過氣來。

    山里籠罩著一層霧,她在霧氣迷蒙中,臺階有些打滑,她不小心一個趔趄,幸虧我扶住了她。在別人眼里,我們一定是因為這次筆會而迅速發展起來的曖昧的一對,我卻時時警覺。

    “我一個人生活,挺好的,很享受。”她忽然告訴我。小路上鋪滿了細碎的沙粒,在腳下發出神秘的“沙沙”聲。“我離了兩次婚,可能遇人不淑吧,現在我覺得,女人最好的安排,就是一個人要過得逍遙自由。”

    我的腦海里還是那個女孩,她爆發出一陣笑聲,瘋狂地拍打男生,“噼里啪啦”牽著男孩的手飛奔出去。我看到了橘紅色的天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線條都不清晰,連陰影也是模糊的。我不知道她遇到了怎樣的男人,也不想細問。山谷中覆滿了樹木,云杉上掛著球果。我的褲子濕了,那是青春期男孩一種難以啟齒的明明暗暗的混沌感覺,仿佛老子說的那樣: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我沒有透露我的婚姻狀況、家庭生活以及工作日常。我用“嗯”“是的”等簡短詞語回復她。

    采風一結束,我就開車回去,逃離,怕露出馬腳。我回鄉村,小說還沒寫完,這個小說從鄉村起筆,它就必須在這樣的氛圍中自然而然結尾。

    我鉆到鄉村的被子里,打開電視機——用遙控器摁來摁去,音量調低,讓它含含糊糊,閃爍其詞。我睡不著,頭疼得厲害,林成仙頭發里的香氣似乎纏繞在我的手指尖,我并沒有碰觸到她。很久沒有這樣入睡困難了,我翻過來翻過去,聽見自己的身體在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仿佛有無數條鯉魚在狂野地旅行,然后滯留在某個彎曲的地方,我甚至聽見滯留地發出了低語:危險,危險!我的身體里有危險的地方?腸還是胃?還是腎或者脾臟?我拖著鼻涕,只能光腳坐在堤岸上哭,眼淚弄花了臉,像個乞丐。小費過來了,他說:“嘿,鄆哥,火——火災了——你還不快跑?”“跑!那就跑吧!”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喉嚨里滿是血腥味。林同學在瘋笑,她說:“我是一個預言家,未卜先知者,能看見所有人的未來——”她披著一件用舊毛毯改的穗式披肩,咬著一根黃瓜,揚長而去。

    我發燒了,燒得很高,迷糊中我吃了幾片退燒藥。老婆打來電話,得知我的情況,有些愕然,說:“果然!”

    “果然什么?”

    “你非要回老宅翻修弄什么房子,隔壁人家又死了人,亡靈來拜訪捉弄你了!”

    “去,胡說什么!”我呵斥她,盡管語氣軟綿綿的。她知道了也不會過來照顧我,我和她的日子過得越來越疏離,像兩個世界的人,她吃素,不喜動,分床睡也有七八年了,我教我的書,寫我的文字,累了餓了疼了自己默默承受,彼此也沒有什么掛礙。

    我靠著枕頭盯著窗前的樹木發呆。鳥很多,比我記憶中來得多,四五只,站在一個枝頭上搖晃。它們“啾啾啾啾”歡快地叫著,也有一聲長一聲短的“咕咕”聲,小河那邊就是田野,一片青綠色的麥地,麥子一天比一天躥得高,做好了迎接春天的準備。最近天氣變化大,過山車一樣,從零下幾度忽地跳到十度左右,感冒發燒的人一撥接一撥。

    7

    七十多年前,爺爺舉起鐵鍬,栽下一棵幼嫩的櫸樹苗,他抽著旱煙,不愛說話,好酒,剛過而立之年,他栽樹,興之所至,沒有特別的原因。這棵櫸樹曾經被樹販子看中,想以八百元低價買走,二哥猶豫了下,被我強烈制止。樹販子半夜鋸走了一條粗壯的枝干,二哥睡得死沉,等我到家的時候,那櫸樹右側留下了一道永遠的傷疤。

    林同學造訪過我幾回,在夢里。她的目光仿佛一只狐貍,憐憫地接受了大地上各種小動物的乞求。老鼠、蟑螂、青蛙、蛤蟆、兔子、母雞、花鴨子……她幽幽地說:“我曾經想過死——當年十九歲,我被形容成一個蕩婦,潘金蓮一樣的蕩婦。我不知道這樣的惡言出自誰。我得罪了誰?我走進了樹林,在樹林里轉悠,用腳踢樹干,將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甲掐進了掌上的皮膚。我希望能用一瓶安眠藥結束我的人生,可是,憑什么這樣做?憑什么是我被莫名其妙地傷害?憑什么?”

    我沒有和她對視。她如同強大的低氣壓,迫使煙囪里的每一縷煙低頭,在城市上方造成冬天的陰霾。

    醒來后,我開車去鎮上買一些必備藥:安神藥、感冒藥和消炎藥。

    手機鈴響了,是林成仙的語音電話。

    她一點也不冒昧,她說:“岑教授,你的充電寶忘在我包里了。”對的,那天爬山嫌礙事,她熱情迎上,說放她包里好了,后來就忘了。忘了就忘了,沒有必要特地打電話來。我說:“哦,好的。”

    她吞吞吐吐,終于又說:“我回了趟莫城高中,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勇氣回去,不敢正視自己,這次遇見你,讓我對人生有新的看法了。”

    我怔住了,沒有說話。

    “學校老校區都拆了,操場那邊的樹林還在,郁郁蔥蔥,越來越茂盛了。你沒想到吧,我還碰到了當年的老校長,他八十多歲,頭發花白,在樹林里遛彎——我一眼認出他,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我的名字,我是個問題少女,他肯定儲存著記憶,果真——他拍了拍腦門,說,林薇啊!是你啊!”

    “我原以為老校長早過世了。真沒想到,他還活著,盡管已經顫顫巍巍。”林薇說話一點也不拐彎。

    我還是沒有說話。當年我寫信,收件人似乎就是老校長。信件關乎一個哲學問題,一個形而上的問題,而且匿名。那時,我陷入了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不知道未來的方向,也不清楚來時的路。

    “老校長走得很慢,樹葉沙沙響著,我好像回到了高中時候,校園里掛滿了彩旗和氣球,我站到舞臺上主持節目,掌聲、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林成仙“咯吱”笑了,說:“我明白,一切釋然了。我上前擁抱了老校長,他看我的目光渾濁,有些疑惑。”

    “嗯。”我又不動聲色說了極其敷衍的一句。

    “你,你何時有空?”她停頓了下。

    “不一定,最近一直在鄉下,老爹身體不太好。”我撒了個謊。

    “怎么了?”

    “有空的話,我想請你吃個飯,謝謝你讓我把心結打開。”

    我一時語塞,“過段時間,有空我聯系你。”

    “好呀!一定!”她笑得干脆又直接。

    我感覺我出了車禍,腦袋撞到了方向盤上,鼻子撞破了,還好,撞在一棵樹上,車頭的擋泥板癟了。

    8

    夢中她壓迫我,低氣壓持續著,我胸悶、頭暈。能撐到天亮嗎?我伸手摸床頭柜上的藥,放在嘴巴里,一杯溫水喝下去。我渾身充滿無力感。她一會兒是林成仙的形象,一會兒是費叔老婆的模樣,是兩個人的結合體。川流不息的行人,高速公路上車堵得厲害。她的頭部用一塊布緊緊包起來,只能看到嘴巴,不停頓地吐出一串又一串的咒罵聲。

    我得離開,這樣下去耗不起。

    年底還有一些總結材料沒交。車子壞了,人又像被損壞的機器,小費執意要送我,我推辭不過就上了他的車。他開車技術不錯,做過幾年駕駛員,一個人總有一些專長。上車后,我暗示小費,我身體不舒服,沒有力氣說話,他安心開好車!

    我坐在后排,微瞇著眼睛。小費駕駛的時候,身體左右微晃,頭部不時抖動,我以為是我看花了眼,我問小費,你困嗎?他回答,我清醒著呢。哦,是不是我神經過于緊張。小費加速,踩剎車,都讓我有害怕的感覺,我有些后悔坐他的車了。

    我看著小費的后腦勺,他的頭略微有些扁,側面很像費叔。車載音樂傳出了熟悉的旋律,是費叔經常吹奏的笛子名曲——《彩云追月》。

    站在白沙灘,翹首遙望,情思綿綿,何日你才能回還?

    波濤滾滾,延綿無邊,我的相思淚已干。

    親人啊親人,你可聽見我輕聲的呼喚。

    門前小樹,已成綠蔭,何日相聚再相見?

    溫熱的液體從我眼角流出,幸虧小費沒發現。虛弱的我感情如此脆弱,完全出乎我意料,幸虧車程不是太長,快到學校門口了。小費沒有和我多說話,他扶著我下車,提東西,送到辦公室門口,最后朝我揮揮手,說:“鄆哥,我家寶貝——寶貝的事,你——你放心上啊!”

    我該點頭還是搖頭?我擠了絲笑容,說了兩個字:“有數。”擱在平時,我不會接話,可能轉身走人或者不置可否。但面對小費,我的喉嚨口一緊,他的父愛是那么真誠動人,誰能拒絕?

    我進了辦公室,打開空調,室內堆滿了書籍和講義。雙休日,校園里看不見什么人影,我枯坐了半天,老式空調終于打上溫度了,整個人才漸漸暖和。我整理了一些材料,抽屜里堆積著亂七八糟的表格、學生的花名冊、過期的論文,還有一些蟑螂屎。

    做老師不容易啊!學生們竊竊私語,輕手輕腳溜出我的教室,我沒有生氣,涵養功夫也修煉到家了,哪怕只有五個學生,我也能中氣十足地把課講完。這幾年,舉報情況太多了,我沒有必要得罪學生,讓自己和校方下不了臺面。

    我對學生的好,虛虛實實,但絕不會欲擒故縱。我打了個電話給某學生,他是職業教育實訓處主任,小費女兒的事交托給他沒有問題。小費女兒像極了郭襄,眉目嬌美,容色光麗,她最后創立了峨眉派武功——她也是費叔的寶貝。時光有一種水銀一樣的活動性,費叔抱著孫女看他栽下的石榴樹和無花果,他摸出一個長毛絨玩具熊,摸出一些花籽兒,摸出一根長笛……

    我想起我八歲時,費叔曾經帶我和小費在河邊捕撈了不少蝌蚪,我欣喜若狂,養在小水缸中。聽說黑色蝌蚪長大以后是青蛙,灰色的則是癩蛤蟆,我尤其害怕癩蛤蟆——看到它丑陋的樣子我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十分小心地把灰色的蝌蚪全部清理掉,獨留黑色的蝌蚪自由暢快地游泳,這些蝌蚪肥碩有力、渾圓可愛,沒想到兩個月以后,小水缸里游動的竟是一只只癩蛤蟆——媽呀!四十只蛤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我嚇得凄厲喊叫,真是人生中最恐怖的事。

    這件事變成笑話在村里傳來傳去。我坐在河邊哭泣,那正是青草揚花的時候,花粉飄到我的鼻尖,我的眼睛腫了,鼻子也不斷打噴嚏,用現在的話來說,應該是得了花粉過敏性鼻炎。母親也不管我,她在澆水,她種的菜碧綠,排列得整整齊齊,她總是干活到天黑才回家。有時我找不到她,她去了哪里?隱約中,我看見母親從隔壁費叔屋里出來,很奇怪,為什么她扛著農具不直接回家呢?

    我把泥土放在指間揉搓,搓得圓圓的,一粒一粒,像一堆羊屎,厚實有勁道,泥土的顏色變得更深了。我忘了哭泣,忘了羞恥和恐懼,也忘了癩蛤蟆。我仿佛在水上漂流,櫸樹葉一片一片飄下來,在我周圍形成特殊的圖案。

    費叔又多了個掙錢的本事。他有一把尖刀,能直接捅入豬后身的要害處。一刀下去,熱血噴灑,往往會濺到身上。肥壯的豬玀撲騰兩下,便癱在地上,一動不動。旁邊一圈看熱鬧的人,都說費叔好本事。費叔神情不變,他洗手,揩干凈尖刀上的血漬,接過主人付的工錢,也不多話,走了。

    費叔的尖刀和他的竹笛藏在一起,一剛一柔。那一年,大雪紛飛,罕見的雪,在江南引起圍觀。稻田里鋪著厚厚一層,屋檐上也是滿滿一層。我十五歲,那一年是我在鄉村的最后一年,很快我就將外出求學。我對費叔的尖刀特別感興趣,《水滸傳》里武松藏著一把解腕尖刀,突然拔出,殺氣盡現,立馬擊潰了潘金蓮的心理防線,他手刃潘金蓮和西門慶,大出一口惡氣,討回公道。我特別渴望費叔能攜帶尖刀飛躍幾十公里,把那個所謂的工程師千刀萬剮。費叔性格柔弱,他做不來這事,面對人不像面對牲畜——可以心狠手辣,讓鮮血飛濺。費叔的笛子暴露了全部真相,他只能將真相藏在內心深處。滿地的積雪又厚又平又松軟,我計劃把字寫得很大很大,寫到我的日記中,然后準備把他們全都忘了。

    9

    林成仙陸陸續續給我發過幾條微信,問好,或者述說無聊的瑣事。我有時會回復一下,有時因為忙其他事忘了回,她就發個微笑表情提醒我。

    她變成了一個客觀存在,時時在提醒我,我和她曾經的過往。我和她之間發生過什么呢?好像并沒有,她怎么就一心一意等著我和她見面?她的低氣壓魔力讓我心悸,很不舒服。

    元旦了,又是新一年,可這個世界不太平。

    鄰村發生了火災,災情不算嚴重,有人把村子里堆的柴垛點火燒著了,天寒干燥,火光沖天。折騰了一個晚上,火被撲滅。過了一晚,另一個村也著火了,如出一轍,一定是同一個人縱火燒柴垛,“噼里啪啦”,聲響嚇人,把柴垛旁一戶人家七十歲的老頭害得心臟病發作。

    連續一周,周邊三個自然村發生火災,毫無疑問,是同一個人干的。農村道路沒有完全安裝攝像頭,警察們如同貓捉老鼠,筋疲力盡,真是防不勝防啊!誰知道下一個目標是哪個自然村?

    我的第一反應——縱火人可能就是小費,他最喜歡看火也喜歡放火。有村民舉報了他,可是幾次案發時他都在搓麻將,人證都有。這就奇怪了,撲朔迷離的案件讓快要過年的警察不得安心,于是在本鎮所有村道統統安裝上攝像頭。

    最近小費看到我忙不迭發煙,我身體虛弱沒心思抽煙,他非要塞到我手上,或者干脆把煙卡在我耳朵上。

    我說:“你寶貝的事落實了,放心。”

    他把手高高舉過頭頂,恨不得彎下腰來拜我。

    “做啥!”我及時摁住了,倘若真被他拜了,我可消受不起。

    一晃十多天過去了。我還是沒有和林成仙見面。小說稿寫得不是太順,只完成了三分之二。我坐在平時坐的書桌旁,寫寫,停停,想想,再寫幾個字,再次停下。好像很困難,不知道瓶頸在哪里,怎么寫怎么不順。寫不出的時候,我走出家門,長時間在村莊周圍漫步,有時會走得更遠,或者在母親耕作過的農地上站立半小時,混沌之間,我又回到童年。

    有人敲門,小費在樓下喊:“鄆哥!鄆哥!”

    小費后面竟然跟著林成仙。她四處打聽,找到了我的老家,互聯網時代,沒有人可以真正藏匿起來。來的都是客,我請她在鎮上的小飯館吃飯,天冷,叫了幾瓶黃酒,沒想到她酒量很大,兩瓶下去紋絲不動,沒有醉意,只有微醺,臉頰上霞色滿天旖旎動人。原本我和她面對面坐著,不知怎么她坐到了我邊上。

    她說:“鄆哥,這真是《水滸傳》里的好名字啊!”

    我苦笑。我的腦袋“嗡嗡嗡嗡”似有千百只蒼蠅在飛,暈暈沉沉,看來我要敗在她手上,拜倒在她的石榴裙底下,女人要么不喝酒,要喝就厲害得可怕。我神經緊繃,特別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酒后吐真言,我會說出事實真相嗎?可是真相又是什么呢?真相就是錯亂。這么多年過去,沒有確鑿的證據,有的只是陽光下浮動的塵埃和我們逐漸蒼老的容顏。

    林成仙瞇著眼睛,手搭在我肩頭,說,“你信嗎?我最拿手星象占卜,把你的生辰八字給我。”

    “不給,”我搖頭,“我不信這些,每次算命他們都會把我的事業、愛情說得凄慘無比。”

    “哈哈,”她爆發出極具能量的笑聲,“膽小鬼啊,那是他們算得不準。”

    “我自己的命自己算。”她忽然唱了句戲文,越劇《沙漠王子》中的一句經典臺詞。唱得真好聽,哀婉纏綿,我鼓掌,她越發興奮,“對面坐著是我心愛人,可嘆我有目不能看……”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頭重腳輕,如何從鎮上回到村子?我斷片兒了,完全想不起來。第二天醒來我仍是頭痛欲裂,連胃里的酸水都吐出來。小費屁顛屁顛過來,說是他扛著我進車子,又是他把我扛進家里,他就像過年扛了一只拔了毛的光豬,那光豬滑溜,不斷地要從他肩頭溜下來,費勁得很。

    “林成仙呢?”

    小費說:“她——她還好,眼睛熱——熱乎乎,一直——一直盯著你!”

    她為什么緊盯著我?我不好多問小費。

    “她人呢?”

    “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打車——打車回——回城了。”

    “回城了?我當時說了什么屁話?”

    “不——不知道。”

    我很羞愧、恥辱和驚懼。如同我又撞見了童年時的四十只癩蛤蟆,它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自由劃動,媽呀!我喊不出聲來,我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么,說了哪些不該說的話,也有可能我啥話也沒說,我相信自己的定力,哪怕喝醉,還有最后一根神經會緊緊控制自己,不該說的絕對不說!

    我沒有勇氣給林成仙發微信。果真,她也一直沒再聯系過我,再后來,她仿佛從我生命中徹底消失了。

    葛芳,1975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載。著有散文集《空庭》《隱約江南》《行走蘇州·古鎮鄉村》《南極之南·遠方之遠》,中短篇小說集《紙飛機》。現居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