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4年第5期|余同友:天黑就回家
    來源:《雨花》2024年第5期 | 余同友  2024年06月21日08:10

    余同友,20世紀70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臺縣,現居合肥。有中短篇小說刊于《十月》《雨花》《長江文藝》等刊,多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出版有小說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親》《斗貓記》,長篇兒童文學《大水之夏》《長江的微笑》等。曾獲首屆澎湃全國非虛構寫作大賽特等獎。

    1

    馬兵拒絕了那個年輕鎮長的請求。拒絕得很徹底,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鎮長臉色慘白,在隨行的村主任的陪同下,十分失落而無奈地離開了。

    天黑下來了,所有掛在屋子門口的紅色燈籠外型的門燈,一齊亮了。馬兵看著燈籠上的“馬府”兩個字,更加確定自己的決定沒錯,這是“馬府”啊,自己的家啊,為什么我要讓出去呢?他又朝山腳下望去,山腳下漆黑一片,看是看不見的,但他知道,山腳下是有一個大木頭牌坊的,仿照老徽州的經典樣式,牌坊門楣上刻著“夢里老家”四個行楷書法大字,這個時候,牌坊四周的射燈肯定也亮了,亮光聚集在那四個大字上,更襯托出山頂上村莊的寧靜與世外桃源感來。不讓,絕不讓。馬兵沖著黑夜笑了笑,然后轉身進屋,關上木頭房門,準備泡壺茶,看看閑書,平復一下剛才稍顯激動的心情。

    四天前,臘月二十四,皖南人過農歷小年這一天,馬兵一個人從羅城開著車,來到了他的“夢里老家”——“馬府”,這個春節,妻子去美國陪在那里讀書的女兒去了,他計劃好了,要好好地享受一個人在“老家”“老屋”里的生活。

    五年前的春天,馬兵到這個縣出差,偶然地撞見了這個“夢里老家”的項目。

    這是個叫瓦莊的老村子,二十幾戶人家座落在一個山頂上,山上老樹枯藤,溪澗交錯,人家多是徽派的老房子,飛檐翹角馬頭墻,魚鱗小瓦蓋在屋頂上,屋子與山林極為和諧地交融在一起,真是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可是由于交通不便,山里沒什么好掙錢的,住在瓦莊的年輕人紛紛逃離了村莊,有的在鎮上租房住,有的在縣城和市里買了房,大家跑得越來越遠。慢慢地,有人連過年都不回家了,有一些老房子空置了好多年,蜘蛛在梁上結網,老鼠在墻角打洞,麻雀在瓦檐下做窩,青苔也一天天往地上墻上爬,茅草占據了地面,老房子經不住這樣的侵蝕,墻歪了,梁松了,瓦片也一摞摞地往下滑,眼看著就要倒塌了也沒人顧得上修一修。

    當地有個聰明的房地產老板想了一個點子,將整個瓦莊的山林都租了下來,把瓦莊人的房子也都買了下來,愿意要現金的給現金,不愿意要現金的,就在山底下為他們蓋集中連片的移民回遷房,整個瓦莊的人都搬空了。老板將所有老房子全部進行裝修,外觀還保存了徽派民居的樣子,內部動了大手腳,中央空調,實木地板,大大的浴缸,落地的臺燈,精致的家具,曖昧的窗簾,整得非常小資,非常有情調,對了,就是所謂的高檔民宿風格,所謂低調的奢華。

    該老板這么辦,并不是為了自己享用,而是——用他們的推廣廣告語來說——為了“讓更多的人回到夢里老家”。這些老房子可以租,可以買,不管租的買的,都以擁有者的姓氏命名為“某府”,表明您在夢里的老家有一幢真正屬于自己的老屋。

    幾乎沒怎么考慮,甚至沒和妻子商量,馬兵當即簽了購買合同,交了定金,回去后就打了八十萬元錢過來,然后,就在一幢依山傍水的老房子前掛上了“馬府”的紅燈籠。

    馬兵其實并不是一個沖動的人,八十萬對他來說,雖說不是大錢,但也并非小菜,為什么說買就買了呢?事后,馬兵向妻子解釋說,自己一直都有個田園夢嘛。為了使自己的這一舉動更顯合理,他還鋪陳了一段往事。馬兵出生在大城市,但其祖父是徽州人,馬兵小時候還和祖父一同在徽州山村里生活過。就是那樣的粉墻黛瓦,就是那樣的小橋流水,就是那樣的天井小院,可惜的是,后來祖父落實政策,帶著全家到了城市,祖屋也賣了。馬兵說著,從手機里調出了一張黑白照片,給妻子看,你看,這房子,和我的這個“馬府”多像啊,像不像是原樣復制過來的?

    馬兵的妻子看看照片上的老屋,又比較了一下“馬府”的照片,確實,徽州的民居長得都差不多,大都依山而建,臨水而居,她只能點頭說,像,是像。

    馬兵又說,你知道嗎?幾年前,我一個人到徽州,還去了小時候的那個村子,找到了我們家的祖屋,那戶人家出去打工去了,大門也鎖上了,不過,鎖是鏈條鎖,門可以推開一些,我盡力推,竟然推出了一個大大的空隙,我從那個空隙里扁著身子鉆了進去,看到門背后的墻,一下子眼淚都要出來了。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用木炭寫的幾個字還依稀可見:馬兒馬兒快快跑。在那一行字邊上,是我畫的簡筆畫,一匹馬,四蹄騰空,鬃毛像一把大排刷。

    馬兵本來是想花錢把祖屋買回來的,但不久之后他就聽到消息:老家要修建一個大水庫,他老家所在的村莊全部要淹沒在水底下,這個夢想就沒能實現。他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指望在老家有一處老屋了,沒想到,在鄰縣,在瓦莊,老天又還給了他一幢“馬府”,這還猶豫什么?買呀,買下來,況且,還不需要自己勞心費神裝修什么的,都給打理得好好的,自己只要每年交點物業管理費,想回家就回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多好的事啊。

    馬兵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其實不僅僅是為了向妻子解釋買房的動機,更重要的是回憶曾經的鄉村生活,一個有點文化的中國人,讀過幾首陶淵明啊王維啊的詩,肯定都有一個田園夢嘛。馬兵有一個細節沒有向妻子說,他有點不好意思說,怕被妻子取笑,事實是,那天,馬兵走進瓦莊,走到“馬府”前,突然聽到了一陣鳥鳴聲,是從屋后山林里傳來的。“歸不得也——哥哥——歸不得也——哥哥——”那是鷓鴣的叫聲。“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正是那一聲聲“哥哥”喊的,讓馬兵認定,這里就是他的“老家”了。

    馬兵是一家大型國企的中層領導,天南海北地出差,忙是不消說的,買下“馬府”后,他總是心心念念要湊一整段時間,在老家好好地住上幾天,就這也成了奢望,哪能湊出整段的時間呢?他的時間總是被各種事務、各種人物分割掉。即便這樣,他還是每年想盡各種辦法,爭取在老家待上個三兩天,而像今年過年這樣,計劃從臘月二十四待到正月初七,待上小半個月的時間,還真從沒有過。因此,當那個年輕的鎮長說出他的請求時,馬兵簡直怒火中燒了,這個時候讓我離開家?虧你們想得出來呀,我告訴你,沒門!

    2

    好好的,為什么要清空住在“夢里老家”的人呢?這里住的可都是業主們啊,馬府、劉府、張府、李府、錢府,哪一個府中的人不是有頭有臉的,可是竟然被要求在臘月三十,除夕之夜來臨前,全都撤離,一直到初一下午才能回去,這一夜和一上午留給誰呢?誰有這么大的面子?

    鎮長說出了一個名字。

    馬兵愣了下,這個人的名字,他當然聽說過,在那時的富豪榜上很多年他都穩居前三名嘛,還一度坐上了頭把交椅,成為首富,他的大名誰不知道呢?

    原來,該首富的祖上也能和瓦莊所在的縣扯上點關系。本縣也算是首富的老家了,通過省、市、縣一級級的艱難攻關,不斷地打親情牌打鄉情牌,首富終于答應到縣里來考察,準備投資一個數百億的大項目,并且決定在老家過除夕,過完年,初一下午就考察具體項目地點,最后簽訂投資協議。

    于是,問題來了:首富要來老家過夜,他家的老屋當然早就灰飛煙滅了,那他在哪里過除夕?怎么過?

    省、市、縣層層研究,實地調查,最后確定就在“夢里老家”。一來這里閑雜人少,清場容易,二是環境優美,利于首富思鄉與睡眠,三是在這里,首富有一些個人愛好易于實現,比如說首富喜歡訪貧問苦,每年節假日都要到基層老百姓家中去慰問,特別熱衷于在老百姓家吃年夜飯,和老百姓一起包餃子、蒸團子,最后抱著老百姓家的小孩子逗上一逗,塞幾個紅包,他才心滿意足。原先的瓦莊人,如今就遷在山腳下居住,且多是新房子,便于布置出一個溫馨的、和諧的環境與氛圍。

    接到任務時,已經是臘月二十七了,上至市長下到村主任,全都為了首富還鄉忙活起來。首先得在山腳下物色一戶人家,作為訪貧問苦點,選來選去,不是這里不符合要求,就是那里不太理想,不是這戶人家沒有胖乎乎的可愛的小孩子,就是那戶人家老兩口嘴太笨,見了大人物除了傻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還有包餃子的手藝不行,包的餃子比包子還丑。后來,縣領導大手一揮,騰出一戶人家來,冰箱沒有,買新的,電視小了,買大的,“老兩口”讓縣委行政辦的司機兩口子來扮演,恰好那司機老婆是農村出身,包餃子是一把好手,“小兩口”讓村里文書頂替算了,本鄉本土的,熟悉情況,村文書恰好有個三歲的小女兒,眉清目秀的,小嘴甜甜的,這么臨時湊起來的一家人,迅速被接到了騰空的新房子里,進行最后的磨合演練,效果還是很不錯的,包餃子蒸餃子的工具都成套地準備好了。

    最后一項要做的工作就是清空“夢里老家”的住宿人員,按說,首富不過是住一晚上,空出一幢房子管夠了,但縣領導考慮得細致,假如“夢里老家”出現了好奇人士呢?萬一他們堵在首富的門前,要和首富打招呼套近乎,打擾首富的休息呢?或者,閑雜的人混進來,攔住首富胡亂哭訴告狀呢?有些老百姓見到菩薩就拜,也不管首富是不是官員。首富不高興,后果很嚴重,不和本縣簽訂項目投資了,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這不就是大大阻礙本縣發展了嗎?這還是小事嗎?嗯?

    縣領導有句口頭禪,誰砸了全縣發展的飯碗,我就先砸了誰的飯碗。他這么一“嗯”,讓年輕的鎮長立即兩腿發軟,連連點頭,表態說,一定做到全面清場,確保不留一個活人在“夢里老家”。

    鎮長是才從市直機關下派來的,上任不到兩個月,他沒想到鄉村事務的復雜性,就是這一個清場的事兒,就讓他頭大了幾圈,那些劉府張府王府的,一個個都不好說話。最后,還是村干部出面,許諾免費讓他們入住縣城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并且年夜飯全包,每人每天還補助一千塊錢。總算請走了他們,可等到他最后來到馬府時,這一切招數全都沒用。

    鎮長苦著臉,坐在馬府的客廳里不動彈,顯然是想采取消耗戰術加疲勞戰術。不過,馬兵同樣不吃這一套,他虎下臉說,我要睡覺了,對不起,你們請離開吧,說上天去,這也是我的家啊,我在自己家里過個年睡個覺,不犯法吧?

    鎮長走后,馬兵關上了門,泡了一壺茶,可是他的心里并不平靜。按照他的經驗,他知道,鎮長雖走了,但那個讓自己離開“馬府”的陰影并沒有驅散,接下來,他們會使用什么招數呢?馬兵想,如果是陰招的話,就是即刻斷水停電,這個可是他們能做得出來的,如果是明槍的話,那就會再派更高級別的領導來,他們甚至還有可能查到自己的工作單位,讓公司的領導給自己做工作下命令。馬兵承認,就這兩招,哪一個都能讓他屈服,然后只好灰溜溜走人。

    這樣想著,馬兵喝不下香茶,看不進閑書,索性推開門出去走走。

    “馬府”的東邊是一條小溪流,溪流邊長著一棵古老粗壯的楓楊樹,樹下有一塊大石頭,石頭平展展的,恰好可以當茶桌,也可以當躺椅,在夏天的夜晚,馬兵曾經躺在上面乘涼,聽水聲,聽蛙聲,看流螢,看星星,那感覺真是美妙極了。現在是冬天,有點蕭瑟,有點寂靜,但馬兵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大石頭邊走去,正猶豫著要不要去石頭上坐一坐時,他猛地看見樹根上斜坐著一個人影。

    馬兵的第一反應是,喲,還派人監視上我了?他大喊了一聲,誰?

    那個黑影子慢慢從樹根上升了起來,我,是我。

    馬兵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對黑影照過去,他認出來了,是小漢,李小漢。他說,是你呀,李小漢,你又跑出來了?

    3

    這幾年,因為每年都要來“老家”的“馬府”住上幾天,馬兵又是個喜歡四處閑走的人,也樂意和當地人聊聊天,對瓦莊以前人家的情況也算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最起碼的,大部分瓦莊人他是認得的。“夢里老家”建起來后,后勤服務人員大多由瓦莊人擔任,不過二十多戶人家,又相互牽牽連連的,想不認識都難。

    “小漢”,是瓦莊這一帶的方言,意思是“弟弟”。這個詞不常見,讀音也有講究,“小”一定得拖長音,“漢”字卻要短促,要輕聲,這樣說出來才有味道。這個李小漢,也不知道是小名還是大名,反正,瓦莊從大人到小孩子,都一律叫他“小漢”,有點類似于國民弟弟的意思。不過,這個李小漢可不是小弟弟了,他的相貌看上去約有七十多歲,據瓦莊人說,可能是六十多歲,但他自己堅持認定只有四十多歲。

    馬兵第一次見到李小漢,也是在這塊大石頭邊的楓楊樹下,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天色擦黑時分,秋風吹過松林,山上清涼如洗,馬兵穿著休閑的大花褲衩和老頭衫,坐在石頭上,一邊吸著煙一邊聽手機廣播里的天氣預報,因為他第二天要開車出行,聽得便格外認真。正聽著呢,忽然從楓楊樹邊傳出一陣用蹩腳的普通話播報的天氣預報聲,再細一聽那預報的內容,馬兵不由啞然而笑。

    那人播報說:現在播送天氣預報,據縣氣象臺預報,今天晚上到明天,陰,有時有小雨,午后轉短時雷陣雨,東南風轉西北風,風力二到三級,請廣大農民們朋友們做好防災減災工作……

    他這么播倒也罷了,問題是,他播起來沒完沒了,就是這幾句話,不停地反復,將馬兵腦袋里的風力都播到了十二級,讓他有點站立不穩了。馬兵忍不住喊一聲,嗨,兄弟,別播了,再播我就先受災了!

    那個人停止了播報,從暗影中慢慢走出來,恰好這時候月亮出來了,那人像一張膠片慢慢在顯影液中顯出身形。月光下,馬兵看見那人身材短小,幾乎要算個侏儒了,目測不到一米四,頭發亂蓬蓬的,穿的衣服是混搭風,上身是廣告衫,印著一家牛奶品牌的廣告,下面穿的是一條肥大的長褲,褲子太長,從褲腳處卷起了好幾道,腳上踏著半截塑料涼鞋。他沖馬兵齜著牙嘿嘿地笑。

    你這天氣預報一點都不準哪,明天明明是個大晴天,你這不是欺騙農民伯伯嗎。馬兵說。

    嘿嘿,那人搔著一頭亂發說,報著玩的,我怕我忘記了,在這里復習復習。

    馬兵想笑,還要再問他時,卻聽見村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手電筒的強光直直射過來,有人喊,李小漢,你又跑出來了,你這個害人精,快,快,快,過來!

    那人聽見喊叫聲,看見手電光籠罩在他身上,便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樣,低下頭,乖乖地往村路上走,兩個人一左一右推搡著他,罵罵咧咧的,像趕送一頭動物一樣將他趕下了山。

    隔天,馬兵找瓦莊人聊天,才知道這個李小漢的一些事。這個李小漢是個單身漢,和哥哥李小榮生活在一起,他們雖一母所生,但哥哥身材是正常的,也正常地娶了媳婦,生了孩子,過起了正常日子。弟弟李小漢長到十來歲,正要抽個子的時候,偏偏停止了生長,捎帶著,腦子也不太靈光,停止在十幾歲的少年人的認知水平上,按瓦莊人的說法,就是個“半傻子”。就這樣,他一直沒娶上媳婦,父母在世時,一直為他成家操心,總是告訴他,“一個男人一定要娶個媳婦成個家”,但終究沒能幫上忙。父母去世后,他自己仍然牢記父母的教導,在娶媳婦這件事上從不氣餒。這在瓦莊四鄰八鄉成了個笑話。熟悉的不熟悉的,見到李小漢,就會喊一聲,李小漢,你今年多大了?

    他必答應著說:四十多一點。

    人家繼續逗他說,那也不小了,要抓緊找個媳婦呀,你看你哥哥的孫子都能打醬油了。

    李小漢連忙點頭說,是的,是的,是要找一個女人成個家。

    那可有對象了?

    李小漢搔著頭皮說,還沒有。

    那我給你介紹一個可好?

    李小漢眼睛里放著光說,那是好啊,那是好啊。他說著,急忙從口袋里掏煙敬煙,一臉熱誠。

    有的人接過煙就走了,有的人抽了煙,卻還要逗弄兩句,說李小漢,你的年齡可對喲,怎么年年問起來都是四十多一點,到底多大了嘛,不能欺騙人家喲。

    李小漢臉漲得通紅,他急著說,就是四十多一點,不到五十嘛。

    看他這局促的樣子,那些抽煙的人哄然大笑,搖晃著身子走了。

    隨著“夢里老家”的項目開發,李小漢名下的老屋也賣了,由開發商為他在山底下建了間小平房,再后來,年紀大了,對照政策規定,鎮上的養老院就將他收了去。一般的孤寡老人,去了養老院都覺得比在家強多了,天天有人給燒飯吃,隔天就有肉菜,病了有醫生上門,幾個老頭老太太還可以在一起摸摸紙牌搓搓麻將,基本上都養得比在家好多了,只有李小漢不行,天天愁眉苦臉地說,我要成家,我屋里頭總不能沒個女人哪。他天天吵著要出去,養老院有規定,這些孤寡老人不能隨便出去,出了安全事故那就了不得,特別是有上面的人來檢查時,如果人數不對,那就麻煩了,追起責任來,院長吃不消,所以,很多時候,院長都不同意李小漢出院回家。但是這個李小漢一到天黑,就跳手跳腳要回家,“天黑要回家,我媽說的。”他嚷嚷著,請不了假,索性翻墻。從鎮上的養老院走回瓦莊,大概要一個多小時,他一路步子不停,摸著黑回到他在山腳下的小平房里。

    李小漢回到家,冰鍋冷灶的,他不以為苦,餐餐泡方便面,他都笑嘻嘻的,只要有人說要給他介紹對象,他就精神抖擻,越發不愿意回到養老院。但養老院也不敢老讓他在家,于是,過兩天就來抓他回去,他呢,在養老院住不了兩天,必定想一切法子又偷偷跑回來,貓捉老鼠,老鼠躲貓,這樣一來,他實在是讓養老院的工作人員煩死了,怎么罵他也沒有用,又不能把他手腳捆起來。

    聽了瓦莊人的介紹,馬兵格外關注起李小漢來,他發現這個李小漢果然隔三岔五地就來了,他是“夢里老家”的常客,尤其喜歡在“馬府”的門前晃蕩。一開始馬兵還不理解,后來才明白了原委。

    那天,李小漢又來到了“馬府”前晃蕩,東邊看看西邊望望,馬兵問他,李小漢,你看什么呢?我這屋子里有寶貝嗎?

    沒想到,李小漢嘿嘿地笑,說,真有個寶貝,我告訴你啊,真有個寶貝。

    馬兵心里想,這個半傻子的貨也學會騙人了,真是的。

    李小漢睜大眼睛說,不騙你,真的有,我知道在哪里。

    馬兵說,喲,那是個多大的寶貝啊?你快快告訴我,我要發財了。

    李小漢站在馬府門前猶豫了一下,像是有點為難。

    馬兵激將說,怎么了,不愿意告訴我了?我看你是撒謊吧。

    李小漢說,那,那我就進屋去了?

    馬兵說,進啊。

    李小漢動作出奇的麻利,閃身就進了屋子。他推開木門,這個老屋門是用厚重的杉木做的,開發商改造的時候除了上清漆,幾乎沒有改動,還保留了木頭原有的紋理,包括樹結,都清清楚楚的,從里面可以推拉的門閂也是木頭做的,古樸有味。李小漢對這個門像是特別熟悉,推了兩下兩扇大門,聽著木門軸在石頭臼窩里“吱吱呀呀”地叫,他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呵呵”地笑起來,笑得很開心,隨后,他又搬來客廳前的一張椅子,跳上去,踮起腳在左邊門的上方門軸心上摸,他摸到了,拿在手上亮起來。

    馬兵看清楚了,那是一枚老銅錢。

    李小漢跳下椅子,將銅錢遞給馬兵。

    馬兵用掌心托著那枚銅錢,銅錢比一塊錢的硬幣大了一大圈,中間穿孔,他擦了擦銅錢上的灰塵,認出四周刻的四個字:洪武通寶。喲,是明朝的錢呢。那銅錢在燈光下閃著黃澄澄的內斂的光澤來,不管怎么說,品相還是不錯的,但馬兵不搞收藏,也不知道它具體的市場價格。這是怎么回事呢?馬兵愣在了屋子中央。

    李小漢卻又一把搶去銅錢,又摸又看,他說,沒變,沒變,和我以前藏起它時還是一樣的。

    馬兵說,是你藏起的?

    李小漢驕傲地說,是啊,我把我爺爺煙筒桿上吊著的銅錢偷偷取下來,在我們家的門軸頂上挖了一個坑,將它藏了進去,這么多年了,它還沒跑走哦,聽人說,這些銅錢是長腳的,不看管好了,它是會跑的。

    馬兵說,啊,這個屋子,原先是你家的?

    李小漢點頭說,是啊,原來是我家的,后來不是賣掉了嗎。

    馬兵沉吟著,這個情況讓他沒想到。

    李小漢不住地將眼睛向四周打量,變了,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這是你們有錢人住的了,他“嘖嘖”嘬著嘴巴,像是吃了一顆暴辣的辣椒。

    馬兵說,怪不得你經常在屋子前晃蕩呢,你是不是想買回去啊?

    李小漢急了,說,不是不是,賣了就賣了,我就是,就是想來看看嘛。他說著,又跳上了椅子,將那枚銅錢塞進了門軸心,拍拍手,跳下來,移步走到門外,扭過頭說,嘻嘻,它還在那里,它還在那里。

    李小漢心滿意足地走了,走進了門外的黑暗中,從那拖沓的腳步聲里,可以猜想到,他正往山腳下他的小平房走去。也不知道今天晚上,養老院的人會不會來抓他走。聽著腳步聲,馬兵想。

    第二天,馬兵向村里人打聽,證明這個李小漢還真沒有撒謊,“馬府”以前的確是李小漢家的祖屋,住了好幾代,直到“夢里老家”收購了它。

    后來,馬兵每次來到“馬府”,總會有意無意地朝左邊大門的門軸心上望望,那里藏著一枚銅錢,一枚明朝的“洪武通寶”,他沒有去找人咨詢那枚銅錢到底值不值錢,也沒有再將它取下來看看,他覺得,就將它放在那里也挺好的,雖然那是一個“半傻子”的做法。

    4

    天黑不讓我回家,大過年的也不讓我回家,今天二十八,明天二十九,后天就是三十晚上了。李小漢滿臉愁容地說,他說著,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一個侏儒樣的半傻子的嘆息是很讓人覺得好笑的,但這個夜晚,馬兵有點笑不出來,直到自己也跟著嘆了一口氣,他才暗暗苦笑了一下,自己竟然被這個半傻子帶上節奏了。

    那怎么辦呢?他問李小漢。

    李小漢說,往年過年,只要政府慰問過了,我要回家就讓我回家,可是今年,慰問的一直沒有去,院長卻特地找我打招呼,說我今年過年不能離開半步,真是怪事了,今年的年不是年哪?

    馬兵覺得這個李小漢,這一刻說的話一點也不像個半傻子,邏輯嚴密思維清晰嘛,只不過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他又追問了一句,那你到底打算怎么辦呢?

    李小漢呆呆地杵立著,側著頭望著山腳下的方向,像是傾聽山下的動靜,他愣了半天才說,我就是要在瓦莊自己的屋子里過年,我不到養老院去。

    馬兵說,可是他們肯定要來捉你回去的。

    李小漢痛苦地皺著臉,上下兩片嘴唇抖動著,讓馬兵擔心他會將它們抖落下來。他嘴唇抖著抖著,兩只眼睛也拼命地眨巴著,一個老漢了,還像個小漢一樣,兩眼淚汪汪的。

    馬兵說,哎,小漢,我有個主意。

    李小漢立即停止了抖動,什么主意?

    馬兵說,干脆,就躲到峽谷邊的藥王廟去。那里的道長走了,房子空了,你偷偷從后面翻進去,我給你拿些吃的,他們找不到你不也就算了嗎,到了三十晚上,你再出來,回到自己家過年,年貨回頭我替你準備。

    李小漢越聽越開心,嘴巴隨之越張越大,到最后,露出一嘴黑牙和黑洞洞的喉嚨,使得嘴角上的口水往下牽起了一道長絲線。

    馬兵轉身進屋,拿了一床毛毯,又將冰箱里的全麥面包、果汁、牛奶等裝了一大袋,掩上門,悄聲說,走!

    “夢里老家”當時為了招攬買房的客戶,還在山上峽谷邊建了一座藥王廟,供奉的是一個叫藥王的神仙,又從齊云山請了一個道長過來,搞些中草藥,免費為入住的客戶配藥補益身體,還定期教授辟谷之法。馬兵剛入住時,也被拉去廟里聽課,喝免費滋補湯藥,因為他每次住的時間不長,所以也沒堅持到底。這次回來一看,廟門緊閉,一問,道長到別處去了,想來在這里業務開展得并不好。

    去往藥王廟的旅游棧道上,灑著夜色微光,峽谷下的流水聲嗚嗚咽咽,山上一種說不出名字的夜鳥在叫“去喲——去喲——”。李小漢在前頭悶著頭走,他邊走邊“嘿嘿”地笑,顯然,他對馬兵的這一計策十分滿意。

    看這樣子,是沒有人跟上來捕捉他們了,馬兵的心情也好了起來,他對李小漢說,小漢,再來段天氣預報吧。

    李小漢清清嗓子說,好,吭吭,吭吭,木鎮廣播站,現在由一號播音員李小漢為你播送最新天氣預報,據縣氣象臺預報,今天晚上到明天,我鎮天氣,陰,有時有小雨,午后轉短時雷陣雨,風向由東南風轉西北風,風力二到三級,請廣大農民們朋友們做好防災減災工作……

    馬兵想象著,那些年,瓦莊還是個完整的村莊,李小漢當年還是個真正的少年小漢,他每晚站在門前的老楓楊樹下,在月光下,在微風中,在螢火蟲的流動里,在溪澗的蛙鳴聲里,用瓦莊普通話模仿播音員說出這些內容時,村莊會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一會兒工夫,藥王廟到了,李小漢爬墻有經驗,他挪了兩塊大石頭在后邊墻下,站在石頭上,輕松爬到了后院墻頭,順過腿慢慢滑進了廟里。他在墻那邊喊,老板,馬老板,他不知道從哪里學的,逢人就喊老板,他說,老板,你把東西遞給我吧。

    馬兵拎著毛毯和食品袋,隔墻遞了過去。他站在石頭上,照著李小漢的樣子也爬了上去,然后也滑進了廟里。廟的后門沒鎖,前門從外面鎖上了,馬兵觀察了一會兒,又從里面將前門的木頭門閂閂牢了。

    李小漢對于在地上睡覺也很有經驗,他很快就鎖定了最佳的睡覺地點,藥王神像邊的地板上,那里墻與墻形成了一個夾角,他將毛毯鋪了上去,笑瞇瞇地迫不及待地躺了上去,又“嘿嘿嘿”地樂了起來。

    馬兵說,哎,那邊給我留著啊,他指著藥王神像另一邊的地板,我明天晚上來。

    李小漢說,馬老板,你也來?難道也有人抓你嗎?還有人敢抓你?

    馬兵說,呃,你一個人多孤單啊,我明天晚上來陪你,你不要出聲哦,千萬不要讓人發現哦。

    李小漢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說,嗯嗯,嗯嗯,老板,我保證躲得好好的,天王老子敲門我都不會開的。

    轉天一早,也就是臘月二十九,早上八點多一點,電話響了,馬兵過了好一會兒才去接聽,這是預料中的電話,會是誰充當這個說客呢?等他拿起手機,一看,搖搖頭:真是精準施策啊,打電話的是公司分管他的副總裁。

    副總裁打著哈哈說,老馬,回老家的感覺爽死了吧?

    馬兵說,嗨,孤家寡人一個喲,怎么說呢,山里空氣倒是好得很。

    對方也不再轉彎抹角,直接說,兄弟,這話本來不該我說的,打擾你過年了,可是,你知道嗎,他們竟然找到了老劉,老劉讓我做做你的工作,他知道咱倆關系不一般,你說,我這怎么辦呢?

    馬兵不想讓對方再表演了,老劉就是公司的一把手,他都發話了,他一個中層能怎么辦呢?他也賣個順水人情說,那您都親自出馬了,我還不聽您的?放心,我今天就撤,聽他們安排。

    對方笑著說,哎呀,我就說嘛,兄弟感情不一般,到時候我陪你去老家,好好地待幾天啊!

    掛了電話,馬兵就開出了自己那輛黑色的小車,到了山腳下的瓦莊移民新村,他停下車,看見一群人正在往一戶人家里搬冰箱、彩電,刷對聯,貼“福”字,擦窗戶,估計就是首富要訪問并包餃子的那一家了。人群中果然有村主任和鎮長。

    馬兵下了車,對鎮長說,哎,厲害呀你們,那我先走了啊,過年后再來。

    鎮長拱手說,對不起,對不起,馬總,您直接去縣城新世紀大酒店啊,那邊有專人接待,我已經將你的電話號碼等信息告訴他們了,您有什么事直接打我電話,保準一切安排妥當。

    在新世紀大酒店睡了一天,晚上,馬兵開著車在縣城轉了一圈,買了個露營睡袋,又補充了點吃的喝的,放在一個大行李包里,暗自驅車回到了瓦莊。快到瓦莊山腳下,馬兵停下車,遙遙地望了眼村中人家,村里還處在布置營造歡迎首富的氛圍里,家家門前燈火通明,一群人進進出出。他將車停在村外路口的僻靜處,背上行李包,沿著另一條河邊的小路往“夢里老家”走,這條路不經過瓦莊移民新村人家的門前。

    河邊的小路上長滿了草,草枯了,踩上去“吱吱”作響,隔著一段距離去看瓦莊,看“夢里老家”,眼前是昏黃的燈火,大山的暗影,樹木的輪廓……今年立春早,農歷年前就立春了,田野上的微風不那么刺骨,有了溫柔的跡象,走著走著,馬兵突然覺得這么多次回這個“老家”,只有眼下這個時刻,自己才最像回老家的人。

    馬兵徑直走到了藥王廟,他沒敢回自己的“馬府”,怕有人在那里值守。他剛跳下墻頭,就看見暗黑中,一個人影迎了上來,“老板!”

    李小漢“嘿嘿”直樂。

    馬兵在藥王神像的另一邊鋪開睡袋,睡下了。

    李小漢也躺下來,睡在毛毯上,他很興奮,說,老板,二十七,洗大衣,二十八,殺雞鴨,今天二十九,家家去打酒,明天就是三十晚上過年了呀!

    馬兵睡在睡袋里,硬硬的地板讓他有些不適應,也許是剛才背著東西走山路,一刻也沒停,有點疲勞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渾身不舒服,也對一旁的李小漢不耐煩起來。他想,自己的這個金蟬脫殼之計究竟是不是一個好主意?如果暴露了,老大得罪了,副總裁也得罪了,他還能在單位混下去嗎?這代價也太不值當了吧。這么一想,他拉下睡袋口,將整個人蒙在睡袋里,像一只蛹。

    沒過一會兒,馬兵就響起了呼嚕聲,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語的李小漢也終于住嘴,跟著打起了呼嚕。

    于是,在臘月二十九的深山藥王廟里,藥王的神像左右,睡著兩個人。像傳說里的哼哈二將,他們的呼嚕聲一高一低、此起彼伏、響徹小廟,不過,要是你仔細聽的話,一定會覺得,此刻的山林尤其寂靜。

    5

    天亮了。

    馬兵玩過戶外旅行,有一套裝備,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他刷牙洗臉刮胡須,又用酒精爐燒開水,沖牛奶,吃面包。

    李小漢不刷牙,也不洗臉,像貓一樣,用兩只手在臉上抹幾下就算完成任務了。他也不喝牛奶,只喝開水,喝一口開水,啃一口面包。他啃面包很快,吃相也兇猛,幾乎是連咬帶吞,將喉嚨哽出一個大包,直到哽完了,他才問,馬老板,我們什么時候回家過年呢?

    馬兵說,肯定要等到天黑,要不然,你一出去就被人抓走了。

    李小漢說,老板,那你呢,你也陪我天黑再出去?

    馬兵說,當然了,我也不能早出去,我出去早了,他們也要抓我。

    李小漢吃驚地說,老板也有人敢抓?他拼命地眨巴眼睛,又用手撓著頭,表示想不通這個問題。

    兩個人靠在神像兩邊,有些無聊,馬兵只好刷手機,靜音播放抖音。李小漢沒有手機,他扒在廟門前,透過廟門的門縫往外望。天還不黑,天黑就回家了,回家就過年了,他小聲地嘟囔著,一遍又一遍,天還不黑,天黑就回家了,回家就過年了。

    正說著呢,李小漢突然止住聲,他輕聲地叫了一聲,哎,來了三個人,他說。

    馬兵湊到門縫前一看,山路上走來了三個人,他們直奔藥王廟而來。

    馬兵和李小漢嚇了一跳,兩個人對著眼神。馬兵趕緊比畫了一個手勢,讓他不要說話,自己飛快地將睡袋卷起來,還有其他東西,一股腦兒塞進了行李包里,又將行李包挪到神像背后。

    那三個人——養老院的院長、管理員老王,還有村里的文書,他們三個人六只手,一邊開鎖,一邊死命地拍著廟門說,李小漢,你出來,我們都看到你了。

    李小漢瞅著馬兵,馬兵也瞅著他,拍門的聲音越來越大。

    馬兵看見李小漢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光,朝自己努努嘴。

    馬兵明白了,他稍稍猶豫了下,便將身子隱在了神像背后。

    李小漢打開了門閂,剛一打開,他就往外沖,像是要跑出三個人的包圍圈。

    那三個人追著喊著,你這個死鬼,害得我們年都過不成,你跑,你跑,我看你跑到哪里去!我們忙得要死,還要來找你!

    跑不了幾步,他們就將李小漢擒住,將他架住往回拖。

    李小漢掙扎著說,我要回家,回家過年。

    幾個人不理睬李小漢,一個勁兒地推押著他,走,讓你回家,這一回呀,讓你在家待個夠。

    他們押著李小漢走遠了,這條路整體是從上往下的,所以,李小漢矮矮的身子也就在山路上慢慢矮下去,一直矮到沒有了背影。

    馬兵一屁股坐在神像前供人跪拜的蒲草團上,他回想著李小漢剛才對自己努嘴時的表情,以及李小漢開門的剎那拼命往外沖的姿勢,他的表現哪像一個半傻子呢?倒是自己,真的像一個傻子,做出這莫名其妙的傻事,還讓一個傻子替自己打掩護。

    馬兵坐在蒲草團上,像一個面向神像懺悔的人,他索性連廟門也不關了,誰要來攆自己就讓他來吧!

    一直坐到中午,馬兵的手機又響了,他沒接,待電話掛了,他才去拿手機,是鎮長打來的,鎮長沒打通電話,又給他發了個信息:抱歉,領導,請你回老家“馬府”吧,我們可以去接你。

    馬兵想了想,回了句:他不來了?

    鎮長立即回復:嗯,剛接通知,他來不了啦。

    馬兵心里罵了句粗口。他收拾好行李包,背上,往“馬府”走。

    走在路上,馬兵又打電話給村文書:李小漢呢,你們把他又帶回養老院了?大過年的,就讓他在自己家里好好過個年唄。

    村文書說,嗨,哪知道那個人又不來了呢?這不是耍人嗎,可是李小漢這回是回不了家了,他被送到紅石頭鎮養老院去了。

    哪里?什么紅石頭鎮?馬兵問。

    是隔壁縣的紅石頭鎮,最偏遠的一個鄉鎮,離我們瓦莊一百三十多公里呢,村文書說,李小漢不識得字,身上又沒錢,這回他是永遠也回不來了。

    狗屎!馬兵又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掛了電話。

    6

    王府、張府、劉府、錢府、馬府門前的紅燈籠又一個個點亮了。

    山里沒有禁燃炮竹,到了天黑時分,吃年夜飯的時候,家家點著鞭炮和煙花,沖天的煙花一朵朵在除夕的夜幕上綻放。

    馬兵坐在客廳前,魂不守舍,給遠在美國的妻子和女兒打了個電話后,春節聯歡晚會看了半天,一句也沒看進去,滿腦子回響的都是李小漢那個半傻瓜子說的話:天黑就回家了,回家就過年了。

    他站起來,搬了椅子,走到左邊木門前,在門軸心上方摸,摸出那枚洪武通寶,擦了擦,放進了貼身口袋里,又掩上木門,轉身下山,他的車子還在山腳下。

    馬兵發動起自己的車子,車燈射透了除夕夜濃重的黑暗,在暗夜中挖了一條光的隧道,他松開手剎,車子在那光的隧道里穿行。手機導航顯示,離紅石頭鎮養老院還有一百二十九公里,約用時兩個半小時,現在是八點半,這樣算的話,如果順利,他們——他和李小漢——回到“夢里老家”應該在午夜十二點,恰好趕上真正的農歷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