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6期|陳剛:橋莊古歌
1
鄉文化站站長李世奇,站在大龍坪的高坡望過去,橋莊像斜披在金字塔似的仙人崖上的一匹布,舒展在群山坳里。上面零散的農家村舍,蘑菇樣錯落有致,散落在莊稼地和樹林邊。聽得見雞鳴狗吠,看得見人影晃動。喊句話扔過去,橋莊那邊喂一聲回過來,只一眨眼的工夫,比小鳥飛得快。喊話張張嘴,走路跑斷腿。人要走過去,得繞上大半天。先下河谷,過河爬上三望坡,還要順著山脊繞上九十九道彎,都是胳膊肘一樣的急拐,才到橋莊的寨口。
十幾年前,李世奇跟著爺爺李傳錢在做窯貨販子。橋莊土窯燒的鹽罐子結實。每次進貨回來,他就捶著大腿抱怨,說走一趟橋莊如取經,抵得上從大唐到西天,比沙和尚還苦。
李傳錢開導他說,那也比做橋莊郎強啊。
李世奇問,為啥?
李傳錢說,窮得慌哩,都說有女不嫁橋莊郎。十個漢子有八個在耍光棍嘛。
李世奇的喉結緊了一下,紅著臉愣在那里,仿佛知錯般低下了頭。
跑的次數多了,李世奇才知道,橋莊就是一片孤野的山坡,海拔落差大。臨河的植物被春風染成了淺綠,半山腰還是一派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景象,而崖頂的積雪還沒完全消融,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亮。崖頂與河谷的氣候要相差將近一個月,常常是河邊的苞谷已經黃了殼,半山腰的苞谷在灌漿,崖頂的苞谷才吐穗。如果橋莊的人要輪流吃嘗新飯,從河底吃到山頂,得吃一個月,頓頓都是新糧。但舊糧好像老是等不到新糧,更多的是青黃不接的饑荒日子。
李世奇第一次販窯貨,看到橋莊遍山的土地,還感慨,這地真闊,鳥兒都飛不過。他哪里知道橋莊地廣人稀,卻年年挨饑。
橋莊人哭喪著臉,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苦笑著說:地多不打糧,泥稀難糊墻。土層太薄啊,旱不得,澇不得。年年有人撂荒。
上個月,鄉黨委書記給文化站下了任務,要李世奇收集、整理橋莊的典故和傳說,民間歌謠也算。鄉里要把橋莊打造成世外桃源,讓那些日夜被鄉愁折磨的城里人,來到青山綠水間,聽一聽古歌,看一看鄉戲,喝一喝土酒。省城的專家給鄉黨委書記建議:打造鄉村游、農家樂,要有故事才有靈魂。鄉黨委書記要李世奇給橋莊村把“魂”找回來,首要任務是先把地名的起源弄清楚。
這讓李世奇犯了難。
他的爺爺李傳錢曾經說過,按族譜推算,橋莊是才沿襲了幾個甲子的地名,時間不算長。但具體到哪年哪月,他也說不清。而且地名的由來,縣志里也查不到。民間流傳的版本很多,各種稀奇古怪都有,最可信的是一首部族遷徙的古歌。
記載古歌的那本書,在一個被額頭上的皺紋壓得睜不開眼的駝背老頭手里,他是張姓的族長。李世奇說了三天三夜的好話,最后用二十斤苞谷酒,換到了那本線裝的《橋莊古歌》。
李世奇坐在那個叫古墳嶺的淺丘上,翻開了發黃的書頁,感覺每個字都在陽光下恍惚,仿佛把他帶入了迷離的夢境。他看到一群人從書中走了出來……
2
雍正年間,容美土司以及屬下五峰、水浕、石梁等土司,違背朝廷的禁令,紛紛越境搶奪鄰近的荒野開疆拓土,到處蜂擁而起,出現了許多墾荒者的身影。曾經的荒山野嶺,漸漸有了人煙阜盛的景象。
那一年,有一群土家漢子沿著清江溯泗洋河而行,他們嘴上唱著古歌:
人多地窄坐不住,
人多地窄裝不了。
出門趕路要趁早,
連忙去把地盤找。
沿溪順河牽著走,
兩邊山上留人手。
高山大嶺好耕田,
叢林深處好消閑。
拖尾的長調如雀群在叢林間展翅齊飛,枝葉震顫,久久不止。
沿河兩岸,群峰連綿,巨樹如陣,植物的暗香靜靜地浮動在空氣里。他們邊走邊唱,似已辨不得來處。突然間下了一場日頭雨,時大時小。他們擠在仙人崖腳下的一處罅隙,歇腳躲雨。雨小時,斜斜的雨絲在陽光中閃著亮。雨大時,閃亮的雨滴又在陽光里形成珠簾。只有泗洋河里清澈激越的浪花,沸湯澆雪一般,一路順著水流消散。
雨停日出,一切恍若人間仙境。大家仰頭望著水順光滑的多頁巖,層層疊疊,像一冊書,隨時準備發出嘩啦啦的翻書聲。山泉水從裂隙里鉆出來,帶著野花清香。還有展翅翱翔的蒼鷹,隨風翩躚的蝴蝶。他們被這景色吸引,攜手渡河,爬上三望坡,一路唱歌壯膽。腳步越急,天地越發幽暗。一片濃密的樹林,盡是老樹,樹上纏滿了粗壯的藤蔓,樹冠里傳出鳥鳴。然后陡坡漸緩,出現一片坪地,三面環山,一面臨河。滿坪都是野蕎麥,在山崗上錯落起伏,三角狀的葉片流蘇似的,連綿的綠,堆積如大軍壓境。
指揮趕路的,叫李正文,是有名的歌師傅。他像一只從瞌睡里慢慢醒來的貓頭鷹,歪著腦袋,抬起雙目,凝望和蔚藍天空連接在一起的巍峨壯觀的仙人崖,臉上的笑容逐漸拉開,張開胡須蓬亂的嘴巴,不禁對著河谷唱起了古歌:
坡高千丈界上嶺,
泉延十里山澗青。
女人紡紗帶做飯,
男人開荒有了盼。
商量安家在此地,
決定立業在這里。
李正文銅鈸般響亮的歌聲驚飛了林中云雀,也引來了一支張姓的族群。他們停下一路的喘息,駐足在二岔口,像一群走投無路的兔子,抱著雙肩,豎起耳朵,聆聽從風中飄過來的縹緲歌聲。張氏族長叫張正義,他對著仙人崖久久眺望。他不擅長唱歌,但他咬著煙桿指揮族人們,將應和的歌聲排成了雁陣:
隔山隔嶺又隔巖,
叫聲號子甩過來。
不為杜鵑不開口,
黃雀不來口不開,
唱得蜜蜂把花采。
張氏和李氏的族群在這里一起墾地圍田,高亢明亮地吟唱著古歌:
篩子粗的樹,
簸箕大的葉,
這么好的蔭涼,
誰都想來歇。
冬去春來,月升日落,這個被時光折疊了無數年月的荒野,開始有了不斷分岔的小徑,和漸漸增多的茅舍。取個什么名字呢?寨子有了名字,才有歷史。李家坪?張家埫?兩大家族的族長商議了好多回,爭吵的聲音越來越響,常常蓋過了樹梢上喜鵲們的歡鳴。
那天傍晚,一個云游的道士,披著滿身的霞光爬上三望坡。他像踩在一條折疊的彩色飄帶上。稻場上爭論寨名的男人們,抬頭看看樹梢上的喜鵲,又望望山路上正緩緩而來的道士。大家停止了爭論。有人緊張得舔起了嘴唇,有人把左腳的重心悄悄移到了右腳,不停變換站姿,有人鬼鬼祟祟地挪到了后面。心想喜鵲叫得這么歡,不應該是什么壞消息。只有兩家的族長,做出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強作鎮定,對遠道而來的客人假裝不理不睬。
但遠處鳥影似的黑點,正順著山脊的弧線變得越來越大,已經走到了跟前。寬大的道袍由于被風掀動,發出嘩嘩的響聲。
大家在度過最初的慌亂后,如夢中初醒,覺得寨名的稱呼還沒辯出輸贏,不能輕易認輸,但又找不到更合適的辯詞說服對方。虛張聲勢的嘰嘰喳喳,只是讓這場辯論顯得更加莽撞、粗魯、混亂,如同夏日里的陣陣蛙鳴。
聽到動靜,身著衲衣、手持拂塵的道士,漸漸停下腳步,滿腹狐疑地拱手作揖,又亮出度牒:“眾位善人,貧道借路游方,多有得罪,福生無量天尊。”這聞所未聞的話一出口,就把大家鎮住了。突然出現的靜謐,像沉悶的石碾子停止了轉動,人們的臉如同剛被碾盤軋過的糧食,表情怪異,夸張到變形。
張正義是個霸道的人,用手給眼睛搭起了一座涼棚,眼珠子開始像算盤珠子在滑動。他在盤算怎么讓這個見多識廣的道士替自己說話,還得叫張家埫。
李正文是個溫暾性子,剛才一直閉著眼睛像在打盹。這下也吃驚地睜開雪亮的眼睛,心想若借助道士的力量,就能對付張正義。先到先得,還是叫李家坪才合乎道理。
張正義先發制人,用手不停地比畫:“想請道長幫忙評個理,是我們張家提議要給這里取個名。你看我們把這里最好的田地砌成了一塊埫,四四方方,平平整整,沒有比這塊埫田更排場、更體面的地方了?!?/p>
道士被問住了。他轉動脖頸,默默把目光順著族長的手指望向那一片埫田,沒有接話。張正義見道士沒有表態,進而大膽建議:“就叫張家埫,您看是不是很合適?”
道士轉過頭來,看到了李家人臉上的憤怒,心里明白了幾分。他把拂塵抱在懷里,閉上眼,不言。他在等待看憤怒的人怎么發作。他相信過了驚蟄的蛤蟆會主動開口。
李正文的臉早已憋得通紅,嘴唇一個勁兒地哆嗦,想了半天,他搬出一句老祖宗的話:“老祖宗說過,叫先到先得。這個地方,是我們李家人先到的,應該叫李家坪才對?!?/p>
話音剛落,李家人就跟著罵罵咧咧地起哄。張家的人也放出狠話來,先提議的說了算。雙方的爭吵聲差點又要擦出火星子。他們忘記了站在面前的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云游道士。
道士看上去秀氣,穩重,如果換上長袍,會像個土司家的賬房先生。道士揚了揚手中的拂塵,用平淡的口氣,談起了容美土司的歷史,從容美宣撫司田世爵,談到了他的八個兒子,田九霄、田九龍、田九璋、田九齡……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他信手拈來,口氣輕飄,好像土司們只是隔壁鄰居家的佃農、長工。誰也沒有料到,道士洞悉了土司家的這么多秘密。一席話下來,孤陋寡聞的人們大開眼界。土司的家史就像夜間輕淡的浮云,把道士的見識烘托成了一輪滿月。對峙的緊張空氣有了松動。
天正在暗下來,道士指著天幕上銀盤似的月亮,緩慢的聲音也像月光一樣,在安靜地流淌。“你們看嘛,土司的月亮照在哪里,哪里就是土司的領地啊。如果你們背著光,就把光的道擋住了。土司的領地是不是都該姓田呢?如果這里隨了李姓、張姓,我不曉得傳出去了,土司會不會生氣啊?!钡朗宽樌沓烧碌匕褑栴}擺出來,像狐貍悄悄露出了尾巴。
這個問題把大家逼到了死角。這句話確實蠻霸道,稻場上再次安靜下來,好像是月光吸掉了所有的聲音。難道誰敢用自己的姓氏來冒犯土司嗎?只有土司才是河流兩岸的王啊。兩位大家長像準備在月光下彎腰偷瓜的賊,差點被主人逮住,臉上堆滿了劫后余生的驚恐表情——都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但又找不到什么好辦法。
他們想搶著用張氏、李氏冠名寨子的希望,像暴風里的燭火一樣熄滅了。兩大家族的人仰頭看看月亮,又低頭看看腳下的人影,然后望向道士,就像一群摸夜路的人看到了燈籠。
兩家不得不改變立場。他們滿臉愁苦,就連央求的語氣,也顯得茫然而謹慎,“要不還是請道長幫忙取個名吧?”
道士見穩住了陣腳,臉上掛出干凈的笑容,說:“我們出家人的舌頭從來不說假話?!庇终f,“人爭閑氣,草爭露水,爭來爭去傷了和氣。想一想你們的族譜,都是流芳百世的祝愿。不要讓后人笑話。容我觀一觀風水,七天之后告訴你們吧?!?/p>
張正義把道士迎進了自家的吊腳樓。道士每天拿著羅盤在山上轉悠。他像一只勤快的啄木鳥,手持法器,到處敲敲打打,節奏時快時慢,清脆的咚咚聲在寨子里東奔西跑。他還在空場上焚香化紙,打躬作揖,嘴里還吟唱著開壇科儀的曲調:
日出扶桑映海紅,
瑤壇肇啟闡宗風。
全真演教談玄妙,
大道分明在其中。
吟唱聲在陽光里打著轉,盤旋上升,又從高處灑落下來,流淌在寨子里。李正文的嘴巴也跟著調子在跑,不過沒聲音,歌聲在他的心里頭。
幾個閑漢帶著一臉的驚奇悄悄地跟著道士,交頭接耳地制造出大量流言。道士在探寶;道士在尋找龍穴;道士偷吃了張家的兩根黃瓜,還把藤蔓扯斷了;道士在勘探寨子的邊界,他要繪圖獻給土司;道士每次看張正義的幺女兒時,激動的神情,就像蜜蜂聞到了花香。流言跟著閑漢們的腳步,像溪流般匯聚到人們的耳朵里。道士詭異的行蹤,讓張正義和李正文深感不安,又六神無主。道士并不知道圍繞著他的流言和猜測。但閑漢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像幾只預謀偷食貓糧的老鼠,影響了道士的心情,他不想再管取名這件事了。道士把法器重新裝進袋子里,準備離開寨子。有個善于察言觀色的閑漢,感覺大勢不好,飛快地跑回寨子里,一路卷起的塵埃像在沿途冒白煙。他急赤白臉,“啊啊”亂語,像個性急的啞巴。他用心急火燎的手勢喚來了兩個大家長。
張正義和李正文的到來,讓閑漢們有了主心骨。道士被閑漢們圍在中間,進退不得。道士不想把生氣的樣子展現出來,丟了一個修行者的顏面。他只好假裝仰頭看天上的飛鳥。
張正義說:“感謝道長阻止我們用自己的姓氏給這個寨子取名,才讓我們沒有背著光走路啊。為了證明我們忠誠土司的態度,才真心請求道長幫忙取個萬世太平的名?!?/p>
李正文看道士沒有說話,又補充說:“難道是我們的緣法還不夠嗎?”
張正義的幺女兒,叫張大芳,長得漂亮迷人,只要看上一眼,心里就像嘗到蜂蜜一樣甜,但是說話也像蜜蜂帶刺,蜇得人疼。寨子里的男丁們經常為她爭風吃醋,還跑到她們家下苦力,連茶水都不肯喝一口。她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跟了過來,叉起腰桿,用對待一個長工的口氣指責道:“腳長在你的腿上,舌頭也含在你的嘴巴里,你現在想走的想法跟你吹噓的恰恰相反。難道你只是想用舌頭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后,就要兩腳抹油地跑掉嗎?說過大話的舌頭會爛掉的,請不要讓我們為你爛掉的舌頭難過。還是繼續唱你那些好聽的經文吧。”
張正義像一匹受驚的騾馬在揮舞前蹄,雙手驅趕著他的幺女兒,“滾遠點!你懂什么?”他警惕地看著幺女兒踩著鴨子步走遠了,倒把自己的疑心病勾出來了,心里在想:從今天起,一定讓道士住到李家去,再也不能容留他在自家的吊腳樓里借宿了。得趕緊讓會唱經文的道士和李家的歌師傅去切磋嗓子,就算他們的聲音像流水一樣在寨子里流淌,也不能讓道士勾走了幺姑娘的魂。
道士快速地晃動著腦袋,像是要把腦子里的想法給甩暈。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重新拿出羅盤,一臉愧色地說:“和光同塵,抱道行德,看來是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三天后,我會給寨子取出好名字?!?/p>
李正文像得了寶一樣露出笑臉,得意地說:“對嘛,這才是我們的緣法?!焙孟袷撬炖锏摹熬壏ā?,變成了脹死麻雀的最后一粒高粱米。
張正義表示贊成,順勢把道士的歇處推給了相信緣法的歌師傅,拍著大腿說:“好!從今天起,道長就到你們家落腳,相信你們的緣法會取出最好聽的寨名。大家都會滿意。”
李正文沒理由反對,只好捧著牙疼似的臉苦笑,呵呵。他是寨子里最吝嗇的人,連尿都舍不得屙一泡到野地里,情愿難受地憋著一泡尿,走上老遠的路,也要淋在自家菜地里。幸好只有三天!他撅起又老又瘦的尖屁股,把道士迎進了自家的吊腳樓。
張正義見歌師傅中了自己的圈套,比獵人看見狐貍掉落陷阱還要滿意。他喜不自勝,嘿嘿地笑了。他終于不用擔心幺女兒被道士蜜蜂一樣嗡嗡的念經聲吸引住了。他現在把蜂巢搬進了歌師傅李正文的家。他極力掩飾住唯恐秘密被人洞穿的不安神情,掉頭走了。
道士默默收拾好行裝,飄然離開了張家。他輕巧的腳步,像密集的鼓點在敲打一個人的心臟。他沒有聽到背后一箭之遙的吊腳樓里,響起了一串嚶嚶的哭聲。那是張大芳的哭聲,像是蜂群突然失去了蜂王,蜂群在蜂巢里悲鳴。在她的哭聲后面,是張正義愁悶的苦瓜臉。他心里有些慌亂,“老天爺呀,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讓我的幺女兒迷上了一個道士?!?/p>
3
寨子里的人們等待道士取名的心情,就像十月懷胎的母親在等待臨盆,令人備受煎熬。
當第一天的第一縷陽光照臨仙人崖的時候,道士已經爬上了山崗,像一株會移動的向日葵那樣跟著太陽走。他仿佛懷了很重的心事,步履蹣跚地行走于彎曲如弓的田埂,沉浸在陰陽八卦的演變里。直到鴉鵲在薄暮中返巢,他還在孤獨地沿著泗洋河行走,仿佛在尋找自己丟失的魂魄。好奇的閑漢們,聽見法器的擊打聲有氣無力,吟唱經文的調子也不連貫,像漏氣的風箱在呼哧,又像在輕聲呼喚那些荒腔走板的調子。這一回,閑漢們分析得很有分量,覺得道士的法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但他在盡心盡力。
第三天的晚霞像綢緞在白花花的河面上翻滾,兩只發情的野鴨在緞面上展翅追逐。野鴨呱呱呱的情話,有節奏地敲打道士的耳膜。他卻拿著羅盤發呆,看上去,人都瘦了一圈。如果一個人盯住某個東西不動,說明他眼里看到的是別的東西,那個東西裝在心里,誰也看不到。道士是個認真的人,只有滿腦子想著這些事情,他的眼神才會癡迷。他正一門心思地琢磨給寨子取名,他伸出五根指頭,蕎麥嶺、九里坪、樟樹坳、橫堂沖,想出來一個名字,他就扳回一根指頭。他扳了四根指頭,還剩下一根大拇指,無論如何都扳不下去了。他的大拇指就翹在那里,顯出很固執的樣子。他被這根大拇指折磨得心力交瘁。
對岸一個趕牛的老漢,看見道士翹起大拇指在那發呆,不知他打的什么啞謎,或是在作什么法。突然想討個好口彩,就隔著河岸喊:“道長啊,你是在贊美我的牯牛長得很健壯嗎?”
河谷空曠,聲音尖利聒噪,把道士驚了一下,看清對岸的情形,以為老農是想牽牛過河,連忙說:“你的牛長得很健壯,可惜不是水牛啊。還是不要過來了?!?/p>
老農說:“要不是隔著河,我就過來陪你聊一聊??上绷艘蛔鶚虬?。”
道士說:“多謝善人的好意,你想得很周全。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河上缺一座橋。”
老農說:“要是河上有一座橋,這地方真是一塊寶地啊。”
道士不說話了,他快速把大拇指收進了拳頭。立馬捉筆在畫符用的黃表紙上涂抹,手中的炭黑像一只牽絲的大蜘蛛,在黃表紙上建起了一座房子式的橋,這是一座廊橋。
老農看道士不理他,以為說錯了什么話。他可不敢得罪一個法力無邊的道士啊。他像偷吃了辣椒的猴子,抓耳撓腮,滿臉通紅,說:“我說錯了什么話嗎?道長不要生氣啊?!?/p>
道士說:“善人說得很好,我在設計一座橋呢。橋修通了,這個地方就叫橋莊!”
老農見道士沒有生氣,隔河作了一個揖,欣喜地趕著牛順著河水流淌的方向走遠了。
道士激動的聲音有點大,驚飛了一群在薄暮中返巢的鴉鵲。
蹲在山崗上的幾個閑漢,他們能夠看見對岸牽牛的老農,也能聽見道士的聲音。他們從叮當的牛鈴聲里聽到了“橋莊”兩個字,知道這將是寨子的名字。他們站起身,腳步像密集的鼓點敲打著山路?!皹蚯f”迅速成了一道被接力的口信,在寨子里四面傳達。
道士回到寨子的時候,歌師傅李正文的稻場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張家的、李家的,大家都在等身負重望的道士。李正文點燃了過年才舍得用的松油燈盞,油捻子釋放出明亮的光芒,火焰在微風中左右搖晃,將投射在遠處的人影變得忽大忽小,像一群人在跳古老的儺戲。
李正文把對襟搭在肩膀上,一排精瘦的肋骨暴露在外,幾綹稀疏的山羊胡隨風擺動。他的身旁站滿了李氏的人,像他的左膀右臂。這讓他的情緒得到極大調動,臉上的皺紋像秋天的菊花在綻放。他用勝利者的語氣問:“看來緣法真的擋不住啊,你們說是不是?”不容族人回答,又自問自答道,“寨子姓什么有那么重要嗎?重要的是在我們李家屋場上產生的?!?/p>
張家的人畢竟在李家的稻場上,剛過來的時候,還像一群彬彬有禮的客人?,F在聽李正文這么自吹自擂地說話,仿佛吃了大虧,都一臉不滿地望向張正義。
張正義精明的眼睛,閃著比松油燈還亮的光,咂著嘴說:“很好,橋莊真是一個吉利的名字。”又得意地扭頭問李正文,“大兄弟,你說吉利在什么地方呢?”
李正文裝了一肚子古歌,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哪里會知道吉利是個什么意思呢?他的臉上露出尷尬和羞怯來,孤苦無助地看著大家。
寨子里只有張正義家中有本泛黃的老歷書,遇事都要請教他選黃道吉日。寨子里的紅白喜喪,都在這本泛黃的歷書指導下挑選日程。張正義每次打開歷書,就像掀開了一只魔盒,里面裝滿了別人無法洞悉的神機妙算。
李正文脖子上的青筋在激烈地抖動,嘴唇都要被自己的舌頭舔干了。沒人注意他跟自己過招的表情。就算他掏空了腸胃,也擠不出半句話。他被張正義的轉守為攻噎了好一陣,只好把問題又踢回去,憨厚地笑著問道:“那你說吉利在什么地方呢?”
張正義只皺了兩下眉頭,就拿定了主意,用手指著遠處說:“還是聽道長給我們解釋吧,相信他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道士像個幻影立在暗處。
道士的突然來臨,讓現場安靜下來。
道士的臉上充滿了笑意,他的手上拿著一張畫符用的黃表紙,沒人看清上面畫了什么。
道士的聲音洪亮,大家也許并沒有聽明白意思,但每句話都聽清楚了。
道士謙恭地躬了躬腰,說:“橋,五行屬木;莊,五行屬金。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三才配置為天地人,橋莊的天格為金,地格為火,人格為水,總格為水,是泉舟順展的大立功數。寨子里要修一座橋,橋修好了,功德才圓滿,也才好用橋莊這個名。”
大家聽得更加恍惚,滿臉茫然。只恨才疏學淺,連皮毛都沒摸著。李正文用佩服的目光看了道士很久,才撈起背襟擦了一把汗,說:“寨子里沒人架過橋啊?!?/p>
道士拱手作揖,說:“我會幫助把橋架好了再走,這也是奉道行事?!?/p>
眾人七嘴八舌,想象不出要修一座什么樣的橋。
道士說:“見心見性,這很好。說明每個善人心中都有一座橋?!?/p>
張正義有些不滿,認為寨子里的人給自己找了一個大麻煩,為了取一個寨名,大家還得修一座橋。他實在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蠶給自己結了繭,要變成蛹才能從繭里爬出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
為了加快架橋的工期,整個夏天,他們就在河岸的草木叢中架灶煮飯??諘绲暮庸然厥幤痂徥從镜母鞣N聲響。男人們被太陽曬出油光的臉,像鏡子一樣能映出草地上的鮮花、天上的云朵。整天指揮大家埋頭苦干的道士,在寨子里受到了越來越多的尊重,他還學會了不少本地方言和一些民歌,大家都幾乎把他當成寨子里的人了。道士用木炭畫了厚厚的一沓黃表紙,穿架斗拱,挑檐豎梁,圖紙不僅勾勒出了橋的概貌,還把施工的步驟和順序,也依次展現出來了。
寨子里的女人都在家操持家務,除了到工地上幫廚,沒有誰有閑工夫看男人們架橋。只有張大芳背著一只背篼,經常裝作打豬草,“順便”來看看橋的進度。她每次對著道士露出笑容時,都要深深地低下頭去。有一次,她還挽著褲腿在河邊洗腳,她的小腿像一件剛剛出窯的精美瓷器,在河邊閃閃發光。她的眼睛落進河面,正好能看到道士忙碌的倒影。想看又怕看,怕看又想看。她眼里的笑也像躲在清澈的河水里,在小心翼翼地閃著羞怯的波光。張正義停下手里的活兒,蠻不講理地攆她走,“滾回去,這里不是女娃子待的地方?!彼龓еe愕和委屈的表情轉身離開,差點與道士撞個滿懷。她的眼里噙含淚水,莽撞地從他身邊拂袖而去。道士嚇了一跳,察覺到有些不對,茫然不知所措。他連忙轉過臉去,掩飾突如其來的難堪。
三個月后,一座廊橋在斧鑿聲中漸露雛形。橋面橫跨泗洋河兩岸,橋寬六尺,木柱瓦蓋,兩邊檐角伸向河里,挑出明廊,廊柱間連成了長條形的板凳,過路的行人可以在上面歇腳、避雨。以前過河,要尋淺灘,兜繞路程不說,若遇上漲水季節,只能怯怯而退。現在過河,來去如飛,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道士用朱砂在廊橋的匾額上寫了斗大兩個字:橋莊。寨子里的人都夸字寫得真好看,行云流水的筆畫說不來,沉靜閑適的靈氣也說不來,只說顏色蠻紅??煲旯さ睦葮颍诔筷刂泄獠收杖耍蹅サ纳碜说褂吃诤铀牡撞?,對著藍天白云虎視眈眈。連寨子里的狗,也驚懼地圍著這個陌生的龐然大物邊轉邊吠。
走近橋身細看,一些榫卯結構的縫隙還清晰可見。道士說:“這些縫隙需要刮膩子粉、抹平,然后涂上兩遍桐油。估計還得兩三天工夫?!比欢?,道士卻悄然離開了橋莊。那天寨子里悄無聲息,連狗都沒叫一聲。沒有人知道確切時間是在半夜,還是天剛放亮??傊翘煸绯繘]有人聽到道士誦經的嗡嗡聲,寨子里的人覺得少了什么,但又不知道具體少了什么。張大芳最先發現道士失蹤了。那天早上,朦朧的霞光已經映照出田野的輪廓。李正文蹲在門檻上,咬著長煙桿,歪著腦袋,目光斜斜地看張大芳拍緊閉的門板,沒人應聲。她推開道士住的廂房門。門吱嘎一聲,朝霞像流水漫過門檻,把門框里的張大芳照亮。他看到張大芳的嘴巴越張越大,眼睛也因為驚訝而鼓突起來。
4
道士失蹤的消息,是李正文的嘴巴發布出去的。
這條消息,跟著人們的腳步,很快就傳遍了寨子。大家覺得向道士表示感謝的話都沒有說一句,感到心神不安。張家的、李家的都派了人到處打聽道士的下落。有人從一個補鍋的銅匠口里得到了準信,說看到一個游方的道士往大龍坪方向去了。寨子里派人帶著禮物趕到大龍坪的時候,又碰到一個背著彎弓的彈棉花匠,說看到一個道士踉踉蹌蹌地翻過七里口,已經爬上了紫樹包。帶著答謝禮物的人,像幾條迷蹤的獵狗,后腳還沒落定,前腳又得到了不同的信息,他們一路順著打探來的新消息不停追蹤,路過了蓮蓬溪、核桃荒、漆樹坳、焦莊、后槽、鬼塔坡、王馬埫……他們走大路,踩小徑,足跡遍布方圓數十里,連道士的影子也沒看到。
半個月后,他們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寨子里。李正文用舌頭舔了一陣嘴唇,嘆息一聲:“這有什么辦法呢?看來是我們的緣法盡了?!?/p>
張正義對李正文的自圓其說,不以為然,“老哥,不是我要別你的馬腳。你的緣法就像青杮子,看上去不錯,吃起來澀嘴。我們還是看一看歷書吧?!?/p>
張正義搬出老歷書,掐著指關節算了一會兒,用悲哀的口吻說:“歷書說了,去日不吉,方位沖煞。甲乙五里地,乙庚千里鄉,丙辛整十里,丁壬三里藏,戊癸團團轉,此是失物方。那天是庚日,道長恐怕已經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這件事只能這樣算了?!?/p>
大家如釋重負,相信歷書推算的結果,打消了繼續尋找道士的念頭。
寨子里來過一個道士,為取一個名,修了一座橋。橋快完工的時候,道士像一片風中飄蕩的樹葉、鳥影一樣,回到了流浪的天空。過了一段時間,連談論道士功德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寨子又恢復到往日的寧靜。
道士離開后,張大芳顯得有些迷瞪,仿佛生活在夢境里。她除了抱頭痛哭,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她的哭聲有些沉悶,是從五根濕淋淋的手指頭里逃出來的。后來眼淚也哭干了,就每天呆呆地站在晨霧里看朝陽,又呆呆地目送落日。走到天邊的太陽,也用半張紅彤彤的臉龐,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她沒有等到能平息她哭泣的聲音。只有張正義用煙桿敲打板壁,呵斥幺女兒的吼聲,一句接一句,像看門狗對著影子狺狺地吠叫。誰也摸不準事情起因,只是在背后猜測,張家的幺姑娘果然被游方的道士蒙蔽了雙眼。有人甚至想進去安慰幾句,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誰心里不怵張正義的脾氣呢?就算他不發脾氣,直瞪圓兩只眼珠,都不用說蠻橫和刁鉆的話,站在他面前便有些篩糠。
張正義迎著秋天的涼風,拎著兩把葉子煙和一壺酒,走進了李正文的吊腳樓。他要歌師傅幫忙給幺女兒做媒。張正義平日派頭挺大,現在也低三下四地說了瞎話:“老哥啊,你是懂緣法的人。請你幫忙給丫頭尋一樁好的姻緣吧。”
“我早上好像聽到了喜鵲的叫聲?!备鑾煾滴⑿χ?,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剛進入冬天,一場瑞雪降臨到寨子里,整個寨子看上去胖乎乎的,像穿了一件銀色的棉襖。張正義翻出老歷書,選了個黃道吉日。李家迎親的人群像覓食的螞蟻,在雪地里排成一列壯觀的隊伍。張大芳懷著對道士的思念,嫁給了歌師傅的堂侄。
5
橋莊冠名的故事到這里就該結束了。但古歌的唱詞里還有下文。
第二年春天,一個放牛娃在橋墩上發現了一張紙,是道士作法用的黃表紙。上面用毛筆寫了幾句話,長短一樣,碼得整整齊齊。放牛娃不識字,只覺得字寫得很黑,一筆一畫和橋匾上寫的字一樣好看。他撿回去,拿給懂歷書的張正義看。張正義搖頭晃腦地讀完了。認識的,不認識的,朗朗有聲,生字熟讀,也聽不出毛病。他很高興能把這幾個字認識一半:
又逢暮春時,
過此訪遺蹤。
橋影月半斜,
莊公夢蝴蝶。
“太公,這一堆字,說的是什么意思呢?”放牛娃搓著兩只手,急不可耐地追問。
張正義坐在長條凳上,端詳著紙張,心里在納悶,里面為什么會出現“橋莊”兩個字呢?他鼻孔里喘著粗氣,說:“娃兒呀,這是一個過路的先生,看到橋上有兩只蝴蝶,就隨便寫了幾句話。沒得說頭,就和你爹半夜說夢話一樣的,當不得真。還不如古歌押韻。”
張正義的歷書太老了,有幾只書蟲把內頁啃破了。他把這頁黃表紙夾進歷書,指著窟窿眼說:“你愿不愿把它送給我呢?正好留下來打補巴?!睆堈x也是想找個茬兒,趁機把話題截了。
放牛娃覺得撿來的紙片能給老歷書打補巴,他的眼神滿是笑意,高興地說:“太公,不是我說丑話,這就是屋檐溝的水流到了河里啊,很相宜?!?/p>
沒過幾天,有個路過橋莊的牛販子帶來一個口信:說大龍坪的一個郎中在二岔口采草藥的時候,看到過一個道士,和去年橋莊人到處打探的那個道士很像。道士頂著牛鼻子一樣的發髻,像一抹影子鉆進林間小路,眨眼間就不見了。他請牛販子把這個口信帶給橋莊的人。
這個口信像一股風,吹起了許多掩埋痕跡的塵土。這么長時間,道士一直在橋莊附近轉悠,就像影子一樣出沒。難道他是有什么割舍不了的心事,才如此徘徊不去嗎?寨子里的人不解,也沒心思去揣摩。他們忙著要在寨子里辦學堂。是張正義提議的。張大芳嫁到李家后,兩門也算結了親家。他給歌師傅商量,說寨子里能識的字加起來,斗大的字裝不滿三籮筐。得辦個學堂,教娃們識字。這也正合歌師傅的心意,他早想把祖上流傳下來的歌本保周全。
兩個人剛合議好,寨子里就迎來了一個私塾先生。私塾先生姓王,叫王光明,是跟一群窯貨販子進山的算命先生。
事情在露出水面前,沒有半點征兆。王光明那天進寨子的時候,肩上搭著一條空口袋,看上去和他的肚皮一樣癟。身體軟得像根面條,手里的布幌也有氣無力,顯然是餓壞了。一群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寨子里好長時間沒有來過生人了,孩子們覺得有些新鮮和好奇。王光明像一匹熟知線路的瘦馬,不疾不徐地走進了張正義的吊腳樓。他或許是看到這家的房屋最氣派,判斷是一戶殷實人家。
他神情苦澀,朝張正義躬了躬腰,用外鄉人的口音說:“東家,我來討口吃的。”
張正義怔了怔,正要接話,王光明再次打開疲憊的嗓子,說:“我不會白討碗飯吃,我會算命。”看了一眼身后的孩子們,又補充一句,“也可以教孩子學認字,學識數?!?/p>
張正義歡喜地拍了一下大腿,說:“我們準備辦個學堂,正缺一位先生?!?/p>
私塾便設在張正義的廂房屋里。廂房屋過去是間堆雜貨農具的屋,放幾張桌子進去,就變成了學堂。王光明題了一塊匾,叫“橋莊學堂”,掛在廂房的門楣上。匾很厚實,用的是李正文準備打豬槽的一塊槽板。開辦學堂,是張正義和李正文的主意。王光明不收學費,不要束脩,只要管飯。真是天降好事。兩個人決定,先生的生活就由兩家輪流安排。來學堂的孩子也不用交束脩,自帶干糧就行了。寨子里的人,聽說橋莊學堂不用出學費,只帶干糧,覺得便宜,都把適齡的孩子送過來?;蚴逯锻?,或兄弟數人,學堂里甚是熱鬧。
王光明以前在鄰縣的衙門口擺攤,幫人寫訴狀。因為一場官司得罪了縣里的一個衙役,挨了一頓毒打。這個衙役練過武,三拳兩腳就把王光明的胳膊打折了。第二天,王光明將胳膊藏在袖子里,繼續擺攤,又被衙役撞見,對他舉起鹽罐大的拳頭說,看到你一回便打你一頓。王光明托著折胳膊,嚇得連夜逃到了容美土司的地盤。王光明不寫訴狀的時候,喜歡翻看一本《麻衣神相珍本》,看相算命算入過門。在衙門口待了多年,也算閱人無數。逃離的路上,為謀生路,急手現抓,就扯了個布幌子,用毛筆畫了一個陰陽八卦圖,圖的一側豎寫三個大字:神算王。王光明四處流浪,全憑紅口白牙,給人相面算命為生。給人算前世今生,嘴要不停地說,還要像偷食的狗假裝看別處,察言觀色,等火候。待對方急于知道下文的時候,才算入了道??纱藭r,偏不能說,要沉得住氣。釣魚的人不急,魚就急著上鉤了。這個過程很折磨人。為讓一個路人上鉤,他得像釣魚人先往魚塘里撒餌一樣,一天下來,要說不少閑話。
王光明當了私塾先生,在學堂也待不住,趁學生們描紅的時候,愛和過路的人打招呼,說閑話。現在說閑話倒不是為了下套,而是為了解悶。一個月不到,東扯西拉,寨子里的人和事,被他知曉了大半。說完聽完,搖頭一笑,又給學生們開新課。
那天,張正義在陽光下翻看老歷書。一下翻到了那頁黃表紙,又開始對著有些不認識的字,在心里猜。嘴唇在動,出不來聲。搖頭晃腦的樣子,引起了王光明的注意。王光明放下新課,安排學生們描紅。他走到張正義跟前,好奇地問:“東家,你在看什么呢?”張正義呵呵一笑,張嘴就說瞎話,“先生,你看我在讀一首古詩?!?/p>
王光明湊上前,嘴里念出了聲:“又逢暮春時,過此訪遺蹤。橋影月半斜,莊公夢蝴蝶?!甭砸凰尖?,脫口而出,“寫得好哇,這是一首藏頭詩。把每句起頭的字,跳著讀,就是‘又過橋莊’。這里面有什么典故呢?”
王光明剛住嘴,恍然大悟。他想起那個修橋道士的傳聞,料定這可能是道士所為,還把詩里的意思領會了八九不離十。他斜著眼睛又補一句:“真是山擋不住云彩,樹擋不住風,神仙擋不住人想人。莫不是道士要留給他想念的人呢?”
張正義神色一震,腦袋里如同響起一聲炸雷。難道道士還在惦記自己的幺女兒嗎?張正義心里一緊張,就把心腹話都吐了口。幺女兒如何被道士迷得差點丟了魂,又如何使岔子連夜攆走了道士,再托歌師傅做媒把女兒嫁到李家,一五一十全說出來了。沒想到王光明聽完,神秘地一笑,指著張正義說:“哪有東家這樣當爹的,棒打自家的鴛鴦?!庇智穆曊f,“傳出去,逗人笑話不說,還遭閨女記恨。這話,我替東家兜住了。這詩,也不能說?!贝撕?,再有寨子里的人和王光明談起張家幺女兒和道士的事情時,王光明總會表現出滿臉的不相信,是一副想戳穿別人編造的謊言的神情。
王光明捂著秘密,就像捏住了張正義的把柄。他在李正文家粗茶淡飯吃得香,隔天在張家就想吃肉。他給張正義說:“東家啊,你看我今天拿戒尺的手是不是有點抖?說力氣是肉長的,這話真不假?!闭媸氰F鏟子刮鍋底,咯吱得人心慌。張正義如同遭了暗算,只得照方抓藥。他一邊眨巴著眼睛去取炕架上的臘肉,一邊后悔當時嘴快,不該掏心窩子把那些事說出來。當時掏完話,倒一時痛快?,F在天天要吃肉,還堵不住那張嘴。這不是更窩心了嗎?
王光明教學有一套,讓孩子們自己寫字,貼到自家對應的物品上:門、柜、斗、桌、椅、凳、鍋、碗、盆。巴掌大的字,歪歪斜斜,滿屋踉蹌,順帶給家長也掃了盲。寨子里的人都很滿意。王光明整天笑瞇瞇的,好像他嘴里永遠含著一口蜂蜜。
橋莊學堂只開辦了大半年,張正義家的臘肉就吃得只剩一副心肺和半卷豬油了。為了保住這最后的臘貨,張正義動了攆走王光明的念頭。他去找李家的歌師傅商量。李正文披一件褂子正要出門,兩人在門口碰上了。
張正義就靠在門框上,眼神的顧盼之間,有著難以掩飾的緊張,說:“親家,我們談一談學堂的事吧?!?/p>
李正文聽出話里頭有別的意思,但不知深淺,也不知道如何應付這個問題,就說:“王先生很有章法,歌本上的字我差不多能認個眼熟,但不會寫。娃娃們的進步比我大。”
張正義說:“我擔心的正是這個。娃娃們在書里找到了快樂,他們今后就不能安心種地了。認得幾個字有什么用呢?書不管飽,字也不能吃,照樣餓肚子。還得靠土里刨食?!?/p>
李正文恍然大悟,佩服張正義的見識。但又有些犯愁,“怎么給王先生開口呢?”
張正義嘆息一聲,說:“學堂里數你們李家的娃多。塘大無魚,塘自然就干了。”
李正文突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拍了一下大腿,放出一句狠話:“好!打明日起,我們兩個家族的娃娃都去放羊?!?/p>
張正義一下歡喜得亂了陣腳,想象著一群羊像一團白云在飄移的景象。他知道羊群走出寨子,就會散開,那一大團白云會裂變成一小朵一小朵的云塊兒,孩子們就藏在這些小云朵的咩咩叫喚聲里。讓王光明自個兒坐在學堂里眼睛發直吧。
6
事情并沒往張正義想的方向發展。第二天,娃娃們依然擠滿了學堂。家長們沒聽勸導,反而把話傳給了王光明。王光明聽而不聞,只笑瞇瞇地用戒尺敲打著桌面,響聲清脆,短促而有節奏?!案患也挥觅I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薄梆B兒不讀書,不如喂頭豬?!币痪浣右痪?,娃娃們童稚的聲音在學堂里響起來,像卷動的水碾一樣悠揚。王光明趁著學生們讀書興致正濃,突然說明天學堂就不用來了,先生要離開橋莊。他也不說個緣由,只是搖頭嘆息。孩子里有一半是真想讀書,還有一半也沒想真學,是可以借此躲開家中活路。有先生在,他可以天天到學堂胡混;先生一走,就得回家割草放羊。所以,都不樂意先生離開。有的孩子趴到桌角上哭,有的孩子跑回家去找父母。
王光明這一鬧騰,把寨子里的人都驚動了。大家都來勸留。李正文站在人群里,很慌亂,也很尷尬。他像一只洗臉的花腳蚊子,不停地搓著兩手。他看著張正義,指望他能拿個好主意。兩個人剛才還在灶間里商議。“你說咋辦?”“那你說能咋辦?”各自用反問作答。
張正義左右為難了一陣,突然軟著舌頭說了一句硬話,粗重的聲音從鼻腔傳出:“這么大個寨子,還養不起一個先生?”又轉頭朝向王光明,作了個揖,“從明日起,各家拿雞蛋、臘肉,把先生供奉好。”這句話像石頭一樣沉,正好落在了王光明的心坎上。
橋莊因辦過幾年學堂,開化了風氣,愛讀書,就是親戚鄰里間平日說話,也顯得文雅。這點品位情趣,一代一代往下傳,像薪火。甚至到現在,橋莊的孩子讀書也比周邊的村寨厲害,出過兩個博士。說是祖上有舊學基礎,基因的源頭還在這里。
橋莊學堂開辦到第五年,王光明上山采野菌子煮食,不小心誤吃了鬼打傘。從中毒到去世,僅用了四天,終年五十三歲。臨死的前幾天,吃過兩服自煎的中藥,病不見輕,反倒更重了。一直發高燒,說胡話,沒人能聽懂。臨死時,突然清醒,扳著張正義的腦袋留下一句話:“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橋莊學堂還要辦下去?!边@句話,張正義早已聽過百八十遍,耳朵都聽出了繭子,平常沒在意,現在王光明要死了,再聽他說上這一遍,不由想起許多過往,心里一動,在那里愣神。王光明喘了一口氣,轉臉一笑,繼續說:“還有件事,東家也莫怨我。我當初吃你家的獨食,是想逼著你攆我走。等我真說要走,大家才會留。怎么留?這才有了大家的供奉。也是借你的湯,給我自己下了一碗面。”靜了片刻,又說,“想著不收學費,只圖個肚兒圓,也該。一輩子好吃,最終栽在饞嘴上,也該。給人看相算命無數,自己的后路也沒看清。一切都是命數。”
張正義這才明白,原來王光明專吃他家的臘肉,是一個小計謀,并沒有拿詩和閨女的姻緣來要挾自己的意思。原來的誤解,倒顯出自己的心眼太小。不禁搖頭感嘆:“難怪要讀書,只有讀書人的心思才活絡。”又自責,不該攆走道士。但王光明斷氣前的命數一說,仿佛給他打開了一扇門,放他走出了自責的囚禁,不再想道士的事。直到有一天,他打開老歷書,看到夾在里面的那張黃表紙已毛了邊,還生滿霉斑,墨跡洇染成幾團黑暈,上面的那些字,蕩然無存。張正義眉眼聳動,一陣唏噓。但很快,他就像換了一個人,微笑覆蓋了悲戚,一臉的安定,一臉的祥和。只有他的十根手指頭,還像撲火的飛蛾,把紙面碰觸得嘩嘩作響。
王光明去世兩年了,辦“橋莊學堂”還是一個話題。橋莊學堂最終沒有繼續辦下去,是再也沒有碰到不收束脩的私塾先生。曾有人舉薦過別的私塾先生來面談,一提到脩金,寨子里的人就不吱聲了。他們只想管先生膳食,不愿再出其他費用。就像談一樁生意,買的嫌貴,賣的嫌賤,都覺得虧,總是談不攏。說橋莊人聰明過了頭,辦教育都不舍得砸本,這些傳聞沒法印證。但直到解放后,橋莊才又有了學校。當然,這是后話了。
王光明去世后,就葬在離廊橋不遠的山崗上。寨子里的人念他免費教學的功德,給他修了一座又高又大的墳。只是歲月更迭,墳墓漸漸塌陷,只有扒開那些密密麻麻的茅草,透過布滿苔蘚的青石,才能窺見墳包的輪廓。現在這道山崗,橋莊人叫作古墳嶺。
李世奇輕輕合上《橋莊古歌》,生怕驚醒了那個躺在古墳里的人。他的嘴巴一直跟著歌詞在動,不過沒聲音,聲音在心里頭。
7
那些押韻的歌詞在李世奇心里明亮起來,他把《橋莊古歌》精心打磨了幾遍,請縣文工團的導演編排了一個歌舞劇。導演說,要原汁原味的原生態。
橋莊村里會唱古歌的人已經不多了。那是一群當了祖母的老太太和一群快要當爺爺的老男人。他們合唱的聲音高亢明亮,震得遠處的落日都跟著抖。這群唱古歌的老人習慣了自由哼唱,不太習慣排練。導演穿一身黑色中山裝,看上去秀氣,像個好脾氣的年輕人。但他的手勢一起,老人們就像雞群里鉆進了一只黃鼠狼,驚慌失措。圍觀的人哈哈大笑。
鄉長是個有辦法的人。他弄來了一大摞紅色的榮譽證書。把同意服從導演排練的老人的姓名寫在上面,授予“橋莊村第一屆民間藝術傳承人”稱號,又給每人訂制了一套漂亮的民族服飾。
李世奇把排練短視頻發到抖音上,幾天下來,就吸引了上百萬的粉絲。他趁熱打鐵,像個走鄉串戶的行腳小販,天天在寨子里亂走,傳播他的思想,宣傳他的主張,鼓動村里的年輕人都來學習橋莊古歌。橋莊村的年輕人開始談論這場歌舞,他們確實對祖傳的橋莊古歌忽略太久了,他們根本不懂得古歌的樂趣。他們不再沉湎于打麻將,盲目地哼唱流行歌曲。年輕人的醒悟并不容易。突然間,學習古歌的人越來越多了。導演每天忙得雙腳不沾地。
橋莊一下子火了。許多外地人駕著車,過來打卡。路邊停滿了各式轎車、面包車,還有旅行社的大巴。橋莊人嗅到了商機,客棧、飯館,雨后春筍一樣冒了出來。每個游客都在網上為橋莊村造勢,背景全是橋莊古歌的歌舞現場,他們在旁邊使勁兒地鼓掌、吹口哨、尖叫。
李世奇遠遠地站在古墳嶺新修的廣場上,聽橋莊的男女老少齊聲吟唱那首祖上傳承下來的古歌。古歌的唱腔早已被打磨得油光水亮,閃爍著明凈又嘹亮的光澤。古老的唱詞像夏夜的流螢,穿過折疊的時光,在聲音的褶皺里穿行:
家雞和野雞還沒分家過
張家和李家就蹚過了河
安下寨子扎起營
過了幾年才取名
先祖創業垂千古
爬坡開荒百般苦
不謝天,沒太陽
不謝地,哪有糧
不謝道士咋過河
是游方的道士幫忙建起橋
不謝先生咋識字
是遠方的先生過來辦學堂
鴉鵲子飛上核桃荒
天下的好事都成雙
豬獾子躲進了山洞
保住了收成不落空
……
就是這首橋莊古歌,仿佛讓歲月的河流找到了流淌的方向,讓村寨的歷史重新有了生命和溫度。
【作者簡介:陳剛,土家族,1974年出生于湖北五峰。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化工作協副主席,湖北省作協13屆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長江文藝》等文學期刊發表過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長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選載。有作品曾獲人民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湖北屈原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