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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窗外有鳥鳴
    來源:光明日報 | 王蕓  2024年06月24日08:29

    鳥鳴先于夢境和一天的生活抵達早晨。每當從睡夢中跋涉而出、意識初明的一刻,鳥鳴聲清晰而至,水洗過一般明澈、清亮。黎明時分,這是天賜的禮物。

    家養的藍貓球球總是比我們早起,早起的它做什么呢?學習鳥叫??傆斜人缧训镍B兒,在窗外的樹上、不遠的露臺上、露臺的鐵欄桿上,啁啾個不停。球球蹲伏在落地玻璃窗前,或隱身在灰色薄紗窗簾背后,似乎這樣就可以將自己敦實的身體隱藏起來,可在窗簾底部甩動的尾巴泄露了它的方位。這時,球球嘴里會不間斷地,發出鳥鳴般的叫聲。

    某天,窗外的鳥鳴聲異常繁密又切近,簡直有些聒噪了。我走到窗前,鐵欄桿上竟然蹲著六只鳥兒,兩大四小,它們一起發出喋喋不休的叫聲。扭頭再看蹲在窗前的球球,它琥珀色的眼睛緊盯著窗外,小嘴微顫,那執著學習和回應的姿態透著熱切。

    我不知道鳥與貓類的語言系統是否相通,顯然它們在我家窗前、玻璃兩邊,日復一日地達成了某種默契。每天,鐵定有至少兩只鳥兒擇時飛來,棲落在鐵欄桿上,與藍貓球球隔窗互動,仿佛日常的授課與練習。必須承認,不同生物的交流或許無邊界,生命體的能力卻是有邊界的,勤學苦練的球球始終停留在幼稚園階段,那短促的叫聲,仿佛一顆玻璃球在促狹的管道里滾來滾去,難以舒展。

    院子里還有許多隱身于草木中的鳥兒,常常在我走過時忽然飛掠而出,或在不遠處的磚道、草坪上蹦跳。我疑心它們從不遠處的艾溪湖濕地公園遷來,那里可是鳥兒的天堂。

    一天傍晚,我們去湖邊散步,目睹了一群群如云迅疾聚散的鳥兒,從不知何處歸來,紛紛扎進湖中小島上稠密的樹林中。我驚異于有那么多鳥兒,它們仿佛幻變的夢影,在那一刻散發著喧騰的、不真實的氣息。可越過湖面傳來的鳥鳴聲,又是那么真實。

    在玫瑰金色的夕陽漸漸消淡的過程中,一群又一群鳥兒飛來,融入小島渾圓的墨影,直至隱匿于夜色深處,模糊了輪廓與邊界。那個黃昏,屬于一個湖泊、一個濕地公園、一個城市腹心地帶的,生機盎然的一幕,被我拍攝下來,制作成短視頻,可以反復觀看,印證。

    艾溪湖濕地公園是鳥兒們的天堂,也是附近居民散步的優選之地。我們步行十來分鐘,就遠離了喧囂,落入明澈之境。公園依長湖南北延展,寬闊的湖面鳥兒麇集。黑天鵝姿態優雅,有時四只天鵝呈一條斜線勻速往前,仿佛列陣;有時兩兩曲頸交互,造型曼妙;偶爾一只兩只騰空而起,在天空滑翔而過,至遠處雙足急踏踩著水波停降,似在表演。野鴨成群,在近岸處徜徉。白鶴、鴻雁、灰雁、疣鼻天鵝、水雉、環頸雉、白胸翡翠……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鳥兒,將它們的鳴叫聲散入湖水的漣漪、云影和草木的氣息,與濕地的一呼一吸同頻共振。那一刻,我們亦與之心心相印。

    又或者,窗外的鳥兒們來自天香園,那兒離艾溪湖不遠,同樣是這座城市腹心不可多得的“鳥兒樂園”。 極盛期,三十多萬羽鳥兒,六萬多個鳥巢,安落在繁茂的花木間。之中,有常居的留鳥,也有應季遷徙的候鳥。與鯉魚洲和鄱陽湖沿岸麇集的冬候鳥不同,這里多為夏候鳥,每年的二三月間陸續飛來,冬天來臨前南飛。其中一些“定居”下來,成為留鳥。園林一隅,眾木之巔,有百羽、千羽、萬羽白色的鷺鳥或立或臥或躍或飛,或啄食或振翅或引頸而鳴,它們是綠色錦緞上繁麗變幻的花紋,冰藍天空中浮動的云影,迅疾開合的花朵,和手指觸碰不到的夢境……

    艾溪湖畔,樓群以不快不慢的節奏漸漸密集起來。和許多城市一樣,南昌城的不同方位都在擴展,城市的軀體越來越龐大,其間承載的日常生活卻越來越流暢、便捷。記得剛買房時,這一帶還荒涼得很,裝修期間每次來去都得步行或坐一種簡易改裝的電動“麻木”車到大道,再坐公交車回家。十年時間,數條公交線路延伸過來,形成環抱之勢,地鐵也抵達了兩翼的交通干道,可以讓我們輕松抵達城市各方。艾溪湖隧道穿湖底而過,從湖的東岸到西岸,開車只需三分鐘。原先沒亮幾盞燈的樓盤,我們散步時喜歡數一數,而今燈火密集得數不過來,一扇扇小窗里上演著人世間的素常戲碼,孩子們在草地、花木間奔跑、嬉戲,仿佛永遠不知疲倦。

    鳥兒們不請自來,幾年間它們似乎也在忙著呼朋引伴,拖家帶口,繁衍遷徙,在綠植疏密有致的小區里形成了可觀的群落。

    出樓棟大門,往左兩三步,一株高大的玉蘭樹沖過了三樓的窗臺。灌木四處盤繞,須得不時剪枝,綠草坪在它們之間鋪展,不高不矮的櫻花樹、梨樹、柚樹、槭樹、楓楊、女貞、紫荊、薔薇、杜鵑散立四處。草木茂盛的地方,就有鳥兒的身影,它們在草木間自由穿梭、轉圈、嬉戲、停留。在看不見的樹枝密葉間,有鳥兒們的小巢。

    因為藍貓球球,我才格外關注起窗外的鳥鳴。此刻,不遠處,有一只或兩只鳥兒正發出婉轉的鳴叫,那叫聲裊娜、絲滑、清潤,間雜一串顫音,難以用言語表述,實在是動聽。這樣的鳥鳴,無疑增加了藍貓球球學習的難度,讓它難以望其項背。

    窗內的我,讀書或寫作的間隙,不時斂神遠望,聆聽遠方的回響。

    “先睡覺吧,小鳥們/我把活著喜歡過了/我把悲傷喜歡過了/可以睡覺了喲,孩子們/我把悲傷喜歡過了/我把笑喜歡過了……”([日]谷川俊太郎)悲傷、歡笑、等待、惱怒,充滿了活著的時光。早晨的洗臉,亦是一次次精神的清洗,然后,在醒來與睡去之間,每一聲鳥鳴,都是提示,是呼喊——“我把活著喜歡過了”。

    “……多少年過去,多少地方多少臉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謝世/而我站在遠方,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逝的事物/而是鳥鳴時那種寧靜。”([美]羅伯特·佩恩·沃倫)鳥鳴牽引出曠古的寂靜。寂靜中,一切浮現而出,遙遠的、深切的、真實的。

    “……有的物體由兩個術語組成,一個屬于視覺性質,另一個屬于聽覺性質:旭日的顏色和遠處的鳥鳴?!卑⒏⒆骷也柡账乖谡務摫卑肭蛭膶W的特質時,旭日與鳥鳴同時浮現。

    鳥鳴無處不在。那微顫的鳥喙,彈動的舌,如珠如絲如光如電的鳥鳴,自遙遠的時空傳來,回響不絕。一如旭日的顏色,永在。

    每每恍惚一刻,驚醒。我清晰聽到的,是窗外的鳥鳴和藍貓球球無比笨拙的鳴叫。

    (作者:王蕓,系南昌市文學藝術院專業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