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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6期|傅菲:幻火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6期 | 傅菲  2024年06月20日08:06

    入冬了,閑了兩年多的春生和老婆東英一起,被光榮敬老院招去做了雜勤。東英燒飯燒菜,春生照顧老人。春生是被敬老院邱院長直接從油菜田拉去的。春生說:又不是抗洪,哪有這么急的事啊,還要撿拾幾件衣服呢。

    邱院長說,東英已經到了敬老院,趕著燒晚飯。這些天,老人生病多,做廚的東蘭早上也病倒了,事擠在一起。老人吃飯,是天大的事,絲毫不能耽擱。

    車出了板橋村,往G351公路開,開了二十多分鐘,向右轉上一條機耕道,進了山塢,敬老院到了。敬老院有三棟磚瓦房和一個寬大的院子,被一堵磚墻圍著。院子里,種了數十棵桂花樹、樟樹、合歡樹、欒樹,很是幽靜。邱院長交代了事,又開車去了市區。

    春生忠厚、老實,二十七歲那年,娶了我表姐東英。他提著四斤排刀肉、兩斤紅砂糖、兩包桂圓,第一次來我家,拜見姨父、姨媽,對我媽說:姨媽,東英去了我方家,我會好生照顧,你常來我家走走,看看東英。他額頭中間有三道皺紋,橫著,石坎一樣,嵌入肉里。他頭發梳得往右邊倒,溜光發亮,笑起來,露出厚厚的牙齦。他坐在門角的椅子上,我爸散煙給他,他恭敬地站起來,說:還沒學會抽煙,酒也不會。我爸就開他玩笑:那我去了你家,煙沒的抽,酒也沒的喝,你用轎子抬我去,我也不去。春生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連忙說:我會提著煙酒請姨父去的。

    吃了午飯,春生回了方家。我媽說,春生踏實,人不笨,東英嫁給他,般配。

    我媽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1930年,我外公帶著家小逃避戰亂,逃到浙江富陽山區,三歲的大姨抱養給當地人,再也沒回過江西上饒。二姨和我媽在鄭坊鎮生活。三姨嫁給華壇山鎮魯家源的單丁人家。魯家源是高山小村,偏遠。三姨患有肺結核,無生育,抱養了一個棄嬰。棄嬰就是東英。東英長到十二歲,三姨病逝。三姨父去了鄭坊鎮陳墩入贅,東英很受白眼。在陳墩生活了半年多,十四歲的東英回到魯家源,一個人獨自生活。十九歲,嫁給了當地人方春生。嫁人時,我三姨父已病逝兩年。三姨父臥病在床,遭嫌棄被活活餓死。2001年,在德興市新崗山鎮板橋村,春生買了地,建了一棟三層樓房,落了根。新崗山地處浙贛交界,是浙西北進安徽黃山、江西東北部的主要通道,也是白際山脈與懷玉山脈的臨界峽谷,有過半居民是外地遷來的。

    春生讀了初二,就去了福建,在泉州、石獅一帶燒鍋爐。各種鍋爐,他都會燒。在酒店、食堂、工廠、醫院,他都燒過鍋爐。他不僅會燒鍋爐,還會修鍋爐。他不用找單位,單位找他。雇用他的單位,給他的薪酬也會比同行略高。他給用人單位就提兩個條件:東英一起去上班;解決住宿。

    2013年正月,春生來我家拜年,問我:想在上饒找個燒煤鍋爐的事做,你有熟悉的單位?

    我說,禁止燒煤鍋爐了,污染嚴重。你怎么想到回來呢?閩南不是挺好的嗎?門路熟,找事做容易。

    閩南也禁止燒煤鍋爐了,油氣鍋爐和電鍋爐倒是用得多,但薪酬不高。春生說。過了正月,他又去了閩南。東英隨他一起,在閩南生活了近三十年。

    前年正月,他再也沒去閩南了。他單位打電話給他:等企業開工了,通知你來上班。等了五個月,也沒接到通知。他又打聽了六家曾工作的單位,回復要么說在裁員,要么說準備關門。東英就安慰他說,在家種地,養自己還是養得了,就不出去了。新崗山也有很多小企業,工資低一些,找事做還是不難。

    想出門再做幾年工,等兒子在南昌買了房,就回家休息。我們自己養自己還是有余的。春生說。

    不是你想出門做工就有工給你做。東英說。

    在板橋,春生租了一畝多田,種上稻子、蔬菜,閑了就背著手在村街游蕩,有人打麻將了,站在邊上看看。東英在鋰電池廠做包裝工,做了一年多,廠停辦了。新崗山有七八家摩托車鋰電池廠和十多家木材加工廠、家具廠。鋰電池廠不大,租用臨街廠房,雇請三五十個工人,原來生意很是跑火。這兩年,物流時斷時續,生意一落千丈。東英便在廠里看守倉庫。

    在敬老院吃了晚飯,春生去各個房間坐坐,算是打招呼,彼此熟悉一下。敬老院住了八個老人(六男二女),兩棟樓共有二十八間起居房。房間有衣柜和床頭柜,有椅子和方桌,有落地電風扇,有燒水壺和熱水瓶,衛生間配了馬桶。樓面走廊墻壁用紅漆書寫了“敬老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的標語。雖在新崗山生活多年,除了板橋,他哪兒也不熟。在敬老院生活的老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廚房是一棟單獨的房子,一個燒飯間、一個吃飯間。吃飯間擺了六張圓桌、一個碗柜、一個大菜柜、一個大飯甑、一臺液晶彩電,房梁懸下兩臺大吊扇。春生睡覺的房間連著燒飯間,有一扇門互通。山塢里別無住戶,很清靜。和東英說了一會兒話,春生就睡著了。他習慣了早睡早起。

    迷迷糊糊間,春生被雨聲驚醒。他從枕頭邊摸出手機,看了一下,才二十一點十三分。東英正抱著他,冬眠的蛇一樣熟睡。他起來去外面走走。周遭黑咕隆咚,瓦檐下的燈照得山岡黑魆魆,顯得陰森森。路面卻泛起水光,在夜色中晃動。院子里的樹高大、婆娑,雨珠滴答滴答打著。草鸮在山岡上,發出了嘟嘟嘟的叫聲。春生站了一會兒,一只草鸮從他頭頂掠過,像個游魂。他著實被嚇了一跳,驚魂未定,回到房間。東英問春生:你干什么去了,外面黑咕隆咚,天冷了,很容易受寒。

    忘記鎖院子大門了,我去鎖門。春生說。

    好像有人拍廚房窗戶。你聽聽。東英說。

    春生側著耳朵,聽了一下,說,是風打窗戶吧,哪會有人深更半夜來這里。

    熄了燈,過了一會兒,東英推推春生的肩,說,啪啪啪,窗戶又響了起來。春生摸黑去了廚房,借著水光,恍恍惚惚,看見一張人臉貼著玻璃,模模糊糊,手在輕輕拍打窗戶。春生從門角找出掃把,抽出掃把棍,往外走。折過墻角,來到窗戶下,他舉起掃把棍打在一團黑影上。黑影哎喲叫了一聲,說:你打人這么兇狠干什么?會打死人的。

    挨打的是一個流浪漢。他說他想打開窗戶,找東西吃。春生哪知道會有流浪漢在敬老院夜宿呢!春生全身冒冷汗。春生說:敬老院哪有什么吃食,別再來拍窗戶了,半夜嚇死人。流浪漢縮在窗戶底下,抱著頭,不說話。春生見他渾身透濕,一下子心軟了,說:炒一碗飯給你填填肚子。

    蛋炒飯滿滿一大碗,流浪漢三下兩下就吃完了。吃完了,他還抱著碗,看著春生。流浪漢四十多歲,穿著污油油的黑棉襖,蹲在屋檐下。春生叫他離開,說,這是敬老院,不留外人。流浪漢還蹲著,春生拉他,他也不起來。春生拽他衣領,拖出了大門。春生鎖了鐵柵門,流浪漢站在門外,看著春生。雨打濕了春生的頭發和褲腳。天黑如塘泥,又厚又沉。東英打傘出來,叫春生:你還傻傻站在門口,雨有眼睛,不打你,是吧。

    廊燈照著院子,光稀淡。春生回到房間,喝了一杯茶,對東英說:有個流浪漢來偷吃,還站在門外,我去看看。他是一個無處可去的人。春生打起雨傘,走到院子。流浪漢還站在鐵柵門外看著院子,嘴巴叫著:光,光,光。春生領著他去了燒飯房,在火盆上燒了三塊木柴,生了炭火。流浪漢坐在火盆邊,衣角、衣領和頭發上的水滴,往火盆滴下,撲哧撲哧,在旺火上生出白氣。他坐的竹椅子下,水濕了一大片地面。春生泡了一碗生姜茶,給他喝。他端起燙茶,從嘴巴倒進去。

    春生問他是哪里人,家在哪里。他說不知道。

    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不知道。

    問他離開家多久,他說不知道。

    春生不問了。春生燒了一鍋熱水,叫他洗頭。他把頭扎進臉盆泡著,也不知道抓頭發洗。春生用洗衣粉給他洗,水烏黑黑,洗了三臉盆水,洗頭水才干凈了。

    在柴火間把他安頓好,已是凌晨兩點多了。春生疲乏了,怎么也睡不著。春生心里不踏實,擔心他跑到老人屋子里瞎鬧。春生又起床找了一把鎖,把柴火間的門鎖上。

    天蒙蒙亮,春生被叫醒。“方師傅,方師傅。”叫聲低緩而急促,是東樓傳來的。春生披衣下床,走了出來,看見東樓第五個房間亮起了燈,門開著。春生走了進去,問:什么事?

    我嗓子疼得厲害,刀割一樣。老人說。

    春生摸了摸老人額頭,正常體溫,沒發燒,說:你嗓子疼,我也沒辦法,我是個雜勤,不是醫生。

    老人說:我知道。我嗓子疼了一夜,沒敢麻煩你。我的頭被鐵箍箍死了一樣,箍得緊緊的,喘一口氣好難,手腳軟綿無力,下不了床了。麻煩你一下,給我倒一碗熱水喝。熱水瓶在方桌上,有熱水。

    給老人沖了茶,春生就去燒飯間,燃起木柴,熬大鍋粥喝。粥熬了半熟,切了五個大番薯下去,熬紅薯粥。粥好了,邱院長提著一袋菜,一袋饅頭、包子,進來了,對春生說:我和兩個財務人員在這里吃中午飯,嘗嘗東英的好手藝。

    在敬老院做雜勤,東英屬于廚工,月薪兩千兩百元,全勤考核另有兩百元。養老護理工分全勤護理和半勤護理。半勤護理的工作簡單很多,照顧半殘疾或無殘疾老人(行動能力比較強,可洗衣可吃飯可走路),做好保潔、攙扶,月薪三千五百元,全勤考核另有兩百元。全勤護理的工作繁重很多,照顧癱瘓或病危老人(生活無法自理、無行動能力),要給老人喂飯、清潔身體、幫助完成生活起居。敬老院有一個叫余期明的老人,已癱瘓在床七個月了,需要全責照顧。春生屬于全勤護理,月薪五千,全勤考核另有兩百元。

    這是雜勤工資的上限了。邱院長找了十幾個人,也沒人答應來敬老院做雜勤。他和東英熟。東英建房時,是托邱院長幫忙找人拿到規劃批文的。這個人情,東英沒還。邱院長對東英說:給敬老院燒飯的東蘭重感冒,走路都困難,辭職了。年冬了,找人做事不是一般難,你去幫幫忙,春生也去。過了春節再說。老人是餓不得的。東英也就答應了,騎著電瓶車,來了敬老院。

    春生問邱院長:那個嗓子痛了一夜的老人,怎么辦?我一個人照顧兩個下不了床的老人,我照顧不過來的。要不要送去醫院?

    邱院長說:搖搖擺擺,千年萬載。越經常生病的老人,身體越健康。在敬老院觀察一兩天吧,他發燒了,你就打電話給我,我請鎮醫院拉走,去住院。那個老人叫徐好銀,每個月有那么幾天,要死要活地生病,除了感冒還是感冒。給他藥吃,他又死活不吃。熬了幾天,病又好了。

    春生又對邱院長說:柴房還關了一個流浪漢,昨天晚上來廚房偷吃。他餓壞了。我炒了一碗蛋炒飯給他吃。

    馬上送走,馬上送走。敬老院不是救助站。萬一流浪漢放一把火,燒了敬老院,你我都承擔不了這個責任。邱院長說。

    好的。我馬上趕他走。春生說。春生捏了鑰匙,去開柴火間的房門,見流浪漢抱著茅草,頭上蓋著茅草,睡得鼾聲呼呼。他踢了踢流浪漢的腳板,喊:起床了,起床了,到外面去。

    流浪漢爬起來,掖了掖衣領,佝著身子離開了。春生又對著他喊了一聲:你不能再來了,來了要挨打。

    春生去了徐好銀房間取碗。碗擺在床頭柜上,粥冷了,一口也沒吃。他找到徐好銀親屬的電話,打過去:你是徐好銀老人的堂弟吧,他感冒了,早餐都沒吃,要不要去醫院?你有時間的話,來看看他。

    你們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我在打牌,沒時間去。說完,對方就掛了電話。春生問老人:感冒藥放在哪里?我給你泡藥。

    老人搖搖頭,說:你不用麻煩了。

    晌午,春生扶徐好銀在院子散步,走了半圈,徐好銀就回床睡覺了。傍晚,春生端飯進去,發現徐好銀老人斷了鼻息,身體還有些熱。他給邱院長打電話:徐好銀死了。他又給村委會報喪,給徐好銀堂弟報喪。報了喪,他站在敬老院門口,心情很是沮喪。一個人老死,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雨又炮一樣打下來。三里之外的公路上,大貨車在轟鳴,轟轟轟,放空了山炮似的。他想起自己在外做工數十年,從未在身邊侍奉雙老。他爸病故,他三十三歲。接到報喪的電話,他還在福清的一個職業學校燒鍋爐。他在那個學校待了十三年。他媽病故,他四十七歲。他趕到老媽身邊,老媽仙去一天多了。那些年,因為在閩南做工,為了省車費,清明了,也沒回來上過墳。春生第一次出門找工做,就帶了二十七塊錢。他爸背著鼓囊囊的蛇紋袋,他背了八斤咸肉,父子一前一后,走在土公路。他爸領著他,走了八里山路,到了村車站。車開走了,他爸還站在路口,癡癡望著。他和三個鄰居一起,去了泉州找工做。恍然間,一走就是將近四十年。

    當夜,徐好銀就被殯車拉去了火葬場。村委會派了三個人去。徐好銀的兩個堂弟也去了。邱院長對春生說:徐好銀老人在敬老院住了八年零三個月,我們一起去送送吧。

    殯葬館在城郊一個山坳里,入口是一塊花圃廣場,四邊植了蜀柏。蜀柏剪出了蒲扇的造型,在燈光恍惚的視野之下,看起來,蜀柏就像穿著寬大黑袍的古人。菊花開在花圃,有黃有白有紫,大朵大朵。花圃右側是一個長四邊形的停車場,停著十幾輛小車。四周一片死寂。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春生跟著邱院長去了火化房。春生戴著口罩,看著工作人員從房間里推出死者。徐好銀兩個堂弟及兩個堂弟媳婦、四個孫輩,跟著推尸車進火化房。婦人哭得痛不欲生。燒爐工打開了爐口,爐膛映出焰光,一閃一閃。徐好銀兩個堂弟死死拽著推車,喊著:哥啊,你就這樣不聲不響走了。推車逼近焚爐,一個中年婦人癱倒在地,喊著伯佬啊伯佬啊,我愧疚啊,都沒好好照顧你。婦人的哭喊聲漸漸衰竭。死者被推進了焚燒爐,騰起一陣白煙。燒爐工蓋了爐門。透過爐門縫,春生看到火亮得似紅綢。春生情不自禁地流下淚水。他覺得自己的腳浮了起來,只得找了一把洋鏟撐著。

    爐口是一個幻滅的世界。爐門是幻生的最后一關。它焚燒了個體生命的物理世界,也焚燒了所有的尊嚴和不堪,生命化歸沉寂。那是一個不可抵達、令人恐懼的世界,也是一個化歸安詳的世界。

    火葬場有五個爐。以前,也就是入冬之前,日常是一天開兩個爐,一個爐工作八小時,火化一個死者需65~70分鐘,基本上可以完成工作任務,有時還不用開兩個爐。入了冬,開了五個爐,焚燒時間壓縮在45~50分鐘,還清不了零,火化需要排隊。嚴冬不知不覺到來,天太冷了。體弱的老人熬不住。“牛怕冬,人怕終。”鄉諺說得好。牛過不了冬,就是一鍋菜。人到了終點,孤零零。

    一個死人被推進去,一包骨灰屜出來。看到爐膛紅得像個老虎口,春生就后悔應承下做雜勤的事。邱院長給燒爐工送上一條利群煙,說:辛苦辛苦,拜托多燒幾分鐘,要燒得干凈。

    春生回到敬老院,已是下午兩點多。他泡了一碗濃茶,茶冷了,他也沒喝一口。他感到腸道在一陣陣痙攣、抽動,想嘔又嘔不出來。他又坐了一會兒,打開花灑,洗澡。熱水澆在頭上,澆在身上,很是舒服。他去水池洗衣服,洗著洗著,號啕大哭起來。他感覺到自己的內臟在收縮,在壓緊,死死地纏住了自己。

    吃了晚飯,春生給邱院長打電話:院長,我不想干了。他的聲音像從冷水里冒出來,很低沉,很陰寒。邱院長問:上班才兩天,怎么就不想干了呢?大人做事,可不是這樣的。

    天漸漸黑。樹影稀稀露在窗前。天明凈,也陰晦。春生打開窗戶,風灌了進去,他又關了窗。

    徐好銀的后事料理完了,邱院長請鎮里的醫生來敬老院,給老人們做體檢。體檢內容三項:一般檢查、血液常規檢查、尿液常規檢查。東英多燒了四個菜,留醫院來的人(一個醫生、一個護士、一個司機)吃午飯。醫生說,在醫院食堂吃慣了,還是回去吃好。東英看著桌上的菜,心里很是難受,對春生說:在敬老院吃飯,他們嫌棄。春生就把菜全倒在一個大鍋里,架起火爐,做火鍋,請老人圍爐吃火鍋。

    體檢是三個月一次的例行體檢。醫生從不在敬老院吃飯。東英來做廚,時間短,不知道醫生的用餐習慣。

    也確實是,敬老院食堂沒有外來客人吃飯。凡事也有例外。一日,敬老院來了一個七十多歲的人,額頭上包扎了一圈紗布,走路瘸著腳。老人問春生:我中午想在敬老院吃餐飯,可以嗎?

    飯是有的,我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春生說。老人說新建土話,春生聽得懂。春生問:怎么想到我們這里吃飯?稀客。

    我一輩子沒吃過公家飯,想嘗嘗。老人說。老人去住宿樓邊走邊看,又去廚房看。吃飯時,春生問老人:飯菜怎么樣?還可口吧?

    比我家飯菜好。有葷有素。咸淡辨得有分寸,不咸不淡。臨老了還能吃上這樣的飯菜,我心滿意足了。老人說。飯吃了一半,老人嗚嗚哭了起來,問春生:你這里還收老人嗎?我想住敬老院。

    “你有兒女嗎?”

    “兒子有兩個,輪流吃。”

    “大福之家。”

    “兒子是來世上索債的。索我的債。索完了債,把我扔到旮旯角。我一上桌吃飯,兒媳婦就指桑罵槐罵我。兩個兒媳婦都是這樣的。這樣的飯,我怎么咽得下去?老伴兒走了八年,我受罪。”

    “有兒有女的老人,敬老院沒辦法接收。”

    “那你們收什么樣的老人呢?”

    “特困老人,低收入家庭失能、失智、高齡老人,重度殘疾、重度疾病的特殊家庭老人。敬老院對這些老人實行保吃、保穿、保醫、保住、保葬。具體的政策,我也說不好。院子里有宣傳欄,你自己去看看。有不懂的,你問問院長。”

    “你這個地方好。住得不差,吃食不差。我找找院長。”

    新建村來的老人,在院子里轉了好久,佝著背,回去了。春生替癱瘓在床的王亮春老人換衣服。內褲和內衣有污濁物,腥臭。春生抓起衣服,泡在洗衣池里,用洗衣棒搗了搗,放水沖。沖了三次水,撈上來,放在洗衣機絞洗。洗衣機咕咚咕咚地跳。他用手壓住洗衣機,洗衣機還在跳。洗衣機腳下的墊磚,被春生抽了出來,洗衣機就不跳了。春生拿起笤帚,去掃院子里的落葉。

    樟樹葉天天掃,天天落。落葉,葉邊紅紅,葉心黃黃。入了寒冬,樟樹落葉是無可避免的。落了葉的枝丫,在開春又長出新葉。

    過了半個月,入了臘月。臘月下了第一場冬雪。雪下了一個上午,就停了。積雪很薄,山上半白半青,田野也是半白半褐。春生掃雪,雪堆在大門外,堆了一個大雪人。山塢顯得格外冷清,天黑得特別快,林鳥了無叫聲。他把晚上的剩飯,和辣椒絲、白菜絲一起炒,用剩肉炒,炒了滿滿一大碗,用鋼精鍋蓋蓋著,用籃子掛在鐵柵門。

    每天晚上,他會在鐵柵門掛吃食,饅頭或飯。第二天,吃食沒了,碗筷留在籃子里。有時,籃子里意外地留下了一朵野花。他還在鐵柵門掛舊羽絨襖,掛二十塊錢一雙的棉布冬鞋。但他始終沒看到那個來取食取衣的人。

    下了雪,風卷著樹,呼呼叫。第二天早上,春生去鐵柵門取籃子,籃子沉沉的,飯蓋得嚴嚴實實。他打開蓋,飯結成了冰粒。春生把飯用熱水淘洗,瀝了水,曬在墻頭木板上。咕咕咕,山斑鳩來吃了。山塢里,山斑鳩多,咕咕咕,叫個不歇。

    在鐵柵門又掛了一夜的飯。春生在山塢周邊走了半天,他在找什么。但始終沒找到。他冷巴巴地吃了晚飯,倒頭便睡了。睡了好一會兒,他去察看老人們是否都睡下了。他抱著臉,坐在燒飯房里,坐到后半夜。

    老人入住光榮敬老院,2015—2019年是峰值年份,最多時有二十六個老人在敬老院生活。那時是集中養老,之后,又可分散養老。有自己屋舍,行動能力比較強的老人,按月領取養老錢,在自己家里或親屬家里生活,自己種菜,還可以打零工,賺些活錢,和鄰居打打牌,精氣神也好。有了分散養老,在敬老院生活的人就逐年減少了,留下的,大多是一些行動能力低下、體質又較弱的孤老。

    臘月廿四,是小年節。過小年,要祭灶神。早早地,邱院長就買了一只豬腳、一只白番鴨、白豆腐、一斤牛肉和幾樣蔬菜,帶著鞭炮,來敬老院,說:晚上陪老人吃餐飯,過個小年,也算是提前過年了,大家辛苦了一年,安康了一年,慶祝慶祝,來年更順。

    過小年節,在晚上。中午煮餃子吃。餃子上了桌,春生發現少了周元明老人。他找遍了敬老院的角角落落,也沒找到。他給周元明親屬周照通(老人的侄兒)打電話,問:你叔在你家里嗎?

    叔已經三年沒來我家里。周照通說。

    春生給邱院長打電話:周元明老人不在敬老院,不知道去了哪里了。也不在周照通家里。他還有哪個地方可去嗎?

    他沒地方可去。他小腦萎縮好幾年了,記憶力嚴重衰退。他很可能走失了。邱院長說。

    那怎么辦?春生問。

    找人啊。他走,也走不到哪里去。邱院長說。

    誰去找?今天過小年,燒那么多菜,東英忙不過來。春生說。

    他走不遠,你別急。我在街道、農科這片找。你去體泉、板橋那片找。他一個老人家,走路慢。邱院長說。

    春生騎了電瓶車,嘟嘟嘟,找人去了。在體泉路口,春生看到一個老人,手上拎著一個黃布包,舉著傘,慢吞吞地走路。春生一眼就認出了周元明。春生有些生氣,冷著臉,說:你走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讓人找。

    周元明看著春生,眼神有些呆滯,不說話。春生給邱院長打電話,說,在體泉路口找到人了,這就接回去。春生見周元明癡癡呆呆地站著,就說:還站著干嗎,我帶你回去吃餃子,今天過小年。

    老人還站著不動。春生翻老人黃布袋,里面是一包黃表紙、一捧香、一瓶二兩的二鍋頭。春生問:你帶這些東西去哪里?

    給我媽上香。我媽是小年夜過世的。我想我媽了。周元明說。

    春生呆在那里,緩了緩神,說:我陪你去,你媽過世多少年了?

    我十三歲我媽過世的,葬在體泉。周元明說。

    春生有些吃驚。周元明八十六歲,在敬老院生活了九年,記憶力非常差。曬在院子里的衣服,他經常收錯,把別人的衣服穿在身上。來看望他的人,除了至親,他基本上不認識了。但他腿腳還靈便,吃飯很正常。在路上,周元明跟春生講起,不是我媽死得早,我也不會一輩子打光棍兒,沒了媽,家里就沒了做主的人。

    回了敬老院,春生就跟東英說:周元明老人不糊涂,還知道媽葬在哪里,還記得媽忌日。

    東英在蒸團圓粿,怔怔地看著春生,說:生我的爸媽是誰,我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在世上,也不知道。我是一個沒有來處的人。魯家源,我有二十年沒去了。

    春生說,全村移民下山十八年,村屋全倒了。

    東英說:明年清明,我們回一趟,我想給我媽上墳了。我媽活得很可憐,得了肺結核,瘦得皮包骨,路都走不動。下山看病,都是我爸背下山、背上山。我媽,死了比活著好,不受病痛折磨。我媽來到人世,就是為了受苦的。

    上午八點半,鎮小學的高老師帶了七個姑娘,來到敬老院,帶來了四箱紙巾、八箱牛奶、十六條毛巾、兩條豬腿。周元明認出了高老師,露出了笑容,叫她:高老師,高老師。

    一個季度,她們來一次,給老人們洗衣服、床單,曬被子。院子里洋溢著說笑聲。周元明問高老師:你怎么不把男朋友帶來,給我們瞧瞧?

    高老師說:還沒談戀愛呢。

    周元明就說:過了年,你也二十九歲了,該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家,心就安安穩穩了。

    高老師在小學教書七年了,她年年來,老人都認識她。有時雙休日,她一個人來,帶些水果,陪老人說說話,整整被褥,翻曬一下。他們和高老師一起拍照。老人難得這么高興。平常時日,他們坐在檐廊或院子里,曬曬太陽,望著樹或樹上的鳥,眼睛空洞,注滿了孤寂。下雨了,老人就坐在飯廳,看電視。

    高老師給敬老院訂閱了《老年報》,還買了象棋、軍棋和麻將,供老人娛樂。老人難以忍受的是孤獨,只要有人來敬老院,他們就站在自己的房門口,細細地打量,渴望來人進屋坐坐,喝喝茶說說話。端午、中秋、重陽節等重要節日,在鎮里開辦了企業的業主,會送來粽子、月餅、甜品、水果、礦泉水、牛奶,分給各個老人。老人看見車停下來,臉上就有了陽光。

    看到高老師她們給老人洗臉洗腳,春生眼睛熱熱的。他高聲招呼東英:東英,中午多燒幾個菜,留高老師她們吃飯。

    東英也高聲回應:知道的。她切菜,切得案板叭叭響。

    人是怕孤獨的,所以交友,渴望擁有一份情誼。但誰都難免孤獨。老人尤其懼怕孤獨。孤獨,意味著他們喪失某些東西,甚至是徹底喪失。所以,有的老人脾氣暴躁,有的老人愛爭吵,有的愛獨坐。快樂,不僅僅是個人的,也是社會性的。老人們都快樂了,這樣的社會才有更多愿景。春生燒了四十多年的鍋爐,整日坐在鍋爐房,戴著口罩,對著烏黑黑的煤,燒出旺旺的火。火飄蕩,晚霞一樣飄蕩。一堆堆的煤化為黃褐色的灰。他很少和老人一起生活,哪怕是自己的父母。他對老人知之不多。在敬老院做了雜勤,他才開始了解老人,也越發敬重老人。

    過了正月十五,板橋的中青年開始去鎮企業上班或外出務工,或做小生意去了。福建石獅的一家服裝廠,打電話給春生:招一個鍋爐工,你要不要來?要來的話,正月二十趕來上班。

    這家服裝廠有三千多名員工,前兩年處于半停廠狀態。春生曾在廠里燒了三年鍋爐。春生和東英商量,要不要去石獅。東英說,我們就不去了吧,不能一輩子背井離鄉。

    在哪里都是做事,在敬老院做事,有些雜,有些累。適應了也就好了。春生說。

    鐵柵門里的院子,桂花樹、樟樹、欒樹等發了很多新葉,油青油綠。一株去年死了的野薔薇,抽出了新枝,開了花。花紅紅,有三朵。敬老院又收了兩個老翁,一個偏癱,一個右手殘疾。

    傅菲,資深田野調查者,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等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芙蓉文學雙年榜、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