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4年第6期 | 楊殳:無憂寺(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4年第6期 | 楊殳  2024年06月26日08:12

    楊殳,自由撰稿人,影視文學策劃,小說、隨筆散見于《湖南文學》《文景》《南腔北調》《三聯人物周刊》等。

    你殺過兔子嗎?我沒殺過。但我親眼見過。殺兔子不能用刀,用刀不好殺,兔子急了會咬人。

    聽上去殘忍,其實這都是對兔子好,最起碼痛快。等兔子死了再下刀,放血剝皮,那時候兔子已經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說,殺兔子不用刀。

    那一回和老驢騎車去無憂寺,我就是這么跟他講的——對,一九九九年,夏天。當時我們還沒決定去哪兒呢,就在解放路上慢慢騎,瞎溜達。不知道怎么,聽我說完殺兔子的幾種方法,老驢一個急剎車,在馬路中央停住了,摘下他那個瓦片兒厚的近視鏡,怔怔地看著我。我說老驢,怎么了這是,嚇著你了?他一句話不說,忽然眉頭一擰,鼻孔向上掀起,吭哧吭哧吭哧。他有老鼻炎,隨時要吭哧。

    吭哧吭哧完,老驢重新戴好眼鏡,掏出耳機塞上,摁下腰里別著的復讀機,蹬車就走了。一邊騎還一邊嗷嗷地叫喚起來,唱歌呢。他騎的是我的變速車,五檔變速,蹬得嗚嗚叫,轉眼從解放路拐上縣城北邊那條官路,不見影兒了,我騎的是二姑的斜梁老鳳凰,追啊,追啊,根本追不上。

    這時候,一長溜兒拉煤的大掛車,從后頭轟隆隆叫著開過來,火車一樣。我趕緊跳下車,一頭栽進路邊莊稼地里。那時候柏油路窄得很,經常有大車碾死小孩兒的事。我就怕老驢犯神經。他騎車憨,變速車又快,再加上還塞著耳機呢。

    我知道他膽兒小,小得不行,但不能全賴我。殺兔子的事是他先問我的。他問我,你吃沒吃過兔肉?我說何止吃過,我還養過兔子。他就問我,那你吃的是你養的兔子?我說不是。我養的兔子跑丟了。他又問我,那你知道兔子怎么殺嗎?這我確實知道,沒瞎編。九幾年的時候,我爸在縣皮毛廠當經理,專門下鄉收兔子皮,他跟我說的。其實我也沒真見過,好逞能嘛。可我哪知道這么一吹就把老驢刺激到了?

    老驢一吭哧,我就知道不好。

    為什么叫老驢?那不是因為他愛吭哧。從前他不吭的。剛念初中那一年,有天放學回家,他前頭走,我后頭跟,走著走著,我忽然忍不住笑,仰天大笑,作了三句詩:高個子驢,放響屁,弓腰駝背任人騎!這詞兒是怎么編出來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人非常瘦,你記得吧?搖搖晃晃一棵麻稈,大風一吹就折,走路還踮腳,脖子一拱一拱。聽見我罵,他停住腳,轉過身,原地蹬幾下,齜牙咧嘴向我沖過來,我趕緊跑,結果他只是身體晃一晃做了個樣子。那模樣,像咱們小時候放到啞炮,呲個花原地滾兩下就蔫那兒了,眼鏡還差一點兒摔了。

    看他粗著脖子杵在那兒,我就越覺得我那詞兒編得可真巧。我哈哈大笑,叫他:老驢!他也笑了,不好意思了。

    外號就這么叫開了。誰都老驢老驢的,除了老師。其實我懷疑老師背地里也叫。因為實在像,像極了,我們越叫他老驢,他就越像一頭驢,腰一弓,頭一勾,讓人忍不住想騎上去,就連他的耳朵,看上去都要冒出尖尖來,一心想著往兩邊長。再后來,他就吭哧吭哧起來了。二姑帶他去醫院,我也跟著去了。我總忍不住琢磨,他那老鼻炎難道是我起外號給他起出來的?

    當著我二姑和二姑父,我肯定還叫他哥。我這么叫:老——哥啊!那一年,我十四,他也十四,他比我大一天零三個小時五分鐘三十秒。那他就是我哥,我就是他弟。我想賴賬,但賴不了。別看就差這么一天零三個小時五分鐘三十秒,我們倆個頭差出了四十公分,他一米八,我一米四,說他不是哥哥誰也不信。

    再說,我們倆都念初三,他是熊貓班的好學生,我是普通班的差學生。好學生當哥哥,差學生當弟弟,合理。如果不是表兄弟,我二姑根本不讓他跟我玩兒。

    老驢跟我玩兒沒好處。他做作業,我打游戲,他天天悶著頭念書,我一有空就上游戲廳,他說話就臉紅,我張嘴就不干不凈。在學校我倆的名字都經常上墻,他上的是紅榜,我上的是黑榜。走在街上,一前一后,他是美男子,我是小鐵蛋。

    為什么我要給他起外號?現在我明白了,因為我想和他一樣,可我們不可能一樣。

    那天中午我去找他,沒進院聽見二姑和二姑父正吵架。二姑的嗓門兒震天動地:

    “就你這樣,問也問不出個話,三腳跺不出來一個屁!”

    二姑父不言語,大哼小咳的,坐那兒吸悶煙。腳底下一堆煙頭兒,云山霧罩。老驢跟他爸一個樣,不說話,面得很。我給他起外號,他也不會告狀,他不好意思說,就算他告狀,二姑和二姑父也不好意思說我。我們七八歲的時候,二姑開小賣部,我攛掇老驢到錢箱里拿錢,他就不敢告狀,還凈撿十塊、五塊的大票子拿。他不會花錢,我會,買了什么都分他。我的老驢哥是個好哥哥,就像我的二姑父是個好姑父。我的二姑當然更是個好姑姑。要不然我媽走的時候,能把我托付給她?我媽在醫院躺著,兩眼看著天花板,說跟你哥學好。

    可是對不起,媽,我學不好,老驢是要上高中考大學的,我就從沒這打算。我想:娘娘腔兒才考大學,我要當老爺們兒。

    我是前一天晚上才弄到了一盒磁帶,就想去找老驢請他聽。他那個步步高復讀機,是二姑父給他買了讓他聽英語磁帶的,但他更喜歡偷偷聽歌。老驢喜歡臺灣歌,吳奇隆鄭智化小虎隊,走在路上哼哼唧唧地唱。這事兒只有我知道。

    我走進院里,一看氣氛不對,趕緊把磁帶往褲兜兒里揣。我叫了聲二姑,二姑父,就想從邊上繞過去,上樓找老驢。二姑沒好臉,說又想上哪兒瘋去你倆?我一哆嗦,不知道咋接,二姑平時說話不這樣。沒想到二姑父發話了,說今天星期六,你讓他們玩兒去。

    他一抬頭,我又一哆嗦,二姑父腦門兒腫了,高高鼓著一個大青疙瘩,太陽一照明晃晃的。我就說,咦,姑父你看你跟個老壽星一樣,手里再一冒煙,就成仙兒了!他臉上皺一皺,算是笑了,然后把煙一掐,起來上西屋去了。二姑也笑,她一笑,我趕緊往樓上跑。

    這時候,我聽見老驢吆喝,哎——!哎——!他在樓頂呢,從欄桿里伸出個頭招呼我,不叫名字,也不叫弟弟,他好像從來沒叫過我弟弟。

    他不像個哥。

    二姑喊他下來。他頭一縮就不見了,二姑叫我上去叫他。他們家是兩層平房,儲藏室有個小天窗通向樓頂,平時鎖著,不知道老驢怎么弄開的。我踩著木梯從天窗鉆出半個身子,看見老驢正盤腿坐在樓頂,閉著眼睛打坐。這是他從武打片里學來的。我問他,怎么弄開的鎖?他也不睜眼,只在腰里拍一拍。后來知道,這貨早就偷偷配了鑰匙。

    我用石子扔他,掏出磁帶逗他下來,他卻拿出復讀機,把我勾了上去。我倆并排盤腿坐下,一人一只耳機聽磁帶。現在我還記得,任賢齊的新專輯——《愛像太平洋》,兩塊五一盒的盜版帶。我當然不是自己買的,是從別的小孩手里孬來的——借了不還,就叫“孬”。

    聽了會兒歌,我就忍不住掏出煙吧嗒吧嗒吸上了。我拿一根讓老驢,他當然不要。再讓,他就臉紅了,閉上眼不看我。

    我問老驢,咋弄的,二姑父頭上一個青疙瘩?他倆還動起手了?從來沒這樣過啊。

    老驢不吭,閉著眼聽歌。忽然一伸手,把我嘴里的煙捏走,在地上摁滅了。我說咋了你?還是不吭,站起來就走,耳機線差點兒扯斷。這家伙,發神經呢。我把他拽回來,摁住。我不問,他也不說,倆人就扒著欄桿上往下看,繼續聽歌。

    二姑家房子蓋得不倫不類,臨著馬路,前半截是縣政府規定建的門面,二樓幾間房跟筒子樓里的聯排宿舍差不多,后面的小院又像個農家院,種菜種花,墻角是二姑父自己搭的茅房,門樓子底下還有一個壓水井。二姑父在學校上班,教過小學,教過初中,還干過會計。但你看他天天坐在廚房門口吸煙,就像一個種莊稼的坐在自家地頭兒。小時候他給我講題,我記得他手指頭短粗短粗,硬邦邦全是老繭,跟木工用的銼刀一個樣。我二姑父,是干活兒的人。他只是不會說話,但要是你找他干活兒,他一個人就能蓋起一棟樓,還能給你通上水電。

    我們看見二姑父走出西屋,手里提一只四四方方的小鐵籠。我問老驢,看,我二姑父提個什么?老驢掃一眼,毫無反應。二姑父走到墻根菜架子邊上,放下鐵籠,摘了幾片木耳菜葉子丟進去,然后拿了只小板凳,坐在那兒看。

    “兔子!”

    我看出籠子里是一只灰色短毛兔,個頭兒還不小。我揪下老驢的耳塞子,問他:“哪來的兔子?早說啊!”

    老驢騰地彈起來,拽下我那只耳塞,收起復讀機,就從小天窗下去了。我心里有些火,但下去就下去吧,二姑正在院里叫我們呢。

    可老驢沒下樓,回了二樓自己房間。我問他,咱們帶兔子出去玩?我知道兔子喜歡吃什么。他不去,說兔子有什么好玩兒的?

    然后他說,“我爸頭上的疙瘩,不是我媽打的,他倆沒吵架。”

    我不信,還沒吵架?我剛才聽見了。

    “廚房頂上漏雨,我爸上去修,我在下面把瓦刀撂上去,撂歪了。”

    “日!”我罵他,“你不會上去遞給他?”

    老驢就是老驢,我心說,手笨腳笨,不知道輕重。不過,我安慰他說沒事兒,二姑父不怨你,知道你心眼兒不夠。可安慰來安慰去,他還是不愿意帶兔子出去玩兒,不過最終愿意跟我一起出門。因為我答應他,讓他騎我的變速車,之后一星期都可以給他放學路上騎。

    我們離開的時候,二姑父已經在廚房里干起活兒來了。他正站在煤爐子旁邊,用火鉗子夾起燒紅的煤塊點煙。他用火鉗子指指菜架子,讓我們看那只大灰兔子。我知道,他想逗他兒子開心。可他兒子正別扭著呢。

    我吹了一聲口哨,那大灰兔子從菜葉子里抬起頭,迷茫地看過來,眼珠兒黑亮亮,滴溜溜,像小孩兒的眼睛。

    老驢突然問起兔子的事,肯定是因為那只大灰兔。所以,我以為老驢是想吃兔子肉,哪能料到后來的事?我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了。

    拉煤的大掛車一輛一輛開過去,卷起漫天的黑風,跟老妖抓唐僧一樣。我兩只眼都給煤灰瞇住了,混著汗水在臉上抹出一道道黑印子。我瞇縫著眼騎,終于追上了老驢,他正坐在路邊猛打噴嚏,臉比我還花,眼鏡拿在手里。

    “我的乖乖!老驢啊,車!車!”我說。我的寶貝變速車倒在草叢里,老驢正坐在車輪上,屁股蛋子卡在車條里。我心疼壞了。他那屁股凈是骨頭。

    我拉開他,扶起變速車支好,吼他:

    “你咋了?撒什么邪火!”

    他佝著頭擤了一長掛鼻涕,抬頭看我時,兩眼圓睜,大顆的淚花子往下滾。他把復讀機遞給我看,裝磁帶的盒蓋摔壞了,耳機插孔也裂了一個大口子。

    “耳機子呢?”我問他。那耳機是我的,松下立體聲。他伸開一直攥著的左手,把窩成一團的耳機放到我手里,耳機線上沾著黑泥,灰不溜秋像一條干掉的死蚯蚓。我抖落開,見只剩一只右耳朵塞子,斷掉的地方露著金色的線頭。

    “毀了。”他小聲說。

    “毀了就毀了!”我毫不在乎。

    我把那只右耳朵塞子拽下來,在褲腿上蹭一蹭,裝進褲兜。我要留著拆里面的吸鐵石。可他還是看著我,眼淚巴叉,臉皺得像個小老頭。我拍拍他,說沒事兒,一個破耳機才多少錢?我確實這么想的。從小到大,我沒缺過錢,你啥時候見我為錢發過愁?

    然后,老驢卻帶著哭腔說:

    “我差點兒叫大車碾死。”

    “真的,你看。”他把左手擰過右胳膊肘,給我看在柏油路面上蹭破的襯衣和胳膊肘上的血道子。

    我大發脾氣,問他怎么摔的。

    “就那樣摔的。”他嘴里嘶嘶嘶地吸氣,用力捏住傷口附近的皮,擠出幾顆小血珠兒。又抬起右腿,褲子膝蓋靠下的地方也張著一道口子。“但是變速車沒事兒,我先著地的,車砸我身上了。”

    我一聽急了,管什么變速車?驢哥啊,你這是要害死我啊,真出點兒什么事我二姑不打死我。我急得原地打轉轉。可他卻冷靜了,說放心吧,我回家不讓我媽看見。我下到野地里,薅了幾片止血的臭草葉子,揉一揉給他敷在傷口上。

    嗐,我確實就是怕二姑知道。

    我掏出煙吸。他問我,吸煙止疼嗎?我說當然,把煙和火遞給他,又問他到底憋著什么事兒不肯說。他還是不說,煙也不吸,接過去放鼻子底下聞一聞,又還給我,說聞聞就能止疼了。

    我老驢哥就像咱們小時候看的黑白電視,天線會接觸不良,一會兒有臺,一會兒沒臺,有時候你拍拍,信號清楚了,有時候看得好好的,旁邊過個人,刺啦一聲,信號又沒了。

    既然沒信號了,我也就不再問,反正沒出什么事兒。

    我倆靠著路邊的麥秸堆歇了一會兒,試了試復讀機,還能轉,喇叭也照常響,只是盒蓋兒蓋不嚴,磁帶抖抖的,任賢齊的聲音也跟著抖,飄飄忽忽,一會兒近,一會兒遠。不過那種感覺恰到好處。縣城周圍的莊稼地里有人燒荒,空氣里都是燒秸稈的氣味兒。那個味兒挺刺激,直往鼻孔兒里鉆,往頭上頂,在腦子里燒,跟猛吸一口煙差不多,跟喝了二兩酒也差不多。

    當然了,這只是我自己的感覺,老驢不抽煙,也沒沾過酒,那種好滋味兒他哪兒明白得了?

    我問老驢,剛才騎這么快,你想去哪兒啊。他說不知道。等我們重新推著車回到路上,他卻又說,你跟我來。這時候他臉上的眼淚鼻涕已經干了,但還有哭相,就像小孩才哭完情緒還沒平復,嘴角一撇隨時還能再鬧。

    我說去哪兒?

    走啊,他不說去哪兒,就說,走啊。他提起變速車的車把,把前輪在路面上磕了兩下,磕掉輪胎上的泥,問我:“咱倆是不是好老表?是就走。”他表情卻很堅決,早讀課上他念書的時候就是那樣的表情。

    我一聽笑了。老驢還拿腔拿調,好像在模仿我那幫把子兄弟說話。我聽著都有點兒不好意思。

    那走吧,老驢哥。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跟在后頭。我不讓他騎太快,我得盯著他。我倆一路經過北大湖、肉聯廠、木材廠、外貿局、餅干廠、實驗小學、和人民醫院,然后他一拐彎兒,往老街路口騎去。

    我說要上老街嗎?街上都是人,走不動。他說,不往里走,就看看。我說你想買啥,有錢嗎?他說不買,就看看。

    老街是縣城最老的街,是個老集,你還記得吧?街上有個供銷社,墻上有磚頭刻的五角星和標語。聽二姑父說,有幾家老鋪子清朝就有了。

    進到老街里頭,我就專看那些老鋪子,大木頭柱子,一長排活動門板,屋里黑洞洞的,老青磚墻,小瓦片房頂,房檐兒上還冒著草,看上去隨時都會塌。老驢騎在前面,東一歪,西一歪,玩雜技。我已經準備好了,他要買啥我都掏錢,我兜里有錢。當然,我不能跟他說錢是怎么弄來的,那是我們把子兄弟的門路。

    一路看過去,我問了一路,跟個導游一樣,醬菜店、五金店、沒啥好買的,布店、紙店、糧店、小磨香油鋪子,也都沒啥好買的。終于看見了賣垛子羊肉的攤子,我問老驢,要不要來個燒餅夾肉?他竟然也不要。我停下來饞了一會兒,再一抬頭,老驢跑遠了,正撅著屁股猛蹬呢。

    我趕緊追上去。幸虧街里人多,他跑不遠。

    他在一家鋪子門口停住了,一只腳支著地,一只腳踩著腳踏板,斜著身子左右張望,他個高腿長嘛。這是一家熟食鋪,門面半開,上著兩扇門板,門上沒掛招牌,屋里也不見一個人。門前卻停著一輛推車,車上是個玻璃柜,上面寫著幾個紅字:馬氏五香醬兔。

    我湊近前看,見玻璃柜里只有幾個醬雞蛋和幾片豆腐干,于是敲敲玻璃柜,叫了一聲,“賣醬兔子的,人呢——”

    第二聲還沒喊出來,老驢打斷了我,他上半身伏在車把上,勾著頭瞪我,一邊用力搖頭,一邊叉著兩腿連人帶車往后退。

    我納悶,不是想吃醬兔子嗎?我又敲了幾下玻璃柜,想叫賣醬兔子的人,可老驢已經退到了柜子跟前,把我擠開。他臉上猛地一紅,騰地抬起右腿,尥起個大蹶子,一蹄子蹬在五香醬兔的推車輪子上,哐啷啷一陣巨響,醬雞蛋在玻璃柜里蹦達起來。我說,靠!你干啥?他已經東倒西歪地騎著車跑到街對面了,把路邊賣煮花生的老婆子嚇得直躲。

    這陣勢,我也得跑啊,可心里一亂,腳蹬子絆住腿了。我彎腰用手扶好,人家屋里已經出來人了:“誰家的龜孫孩子!蛋子兒給你擠了——”

    那女的披頭散發,圍裙上血淋淋一片,手里提溜著一把菜刀,大刀片子上也正往下淌血,嚇得我后脊梁骨一陣緊。不過慌歸慌,我冷靜啊。那女的走過來,我也不跑,假裝不看她,壯壯膽子,又在玻璃柜上拍一下。

    “老板,先不要了!趕完集回來再買!”

    我裝模作樣一吆喝,推起車就走,那女的還在后頭使勁呟呢,賣花生的老婆子也跟著添火,罵罵咧咧。但我不跑,跑就心虛了。我慢悠悠跨上車,又偷偷往回瞟了一眼,那推車的輪胎上,還留著老驢的幾個鞋釘印兒——雙星膠皮球鞋,那時候咱們老穿,踢不踢球都穿。

    我和老驢絕對算得上生死之交。應該是九三、九四年,臘月三十我倆一起放炮,我教他放擦炮,他一手捏倆炮,同時擦著往天上撂,結果自己跑不及,一只擦炮掉在了頭上,溜著領口就往棉襖里頭鉆。這下脖子里青煙直冒!

    老驢哇地哭了半聲,然后噎住了,傻在那兒了,兩手張著,也不知道掏。我說快掏啊!他急得凈跺腳。你說這!我一個猛子撲過去,一把揪住他棉襖領子,扣子也不解,直接拽開,扒皮一樣脫了下來,天上地下地抖,但是卻不見擦炮掉出來。我就圍著他轉圈兒看,還是只見冒煙兒不見擦炮,就又去脫他的毛衣,結果,忽然聞見我耳朵邊一股燎毛味兒,擦炮黏我毛領子上了。

    老驢這下反應過來,一把抓起擦炮。我說:“松手!松手!”

    但已經來不及了。這貨眼一瞪,臉一皺,把炮攥在手心里了,攥得死死的!一聲悶響。我掰開他的手,就見一片黑青,但竟然皮兒也沒破。直到前年,這事兒我才敢跟我二姑說,我說姑,幸虧你舍不得買貴的,那擦炮質量太次,被我哥的勇猛鎮住了。

    所以說,老驢惹事兒,我得善后。他犯倔了,我得順毛捋。再說,剛才出門的時候,二姑父都說了,你照顧著點兒你哥。這話說的!不管怎么樣,我必須得弄清楚老驢到底是怎么了。

    騎出老街,鉆進天主堂胡同,我追上了他。他一手扶墻跨在車上等我,一手捂著心口,不住回頭看,隨時準備著再跑。

    “攤子翻了嗎?”他問。

    我說就你那點兒出息,鞋底子還沒碰著,人就跑出三里地了,再蹬三腳也翻不了。我問他,“賣醬兔子的惹你了?”

    老驢一推墻,蹬車往前去。“就是惹了。”他頭也不回,軟塌塌地說了一句,又不吭聲了,想加速逃跑。

    我大叫一聲,說你站住!我準備好了要發一頓火,可是一看見他那張臉,我的火又發不出來了。

    他倒豎著眉毛,板著臉,兩眼直勾勾看前面——前面什么也沒有,胡同里干干凈凈連條狗都沒有,可你說他副表情,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好像怕一眨眼那東西就沒了。現在想想,那樣子像什么吧,就像語文書上英勇就義的革命烈士。

    不過,老驢比革命烈士差得遠了。為什么?因為他在哭!一聲不響臉上已經又掛起了兩道眼淚。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和他并排往前騎。騎出天主堂胡同,就上了東關大堤。沿著大堤一邊是縣城,另一邊就是村子了,到處是樹林和莊稼地,灰茫茫一片,火燒火燎的味兒更濃了,跟老驢那張臉倒很般配。

    我見他眼里確實有話,又說不出來,就耐著性子等。老驢順著一條小道下了大堤,我也跟著下去。他在一間紅磚蓋的機井房邊上停住,下了車,在一摞半截的預制板上坐了下來。他說:

    “給我一根煙。”

    眉毛還是豎著,眼神兒還是直勾勾。

    我停了車,掏出煙吸著一根,遞給老驢,在他旁邊坐下。他吧嗒吧嗒地抽,噴出兩口濃煙,嗆得直咳嗽。我沒笑,教給他怎么正確地把煙含在嘴里,怎么小口往下吸。

    他學不好,又嗆了幾口。不過倒是嗆得回過魂兒來了。他把煙放在嘴邊,吹掉一截煙灰,然后又用大拇指和食指從地上拈起煙灰,慢慢地搓來搓去,終于憋不住了,把手指放嘴邊猛吹一下,說:

    “你二姑父頭上的疙瘩,不是我砸的。”

    我愣了一下,說那是誰砸的?

    “姓馬的,用拳頭打的。”他說,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松一松眉頭,吭哧幾下鼻子。

    姓馬的?我靠!賣醬兔子的?我大叫一聲,從預制板上蹦下來。老驢點點頭,說是的,“馬家五香醬兔的老板,昨天的事。”

    這下該我暴躁了。

    “他奶奶的,早跟我說,我早就報仇了!砸他攤子?那算什么,得打他個龜孫!”我不是吹牛,我有的是兄弟,可以打到他住院。

    喊打喊殺了一通,怎么罵也覺得不過癮。我掐了煙,撿起一截燒荒人丟下的撥火棍,說走,去弄那姓馬的!

    老驢跟著站起,嘴里卻支吾起來。

    我說怎么,到底是不是他?只要你說是,我立馬回去叫人。我可是認真的,他欺負誰都行,欺負我二姑父,那絕對不行。我說,老驢你說話,什么時候打?不打瘸他個孬孫,我跟他姓馬!對,咱從小就這樣,不怕事,你知道的。老街混的孬?我就比他更孬。

    可老驢一點聲兒沒有了。

    我說,那你跟我講講,到底咋回事,姓馬的怎么打的我姑父。老驢說,很復雜。然后把麻稈腰一弓,又蹲了下去,耷拉著腦袋,把臉埋到褲襠中間,使勁吸煙。

    ……

    本文為節選部分,全文載于《山西文學》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