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黃蒙拉聊天
為了慶祝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成立五十周年,2006年5月11日晩,東京交響樂團在北京保利劇院舉辦音樂會,我和夫人有幸到現場“一飽耳福”。東京交響樂團成立于1946年,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交響樂團之一,在國際上也享有盛譽,起初名為“東寶交響樂團”,1951年變更為現名。這場音樂會演奏的曲目有鄭路、馬洪業的《北京喜訊到邊寨》、團伊玖磨的《慶典進行曲》、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伯恩斯坦的《康迪德序曲》、雷斯皮基的《羅馬的松樹》。
其中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特邀小提琴家黃蒙拉演奏。節目單上說黃蒙拉1980年生于上海,四歲開始學琴,八歲進入上海音樂學院附小學習。他天賦出眾,被著名小提琴演奏家、教育家俞麗拿女士發現并收入門下。2002年,黃蒙拉在第四十九屆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中一舉囊括金獎、帕格尼尼隨想曲演奏獎、紀念馬里奧羅明內里獎三項大獎,成為同輩中最出色的演奏家之一。
5月12日中午,文化部于人民大會堂山東廳舉行歡迎宴會,我被安排在三號桌,與作曲家徐沛東、小提琴家黃蒙拉、東京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手田尻順和第二小提琴手廣岡克隆坐在一起。黃蒙拉穿了一件白襯衫,隨身帶著小提琴,他的頭發很長,眼神清澈明亮,話不多。
我對黃蒙拉說:“無論你走到哪兒,這把小提琴都如影相隨吧。”
他答道:“是的,不能離身?!?/p>
我想起了節目單上的說明文字,問:“你用的是1677年的瓜納里琴?”
“不是,換了,這把琴比那把還好。新加坡的林先生收藏了幾百把小提琴,他欣賞我的演奏,所以把琴借給我。這把琴是無價的,必須多加愛護?!?/p>
雖然不懂音樂,但我覺得黃蒙拉昨天的演奏很美、很動人,有位朋友說他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當時你背過臉擦汗,很累吧?”
他點點頭:“當然累,但比練琴時好多了。我每天練三個小時,當演奏不能達到我期望的水準時,會很焦躁、很郁悶,心煩意亂,比演奏時還累?!?/p>
在這方面,寫作、翻譯與音樂演奏是相通的。每當一個句子,抑或一種心情、一種意境不能被準確表達出來的時候,我會憋悶得坐立不安,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他繼續說:“音樂不能解釋、無法說明,它是一種感覺,需要自己去體會、去感悟。現在有不少家長讓孩子去學琴,把它當成提升文化修養的手段,這是可以的,但沒必要逼迫他們去搞專業。我就有同學從事音樂工作但不喜歡音樂,只是拉琴的機器。這很可悲、很可憐,盡管殘酷,卻是事實?!?/p>
其實黃蒙拉也不是從小就喜歡小提琴,“不僅不喜歡,甚至討厭”。小時候,他很調皮,父親讓他站在琴凳上練琴,這一站就是兩個小時,不到時間不準下來;拉錯了,還會用尺子打他的手,基本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他很倔強,無論怎么罵、怎么打,就算再疼、再傷心,硬是不哭出聲來。進入上海音樂學院附小學習后,黃蒙拉一度被認為是不開竅的孩子,樂感和音準都不好,就會“猛拉”。六年級的時候,他開始跟隨俞麗拿學琴,俞麗拿的教學經驗豐富,一聽就知道你練了多長時間、用沒用心,在她的悉心指導下,黃蒙拉進步飛快,大三去日本仙臺參加國際小提琴比賽,獲得金獎。至于去意大利參加第四十九屆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則是頗多波折——他住在青年旅社里,沒有適合練琴的地方,他還因水土不服患上感冒。比賽分為三輪,第二輪需要演奏一首現代音樂作品,雖然黃蒙拉精心準備了《苗嶺的早晨》,但忽略了不許有鋼琴伴奏的細則,情急之下,他臨時更換曲目,苦練三天,“幸好我對小提琴的感情如火山般噴發,最終獲得金獎”。
黃蒙拉對我說:“小提琴是一種情感張力很強的樂器,尤其是高音區,特別抓人,也特別難控制。所有演奏家都想駕馭它,可一不小心,就會適得其反,被它駕馭。進入人琴合一、隨心所欲的境界,‘難于上青天’。”
當得知我在中國作家協會工作后,他問我最近有什么好的長篇小說。過去他讀了不少西方小說,現在特別愛看中國小說,拿起來就放不下。我為他開列了一個書單,推薦了幾本我心目中的“唯美主義”作家的作品,“你不妨試讀,也許會喜歡”。
聊得正起勁兒,幾位日本音樂家走過來向黃蒙拉祝酒,連連稱贊:“你是天才!”他禮貌地道謝,表情平靜,目光中沒有那種沾沾自喜、忘乎所以的得意。他說自己正在考慮到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留學,畢竟那里喜歡古典音樂的人多,演奏的機會也多,音樂會的組織方都是要考慮成本的。
他的話匣子慢慢打開了:“我認識一個作家孫樹棻,我們是鄰居,我叫他孫叔叔。孫叔叔是富家子弟,與我父親要好,常來聊天,一講起話就海闊天空,有時候我父親都睡著了,他還是自顧自地說。孫叔叔非常愛吃我母親燒的菜,常常是菜燒好了,打電話叫他過來吃;盡管都是些家常菜,他吃得很開心,天天吃也吃不夠。記得平日里孫叔叔騎一輛綠色的摩托車,來去匆匆,他愛管閑事,比如買東西時看到有人插隊,他就與人家吵,甚至動手打架,氣得渾身發抖。寫作時,他的煙抽得兇,又不肯開窗,屋子里煙霧繚繞,外人進去嗆得直咳嗽。后來,他罹患肺癌,一直堅持化療,他說為了朋友們也要再活五年,結果不到一年就去世了。過去我也抽煙,現在戒了?!?/p>
真巧,我也認識孫樹棻先生,他俠肝義膽,古道熱腸,寫了很多有關上海灘的書,如《豪門舊夢》《上海灘風情》等,都很暢銷。他的煙的確抽得兇,一根接一根。
我問黃蒙拉:“現在你聞到煙味兒還覺得香嗎?”
他毫不遲疑地答道:“香啊!”
我說:“那可危險,指不定什么時候又撿起來了……”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已經12點15分了,主桌的嘉賓還未到齊,按規矩應該等著,但我看他像孩子一樣,總盯著面包,就問他:“早晨貪睡沒吃飯吧?”
他點了點頭。
“那就先墊補一口,別餓出毛病來?!?/p>
他拿起一片面包,抹上黃油、果醬吃起來。正式開餐時,他只吃蔬菜,肉一口沒動,或許是怕胖吧?
宴會結束,走到人民大會堂門口,一陣風吹來,他一哆嗦,說太涼了。我說:“這里可不比上海,乍暖還寒,風很清冷。穿一件襯衫太少了,小心感冒,今晚還有演出呢?!?/p>
他連忙道謝,背著琴快步離去。
沒過多久,黃蒙拉遠赴英國皇家音樂學院深造,師從匈牙利小提琴家吉奧吉·帕克。2008年,他考入德國呂貝克音樂學院,2011年學成歸國,一邊在上海音樂學院任教,一邊活躍于國內外的音樂舞臺。他一直在求索,不斷找尋新的感受、新的體驗、新的表達。
有人說黃蒙拉的演奏精湛、奔放、雅致、激越;有人說他對中國音樂作品的深刻理解與詮釋,在青年群體中極為罕見;有人說他的演奏一絲不茍、嚴謹流暢,與此同時又融入了豐富的個性表達;有人說與眾多花哨的演奏相比,他一直在用心用情,沒有絲毫的做作……總而言之,黃蒙拉高超的演奏技術和細膩的演繹方式,感人至深,令無數樂迷為之傾倒。
他曾用烹飪作比,對音樂演奏進行了一番詮釋:“如果把演奏比作烹飪,自然得嚴格按照菜譜的要求來做。但西式菜譜比較嚴謹,上面寫放一克鹽、一克糖,照辦就是,而中式菜譜上喜歡寫放少許糖、適量的鹽。那么少許、適量是多少?每個廚師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感覺,分寸掌握得好,拿捏得當,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味道。演奏也是一樣,控制力和分寸感至關重要。所謂‘控制力’,就是手與腦的巧妙配合,情緒的把握,把心中的理解和感受完美地表達出來;所謂‘分寸感’,就是不能一味地平淡,也不宜隨意夸張,力爭做到恰到好處,缺乏分寸感的演奏是無法打動聽眾的。”
黃蒙拉的比喻很形象、很鮮明,控制力和分寸感就像打開音樂寶庫的兩個抓手,只有配合得當,才能找到專屬的音樂味道。